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引
偉大的航道瞬息萬變,一切都是可能發生的,經歷過想撞碎大陸的鯨魚、巨人之間的對決、萬尺之上的空島與瞬間能吞沒島嶼的海嘯,懷抱夢想的海賊也早該習慣變化無窮的海上生活。
事物運行的定律卻不見得就得完全打破,比方日月的變化正遵循著最平凡不過的規則,在他們未意識到的同時默默揭示一天的開始與結束。
一天、一週、一月與一年。對人類而言,時間的刻度似乎就是如此,但對動物而言,時間的變化與這些刻度無關。尤其是對草帽一夥的船醫。
這一位吃下人人果實的馴鹿,儘管能透過藍波球掌握動物系惡魔果實的變形波段,始終有些令他也摸不著頭緒的秘密,在接受魯夫的邀請成為海賊之後,接二連三的戰鬥逐漸讓他遺忘了尋找真相。然而,卻被一位夥伴提早撞見。
那是兩年前的某一天。
船醫在沒有未知威脅叨擾的狀況下很是規律。
起床、早餐、每人的例行檢查,儘管有些人看著很健康,謹慎一點總是能讓他安心一些;午餐、醫生的每日研究、在船長與狙擊手的慫恿下捉弄在一旁打盹的劍士;參與女士們的下午茶、享用考古學家分享的一小塊甜點,不能太多,太多會引來廚師的怨念視線;晚餐、拿本書待在索隆身邊,一邊閱讀一邊觀察劍士的日常訓練,看書看到睡著、被索隆抱回床上睡覺。
後半段的每日例行公事與草帽一夥的戰鬥員有極大的關係,除了情感上對第一次出現「負責任」雄性典範的依賴,也有著醫生的職責所在。並不是說希爾爾克醫生不是他的學習對象,只不過負責任恐怕不是最適合他父親的形容詞。
索隆有著喬巴見過最強壯、回復力最驚人,同時也承受最多傷害的正常人體,雖說他這輩子也沒見過多少正常人類。早在第一次發現三刀流劍士胸前巨大的傷口時,喬巴就知道這個人將會是他身為醫生最感到頭疼的病患之一。
強大的戰鬥力是一回事,但是,陷入困境時激進自殘的解決方式、不聽勸告的過度訓練以及無酒不歡的興趣嗜好,都為傷口的復原增添了很多麻煩,有時反倒令船醫希望他能多多學習狙擊手的求生意志。
喬巴看著索隆第十組的臥推皺起了眉頭,出言制止對方,卻只得到幾句安慰便只能看著綠髮劍士轉而進行下肢訓練。好吧,沒再繼續練同一塊肌肉可能是他的最大讓步了。
有時他會想,是不是自己作為醫生仍不夠成熟,還不夠專業,沒有足夠的權威讓病人對自身的健康狀況多加注意;有時他也會轉而思考,說不定是他太過有能力,才讓病人產生自己「無論何種病都能治癒」的錯覺。老實說,還是前者的想法多點,多到溢出不只一點。
「為什麼索隆總是忽略我說的呢?是因為我還只是個不夠格的醫生嗎?」心裡想著也不知不覺說出口了,喬巴毛茸茸而圓潤的臉蛋上噘著嘴,看來雖可愛卻不能掩飾他不滿、哀怨又擔憂的情緒。
聞言索隆停下動作看向船醫,遲鈍如他也知道喬巴肯定是產生了一段自尊拉扯的自我對話,而這一切還是因為自己。他走過去蹲下身子直視著喬巴的圓滾滾大眼,一隻手伸去拍拍他的帽子,安慰地說道:「說什麼,喬巴?你不是要成為萬能藥?當然是相信你才放心繼續鍛鍊啊。」
「就算你這麼說我也不會高興啦!」喬巴聽到索隆說的話馬上擺起他不善面對讚美的姿態,兩隻手在空中輕飄飄地擺動,手舞足蹈了一會兒。但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回過頭來用他的蹄子指著對方。
「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治好的!但我還是很擔心啊……」他放下手裡的書,兩隻手抓著索隆的手臂,蹄子的尖端碰在皮膚上有些冰涼,他繼續說:「索隆雖然很強,但也很迷糊,又會迷路,要是你受傷的時候我不在身邊怎麼辦?」
「喬巴……」放在平時剛才的言論值得一個眼神警告,念在他正為自己煩惱,索隆打算先不計較這些:「要是我受傷時你不在,那我會注意身體的,我答應你。」
至於這話裡有幾分真實,恐怕也只能視情況而定。喬巴當然明白,他們已經數次出入生死,今後碰上的敵人若不是付出百分之百的決心與實力,性命只在一念之間,然而多一句諾言是一份力量,對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而言都是。
「不早了,快去休息吧,我今天要站崗。」索隆拍拍喬巴的上臂,輕輕捏了幾下,像是在加深自己的承諾。
「我可以跟索隆一起嗎?」男人手掌上傳來的體溫十分溫熱,在涼風徐來的夜晚,耐寒的馴鹿體質也抵擋不住向著熱源靠近。平時他會乖乖在這裡睡著,等待索隆生著厚繭的手指穿過他的手臂與後背,用抱嬰孩般的姿勢回到自己的房間與床鋪。但是今天他不想。
「你不回房間睡嗎?」只見喬巴搖搖頭,一副撒嬌的樣子甩甩索隆的手。
「…那你要吃消夜嗎?」索隆抓了抓後腦,其實裝可愛對他來說沒什麼用,就算看似態度強硬,他無論如何都會縱容夥伴的要求,只是吃軟不吃硬罷了。
「站崗有消夜?我要!」喬巴還沒有幾次獨自站崗的經驗,作為年紀最小的成員,膽小容易受驚嚇也是他鮮少守夜的原因,因此他自然不知道。
「先去找廚子跟他說,等下來瞭望台啊。」他站起身,拍拍喬巴的帽子,爬著梯子先上去。
***
等到午夜,底下的船員們都沉沉睡去,大劍士喝完瓶子裡最後一口酒,小醫生已經在一旁有一下沒一下點著頭開始打瞌睡。他站起身拿走了剩下的餐具,只留下被啃食完畢的棉花糖竹籤,正要往出口移動時,聽到了聲響。
隨著咚咚聲響,喬巴的上半身與頭部朝前倒在地上,額頭抵著地面,呈現一個奇怪的磕頭姿勢。
索隆微微笑了一下,把馴鹿抱起來,讓他躺在離健身器材遠一點的地上。又看了看四周,傷腦筋似的脫下腹卷蓋在他身上,馴鹿挪動著身體,舒服地抓緊了目前唯一能用的禦寒衣物。
他本來打算趁著這個時候把用完的餐具送回廚房洗洗,但喬巴滿足睡著的臉、眼角的淚液──大概沒有做惡夢吧、微微伸長舒展的四肢也讓他起了睡覺的念頭。打了一口呵欠,他躺在喬巴身邊,一手拍著馴鹿的後背,也跟著睡去。
兩人起伏的胸口維持了好一陣子,潮水帶來的平緩節奏是搖籃曲。在晴朗無雲的夜色下,皎潔月光打在不遠處,光影緩緩漫延,隨著海浪的波動朝熟睡的二人前進。
一段時間過去,沉默逐漸被打破。
劍士的手掌下傳來劇烈而陌生的躁動,那是船醫毛皮底下的不規則波動,再仔細一點似乎能聽見拉扯與斷折的聲響。他的身邊,熟睡的身影此刻已然消失。
不知從何時開始,雲層已覆蓋月光,失去照耀的瞭望室不見五指的漆黑。
咚咚、咚咚,聲音在咫尺律動。
索隆終於睜開眼睛搜索著夥伴的蹤跡。沒有,只有自己的腹卷落在一旁,他看不見喬巴的模樣也感受不到喬巴的氣息,卻有一股強烈的味道,那是他熟悉不過的、血的味道,混雜著野性刺激他所有感官,有如危險的信號。
咻咻、咻咻,陰影在角落穿梭。
他直視著漆黑,向四周伸出手想抓住自己的三把刀。不遠處的身影淡淡發光,彷彿心臟一般跳動,淡藍色的光一步一步朝他移動。
等到他看清來人的長相,手掌卻不聽自己的使喚,拔不出武器。因為他知道,即便再怎麼陌生,那「東西」鐵定是喬巴,或至少佔據了喬巴的身體。就像司法島上吞下第三顆藍波球而失去意識的喬巴那樣,不分敵我、肆虐橫行、毀滅萬物的「怪物」。他對自己內心的想法搖搖頭。
然而與當時相比,此時的模樣更加駭人。
體型雖然縮小了一些,還是高出劍士半身。船醫珍視的帽子被棄置在一旁,頭頂的鹿角失去了原有的色澤,對周圍的空氣張牙舞爪,盤據出陰暗的氣息,彷若邪魔附身的枯木,仍在肆無忌憚的生長。圓滾可愛的大眼睛被空洞的黑色取代,毛皮構成的臉頰變成白骨,只留下象徵性的藍鼻子掛在鼻頭,脆弱的似乎碰一下就會掉。草食動物的牙齒成為尖銳的、用以撕碎獵物的利器。
那道光透出的位置,隔著一層皮膚與毛皮,他能看進肋骨裡的藍色心臟,緩慢而沉靜地跳動。再往下望去,毛皮與血肉已幾乎完全消失,腹部只留下脊椎,若不是見過活生生的骷髏人,或許他也不能保持鎮定。
四肢的長度甚至超出體型應有的一倍,鹿蹄被人類的手掌代替,但只有四根指頭,撕裂是利爪無限延展的唯一任務,他聽見上肢的指尖在地板上滑動,叩叩作響地敲擊詭秘的密碼,他看見那本應是眼睛的雙目望著自己,頭骨轉動思考的樣子,唾沫參雜著血液垂涎流至地面。
屬於船醫的皮毛一片一片掉在一邊,仍溫熱的血一攤一攤留下抹不去的痕跡。鐵鏽的氣味往他襲來,濃烈得讓他有些反胃。夥伴的肢體朝他走來,而他卻不知道對方是生是死,還能不能再變回最愛棉花糖的馴鹿。
面對駭人生物,他可沒有想過逃跑,恐懼這種情緒早就被他拋諸腦後,對目標以外的事物毫無興趣,對夥伴以外的人漠不關心,對敵人只管打倒不講仁慈,他是渴望鮮血的東海魔獸。
是嗎?因為現在他連刀都拔不出刀鞘,就算心裡清楚,用刀背打喬巴幾下並不會造成多大傷害,手指也沒有動作的跡象。
生物的巨大身體又走得更近,卻並沒有攻擊他,只是靜靜地籠罩著他,居高臨下地,空洞的黑盯著他的眼睛,藍鼻子的外皮已經脫落,鮮血與唾液滴在他身上,滾燙而溼黏,鼻頭處凹陷的骨骼狀似嗅聞的動作往他全身──頭頂、脖頸與胸口,牙齒撕扯他的上衣,在那道傷徘徊來回了多次。若不是毫無刺痛感,他會以為獠牙早已劃下傷口。但那些鮮血不屬於他。
明明不知曉對方的心緒與意圖,看不見瞳孔的視線卻有未知的牽引。
他伸長了手臂,藍色心臟仍在緩慢跳動。怦怦,就像早前擔心他的船醫一樣,那心跳與喬巴的呼喊共鳴。怦怦,冰冷的觸感令他發顫,感覺到手掌正傳導出自己的熱度。怦怦,感覺到凍寒被他的溫暖捂熱。
「索隆…。」
身體隨著觸碰失去力量,在精神被抽離肉體昏睡過去之前,那東西嗚噎出聲,恍惚間他似乎能聽見自己的名字。
***
「有鹿角的奇幻生物嗎?」考古學家問著。
「嗯。」劍士點點頭,在對方的帶領下終於走到偏離三次的目的地圖書室。
距離事情發生已經過去一周,隔天瞭望室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血肉與皮毛都不見蹤跡,只有船醫小巧的身體趴在他身上睡覺,但是他很清楚那不是夢境,已成碎片的上衣能證明。
「啊啦,沒想到索隆會對傳說有興趣呢。」
「就…好奇。」他決定先把這些事當作秘密,此時可不需要多一個煩惱。
「這裡幾本書有相關神話或怪談,不過要花時間找。印象裡有長著翅膀、樹枝或長尾巴的。」
「謝謝了。」
「跟喬巴有關嗎?」
「唔……」考古學家的直覺與高深莫測讓劍士繃著臉,答不上來。
「寒冷的地方常常有怪物的故事,跟天氣、飢餓都有關係,有些人認為那些生物象徵慾望與貪婪。」一本書又放在索隆手上,對方繼續說:「說不定那代表看見的人有渴望的東西,也可能被渴望著。」
黑長髮的學者笑了一下,踏著輕盈的步伐走出圖書室,只留下一頭霧水的三刀流劍士與幾本厚重的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