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我们今天应该快活。——汪曾祺



他匆匆忙忙地往回赶。果然是上了年纪了，他想，杯子都能落在教室。这几天有剧组来学校拍戏，占用他们的教室，最后一节课正好是他的。本来还想给学生拓展些知识，讲到一半就被叫停了，这让他有些扫兴。
赶到教室，剧组的人已经在那里了。他说了声抱歉便直奔讲台，却没有看到自己的水杯。讲台旁边站着一个年轻人，有几分眼熟，只是那人手上的水杯更眼熟。
他踌躇了一下，上前开口：“您好……”年轻人转过身来。他指了指对方手里的水杯，有些不好意思：“这好像是我的杯子。”
“啊……抱歉，”年轻人一愣，随后把杯子递给他，“助理说茶倒好了在这边桌子上，我就以为……”
“没事儿，”他接过水杯，“你们忙，我先走了。”
他还不想回家，端着杯子在校园里转着圈，环顾着四周的风景。过了一会儿，却看见刚才那个年轻人从教学楼上走了下来。年轻人也看见了他，他笑着点头示意。
“剧组现在休息，我就想出来转转。”那人走上前来，与他攀谈。
“你是剧组的演员？”他自觉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平时不太看电视剧之类的……”
“啊没事，反正我也不红，”年轻人倒也随和，“我叫韩陆，韩愈的韩，陆游的陆。”
这样的自我介绍方式让他顿生几分好感：“我姓舒，是这儿的老师，中文系的，教汉语言文学……需要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学校吗？”
“麻烦你了。”
于是两人并排走着，他滔滔不绝，间或夹杂着自己的评论。韩陆则安静地听着，不时附和几句。
“我们学校绿化做的其实一般。人到了超经验的景色之前，往往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他说，“这是汪曾祺说的，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
韩陆点头表示同意：“人与自然相比，还是太渺小了。”
他看着韩陆的表情，决定把后半句语录咽回肚子里。

晚上，他第一次在搜索引擎中输入“韩陆”这个名字。他浏览着关于韩陆的一切，仿佛造物的上帝。
比自己小上几岁，果然。百科里列出了一大堆剧名，他一个一个看过去，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看过几部。怪不得是有点熟悉，只是他对这方面从来不上心。啊，是小有名气的一个演员。他刷了下粉丝的言论，有些明显还是学生——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还挺有趣，他总结道。
他又翻着韩陆的介绍。韩陆看上去顺风顺水。有事业，有爱人，生活似乎很幸福。女朋友已经谈了四年，大家都在猜测他们什么时候结婚，也有传闻说喜讯将近。挺好的，他想，但是内心却似乎不是那么开心。
他无意间瞟了一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才惊觉已经很晚了。关了电脑洗漱上床，习惯性地拿起床头的那本汪曾祺散文集，翻开至昨天看到的地方。
“爱，是一件非专业的事情，一定要，爱着点什么。”

后来就没有什么了。他又偶遇过几次韩陆，大多都是在剧组休息的时候。他特意打听了剧的名字，打算上映的时候看看。
可能要等好几年呢，韩陆笑着说。他向来对这种事情没有概念，只觉得韩陆辛苦。剧组走的时候韩陆还特意喊他吃了一顿饭。而后就一直躺在彼此的微信列表里，算不上没有联系，但也就是点点赞，偶尔聊上两句。韩陆忙着拍戏，他忙着备课，指导学生写文章。两个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投入。
大概韩陆也包括在他的世界里，他想。



他突然在电视上看见了韩陆。是另外一部剧。他发信息给韩陆，说我看见你了，挺好。半天也没有等来回复。或许韩陆在忙。他放下手机转身正准备继续看剧，电话却打了过来。他接起电话，那头响起了韩陆的声音。
“吃晚饭了吗？”是句俗套的问候。
“刚吃过。”
“有空吗？陪我喝个酒。”
他有些惊讶，却也爽快答应：“行啊，去哪儿？”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外面不方便。去你家可以吗？”

韩陆来的时候带了一箱啤酒。他吓了一跳，转身想把自己拿出来的白酒收了。韩陆拦住他：“放那一块儿喝吧。”
“不能掺着喝，容易醉。”
韩陆笑了：“偶尔醉一次也挺好的。”
于是他们在餐桌落座。他去厨房现场炒了两个下酒的菜。韩陆搛了两筷尝了尝，夸赞了他的厨艺，但之后却很少吃，只是一杯一杯的喝着闷酒。他看出了韩陆的不对劲，想问却不知道从何开口。又一瓶喝完，韩陆往椅背上一靠，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看了看，自嘲地笑了一下，又放回去。他看见了盒子上的十字。
“什么药？”
“文拉法辛。”韩陆轻描淡写。尔后看着他的表情又补了一句，“治抑郁的。”
“啊……”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接些什么，“……那你怎么不吃？”
“今天晚上喝酒，不管它了，我还想多活几天。”韩陆倒是一点都不在意，“没什么，老毛病，好几年了，就是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
“你女朋友也不知道吗？”他脱口而出，说完之后自己也愣了一下。
“她？她不知道。”韩陆的笑容里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她怎么会知道？”
他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应该再说上两句，韩陆却已经新开了一瓶酒。
过了一会儿韩陆就有了醉意。他连忙阻止韩陆开酒的手：“别喝了，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韩陆看着他，挣脱开他的手，仰起头给自己灌了一口：“回哪儿去？我没有家。”
“出什么事了？”他斟酌再三，还是忍不住问了。
“没什么，就是被绿了。”韩陆仿佛在讲笑话一样，“被自己谈四年的女朋友和自己的好哥们给绿了，狗血吗？”
他愕然。
“我现在暂时搬出来了，虽然还有些东西在那里。我需要一个人冷静。”
“那你现在在哪儿住？”
“不知道。大不了找个酒店凑合。”韩陆又拿起酒，“所以别拦我了，让我喝吧。”
他不知道再怎么样去劝。韩陆便继续喝起来。他只好在旁边劝着多吃几口菜，试图来延缓韩陆酩酊大醉的时间。
韩陆终于醉了，站起来想走两步，却又歪倒在沙发上。他去看韩陆，发现对方已经迷迷糊糊的了。他很快放弃了把韩陆挪到床上的想法，拿来了一床被子给韩陆盖上。掖被角的时候他多看了几眼，凌乱的衣物没遮蔽住韩陆的肩膀，露出上面深深浅浅的几道疤痕。他心里一悸，总归是不放心，怕韩陆半夜起来有什么事，最后自己也抱了床被子在旁边的沙发躺下睡了。

他毕竟没喝多少酒，翌日便先醒来。恍惚着洗了把脸，去厨房做了两人份的早餐。回来的时候看见韩陆已经醒了，斜靠在沙发上，迷迷瞪瞪，似乎因为宿醉有些不舒服。他倒了一杯蜂蜜水，递过去。韩陆接过，抬眼看他。
“昨天晚上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不全记得。有些忘了。”韩陆自嘲地笑，“我喝醉的样子落魄吗？”
他没有回答，看着韩陆，突然冲动地开口：“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在我家先住上几天也可以。”
韩陆望着他，似乎有些惊讶。他有些局促，又找补了一句：“你这两天没有戏要拍吗？”
“我？我这一段时间什么通告都没有。我把时间全部留出来，准备和她布置新家，然后结婚。”韩陆笑，“你瞧瞧我多天真。”
“如果你不嫌麻烦，住这儿倒也可以……你今天没有事情吗？”
这简直就像尬聊现场，他想，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我今天上午正好没课。”
“那挺好。”
“是挺好。”好在哪里呢？他不知道。总归挺好。他踌躇了几下：“你的肩膀……”
韩陆下意识地拽了拽衣服，不好意思地笑：“不是第一次了，别担心。”
难道不应该更加担心吗？他苦笑：“你以后还要拍戏。”
韩陆抿紧嘴唇：“先有以后再说吧。”


他有意无意地缩短了在学校办公的时间。韩陆厨艺不错，大部分时间又只是待在家，便包揽了一日三餐。他挺喜欢吃，也怕韩陆寂寞，连拖堂的时间都似乎少了些。
“老南京有种茶，叫寒露茶。它既不像春茶那样鲜嫩不经泡，也不像夏茶那样干涩味苦，而是甘醇清香，有很多老茶客特别喜欢。”他盘腿坐在床上，说得认真。
韩陆抬眼看他，眉眼间蕴有笑意：“这也是汪曾祺说的？”
“不是，汪老喝茶，但算不上个茶客。”他看韩陆，“我觉得我，大概是个茶客吧。”
韩陆没搭话，他也没继续这个话题。人嘛，总是有点小心思。




就这么过了一个星期。
这天他回到家，看见韩陆在沙发上坐着，沉默不语，好像在思考什么。他看了看韩陆身上的衣服：“出去了？”
韩陆轻轻点点头，没言语。
“怎么了？”
韩陆站起身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移开目光：“如果你所有的朋友都背叛了你，你会怎么办？”
他沉默，观察着韩陆脸上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试探：“这并不在你的意料之外，是吗？”
“是。”韩陆转回头来，“但我还是……我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他本来应当充当安慰者，但内心的情感驱使他问了另外的问题：“那我呢？”
“你……”韩陆的喉结动了动，扭过头朝卧室走去，“谢谢你。”
他咬了咬下唇，紧上前两步使劲把韩陆推了个趔趄：“谁他妈要你的谢谢！”
韩陆站稳脚跟，转回身来伸手一拉把他扣在墙上：“你要什么？要玩弄够感情之后再把我甩了吗？”
坚硬的墙壁抵着脊背和后脑，他被迫仰头看着韩陆。眼镜歪了半边，他干脆摘了下来，伸长胳膊放在桌子上。韩陆啃咬他的喉结，像撕扯猎物的猛兽。他眯起眼。
韩陆用力地吻着他，仿佛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他的手抓皱了韩陆的衣服，感觉对方就像一只狂怒的黑色巨犬。他们推搡着倒在床上，他的手穿过韩陆的发间，尽力安抚着对方的情绪。黑狗慢慢安静下来，蜷缩着趴在他的胸口。


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身上还有些酸痛。窗帘没拉开，但天已经不早了。韩陆倚在床边，一条腿耷拉到地上。他坐起身，看见韩陆左小臂上多了一道口子，还未完全凝固，明显是用锐器划的。韩陆察觉到动静，扭过头来看他。
他叹了口气，下床去拿碘酒和棉球。韩陆一直盯着他。药物接触到皮肤时韩陆皱了皱眉头：“对不起。”
“没关系……”他把擦拭完伤口的棉球丢掉，顺便把剩下的药物放回原处，“我没有不高兴……”
他上前抱住韩陆，韩陆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他又叹了口气。
“我好累。韩陆。我好累。”
韩陆默然。他调整了一下情绪，松开双臂：“我今天上午还有一节课……我得走了。你……好好的。”
韩陆没回答，只是望着他，直到他关上门。
他回来的时候，韩陆炫耀似的向他展示已经包扎好的伤口。他笑了：“变乖了？”
韩陆目光向下：“我不想让你太累。”
他还是笑。
韩陆仍没看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我这是在利用你吗？”
“你这么想？”
“或者说，拖累你？”韩陆抬起头来。
“没有。”
“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
“别怕，有我呢。”
“我没害怕。”韩陆看向他，“我只是……”
他向韩陆眨眨眼，韩陆没再往下说了。


又是七天。
这天他在学校备课到很晚，回家时天已经黑了。韩陆对他说今天晚上要出去，早回家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打开门，屋里一片黑暗。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韩陆正对着大门站着，右手握着刀，刀上有红色液体蜿蜒而下。液体滴到地上，地上是一片狼藉。韩陆站在那里，仿佛一尊雕像，双目空洞，面无表情。
他慢慢走进屋里，轻轻地关上了门。韩陆一颤，似突然转醒，看向他。他看见韩陆张口，他听见熟悉而低沉的声音。
“别过来。”
“韩陆……”
“别过来。”韩陆右臂缓缓抬起，刀刃抖了抖，冲向一片虚无，“都结束了。”
“什么？”
“他们都死了，死的很卑鄙。”韩陆笑得嘲讽，“看吧，你拯救不了我。”
他握紧拳头看着韩陆，他看见韩陆脸上露出了胜利者般悲凉的表情。
“我不希望你成为最后一个。”韩陆拿刀尖指着他，往后撤了几步，给他留出一条通道，“所以别靠近我。去卧室，关上门，我会自己离开的。”
他盯着韩陆，话语缓慢而坚定：“我不走。”
“你还想怎么样！”韩陆暴怒似的张开双臂，“没用的，一切都没用的！”
他只是盯着韩陆。韩陆也瞪着他，双臂微微颤抖。
他突然走上前去，抱住了韩陆。
刀掉在了地上。
他紧紧地抱着韩陆，感受到对方的双臂僵硬地、缓慢地回抱着他。他感受到韩陆的脸颊抵在他的发间。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头顶传来韩陆带着呜咽的声音：“……我今天不小心打碎了一瓶番茄酱……”
他不知道怎么回应，只是尽力抱得更紧。韩陆的声音夹杂着委屈，仿佛一个未长大的孩童：“对不起……”


清早，阳光明媚。
他拉开窗帘，眯缝着眼用手指玩弄阳光：“一定要，爱着点什么。”
“什么？”
“汪曾老说的真对。”它让我们变得坚韧，宽容，充盈。
业余的，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