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意为孤芳自赏，顾影自怜。大多数情况来说，“自恋”并不是什么好的词，要么是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要么是精神失常，人格分裂。

那么少数情况呢？

比如正看着自己影子的天尊。

在星皇统治时期，发生过这样一起悲剧——名叫那喀索斯的神族青年爱上了水中自己的倒影。他对着倒影痴笑，倒影也回以他痴笑。他伸出手拥抱，倒影变成碎片。于是他茶饭不思，驻足池边，最终化为一株白花。传言他是因为拒绝女神的求爱，而被诅咒将爱上自己的影子。

但天尊并没有受到任何诅咒，仍对倒影伸出了手，倒影也如神话中的那样，化为碎片。

英雄圣殿并没有几面镜子，因为精灵们极少需要打理自己的容貌衣装，要么是不必要，要么是不在意。即使有不得不自我审视的时刻，抛光到极致的各种金属和宝石装饰也足够了。而来到八荒以后，他更是从未有机会去看自己的长相。几百年？几千年？他不知道时间，只知道已经足够让他认不出自己。他捋了捋侧脸垂下的白发，水中的影子也跟着梳理；他出神地望着影子，影子也出神地望着他。

“看自己也能入迷？”荒神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没有。”他赶忙伸出手，打散了影子。提起武器离开前，他又往水面看去，仿佛影子还在那等他。

湛蓝长发之下，略显青涩的脸庞，湛蓝纯净的眼眸闪烁光芒，谁见了不能感概一句圣殿新人的活力。他对自己的认知还停留在那时，未训练过的双手无法抓紧武器，未打磨过的刀刃无法刺杀敌人。如今他的刀刃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染上荒神色彩的琉璃长发在星空下飘动，金色的眼眸闪烁着不应属于他的光芒。自信被悲愤取代，美好的遐想化为无尽的嘲笑。在荒神的注视下，他的血与骨经由黑暗洗礼，堕落者的羽翼生于后背，即使看不到自己的全貌，他也能明白自己是如何的“不详”，真正的生活在八荒的“恶魔”。

毫无疑问地，他迷恋上了“恶魔”的身影。

或是早已疯狂，或是过于清醒。

他渴望力量，因而仰慕如今自身澎湃的力量；他感慨世事无常，因而怜悯惨遭昔日友人背叛的自己。这种感情是如此单纯，以至于根本无法被替代——他并不觉得还有比他更强的精灵，也不觉得有比他更悲惨的精灵。毫无疑问地，能理解他的只有他自己，故而只有他会爱上他。

错误的认知不会随着时间自我修正——如果这样的认知确实称得上错误。就像正常恋爱的过程，基于容貌产生兴趣，进一步交流而深入了解彼此。对于天尊而言，现在时间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他可以用很多时间来思考，用来剖析自己的内在。虽然听起来有些奇怪，不过任何人都应当明白，剖析一个人并不是什么简单的活，一朝一夕根本无法完成，即使对象是自己也不例外，更何况主观上对自我错误的忽视，往往加剧这项举止的难度。

天尊选择在一处瀑布边冥想。不管怎么说，他要搞到一面镜子易如反掌，但镜子总会让他觉得缺失了什么。他去触碰急湍的水帘，潮湿气息扑面而来，重力使落到手上的水花飞溅，他一个念想便让水花绕开他四散去。水面翻腾着乳白色的浪花，白沫向下游飘去，他跟着白沫走，看见水中的自己越来越清晰。荡漾着的水波间显露出变形的影子和四周景色。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水仙花。但水仙花不会长在瀑布边。

还在圣殿时，天启帝君种植了相当多的植物。尽管他们完全可以用神力控制这些花的生长，甚至令它们永久绽放，但帝君依然乐于遵照尘世的规则去照料，并目睹它们的盛开与枯萎。这或许是只有他能理解的乐趣，就像其他人也有自己独特的消遣方式。他从这些人身上学到了很多。

天尊使劲锤了锤脑袋，迫使自己从回忆脱离出来。他不禁冷哼一声，水中的他也露出厌恶的神情。英雄圣殿曾经给了他无限的希望，可那份温暖终究没属于他。

他半跪下去，命辛解除与自己的融合。飘飞的琉璃发落回肩上，倒影显现青涩气质。在八荒留下的伤痕被荒神之力掩盖，现在的他与过去的模样无异。过于相似，以至于他心生恐惧——失去一切的恐惧。

他带着这样的外貌被圣殿丢入八荒。不甘的咆哮化为刀刃劈砍之声，悲愤的情感化为飞溅四方之血。

保护。

保护我。他对自己那么说。只有他自己能够保护他自己。

他在空中飞速写下几串符文，光线开始扭曲。“扭曲空间的能力”，次元系的精灵被如此定义能力，天尊作为其中的佼佼者，自然能轻而易举讲事物扭转为他想看到的模样。水面不合常理地平静下去，白发精灵的倒影清晰可见。他俯下身去，额头与倒影相贴，冰凉感扩散开来。然后他捧起水，给自己洗了个脸。

水珠顺着他的面部轮廓滴下去，蓝色长发被打湿而粘黏，空间不再扭曲，影子也恢复它应有的样子。

瀚宇星皇给他讲过那喀索斯的故事。无数精灵询问过那喀索斯是否想要解除诅咒恢复身躯，可这株可怜的花早已分不清影子和自己，眼中只剩下了自己那迷人的身姿。于是他拒绝了一切帮助，在某个不不知名的夜晚枯萎消逝。尽管对圣殿的仇恨深入骨髓，但想起瀚宇星皇的时候，他却心生几分愧疚。

这会是我的命吗？

天尊想。

此刻他的眼中只剩下这股清流。

认识你自己。在星皇统率宇宙时，某位哲学家说过这样一句话。很显然，只能看到自己的人是无法认识自己的。天尊曾嘲笑过水仙花的愚昧，但他自己就一定是智者吗？智者千虑，照样有失，凡人又如何？天尊可以确信自己已经走入了歧路，但就像那朵花一样，他沉醉在了歧路之中。拒绝接受帮助，拒绝信任外物。

在被驱逐出圣殿的时候，他回答了其他人一个问题——如果一条到路注定走向灭亡，只有他自己认为这条道路的正确，他是否依然坚持走下去？

“那又怎么样？！”哪怕被封印法阵彻底压制，连站起身都做不到，他依然昂起头，喊出他的答案：“拥有力量就是会在刀尖上走，你们这些懦夫！”

“不知悔改。”

……

是歧路又怎么样？

难道所有精灵都必须流水线一般地生活？难道这些不一样的精灵，就必定被排挤？

他是独特的。

和那喀索斯不同的是，天尊活过了远远多于他的岁月，他见过形形色色的精灵，无论是渺小脆弱的虫豸，还是伟大无边的神明，他细数起来时甚至会觉得乏味。所见越多，越是明白每个精灵的特别之处，而他也越是发现，不可能有精灵真正理解他。

他是孤独的。

哪怕是在辛身上感受到了共鸣的情绪，他也从不认为辛理解了他的意志，他的信念。即便依赖于辛，他也没有对荒神毫无保留——若荒神不开口询问，他绝不会透露自己的想法。好在荒神并不是一位多言的精灵，所以除开从共享的记忆中看到的部分，辛对天尊不知道多少。哪怕是以生命连结的契约，也远比看上去脆弱易折。

要如何去找到一位真正的知己呢？

天尊做过一个梦。圆月高悬，月光如镜。他步入月轮，银光变作了镜子的迷宫，他去看，却看不清自己的脸。绕得烦躁了，他打碎了整个迷宫，然后坠落到了一座无人的宫殿。他不是那种喜欢深究梦境寓意的精灵，这是圣殿那般迂腐的家伙喜欢做的，但此时他却反常地想了进去——为什么他看不清自己的脸？自视甚高？还是妄自菲薄？还是什么别的寓意？或许求助于辛，就可以得到一个确切的回复，但这就失了谜题的意义——不是自己解出的答案，毫无意义。

出题人往往手握答案，但天尊同样是例外。他是出题人，却无从知晓答案。他轻点水面，波纹扰乱影子的容颜；他歪着头打量影子，企图从那无生命的眼瞳中得到答案。辛看着他，用眼神质疑他的举止。

天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然后回答：“我在想些事情的解释。”

“不需要我？”

“不，让我一个人想就行。”

溅起的水花打湿脚底，他想，他真的是一个人吗？天堑数次斩断生命的轨迹，变化太多以至于他时常错觉那些记忆不是他的人生。转变太快他的身体先于意识一步适应了变化，他时常忘记自己曾拥有的已不属于他。他原本的躯壳已经在无边的荒神之力下死去，古老的意志重塑新的肉体，寄宿的灵魂仿佛仍在流浪。

“诅咒”与“祝福”两个词，在圣殿的语言中发音非常相近，直到现在天尊才理解其中的缘由——好运与灾厄，哪那么容易说得清？在永恒的生命中因寂寞而发疯的精灵有，怀抱财富地位而被嫉妒者冷箭暗杀的精灵也有，而他在埋葬恶魔之地寻得了生路。

对于梦境他终于有了一些头绪。但梦境到底意味着什么，并不重要。

水中的影子清晰可见，他手指波动水面，甩出一道水花，折射出刺眼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