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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斯】李斯特烦恼

作者 : 柏岭

分级 少年 同性(男)

原型 忘川风华录 李斯 , 嬴政

标签 政斯

状态 已完结

644 22 2024-2-11 07:04
导读
warning:有一点点私设忘川,我没有玩过游戏,借一下设定。另外看标题也知道这大概是什么故事……我事先声明我是史盲!
人间的日月升了又落,天下的山河分了又合,直到一朝战火又熄,帝王天子也成了故纸尘埃,李斯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已经过去两千多年了。两千年!多么遥远,嬴秦自养马受封起,奋六世之余烈,直至秉天下之大权,也没有这样长的时间。而那个像旧日影子一样的灵魂就在此时醒来,恍然从一个孤魂野鬼,又忆起了他梦也似的前生。从上蔡小吏,官拜丞相,位极人臣,到一朝倾覆,黄犬空叹。
不过既然做了鬼,前尘记忆合该是最无用的东西。李斯顺着依稀的记忆里的路西行——他受人祭祀的葬地在上蔡,自然也在上蔡恢复神智。过去的丘山变成了平原,就像秦后有汉,也更有代汉者。
好不容易到了咸阳,在现世又该叫西安,李斯坐在骊山陵墓前的草坡上看一波又一波的游客进进出出,感叹后生们无缘得见这人俑刚造出的模样,那样鲜亮颜色的漆,是大秦最好的工匠亲手制作,就连陛下也是赞赏过的……陛下。李斯叹了口气。
现世的日子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陛下尚在何处。既然自己已是鬼了,那这鬼神之说总归是真的,想必陛下真龙化身,便是死了也要位列仙班,那我李斯又上哪里去找他呢。
哪怕矫了诏,深负了那人的信任,哪怕五刑死,夷三族,陛下的身边还是要回去的。李斯早就是秦的人、秦的鬼,除了陛下身边又能去哪里呢?纵是陛下当真恨极了他,要再杀鬼泄愤,要他魂飞魄散永生不入轮回,他李斯不亲耳听到哪会心甘情愿?他的结局这天上地下也只有那一人能够宣判。
李斯生前就是八面玲珑之人,不出半月,李斯已经能娴熟地从鬼前辈们口中问出了去茂陵的路。茂陵住的人多,徘徊在此处的鬼也多,来往祭祀的人络绎不绝,鬼们便蹲在碑前抢后人送来的巧克力。
“这当是霍将军的祭品。”李斯出言提醒。
“管他个鸟!”一个汉子回道,“你也是鬼,怎么不晓得这些个王侯将相,要么早早投胎,要么位列仙班,哪个还在人间晃荡?还稀罕这两口吃食?再不吃他两口,俺可就要饿死了!”
“臣子竟也可以成仙不成?”李斯惊道。
“俺平头百姓一个,哪里晓得这些事?不过人家都说,霍将军是天上将星托生,死了自然要回归天庭。就算不是这样,皇帝成了仙,点几个曾经的臣子随侍左右还是什么难事不成?”
李斯闻言,心里感慨万千。灭六国的那些年里,咸阳宫也曾日夜亮着烛火。陛下勤政,彼时总是李斯坐在桌案前陪着他。日后平定了四海,无论是巡游还是理政,也总有一个位置属于李斯,他也是体会过君臣相得的人。原来只要陛下愿意,他也可以千秋万岁陪伴他的陛下,只是……李斯笑着摇了摇头。事已至此,沧海桑田,如今连王朝都不复存在,那些恩啊怨啊也自当断了,这是否已是陛下对他的宣判了呢?陛下始终宽厚啊。
怔神不过片刻,生者带来的祭品被一扫而空,先前围在碑前的鬼们都已走得七七八八。李斯有自己的墓,也有人时时祭奠,倒是不愁吃喝,不过此时他也是想放肆一回:隔壁卫将军的碑前尚有一瓶酒,李斯揭了封,痛饮一口,却被辣得连连咳嗽。难怪只有这酒被剩下,不曾被抢去喝了。
求死不得,竟连求醉也不能。李斯只好站起来,迎着橘红的夕阳而去。夏日傍晚的凉风迎面而来,把李斯的声音带向千年之前。言念君子,载寝载兴。厌厌良人,秩秩德音。李斯放声而歌,用秦声唱了一遍,又用楚语再唱一遍。头有些晕,那酒后劲真大,不若就这样睡去,地为床天为被,待明日再醒,又是一个新人了。半梦半醒间,李斯恍惚听见一个庄严的声音问他:你想重头再来吗?
……什么?
重头再来。你甘心吗?你甘心就这样吗?李斯,给你一寸机会,你必然要抓着向上爬一尺,你一辈子都是这样。你此时居然甘愿了吗?
不甘心又能如何?如果陛下尚在这人间的某一处,隔着千山万水我也要去见他的。如今仙凡殊途,我李斯再怎么自诩有通天的本领,可难道真能通到天上去不成?
李斯听见一声轻笑。
于是李斯眼前那橘红的夕阳慢慢缩小,凝聚,最后变成一豆烛火。

“李斯,可有何事?”
李斯尚在恍惚。掌下正是一张木头桌案,竹简堆成小山似的一堆,明晃晃的烛火把殿内照得敞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香味,叫不上名字,李斯却莫名记得这香气内敛雅致,有安神之效。
“何事?”更熟悉的声音传来。指节在桌案上叩击的声音惊得李斯一颤,这是嬴政自继位以来的习惯,是皇帝不耐的前兆。李斯这才骤然反应过来那个熟悉的声音是谁,眼前瞬间一片清明,正是章台宫。正值壮年,富有四海的皇帝坐在不远处的对面,微皱着眉头望着他。
李斯端正了姿态低头道:“臣无事。”
“朕看你可不是没事的样子。”嬴政放下手里的竹简,“要是累了,自去休息。”
“是臣无能,让陛下担忧。臣陪着陛下。”李斯说着,抬起头去看嬴政的脸。没有丝毫病气与猜忌,有的只是皇帝威严、明君气度。李斯不由得心潮澎湃,这样的陛下,他也是许久未见了。两千年的岁月间,那人从未入过他梦中,他竟连陛下的相貌都觉得生疏了。
嬴政只觉得李斯今夜古怪得很,先是捂着脑袋听不见人说话,又是突然落泪。嬴政不由站起身,快步走到李斯跟前。那人见他动作,无知无觉地抬起头。
“你哭什么?”
李斯如梦初醒般伸手,指尖触及面上湿润,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流泪,忙将泪水拭去。
“天下大定,先生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嬴政轻叹一声,在李斯身边坐下,换上平日私下二人相对的口吻,“可是还在想那劳什子预言?蒙恬已得了令,不日就带着大军出征。击退了匈奴,便筑长城,朕再令他守上郡,练精兵,先生勿忧。”
令蒙恬却匈奴,这是三十二年事。李斯从尘封已久的记忆中想起,那年曾有人对皇帝说下“亡秦者胡也”的预言。那时的李斯素来不信鬼神之言,从未因这样不祥的预言产生过分毫动摇,况且大秦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功盖五帝德兼三皇,即便有天命,也当以陛下为尊。但此刻不一样了。李斯由鬼身复生,自然知道鬼神之传所言非虚,但这预言里的“胡”字就该仔细考量了——思及此,李斯依旧浑身作冷,一切的终点就在眼前,沙丘行宫里的那场日暮几乎是他前世眼中最后的色彩,但幸好现在还来得及。
嬴政见李斯半天也未有回应,生了些促狭心思。李斯向来行事四平八稳,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漏,统一之后事务繁杂,李斯统管着军政外交财政律法诸事,年岁的增长非但没有使他日渐憔悴,反而打身体里头透着沉稳威严的气度,风仪更胜从前。是以君臣二人哪怕朝夕相伴,嬴政也许久不见李斯这般情绪外露的模样,心情极畅快地将李斯搂进怀中,嗅着爱臣、爱人身上淡淡的兰草香,托着李斯的下巴正要大展一番“昏君风范”之时——
“请陛下诛杀赵高!”李斯一骨碌从嬴政怀里挣脱出来,俯首便拜,不等嬴政回应又一股脑儿说下去,“问仙求药之事大可禁绝,恳请陛下,复言鬼神事者,立斩不赦!”
李斯垂着头,身前人并未给出任何回应,这让李斯不由得忐忑起来。言进得莽撞,赵高无过,方士也未捅出什么乱子,这显然不是谏言的时候。不过本来便是梦中,又还顾忌什么呢。李斯在心里念道,稍定了定神。
“诛杀赵高,禁绝求仙。”嬴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在李斯心上。不料下一刻李斯就被提着胳膊拽起,皇帝拽得他胳膊有些作痛,李斯吃痛抬头,嬴政神情冷淡,看不出变化,李斯有些忐忑。
“陛下,容臣细……唔……”嬴政似乎没有听他解释的耐心,掐着他的下巴吻上来,另一只手则摸索到他腰上开始解腰带。
荒唐啊李斯!李斯在心里悲愤地呐喊,两千年来第一次梦见陛下,还能在梦里回到过去,怎么一言不合就开始玩办公室play!后世那个姓弗的后生说梦是人的潜意识,难道你的潜意识就是同陛下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吗!
……可是那毕竟是陛下哎。
嬴政将李斯压在书案上,李斯感受着嬴政的动作,长出一口气——陛下还是记得扩张的,要是打算直接进来可就苦了他了。不过似乎这也证明嬴政并没有那么生气,李斯忖度着开口道:“陛下……啊,赵高此人,罪人出身,唔……陛下轻些,又曾犯……嗯,死罪,不堪为十八公子之师……”
嬴政伸手把李斯开开合合的嘴捂上了,又干脆眼不见为净地把人翻了个身,感受着手下人轻轻的颤栗,掐着他的腰继续动作起来。



李斯从软榻上醒来,入目依旧是章台宫偏殿熟悉的装饰。有时君臣对谈得晚了,李斯就会在此处歇下。李斯有些茫然,或许是连日工作太过疲惫,昨夜到最后李斯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本以为再睁眼又该回到茂陵,自己竟还身处章台宫,莫非这不是梦,而是真的回到了过去?李斯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在茂陵昏睡过去之前听到的那些话,思及这种可能性,不由得激动地颤栗起来。宫女拿来官服,李斯精神一振,他必须做点什么。
还未出宫,李斯远远见几名士卒押着一人远去。李斯拦下一名侍卫问道:“方才那是何人?犯了何事?”
“回丞相,是中车府令赵高。今早陛下亲自吩咐我等捉拿,但并未说明他犯了何罪。”
李斯闻言一愣。曾经他就在高宴中长叹物禁大盛,税驾不早,如今他久违地感受到一缕惶恐攀在心上。一个寺人悄声来报:“丞相大人,陛下有请。”
李斯于是收敛起多余的心思,随着那寺人向宫内走去。大秦一朝倾覆的痛楚压在心头,李斯却忽然镇定下来,左右不过是陛下猜忌,或是再俱五刑夷三族,但若真能改变大秦命数……虽死何妨。
寺人识趣地在殿门外停下脚步,李斯迈步走进空旷的殿中,嬴政坐在王座上,冲李斯招手:“上前。”
李斯提起衣摆走上台阶,跪坐在皇帝身侧。
“先生可听闻朕已命人让赵高下狱?”嬴政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卷竹简,“如何处置,先生自行安排。”
李斯下拜:“陛下圣明。”
“朕同你说过,从前忙于统一事业,不曾好生管教过朕的子女,唯有亥儿是朕从小看着,修习刑名之学长大的。先生,你更中意亥儿么?”
“臣不敢。”李斯立即请罪,“赵高为人刻薄阴狠,睚眦必报,秉性不正,既明律令,却枉法犯罪,不堪为公子师。不过嗣君乃国本,万望陛下早做抉择。”
“——哦?先生这是不肯同政说实话。”嬴政握住李斯的手腕,“先生与政相伴日久,政明白先生大才。政昨日思索,先生所做必然别有用意,但先生却不肯告诉政。先生曾说,要陪政走这条前无古人的路,如今先生也要同政说这些场面话了吗?”
李斯愕然,不顾君臣礼节地抬起头注视嬴政的眼睛。这段对话在前世并未有过,甚至在嬴政一心求仙之后,如此推心置腹的谈话都少了。
“天下虽定,但朕却不可不思如何保我大秦千秋万岁。可现在朕就像行船时走入一片从未到过的水域,一步也踏错不得。”嬴政注视着李斯的眼眸轻声说,“请先生教我。”


皇帝三十五年。一辆马车驶入咸阳城东门,车架辘辘远去,却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人高喊:“三川守留步!”
李由令车卒停下马车,走下车去,见一白衣青年骑着马从远处追来。青年很快在李由面前停下,李由俯身拜道:“见过太子殿下。”
“三川守不必拘礼。”扶苏跳下马来,笑着快步上前将人扶起,“早就听说三川守告归咸阳,我便算着时间等候,可算等到你了。”
李由面上也扬起笑意:“是。我也收到了殿下的信。听闻陛下属意让殿下在三川郡历练,臣不甚荣幸。”
“其实倒不如说是丞相的主意。”扶苏笑道,“从前我年纪轻,不通政事,还曾在心里觉得丞相刻薄少恩,当真是我狭隘了。”
“是了,臣久未归咸阳,家父现在身体究竟如何?”李由听扶苏提起李斯,忙问道,“臣此番告归正是为了探望我父,若不是殿下在信里告知臣,不知臣还要被我父瞒到什么时候。”
“前日里太医诊断,说是忧思过重,眼下并无大碍,只不过日子久了也恐积劳成疾。这倒是我不周全了,原本倒是想为你接风洗尘,你还是先去探望丞相才是。”扶苏拱手道。
李由也回以一礼。马车又匆匆朝着咸阳城中去了。

一路走去,李由望着街巷里的居民,不禁感叹久不归家,对咸阳竟都感到陌生了。事实上,不仅是咸阳城,仅仅三年,大秦就发生了翻天覆地,难以想象的变化。
皇帝三十二年。丞相向世间宣布了一种全新的书写工具,比竹简更轻,比绢帛更便宜,丞相将其命名为纸。随着纸而出现的则是一种新奇的书写方式,仅用将墨刷在雕刻好的石板上,再将纸覆在其上,便能显出清晰的字迹。天下为之震动。这种廉价而轻薄的书籍迅速风靡于贵族之间。随后丞相召诸子百家于咸阳,钦定了允许流通的内容并大量付梓,一时即便是闾巷黔首也可以买到一些生产相关的书籍。三十三年,皇帝下令在各郡开办学堂,教授律令、耕种、伦常,甚至一些获得批准的齐鲁之学。同年,一种名为火铳的武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大秦军队之中。没人知道这是如何制作的,尽管数量稀少,但其威力之大闻所未闻,见过的人直言恍若鬼神降世,一时不安分的六国遗民只好收敛心思。三十四年,皇帝立了太子,又令太子扶苏统管清丈全国土地,按人口和耕地面积重新分配土地。人人称赞君主圣明,太子贤能,一时天下太平,谁都能看出,这个国家正缓步走上正轨。
而帝国的丞相却病倒了。李由忧心忡忡地想。父亲年岁渐长,每一次生病都不容小觑,所幸皇帝对待父亲颇为恩厚,有时比自己这个做儿子的更关心父亲的身体。马车在府邸前停下,二弟站在门外,显然等候多时。李由不由得笑起来:“好弟弟,父亲如何?”
李瞻也笑:“好些了,前几日还有些发热,今日热退了许多,现下服了药,正睡呢。”
李由跟着弟弟走进父亲的卧房,李由跪坐在塌前,心疼地握着父亲的手。帝国的丞相在睡梦中依旧蹙着眉,眼下的青紫疲惫怎么也掩不住。李瞻冲兄长比了个手势,兄弟二人缓缓退出卧室。李瞻道:“父亲好不容易睡下,莫要吵醒他了。”
李由点点头,兄弟二人无言地看向屋内,眼中是如出一辙的忧愁。

李斯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四下皆静,只听得更漏声声滴落,敲在他心上一样,像宣判,像战鼓。今年已是三十五年,离前生那高山崩颓已不足两年。尽管在李斯的极力劝阻下,此世的嬴政并没有那样沉迷于丹药,故而在此刻,皇帝依旧看起来英明且康健,可三十七年的结局真的就这样轻易地被改写了吗?他还有太多事情没有做——是了,新的税法还没有定下,虽已立太子,但诸公子的去向依旧没有着落——李斯猛地醒了过来。
天已经全黑了,院落里并没有掌灯,借着月亮微弱的光,李斯见一人坐在窗边的案几处。
“瞻儿?”李斯轻声喊道,或许是久未进水米,喉咙干涩难耐,“替为父倒一杯水。”
那人起身从书案上端了水递来,李斯接过水,看清来人,慌忙起身:“陛下!不知是陛下在此,若是有要事相商,唤醒臣便是了。”
“无事,朕只是来探望先生罢了。”嬴政扶着李斯坐靠在榻上,“先生一病半月,可叫朕好生担忧啊。”
李斯摆摆手:“劳陛下费心,风寒小病,臣休息够了。”
“李由回来了,下午还进了宫看望朕。”嬴政揉着眼前人细瘦的手指,“过些日子他归守三川,便将苏儿也一同带去……先生清瘦不少啊。”
李斯并不习惯皇帝在商讨正事时突如其来的亲昵,垂下眼没有应答。嬴政自顾自地说下去:“先生倒是可以办个接风宴,李由向来远离咸阳,日后若是做苏儿的辅臣,是时候该结识些权贵了。”
李斯自然无有不应。李由贵为驸马,守天下重郡,又是左丞相之子,设宴的消息一传出去,大小官员的拜帖如雪飞来,宴会当日,登门者更是络绎不绝。明眼人都知道,太子扶苏亲临,显然是表明李由与李氏一门的立场。李家荣宠无衰,左丞相是皇帝重臣,儿子也要成为储君心腹了。
李瞻在忙碌中分了个心寻找李斯,见李斯独自坐在廊下,便问:“父亲,怎么不去前院喝酒?”
“瞻儿,为父问你,命运是可以更改的么?”
李瞻有意哄父亲高兴,便笑道:“父亲今日是怎么了?若不是您当初西行入秦,咱们如今只怕还在上蔡呢!”
“改变一人之命容易,可是改变一国之命呢?改变……的命呢?”李斯道,“我见鼠而明志,一步步走到今日,可谁又知我不是当日上蔡一鼠呢?”
李瞻心下大惊,却不知父亲为何突然出此言,只得讷讷回道:“孩儿不知。”
李斯摆摆手。天边已显出橙红色,太阳要落下了。自回到三十二年,李斯埋首案牍之中一刻不曾停歇,许久不曾坐下来看一场落日。自然而然地,茂陵的那个傍晚重新进入他的脑海中。一切都推行得太过顺利,无论他提出什么样的设想,嬴政都不曾疑心过他,就连他认为最困难的禁绝丹药一事,嬴政竟也答应了下来。如果这只是一个过分真实、又过分长的美梦呢?这个想法冷不丁地再一次出现了。来自深渊的寒意浸透了李斯单薄的衣衫。

当然,作为帝国的丞相,李斯并没有过多的时间伤春悲秋,令人不安的想法被束之高阁,成为丞相心头一处隐秘的阴霾。政令有条不紊地推行,李斯派出人去寻找记忆中汉初那些搅弄风云的人物——萧何被迁为郡守,远离了那个可能造成混乱的地方;韩信则被征召入伍,后来又调去蒙恬身边做了亲兵。三十六年,原定的时间里并没有出现那一句明年祖龙死,李斯心里松快不少,故而他抱着一个还算愉悦的心情踏上皇帝的又一次巡游。兴许是年岁渐长,李斯觉得近来比以往更加畏寒,偶尔也会出现些眼花手抖的症状。然而当他望着几步之外嬴政富有生气的面庞,清明的眼眸,依旧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先生?”嬴政察觉到李斯的目光,“笑什么。”
“陛下,臣真高兴。”李斯说话时面上带着笑容,“陛下年富力强,是我大秦之幸。”
嬴政也笑了,躺下来枕在李斯腿上,伸手去碰丞相的脸颊。
“倒是先生苍老了。”
此世因早立太子,皇帝巡游时召回太子监国,故而嬴政难得地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享受一路的风光。李斯正娴熟地起草祭祀所用的文章,嬴政倚在软靠上,午后的阳光晒得车内温暖无比,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这一觉并不长,嬴政醒来时李斯正堪堪停下手中的笔。纵使是始皇陛下,在刚睡醒时也难免几分恍惚,嬴政低声道:“朕梦见先生了。”
“是臣荣幸,不知臣入陛下梦境所为何事?”李斯整理着身侧一叠纸张,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梦境之事,如何记得那么多……啊,好像先生怨朕呢。”嬴政皱着眉,“似乎是怨朕成了仙人,却把先生留在人间。”
李斯闻言却愣住了,半晌才笑道:“臣如何敢以这种理由埋怨陛下。”
嬴政却说:“朕定不会弃先生于不顾。”
皇帝的车队抵达平原津。嬴政依旧没有任何生病的迹象,直到众人安然地度过沙丘平台,李斯一颗心才总算真正放下。启程离开沙丘的当晚,李斯失态地掩面而泣,然而正在迎来新生的第一个清晨,他忽然吐出一口鲜血。
自己的身体自然李斯最清楚,连年的工作催垮了他身体,常年的忧虑压断了他的精神。整整五年,比前世更多的工作量让李斯未敢有一丝懈怠,两世为人,也从没有什么时刻如此时一般放松与自得——所以那些被刻意压抑的疲倦、痛苦、忧思一股脑地涌上心口。
皇帝为丞相更改了路线,取消了几处预定的祭祀,从直道直抵咸阳。丞相一病不起,在皇帝的车架回到咸阳时,李斯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一天几乎有八九个时辰都处于睡眠——或昏迷之中。一碗碗的药从咸阳宫送出,送到丞相府上。在外的郡守,出嫁的女儿,都回到了他们的父亲身边。在李斯难得清醒的时间,嬴政像过去那样坐在李斯的榻边,用他那漆黑的、深邃的眼睛注视着他。
和丞相府里、朝堂之上的愁云惨淡不同,病得一天比一天重的李斯反而轻松无比,他甚至有闲心一个个宽慰那些来探望的同僚们。就如此时他对嬴政说:“是臣的使命结束了。”
“放肆,你还敢有什么使命?除了朕的指令,谁能指使你?”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可李斯却笑道:“斯能回来陛下身边,已是万幸,不敢求善终。如今陛下康健,斯能走在陛下前面,更是斯未曾奢望的。如此一来,太子殿下也不必猜疑斯的忠心,斯心愿已了。”话至此处,李斯忽然咳嗽起来,嬴政立刻托着他的脊背。此刻他忽然发觉,他的丞相,竟已虚弱至此了。
嬴政觉得自己面上的哀戚应到了失态的地步,不然李斯那样苍白的面孔上为何露出这样的灿烂的笑容?
“惟愿我大秦,千秋万世。”李斯轻声道。
在一片沉寂中,李斯看见皇帝泛红的眼眶,任由杀伐果断的人主握住自己的手。一片温暖中,李斯觉得自己的思绪缓缓抽离,他听见嬴政的声音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你的执念已了?”
是的,是的。早晨醒来时,李斯看见窗前的桃树探进一条枝桠,嫩绿的新叶可怜可爱,又是一个春天。冬天总会远去的,还有什么可遗憾呢?可是近乎同时,一阵莫名的悲伤席卷了他。是什么呢?为什么而悲呢?锥心刺骨的疼痛里,李斯仿佛被无形的枷锁钉在原地,如看客一般看见咸阳市中被刽子手押着的自己,随后画面破碎,发出清脆的声响,转眼化为齑粉。沙丘的落日、统一后的第一个清晨、饮下毒酒的韩非、写下《谏逐客书》的自己。一个画面破碎,记忆就又模糊一片。李斯从年暮的老者回溯成入秦的青年,或许仅是几刻之后,他将变成稚童。直到他看见兰池宫中,执梅轻嗅的少年秦王。这也要忘却吗?他与王的初见,他作为“李斯”一生的开端。忘却了一切的他又算什么呢?李斯感到惶恐,他尝试挣脱束缚,却无济于事。他要变成一个新人了。一个崭新的人,用原初的模样重新走入世间,他会成为农民、士子、商人甚至皇亲国戚,可他再也不是李斯了。再没有人会记得咸阳宫里烛火通明的日夜,没有人记得他连史书都不足以详载的理想与野望。最重要的——他终于想起来,最重要的,他还没有回到他的陛下身边——他早逝的,曾与他亲密无间,最终却违逆的陛下。画面将要如先前的无数图景一样碎裂,可是怎么能忘记,怎么能忘记呢——动起来,行动起来啊!
你始终是这样。李斯又听见那个神秘的声音了。你说你不甘心英明一世糊涂一时,我便许你重新开始的机会。我让你拥有后世的全部记忆,让你得以最大程度的施展你的才华,甚至让你死在你的君主之前。你明明已经完成了你全部的心愿,现在又在不甘心什么呢?
李斯默不作声。身为臣子,君王的利剑,他几乎从不关心自己的心。而此刻,在他刻意忽略的角落里,他又看见嬴政的身影。他站在高台上,独自眺望着他的天下。君临天下,王者气魄,万民俯首,独李斯以最尊敬、最僭越的姿态向他伸出手去。
于是在这幅画面的边缘出现蛛网裂缝的瞬间,在一声轻如幻觉般的叹息中,李斯瞠目欲裂,突如其来的力气让他挣开束缚向画中栽去——咸阳的新雪迎面扑向李斯,他隐约嗅到梅花的芬芳,而后则是无尽的黑暗。

与此同时,一个少女猛地吐出一口血。
“这不应该……”她喃喃道,“阵法失败了,陛下。”
男人大步走上前,望着阵法正中那块莹莹冒着光亮的玉。
“只能是因为李丞相看破了此重幻境,可是这怎么可能?”少女百思不得其解,“虽为幻境,但均是由陛下您的记忆构成,如何会被看破?”
“他会如何?”嬴政的声音透着刺骨的寒意,使君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连忙道:“不好说。毕竟此法是要送李丞相入轮回,眼下法术失效,阵中人必遭到反噬。陛下您也知道,忘川名士靠后世人的记忆汇聚灵体,虽不乏毁誉参半、灵体脆弱者,但如李丞相这般先天不足,又时常自伤自苦者却实在寥寥。若非您一直以星灵之力温养其灵魂,恐怕只会更早陷入昏迷。也正是因为李丞相灵体极度脆弱,再不入轮回恐怕要魂飞魄散……”眼见嬴政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使君只好挑重点道,“虽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法术会失败,但要渡过奈何桥,必须先了前世心愿,先前李丞相的心结可是确确实实解了的,灵体强韧不少,应当不至于被术法反噬伤了根本。不过短时间内不适合再进行术法,只能先继续温养着,情况应当比先前会好上不少。”
嬴政默然,将玉拾起来放入掌心。玉中躺着的是一缕脆弱的灵魂,是他曾经的爱臣与爱人,变成如今这样小小一团,已有三百年了。曾经在最为愤恨的时候,嬴政也曾想过要与此人永生永世不再相见,可是就像李斯曾笑着对他说的那样,年岁长了,对过去的事就看得淡了,旧忆如江水涛涛向前,真正要与此人永诀,反而是他不愿了。
嬴政走出门去,大秦历代先王们正拖家带口地站成一堆,见嬴政出来,以关心儿子的嬴异人拽着吕不韦为首,纷纷拥上去试图安慰这个出色的后代——直到看见嬴政手中的玉,众人悚然色变。
“法术失败了。”嬴政道。众人齐齐噤了声,商君和孝公你看我我看你,就连那舌灿莲花的张仪都一时间说不出话,还是甘茂斟酌着开口:“既然陛下您将玉取了回来,想必还未走到最坏的一步……”
嬴政点了点头算作答复,见眼前人们一黑一白站成几对儿更是心里烦闷,向诸位先王见了礼便要回咸阳宫去。
“等等。”商君突然开口,面上惊疑不定。显然嬴政也察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站定脚步转过身,皱起眉头。但更多人不明所以,嬴稷正拽着武安君的袖子问他发生了什么。然而白起还未开口,在场的每个人便都听见了一道虚弱但清晰的声音。
“陛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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