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武士，按行事方式来看，可以分为两种︰好的和坏的。

光觉得自己应该算是好的那种——虽然没有加入任何组织，但是他未曾利用自己的能力去欺负弱小，更是接取着不同的人的委托，为他们解决困难。

按黄金港的商人所说，自己这种行为在遥远的西方是一种名为「冒险者」的职业。光听了后点了点头，觉得这个称呼非常适合自己——于是他也决定前去「冒险」了。

但是在进行冒险以前，还是有一点事情要处理。

那就是先前所说的，「坏的」的流浪武士。

看着把围堵在小巷尽头的数名相貌颓废的武士——不甚整洁的衣衫与明显缺乏保养的长刀，光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他走上前去，木屐敲着石子路面发出咔咔的声响，并未掩饰的脚步声立即把那些武士的注意力给吸引过来。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其中一人转过身来，语气不善地道︰「喂，你来这干什么？」扶在刀上的手更是微微抽出，唯一算是干净的刀身在阴影之中也未曾明亮。

——这才是我要说的啊！你们在做什么？！

虽是内心如此吶喊着，不擅言辞的光的嘴唇张合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一句干巴巴的话︰「把人放了。」毫无说服力的话配合着因过度紧张而显得冰冷的脸，却意外地有着威摄力。

也不排除是因为光在说着话的同时，已经缓缓伏下身体，一手扶在刀柄上，作准备攻击状。

于是那几个流浪武士也顾不上被他们围堵在小巷尽头的人，全都转过身来，警惕地看着一身红衣的光，防备着他随时暴起的攻击——说笑吗？钱或是什么，有比性命重要吗？！

然后——没有然后了。

「啊——谢谢你。」懒洋洋的话语自那些人的背后传了出来，未待吃了一惊的武士们回过头来，数下的枪声便已结束一切，「如果他们一直盯着我，我可不能保证自己能毫发无损地把他们解决呢。」

方才还凶狠着的人在此刻已经通通倒在地上，有干脆地咽气的，也有还喘着气想要逃离此处的。

只见那人又抬起手，枪口正对着逃跑的人的后背——光猜他是想要断绝后患，却对方顿了顿又垂下了枪口，把它插回衣袋里，任由那人拖着血痕越过光的身边然后转过巷口，就此逃离。

站直身体，把目光收回来，他看向那身穿异国服装的人——不光是服装，过分深邃的五官也在诉说着异国人的身份。

「你……就放掉他们？」虽然光并不赞同赶尽杀绝这事，但在某些时候的确是需要的。

「嘛——反正也只是些不重要的，浪费子弹。」那人懒洋洋地说道，忽地偏过头盯向光，一双金色的眼睛带着奇妙的锐利感，「喂，你叫什么名字？」

「……光。」摸不着头脑，但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人，光也就回答了。

那人倏地笑了——虽然只是扯过一边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但是光莫名其妙就知道对方就是笑了，尽管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嘲讽的感觉。

「你有兴趣出国看看吗？我刚好缺一个旅行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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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光便被胡里胡涂地被拐上往西去的商船。

当时的他其实想要拒绝的，毕竟他们并只是第一次见面，谁也不认识谁，谁会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但是那人说︰「旅费我出。」

在袖袋里拈了拈自己过份地轻的钱袋，光，可耻地心动了。

看着与自己一同站在船弦边上的人，他终于忍不住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是的，光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就被拐上旅途了，真单纯呢。

那人从海面处转回视线，挑起细长的眉，「我还以为你不会问了。」他拨了拨自己额前一抹奇特的白发，露出镶嵌在眉心间一颗浑圆如珍珠的东西，「我名为索鲁斯。」

没听过的名字。

两人之间的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直到海面上泛起了波澜，然后是隆起的流水，再是漆黑的庞然大物。它的皮肤在黄昏的光辉下泛着如火般的粼光，布满利齿的大口正对着商船缓缓张开。

扑脸而来的腐臭气息，还能看见利齿间挂着的腐烂肉块。

「……好臭。」索鲁斯喃喃地道。

光忍不住点头认同。

「所以就拜托你了啊——」索鲁斯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挥挥手离开船弦回到船舱里去，「还是好累，我先去睡一觉。」

光，傻眼了。

在危机之前，索鲁斯把事情都丢给他去做，然后自己像是毫不在意结局如何而跑去休息——这合理吗？！

只是未待光把这吐嘈给努力整理成语句，立在海面上的巨大海蛇像是遭到什么刺激般，倏地厉声惨叫了一声，开始不定地摆动着身体，把商船也随着海浪晃动了起来。

被惨叫声给惊着了的光立即转回身，看向正在摇晃着的海怪——那本应闪烁着残忍贪欲的兽瞳中正洒落着腥红的血雨。

「……瞎了？」他惊愕地喃喃道。

他不知道方才还一副凶猛模样的海怪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子。

可是他知道，现在就是消除危险的绝好时机。

于是，光拔出了长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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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帮忙吗？」光收起长刀，没好气地说道。

索鲁斯轻轻一挥把枪口冒着的轻烟给吹掉，漫不经心地把手枪收了起来，「我在帮忙啊。」

没指望过对方会给出什么好回答的光只是叹了一口气，便又转过身准备继续旅程了。

这里是达尔马斯卡王国，北州伊尔萨巴德大陆和东州奥萨德次大陆的中转地。

他们的旅程从遥远的远东之国开始，途径延夏、纳夏，越过蛇口，随着商人们来到这座沙漠绿洲中的王国。在短暂停留下，又在索鲁克的邀请下离开繁华的拉巴纳斯塔，朝位于北州的加雷马共和国前进。

在受到邀请的那天，光偏过头问道︰「你是加雷马人？」经过这些时间的相处，光也逐渐适应与对方的相处，说话也轻松许多了。

索鲁斯又拨过额发，向光展示出眉间那颗「珍珠」。

「这就是加雷马人的特征，第三只眼。」他解释道，只是片刻又烦厌般甩了甩手，「这能够给我们更好的认知空间能力，但同时也无法使用魔法。也不知道哪个才比较好……」

光看着那皱紧的眉头，倏地冒出了想要碰一碰那「眼睛」的想法，但是手也只是微微颤抖一下又被强行平复下去。

「魔法是方便。但是你看我的刀跟你的枪，」光点了点自己挂在腰间的长刀，又指向索鲁斯藏在怀里的手枪，「没有魔法也能活下去的。」

也不知道索鲁斯想到什么，他倏地笑了，向来皱紧的眉头与阴沉的脸色在一瞬间都舒展开来。

「真不亏是你啊。」他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又转身看向沙漠地区的湛蓝无云天空，「下一站来加雷马共和国看看吧。」

于是他们才会出现在沙漠之中——走的不是商人的道路，而是索鲁斯另外指向的道路，光只能勉强知道他们的确是在往西北方走向，未被斯卡提山脉所彻底阻拦的凛冽寒风正迎面而来，把略显破旧的红色和服吹得猎猎作响。

脚下逐渐从黄沙变成干燥的坚实土地时，索鲁斯回头看了一眼光，只见对方一如初遇时所见的一身红色和服，又获得对方碰巧对上自己目光时的疑惑眼神。

他没有回答，只是说︰「来了。」

天边传来轰隆的声音，黑色的斑点自远至近而来——是飞空艇。

「新式飞空艇，是加雷马共和国的研究部最新作品，比以前的更加稳定也能飞更远。」索鲁斯看着飞空艇缓缓下降，然后在他们面前放下舷梯，「走吧。」

他向光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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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除了是加雷马人跟当初是来远东之国观光外，光并不知道索鲁斯的其他事。

他的整个人就像是一场迷雾一般，包括他的言行与不知何时会射出的子弹。

但是现在，对方的背景似乎正在自己的面前逐渐展开——

光走在风格冷硬的加雷马建筑中，如此地想着。

那突如其来的飞空艇把他们从大陆边缘一直送到近北的一座城市里，明明是夏季却飘着雪花，把整座城市都覆盖在茫茫白雪之下。

光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光景。

寂寞而又可怕，彷佛这「寂寞」能在下一刻蜂拥而来，把在这片天地中仅有一点的生命给吞噬殆尽，以填满永不满足的空洞。

他把视线从窗外的白雪转回室内，转回走在前方的人的身上，看着那微微弯着腰的身影，不由得思考着——

「索鲁斯，」他唤道，惹来对方一声不耐烦的哼声，「你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吗？」

「哈？」他微微抬起眼皮，一双金色的眼睛看向作出无聊发言的人，语气当中是对问题的反嘲。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这里也太寂寞了。」

「……」

「寂寞吗？你以为是拜谁所赐的？把加雷马族赶到这种地方来。」极尽嘲弄的语气，但是索鲁斯停下脚步，回过身看向一身红衣的人，「你觉得我寂寞的话，那就留下来吧。」

他微微抬起下巴，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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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鲁斯披着风雪从飞空艇中匆匆下来，多年过去因繁忙政务而略显憔悴的脸庞不知想起什么，倏地亮了亮，又匆匆在护卫的拥护下回到皇宫中，随意脱下身上的大衣，便往某个熟悉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处在这加雷马帝国建立起来时，与帝都皇宫同时建设的水晶花园。

外墙用从行省开采的纯净度极高的火之水晶所组合建成，隔绝外界常年暴虐的风雪，留下温暖如春的室内——像是那遥远的海岛国家。

而这漂亮的水晶花园里住着来自春日海风的人。

听见花园大门被推开的声音，光转过头，看见一身华服的索鲁斯往自己的方向大步走来。

「你回来了，索鲁斯。」他微笑着。

走进花园里后，索鲁斯的步伐慢了下来。他看着这应自己要求留在这极北之地多年的人，依旧一身艳红和服地跪坐在翠绿的草地上仰头看着自己，像是时间未曾在对方身上流逝，只有自己渐渐地被抛下。

——不，时间还是有流逝的。

他看着放松柔软许多的人，点点头应道︰「我回来了。」

索鲁斯在光的身边坐了下来，像是这些年一般，然后感觉自己的肩膀上传来拉力，把自己给往边上拉下去，最后头也落在熟悉的布料触感上。

他顺势放松自己在外面时一直紧绷着的身体，躺在草地上，然后自己的头则枕在那覆着红布料的大腿上，肌肉恰当的双腿刚好承载了所有重量。

一双带着厚茧而近些年逐渐退减的手抚上了索鲁斯瘦削得过分的脸庞，轻轻揉着沉重的脑袋。

「辛苦你了。」光说。

他自那天约定以后，便如约地留在这个过分寂寞的地方。

在这常年风雪的地方，他无法确认自己待在这里有多久了，只是看着索鲁斯一天比一天忙碌，又为了他建起了这么一座花园。他并不清楚索鲁斯在外头在做什么，但是他只知道对方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一次比一次显得更为疲倦。

光曾经提议索鲁斯不要这么着急，多休息一下，然而每次都被对方用那双金色的眼睛带着深不见底的情绪凝视半晌，然后拒绝了。

「我等太久了。」记忆中的他如此说道。

腰间突然传来的触感把光从回忆中唤醒过来，他低头看向发现索鲁斯不知何时偏过身，双手环上自己的腰，鬓发落在脸上遮去所有表情。

「索鲁斯？」这是第一次看见的举动，光不由得轻声唤道。

对方没有立即回应，等了一下才终于动了动，「你想回去看看吗？故乡。」

「远东之国？」

索鲁斯又陷入了沉默。

光偏头想了想，最终还是点点头。

「想。」他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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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远东之国的路途是多久遥远，回去却只是一瞬间。

从飞空艇下来的时候，光看见索鲁斯的表情一反平常烦厌的模样，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

于是他开玩笑地道——是的，他也终于会开玩笑了，但也仅限于这个他想要逗开心的人面前，「索鲁斯你是怕我不会回去吗？」

怎料对方却沉默下来，半晌才说道︰「我希望你能留在故乡。」

「故乡虽然好，但是我答应过你了。」

「……」

光从一旁身穿军装的待从手中接过自己被保养良好的长刀，久违地别在腰上——自从跟随索鲁斯待在那北境之城后，他便再也没有机会使用他的长刀了，于是也交给别人帮忙保养了。

「索鲁斯，」他在转身离开之前，对那身穿华服的瘦削身影说道，「记得要来接我回去哦。」

索鲁斯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谁也不知道这点头代表的是什么。

——只知道加雷马帝国对周边国家的侵略战争在这一天正式打响了。

唯有那小小的远东之国依旧安稳。

当光回到城市里的时候，他才知道时间过去了将近十年了，但他看着自己的外貌却没什么发现太大的改变。

除了这流速飞快的十年外，还有更多令他震惊的消息——

加雷马共和国已成历史，昔日的加雷马共和国国军军团长成为了独裁官，后又成为加雷马帝国的初代皇帝。

而现在，加雷马帝国正利用近年研发出来的魔导兵器，近乎单方面碾压地侵略周边的城邦国家，把它们并入帝国版图之内。

——这里都是光所不知道的。

「索鲁斯……」

在得知这些事后，光再也顾不上回去那个没有任何亲人的「故乡」看望一下，他只是用他所能的最快速度赶到黄金港，试图寻找能前往红玉海对岸的奥萨德次大陆的延夏的船只。

战乱期间没有太多的船商愿意离开难得安全的避风港，而前往不知情况的战乱地区。光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居住在奥萨德次大陆东岸渔村的渔民愿意顺便把他给捎过去。

「虽然说是战乱，但还是要回家的。我的家人还在那儿呢。」渔民笑呵呵地说道。

光默默地点头认同了这话。

「对了，小哥。」那渔民撑着船，似是无聊又来向光搭话，「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去延夏啊？我是为了回家，那你呢？延夏现在乱得很啊。」

为什么？

光沉默了半晌才回道︰「……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恋人吗？」渔民打趣道，「现在长情的人可少见了，小哥你的恋人可真幸运啊。」

恋人吗？也许是也不是，光也说不上他与索鲁斯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最初是陌生人，后来是旅伴，再后来更像是家人一般——

「……是吧。」他含糊地道。

往后的这短暂的旅途里他一直在思考着这问题。

躺在小小的甲板上，光看着满天的繁星与遥远彼岸上的炮火声，思考着有关索鲁斯的事——他理不清。

上了岸后，他与渔民道了别，便转身踏上与昔日相似的旅途——只不过这次是他孤身一人，然后去寻找那个把自己推上绝境的人。

战争是残酷的事。

光看着路途上的风景，不由得如此想着——他曾经无数次出手协助那些无辜人们，让他们逃离帝国军的炮火刀剑之下，又曾经被帝国军通缉逃亡。

最后他终于引来了想见的人了。

也许是自己做得太过火了？

随意甩了甩长刀上浸染的鲜红血液，光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在众多帝国士兵举着火枪瞄准自己的包围下，看向在护卫群中的人影。

他笑了起来，第一次在这场战争中放松下来了。

「索鲁斯。」他唤道。

当即有看起来似乎是高阶军官的人高喊着让光闭嘴，「怎么能直呼皇帝陛下的名字？！」光听见他是这样说的。

只是可惜下一秒那头便被轰掉了。

索鲁斯把手枪上的轻烟给挥掉又收回怀里，在众多帝国士兵尊敬又恐惧的目光中看向那悠然地站在围攻之间的红衣人。

「……你为什么来了？」他喃喃地问道，轻得连周边的护卫也以为只是错觉。

只是光「听见」了。

「我也不知道，」他又理了理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但是我觉得我该回来。」

像是在弥补那遥远的过往一般。

索鲁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那始终一身艳红和服的人。

这是一抹闯进他本已一切趋向灰白的世界的鲜艳色彩，带来他所怀念的一切。

他张开了手。

任由那人带着满身的血污穿过滚烫危险的枪支刀剑之间，来到他的怀里。

「撤军。」索鲁斯命令道。







Fin.

Antidesma20210313

5548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