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每一塊地方每一個
處於憂傷之中的祈禱者,
都向至上的人形祈求
愛與仁慈與憐憫與和平。
——《至上的形象》
不了解張崇邦的人,說他遙不可及、沈默寡言但言出必行,有他的地方就有染著血也要洗清的正義,也許還會誇讚他曾經在那麼多出生入死的案子裡無私奉獻、為警爭光。了解張崇邦的人,說他親切迷人、傷痕累累卻無所畏懼,有那麼多次他都可以後退一步,但他依然衝在最前面,也許還免不了開玩笑地罵他兩句不要命的死腦筋。但張崇邦自己知道,他是一個普通人,他只想要普通安定的一生。
張崇邦沒有如願。
從警35年又173天,同事和上司進行旁敲側擊、說服其退休的第51天,張警司接手有前科的神經失常者團伙綁架幼兒案,坐陣現場進行防暴小隊指揮。綁匪前控人質後掌出口,警務人員卻被圍困在了狹窄的學校,情急之下張警司搚候補小隊從後探入,卻因低齡小孩失控而暴露位置,遭高處綁匪亂槍流彈擊中,仍堅持營救人質,後搶救無效,於北京時間16時22分犧牲。
聽醫生念出自己的死亡時間是一種奇妙的體驗,張崇邦知道這是有科學依據的,人死之後會有15秒還有自己的意識,但是當他親眼看到白布蓋上來時,他覺得自己的15秒也太長了點。
難道我還沒死?他試著大聲呼救,可是氣息已經不再從他充滿血腥味的鼻腔口腔之中出入了。沒有任何一塊肌肉再由他控制,但他卻清楚地看見自己仍然殘存生氣的臉,帶著血污,陷入可怕的平靜。
張崇邦這才感到自己是浮了起來,長久以來困擾他的各種傷痛負擔抽離了他,使他感到無比輕盈。他看向自己仍舊有一道疤痕的右手,厚厚的手掌透亮得像是玻璃紙,可以直接穿過它看到正躺在病床上的自己。這兒有兩個自己,一個實心一個透明。張崇邦對這個現實驚訝不已。
這是正常情況。有聲音在他耳邊說——或者他還有耳朵嗎?
於是如此,張崇邦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已經死了,他拿什麼說話。
就像這樣,你通過靈魂和我交流。那聲音繼續。
張崇邦回:“所以說這是讀心術還是催眠?我是不是昏迷了,有醫生在給我做喚醒治療?我應該怎麼樣協助他們?”
你已經死了,你自己也聽到醫生說的了。聲音好像嘆了口氣。
沒事,無法接受死亡也是一種正常情況。
“原來如此。”但張崇邦並不是正常分子,他不覺得有什麼無法接受的。“我從警這麼多年了,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它對我來說早就不是什麼突如其來的痛苦了。”
這似乎叫那聲音無法作出回應。半晌,張崇邦都以為自己總該死透了,它發聲:
那行,我們剛好跳過這個流程,長話短說。
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死魂靈——便於理解,我通常會說我是人類死去靈魂的引路人,或者先行者或者擺渡人,怎麼叫隨你喜歡咯。通常人在彌留到死去的剎那會看到白光,那就是我們,但是我們不會進行對話,因為那樣的靈魂去路清晰;可是當遇到特殊情況,就像你,我們就要親自引導。
這死魂靈聽起來挺話癆的。畢生工作中都不擅長和一些健談的人講話的張崇邦想。
喂,張sir,我能聽見。
他忘了這點:“對唔住啦,我不是故意的,不過我為什麼還要你引導呢。”
那還用說,當然是你比較特殊咯。它的語氣理所當然。吶,你也可以不要我引導你,自己循著那束光,走到頭就結束了,之前的事情你全都不記得,去往你該去的地方——但是喔,你真的不想看看我們現在可以做什麼嗎?
張崇邦捏著下巴想了想:“意思是說往那邊有光的地方走就能平平淡淡地到來生之類的地方嗎?這樣的話,我的答案就是不OK,我唯一想要的就是可以選擇普通的生活。”
於是他毅然決然朝著有光的地方走去,但怎麼不管怎麼大跨步,那光都離他很遠。他覺得自己被耍了。
哇噻不會吧,你真想自己走啊!死魂靈在他頭頂大喊。
你真是奇怪耶,快點跟我走啦,我帶你去看看再說嘛。
就一眨眼的功夫,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在醫院了。他在好似流體的東西凝固著,無論朝哪個方向轉,眼前都會變成一片一望無際的銀色的洋流,而他身處漩渦中心,暴風之眼。年輕的時候,他曾經出國出差,見過摧枯拉朽的龍捲風,雖然距離很遠,但也能目睹它掀翻塵埃枯骸;他也曾不合時宜地想,要是能當督察,就要做像龍捲風一樣的,對罪犯邪惡狂烈無情,再帶來一場暴雨,刷盡所有陰翳。
那真是很年輕很幼稚的事情了。
怎樣,酷吧。它好像炫耀。
我做的喔。
張崇邦無奈地笑笑,感覺自己在應付不成熟的青少年:“很震撼,這是幹什麼用的?”
它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湧向他。
你知唔知,人類的靈魂有21克重?
張崇邦茫然地搖頭,不知道這和自己現在已經死了變成阿飄了的狀態有什麼關係。
它適時解釋:
人死呢,身體是帶不走的,肉體重量自然就留下了;但靈魂的器皿壞了,靈魂就要跑出來,以其他途徑離開。就是說,像你這樣一生顛簸、肩負重擔的大好人啊,這21克是沒辦法自然消散的,如果消散不掉呢,它就無法自尋出路。這時候就輪到我們出場了,幫你解散最後的負擔,最後的21克。
張崇邦抱著肩膀認真消化了一番,最終決定坦白:“我沒明白,所以說你要像老鬼片裏那樣,做個法陣,把我這個怨鬼打散,好讓我重新投胎做人嗎?”
又是一陣尷尬的沈默,如果死魂靈會體會尷尬的話。它好似咋舌:
我說你真是在想咩啊,哪有什麼鬼啊怪啊!我是在說,你可以選擇把這21克放在你想放的地方,然後你就徹底輕鬆自由啦。
張崇邦問:“那有什麼規則或要求嗎?”
你在這點倒是挺靈性。它不滿地抱怨。
沒什麼特殊要求,你身體老了,靈魂還好年輕的,可以在時間的洪流裡走很深很遠。你就逆著時間走,選擇你想要把重量放在哪裡、放多少,這樣那樣就好咯。
“好。”從不想給人(或者死魂靈)添麻煩的張崇邦一口答應了。“那我該怎麼走?”
隨便往哪邊跨一步看看自己在哪兒咯,記憶的時間都是好亂的,理也理不清。不過你放心啦,我會一直在你附近。
於是張崇邦試探性地跨出一步,瞬間就被時間的風暴捲了進去。幸運的是他的身體素質(該叫靈魂素質嗎?他分神想了一刻)很好,穩穩地落到了安全的地點,同時也是他尚且還清晰的記憶——他的最後一個案子。
估計沒有人會想到,英勇犧牲的張警司,去世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認真仔細地重新梳理了案件,找著計畫裡的紕漏。防暴不應該擠這麼多人在側門的。他隔著記憶的畫面摸索著消防通道圖。學校好老式了,設計不合理的地方他們沒考慮好,怪不著他們沒發現高處的人藏著。
記憶清晰得像巨幕電影,但有一個角落模糊著。他那時想了些什麼。但他現在假裝並不在意。
張警司,別告訴我你要在這裡放你寶貴的21克。它有些不爽地說,打斷他的觀察。
“怎著,現在又變成寶貴的21克了?不是說要解散這些重量嗎?”
但這畢竟是你自己的靈魂啊,麻煩您,上點心啦。它聽起來居然有點無奈,就像他初出茅廬時的同事背地裏說他真白痴,不曉得變通圓滑點,總要把人得罪完的。
“是你說我可以隨便選的嘛。”張崇邦搖搖頭嘆口氣。“那好吧,其他人一般都放在哪裡?”
心上。它毫不猶豫地回答。
只有心承受得住這種突如其來的重量,而且不受時間空間的影響和扭曲。再說,其他東西你也碰不到啦,你已經是靈魂了。
“那放在心上會改變什麼嗎?”
唔知喔。它雖然語氣不羈,但回答問題的態度還是誠懇的。
人心叵測嘛,你不知道心會做出什麼反應,也許會情緒爆發,也許會沈穩下來,也許會想法轉變,但也可能什麼都不發生,這大概取決於你放多少,我保證不了啦。
張崇邦十指交扣地考慮了一下:“好吧,這樣的話,我要把1克留在李sir這裏,希望他能讓狙擊手注意到頂層的持槍犯人,至少再降低警務人員傷亡率。”
你真是⋯⋯隨你便吧。它不說話了,但是當張崇邦下定決心後,他確乎感覺自己的負擔輕了一些,腳步漂浮了一下。他猛然記起自己是個只有21克重的阿飄,還是恐慌了片刻。
他強行鎮定地說:“喂,這個,沒問題吧?”
它還是放不下心,或者是憋不住話:
原來你還是會怕的嘛——冇問題啦,你看,已經加上了。
於是就像是放上了一台電子秤,被定格在時間裡的李督察心上出現了一個數字,顯示著『291g』。
“不會影響他健康吧?”張崇邦頗為擔憂地來回打量數字和李sir沒有變化的臉色。“你知道,心肌肥大什麼的。”
不會啦,繼續往前走吧。
張崇邦聽話地跳出了那段記憶,在風暴中摸索著轉了個向,進入另一段。這一段記憶有些昏暗低沈,他幾乎是跌落進去,眨了眨眼睛適應四周。看到罩了花布的鋼琴,他明白這是那段難熬的時光。藍可盈某天回家一直說肚子不舒服,一查出來是子宮癌,他便立刻把東西全部搬到了醫院和警局,有事就在警局睡,沒事就去陪可盈。家裡的花照料不了了,送了鄰居;家具用不上,一半搬進地下室一半賣了;但是鋼琴可盈一直捨不得,時常念著要出院後繼續彈,張崇邦就去找了個好看的花布輕輕蓋了起來,偶爾找人保養調音,時刻等著主人揭開,彈一曲月光。
醫院是他生命的一大無底洞,吞進去的人,大多都沒有歸來過。藍可盈也沒逃過。前一夜他還守在床邊,僅僅是做了個迷迷糊糊的惡夢的功夫,她的體徵就劇烈波動起來,連一聲痛都沒喊,就陷入了昏迷。他看著床搖搖晃晃地進入急救室,恍然覺得自己已經目睹這一幕發生了太多次,每次他都對自己說沒有下次,可每一次都變成前一次、再前一次。
“我虧欠她好多。”張崇邦又像對著自己說,又像對著死魂靈說。他也分不清自己是在陳述,還是在後悔。也許都有。
它識相地一言不發。他便放任自己在他們最後的那段回憶裏沈溺了一陣。流動起來的畫面像水晶球,又像音樂盒,溫馨地轉動這兩個人,但不時會像卡殼似的閃過一個黑影,可即便再看著再溫馨,也始終是過往裏面對各自痛苦的兩個人困在幾平米的病房裏。他站在音樂盒不會旋轉的中點看著,而後停在了他們說笑的一個瞬間,抽身起來:“我要在這裡放1克。”
他指著的是藍可盈那瞬間毫無負擔的心。它意識到他想幹什麼:
人死前確實會有一段緩和期,有人稱之為迴光返照,但是我還是要說,哪怕你放下這1克,也可能什麼都不發生,她仍然會選擇不告訴任何人她的預兆和不適,輕鬆地面對死亡,就像你最先的態度。
張崇邦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瞪著過去的他手上那本老舊的幽默故事集,過了一會才忍回那本不該存在的眼中潮濕:“但我想這麼做,可以嗎?”
隨便你啦,我又不能阻攔你。
他追問:“那我可不可以在不同時間的同一個人心上放很多重量?”
當然,只要在承受的範圍限度內,你可以在任何時間空間放置。
張崇邦似乎振奮起來,彷彿又掌握了他熟悉的主場、他發號施令的領隊位置:“那好,你跟我來。”
他沒怎麼費力氣,沿著風線找到了其他和藍可盈一起的記憶。它們本身就很清晰,現在呈現於此更顯得無比生動。“我總同她講我會一直記得她的。”張崇邦的笑容掛著點驕傲。“我辦到了。”
好犀利喔。它附和,並不是真心贊揚。
但你想知道她相不相信你嗎?
張崇邦皺了皺眉頭,被冒犯的樣子:“什麼意思?”
我就說,其實我也可以幫你窺探一點其他人的真實想法——僅限這段記憶中那個和你關係最近的人。
他聽後神情放鬆了,聳聳肩膀,義正嚴辭地說:“這可是作弊吧,我不會這麼做的。”
OKOK,不要算了。它懶得和這麼一個守規矩的沒趣人爭執。
於是張崇邦在清澈動人卻虛無的記憶中撫了撫藍可盈的長髮,抬起眼望向她目光所在的地方,他們逛街時偶遇她的一群學生正在揮手:“就在這裡,放1克吧。也許她能對孩子不那麼關懷了,也就少了很多期待和很多危險。”
搞定啦。它乾淨利落。
還有18克呢。
張崇邦恨不得能掂量一下自己究竟有多重,因為他感覺這3克太要命,幾乎都要讓他輕得站不穩了。但他抖摟抖摟肩膀,有力地跳出記憶。
時間線變得模糊,風也開始狂亂,意味著與這個人的記憶就要走到頭了,是終點也是起點。張崇邦迎著風躍進了記憶的流線中,剛好撞上了青澀的自己。
他細細看著曾经懵懂無知、時常還會裝酷的自己,樂得合不拢嘴:“啊,真是愣頭青啦!不知道警校畢業後的桃花運都是怎麼來的,大概性格還算討好咯。實話實說,那時後根本沒想談戀愛,就是爸媽嘮嘮叨叨,怕我要是一心撲到警位上,這輩子就要一直單身了,就介紹女生給我認識;第一次約會就碰到同病相憐的可盈,所以我們倆一拍即合,打算哄一哄家裡人,最後慢慢習慣了,也就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他非常熟悉地划過面龐也縣稚嫩的藍可盈,她剛剛齊肩的直髮,胸口上別著的櫻花胸針:“第一次我也看見了——我畢竟是差人嘛,觀察力還是有的——她剛分手,手機上還是之前的合照,但是卻一直捨不得刪掉。我沒說,把選擇留給她,以為自己好紳士有禮,現在想來全是弱智的一廂情願。別人總說可盈有戀高危職業情結,放著原來好好的律師精英不要,選個菜鳥差佬;其實我知道,我大概才是有情結的,我只不過想找個人愛,是邊個根本冇所謂。”
他說完撇了撇嘴角,樣子和他定格的這一刻有些相近。年輕的張崇邦是在忐忑第一個約會對象能不能安定下來,而現在的張崇邦不知在思索什麼。他往了往桌前的兩個人,然後昂起頭問:“死魂靈,你能讓我看下現在可盈心上有多沈嗎?”
一串數字冒出來:『277g/280g』
它小小地感慨:
哇,好沈喔,比一般女人心都會重些。
張崇邦不禁噗哧笑出來:“怪不得有人說她和我在一起真是心大耶。不過為什麼她會有兩個數字?”
它耐心解釋:
因為她的重量本身在這一刻發生了改變,前面那個是這一刻的,後面那個是原本的。
“為什麼?”
你說這是你們的約會?那我猜她大概有點心動吧,這是正常現象。
“你是說,心動時候人的心會變輕?”
分情況啦,有人會因為慎重考慮、再三斟酌而變沈,於是他們的愛要堅決,好似心裡壓了石頭;有人會因為情意湧動、一見傾心而變輕,於是他們的愛要熱切,好似發了燒。這兩種都是短暫的愛,長久的愛不是心上的重量,它會形成靈魂的質量,徹底融入靈魂的一部分。
“聽起來像是哈佛人生哲學課。”張崇邦開玩笑。“那你說我和可盈的21克有彼此嗎?”
愛來自很多人有很多形式,不侷限於愛情,所以你的21克裡包含很多愛的質量,也可能會有來自藍可盈的;但在21克中,有1克是特殊的,它的質量過於複雜,是由強烈的情感凝聚而成,所以捨棄它的時候你會覺得痛苦難過之類的——不過這只是我從其他靈魂那裡觀察來的,我可沒體驗過,僅供參考。
張崇邦歪歪頭:“我們警隊有句話,叫想到不重要做到才是真。這次我想放3克,你看會不會有那特殊的1克?”
定格住的時光忽得失控流動了一下,回憶裡青灰色的咖啡廳地板微微扭曲,連帶著面對面坐著的兩個人。他們神情變了,不再緊張,不再沈悶,反而充滿釋然和輕鬆。張崇邦愣住了,下意識的格擋動作都擺好了,半弓著身環顧四周:“喂,發生什麼,怎麼會這樣?”
我說過,放的重量越多越可能產生改變,顯然你是改變了什麼。
“什麼?”張崇邦直起身子靠近了兩步。
它立即喝住他:
不要碰!既然你已經改變了記憶的時空,現在這變成了另一個版本的現實,不屬於你了,按照規矩你不可以再碰了,你只能遠遠地看。
於是張崇邦馬上乖乖地立在原地,像隻被訓斥的小狗,目光仍是放長了在探尋不同之處。死魂靈便讓時光微微地流動起來:他們兩人高興暢談著,似乎沒什麼不同,但是藍可盈起身主動握了他的手,最後竟然背上跨包瀟灑地離開了咖啡廳。他們原本是在這天交換了電話,他送她回到公司樓下,目送她進樓,但這個年輕的警員卻戴上了墨鏡,一個人埋頭喝著摩卡,趁著難得的休假時光玩起了消消樂。
這下你滿意了?藍可盈確實改變主意了。她沒有心動,你又當大好人勸她和前任復合,簡直是天上掉傻瓜。
可張崇邦不覺得傻,雖然他此時笑得確乎有點傻氣地愉快:“是,這就是我想要的。現在我可有很多好主意。”
我覺得你肯定沒想什麼好事情,但是我又想不出你這種呆瓜腦子能做出什麼壞事,所以還是悉聽尊便吧。
它跟著靈魂離開了已經走樣的記憶,他們剛剛還身處其中的風線瞬間像咖啡拉花一般絢爛地旋轉,隨後攪作一團,緊接著是他們一路走過的時光,或者說張崇邦和藍可盈一起度過的時光,逐漸消散了,但有些部分留了下來。
它推測藍可盈和張崇邦大概還是不錯的朋友,不過他們不能再回去那些新的現實了。張崇邦顯然也推測到了。他一言不發,不像愛人憐惜愛人,倒更像是老人懷念故友一樣,在風輕雲淡的風眼裏站了片刻,臉上的遺憾被一種寧靜平和褪散。
像尋找遷徙路線的候鳥,他一頭躍進另外一邊的時空之中。他眼中閃過的失落表明這不是他的第一意向,但他還是搓搓手沉進記憶畫面中去。
“你是引導我的死魂靈,你應該對我的一生很瞭解吧。”他沒來由地問。
這沒頭沒腦的問題把死魂靈弄得緊張兮兮,生怕這麻煩的靈魂又冒出什麼鬼點子:
怎麼?我是靈魂的執行人,不能幫靈魂做選擇。
張崇邦點點頭,一臉嚴肅的樣子真叫它不適:“沒事,只是想叫你幫我看看——這身衣究竟合不合適?”
他抬起雙手,慎重地假裝握住了三十歲的自己的肩膀,向死魂靈展示:一如既往幹練的短髮,深灰色領帶扎得整齊,外套是去了墊肩的平尾西服,筆筒般挺直的配套長褲,再加上斜面單扣皮鞋。而立之年的督察神清氣爽、精神抖擻,似乎畫面一解凍,他就會馬不停蹄趕往一線。
它從不知道什麼地方,以不知道什麼方法觀察了片刻,給予它忠實的評論:
太莊重,我欣賞不了。
張崇邦罕見地嘟了嘟嘴,腮幫子被不甘撐起來,旋而還是熟悉地笑開了:“咩啊,這是第一次穿這套,作為優秀畢業生給警校新生做動員宣講的,當時我見好多後生仔盯著我,還以為自己比較靚呢,結果阿……朋友同我講,當時學生實際上是看我從頭到尾都冷酷厲害,嚇得不行呢。但我一直不信他,還說只有他被嚇到罷了。”
“真好玩,我現在也才發現,大家雖然昂首挺胸的,但似乎都迴避我的眼神呢。”站在講臺的旁邊,他雙手背後一一瀏覽過去,會堂坐得整整齊齊,但有一個座位在畫面裏又有一個彷彿會將人吞滅的窟窿,他不說,死魂靈也不問。
他們繼續反向往後走。張崇邦又像是小孩看見波板糖一樣奔過去:“喂,找到了!”他不知道該朝哪邊揮手示意,於是張開雙臂畫圈似的舞了舞,然後坐到了正哭得不能自已、五官扭曲的人身邊。
他沒有手懸空假裝攬住人的肩膀——這回他是真的忘記了他不能觸碰任何東西,手穿過了記憶中的人影,出神一瞬,又尷尬地放下,落回自己大腿上搭著。他毫不掩飾自己激動的顫抖:“這就是我爸爸。”
他把手疊在那隻同他看來差不多大小的手上,彷彿能感受到生硬的觸感、暖和的溫度:“我爸爸小時候其實不太支持我當差,怕危險怕薪資低,主要是怕我不撞南牆不回頭。考上警校他一點不開心,晚飯吃完就一直在看報裝聾子,拿編製他更煩悶,聽說花都澆死兩株。不贊同我這點看來跟你很像哦?”
它對這個冷笑話嗤之以鼻。
“但是這天我正式升職為高級督察,授章儀式結束後我就即刻趕回老房子,告訴他們好消息。你知啦,在我從小到大的印象裏,爸爸都是唔會哭的。但是我一說完,他板著臉,我還以為他又要跟我演不高興,突然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了。
“他邊哭邊說呢,他其實一直都好驕傲的,後悔沒早點支持我,說要是早點有爸爸的支持,小子會不會更早地實現夢想。我不知怎回,玩笑說唔會啦,我的成功跟你冇關係的,早晚支持都一樣啦。但他收住哭聲,抬頭說——對的阿邦,你同任何人都冇關係,你要追求你想要的,成為自己,一直堅持下去。
“當時我不理解他做甚突然鼓勵我,後來我才知我真是好蠢,每次回去看他們,我都是形只影單的一個人,偶爾還會臉上掛彩,打著石膏或者帶著沒寫完的案卷,他們怎麼會看不見,怎麼會不關心,又怎麼可能不支持啊?所以我才會想要組建家庭,想帶新人工作,欣賞鼓勵他們咯——大家都是這麼走過來的,我希望堅持的傻瓜多一點。”
所以你現在想做什麼?
“天下子女都想做的——讓爸媽放心啦!”張崇邦笑著站起身,透過記憶裡紅漆刷的窗戶往外看,那個過去的世界因為蒙著一層舊日平靜的濾鏡而更柔和,“我知道當了差他們沒少提心吊膽的,恨不得每天在時事新聞裡找我呢,所以在他們心上放2克,這樣就安穩了。”
於是死魂靈讓他的決定即刻生效了。窗外的麻雀忽得振了振翅膀衝入雲霄,身經百戰的警司很快適應了這奇幻的規則,身手敏捷地繞過所有亂七八糟擁擠的家具,後退到了老鎖鏈門之後:“這麼快?”
說明你很會挑時間咯,我看這下你爸爸可要把你照片貼到左鄰右舍炫耀了。
它的猜測也不是毫無道理,畢竟張崇邦也沒見過他爸爸這麼熱情,一抹眼淚就起身熊抱住他,笑嘻嘻地使勁拍拍他的後背。他大概還是說了同樣的話,不過是笑著,激動著,振奮著,看著他儼然長大振翅高飛的兒子。
它輕說:
走啦,再不走你要壞事了。
張崇邦留戀地抹抹眼睛:“好,走吧。就在這之後,我還有個人很想見。”
儘管失去了自身一半的質量讓他腳步有些虛浮了,他近乎是輕車熟路地自己摸索著時間走過去,找到了他想找的記憶。那是一個寒冷的時刻,夜幕降臨,雪花漫天。籃球場旁邊,兩副單槓,兩個人正在引體向上,晾衣服似的把自己吊著,有幾分滑稽。其中一個憋紅了臉的是張崇邦,另外一個手腕上青筋都暴起的是姚若成。
“是姚sir啦,我師傅。”張崇邦站在飄揚在半空的雪花之中,仰起頭去看兩個人,笑意浮現,“姚sir是最早看上我,那時新人組裏我真正是愣頭青,什麼都想搶著幹,可又唔好意思求人帶我,於是姚sir一拍桌子把我叫到辦公室,給我派了第一個任務。他帶我上道,教我規矩,也敲打過我不少次。他人有多好,脾氣有多硬,同我的固執有一拼的,只是他內斂些不外露。
“等他真的氣得不行,就知道他的厲害了。那回分任務,我不要跟新人在後勤一組,想讓姚sir帶我,結果居然跟總督察爭執起來。我不覺得我錯,不願意寫檢討,姚sir知道後拉著我直奔籃球場,指著單槓就說,警局有警局的規矩,你要覺得自己硬氣,在單槓體能上撐過我,再談條件!
“我真不服氣,馬上就掛上去了,他也不甘示弱。那天早些時候還沒下雪,掛了沒多久開始下雪,我們都是衝動跑出來的,一人穿了一件單衣一件馬甲,凍得哆嗦,冷汗熱汗一起淌。我身上難受,心裡也難受,我猜他也差不多。總歸耐力是有極限的,他先撐不住落下來,我也跟著摔下來。我們坐在薄雪地上呼哧喘氣,他還不忘記罵我,你當差人,有骨氣有恆心,是好,但是也要知道底線和侷限。
“我花了很多年理解姚sir的話,從他的行為到我自己的行為。也是隔了一年我才知道,我沒有因為我有骨氣而被總督察免去檢討,而是姚sir偷偷寫了一篇交上去;我才知道,做很多事情需要勇氣,不是挑戰別人,是戰勝自己。
“所以說,這1克給姚sir了,早點從單槓下來,多說我兩句,也許就不用寫檢討了,可能還能趕上商業街那家牛肉麵館最後的營業時間呢。”
他笑著哈了一口氣,好似回到了那個寒冷又熱火的冬天。他又趔趄了半步,感覺自己像氫氣球被扎了一下。“我感覺我可能沒有你所謂的那1克,他們對我來講都是同等的。”張崇邦說。
也許只是還沒發現,畢竟你還剩下10克,打算做點什麼?
張崇邦恍惚地站在時間穿過的風中,忽然表現得毫無頭緒:“唔知,邊走邊看。”
他們又回到最開始無波無瀾的風眼,漫無邊際地往記憶的風旋中踏下去,但張崇邦都只是像旁觀者一樣,或感慨或開心地,欣賞一部由他主演的人生電影。但是越靠近某一個階段,那個令死魂靈都感到不悅的黑影會閃出次數越多,時間越長,佔據的空間越大,像是樂章的不和諧合音,唱片上的劃痕,老照片上用煙燒掉的洞,故事被撕掉的書頁。
與陰影擦肩而過的靈魂全裝做沒看見,輕鬆地拋出問題:“21克必須全部解散完嗎?我覺得我剩下的人生沒什麼可以放置這些了,我在乎的人,心上都有各自應有的重量了。”
相反的,死魂靈的聲音驟然嚴厲,猶如穿透黑暗的燈塔:
沒有人帶著靈魂的質量離開,即便有些質量他們不願拋棄,或者不敢面對。
“我已經盡力了,”張崇邦信步走在散亂的時間之中,看似瞭如指掌,“往那邊是童年往事,往這邊是我們剛剛來的地方,再遠點是產生新現實的時間。有些記憶我確實也很想找啦,但是恐怕找不到了——你也說了,記憶的時間大多混亂。”
但並不代表他們消失了。你所做的一切會始終伴隨著你,並且在你赤裸的靈魂前毫無遮掩地坦誠。只要你用心去找,總會找到。
張崇邦搖頭,神色裏似乎有哀求:“那這樣,我再回去看看其他人。”
你還沒有走到時間的所有盡頭,你只是在兜圈子,張崇邦,而你明知道自己要找什麼。
於是它讓時間流動起來,銀色的光芒閃爍,旋風捲動,一切都顫抖顛振。表層的記憶像是滲水斑駁的舊牆皮垮塌了,把溫馨平和的畫面揭开,把假象揭开,也把黑影揭开。
它的聲音如此疏遠:
看來我跳過的流程有點多了。我以為你是絕對誠實的人,但顯然,你對自己還不夠坦誠。我們身為引導者,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幫助你公正全面地認識你的一切。
於是張崇邦開始無限地往下陷落,陷落,直到砸進破碎的記憶裏。那黑影逐漸顯出人形,撕開他精心搭建的回憶幕布,他的人生舞台秀登上了一個陰暗的鮮血淋淋的角色,他不能熟視無睹。
現在,我們必須聊聊你不願談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