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能一直是春天就好了。朔间凛月想。


在朔间凛月心中，春季向来是最适合睡觉的季节。春日的阳光暖意恰好，伴随着携来丝丝凉意的清风，令人倍感舒适的氛围就这样引来了困意。揣着脑袋里越来越深沉的困倦，在校园里随便找个阴凉处或者空教室睡觉便是朔间凛月在春天最喜欢干的事情。由于特殊体质的加成，在阳光的暖意与风儿吹来的惬意下他总是能很容易地被安抚入眠。这样就可以短暂地逃离百无聊赖的生活了，至少在梦里可以暂时将许多琐事抛于脑后，把堆积许久的压力吹成一个个气球，再任其轻飘飘地飞上天去。

梦里没有背叛与孤独，他的哥哥在童年没有一言不发地擅自离去，他在家人与朋友们的陪伴下前行；梦里没有寒冷，好像无论身处何方，无论是否孤身一人，他的心也不会感到空落落的；梦里没有变革，他与在梦之咲认识的队友们并肩走过了一段美好的青春。这样美好的梦呀……而在一片朦胧之中，一声声如音符般跳动的嗓音突兀地闯了进来，将朔间凛月被迫从沉眠中拉回了枯燥的现实。

那个嗓音再度响起：“啊啊，你醒了啊～！”

这是谁来着？被强行唤醒的朔间凛月在恍惚与混乱中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对方的发丝在透过窗照射的阳光下并没有显得十分刺眼，反而被夕阳映得柔和，橙红到好像要与晚霞融入到一起了。朔间凛月不小心对上了他的双眼，一片翠绿便这样撞了进来，满怀的青浸满了湿漉漉的朝气，乍一看就好像春一样……啊。

朔间凛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然后在瞬间的清醒下终于想起了对方的名字。月永雷欧，在「Checkmate」上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的人，「Knights」的队长。但朔间凛月和他其实并不熟悉，只是打过几次照面的互帮互助的队友罢了，他来找自己有能有什么要紧事呢？

月永雷欧见他没回应，伸手戳了戳他的脸，然后自顾自说：“我看凛月一个人睡在这里，果然还是会担心你着凉啊～你醒了就太好了！你现在有空吗？可以陪陪我吗？……不答应我也没事哦！”

他的身旁堆了好几张写得满满当当的乐谱，在等待朔间凛月醒来的下午月永雷欧写了好几首歌，终于在天快落幕的时候忍不住喊醒了他。漆黑的墨在白纸上显得有些杂乱，却依然盛不住即将溢出的这位作曲家想继续向世界表达的希望与梦想。朔间凛月瞥了瞥，一眼就能猜到这是月永雷欧等他的时候写的，他虽然不解，但也只是轻声叹了口气，默许了月永雷欧的请求。

月永雷欧看起来很高兴，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于是朔间凛月问他：“需要我怎么陪你呢，「王」？”

“只需要你和我一起坐着就好了。”

“只是这样？”

“嗯！只是这样！”

朔间凛月更加困惑了，他无法琢磨清楚身旁人的心思。许多疑问随之涌了上来，但他只是转头看了一眼月永雷欧，将疑问通通从脑海中挥去，什么也没选择问。

于是他们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音乐教室里，一句话也不说，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唤来寥寥无几的星星，听着窗外林叶被风吹动而发出的窸窣声响。吹得人有些冷了，两个人便在无意间靠在了一起，寂静、寂静。朔间凛月喜欢安静的夜晚，没有噪音和嘈杂声的干扰下令人烦扰的思绪也会散去。他注意到月永雷欧呆呆的抬头看着窗外，手里攥着没写完的乐谱，指尖轻轻敲着谱纸发出具有旋律感的嗒嗒的声响。觉着干坐着也没意思，朔间凛月悄悄抽了一张写完的谱纸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兴致便起了，于是他起身走到了钢琴旁，毫无征兆地将这首曲子弹了出来。

伴随着指尖的舞动，谱上的音符拼成一段段旋律，婉转悠扬的琴音就这样回荡在校园内。月永雷欧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依然在钢琴演奏至第三个小节时注意到这是自己写的歌，于是他撑着脑袋，默不作声地欣赏朔间凛月的演奏，紧攥谱纸的手也悄然放松了些。

真是首温柔的歌啊。朔间凛月想。待一曲终了，月永雷欧盯着他怔了片刻，然后突然起身两眼放光地走到他身边，围着钢琴和他转呀转呀转：“凛月的钢琴弹得果然好好啊！感觉音乐都别有一番风味了…”

月永雷欧没告诉他，他本就打算找朔间凛月弹琴，但考虑到或许不熟悉的人提出这种要求会很无理，所以他罕见的选择了沉默。但他也没想到今天朔间凛月兴致极好，竟然主动演奏了一首他的曲子，有些陷入瓶颈期的月永雷欧就像找到了新的光芒一样，那钢琴演奏的余音绕梁让许多灵感和想法顿时涌入了脑海，单调的夜晚仿佛也在音乐的点缀下变得多姿多彩了。于是他掏出被攥得生出好几道皱痕的未完成的曲子，在上面写下点点音符后笑着塞给了朔间凛月。

“这是给你的！因为凛月给我带来了灵感，所以以后这就是属于你的曲子了！”

“我只是随便弹弹的哦？”

“那也没关系，因为凛月弹琴特别好听啊～以后我可以经常来找你吗？好不好好不好，就当你同意啦！”

那道新的光芒被噎住，终究还是抵不过月永雷欧强烈的攻势，抚了抚怀里的谱子说：“……随便你，只要不打扰到我就行，不然我会把你赶出去哦。”

不过这是月光啊。月永雷欧这样想。柔和的，独属于夜晚的，扫去灰尘后令人难忘的璀璨的光。



2.
于是从那以后，月永雷欧常常在晚上跑到音乐教室找朔间凛月，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兴致来了便作曲、听他演奏、有时候挤过去和他一起弹琴。

杂乱无章的梦之咲充斥了消极和令人嫌恶的气息，朔间凛月本是对这样的学校氛围抱以置之不理的态度，但在生活和环境的影响下还是倍感枯燥乏味，一点点凝聚的压力覆盖了他的全身，使他彻底丧失了上课的动力，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生人勿近。自然界成了他少见愿意亲近的，能够带他短暂逃离这种生活的东西。花草与林木飘出淡淡的清香，宁静的夜晚传来风吹草动的沙沙声，一切的一切都像春一样，安静、惬意。

而月永雷欧与他不一样。月永雷欧的灵魂充满了朝气，他将自己的爱肆意挥洒出去，用音乐的方式记录下他所看到的世间存在的各种美好与妄想。音乐总是富有感染力，月永雷欧相信，被欢喜的情愫点缀的韵律能给大家带来快乐，他的音乐也正是因此诞生。每一部杰作的出现都是他表达爱的方式，鲜活又灿烂。

就像春一样。把满腔热忱和爱毫无保留地赠送给自己，写着春天的谱曲，将希望与梦想萦绕于音乐之上，好像灵魂也能感到些许慰藉。他在朝阳下看起来熠熠生辉，好像一直都会这样闪闪发光，传递表达着满腔的爱意，和他的眼睛一样充满了生命力。在这样的陪伴下，朔间凛月竟觉得上学也没有那么枯燥了。

就像春一样。

可是朔间凛月没有仔细瞧，月永雷欧的眼睛里同样有一片湖，隐藏在春意之下，被浸湿的爱意和希望皱巴巴地浮在表面，似乎戳一下就会破，脆弱得濒临不堪一击。被投掷进其中的石子与杂物也只是短暂地使湖面荡起涟漪，他将这些伤害强撑着咽进了内心深处，不一会儿便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深处却孤独得发冷。



3.
季节的更替如韶华如驶，春季在唤来了夏的同时悄悄地离去。蝉的鸣叫带来了夏天的开始，风儿带走了最后一抹春意，于春天盛开的花朵也一个接一个地凋落，取而代之的是新长出来的布满了一地的夏花。夏季的闷热往往难以消散内心的烦躁，就连月永雷欧好像都不如之前那样朝气四溢了，甚至去音乐教室的次数都逐渐变少了。但朔间凛月只当是夏季太过炎热，或者是队伍里的事情变得愈发多了，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曾经的月永雷欧会吵闹着让朔间凛月看他写的歌曲，大声说着好想你，撒着娇让朔间凛月给他演奏钢琴曲。然而，今晚的月永雷欧一反常态地推开了音乐教室的门，瞧见朔间凛月后也只是僵硬地扬起笑容打了招呼，又一言不发地坐在了窗前。朔间凛月心思细腻，一下子看出月永雷欧的反常是因为遇到了些什么事，但在斟酌着如何开口时月永雷欧却先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问：“凛月，可以弹钢琴给我听吗？用我最近写的乐曲。”

“好啊，当然可以。”

月永雷欧只是干巴巴说了这样一句近乎祈求的话语，便再也没有开过口，回归寂静的空气中只出现了片刻纸张摩挲的声音。朔间凛月注意到乐谱上有几滴还未干透的水渍，被笔墨绘出的音符相较于以往显得更加凌乱了，却依然待在五线谱上，一瞬间望去就像挣扎着渴望天空却依然被禁锢的鸟儿。在有了这样的想法后，朔间凛月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一眼月永雷欧，对方却早已回归方才望向窗外的模样，丝毫没有注意到这里。

朔间凛月抿了抿唇，敲响了琴键。

一首与以往一样温柔的曲调，悠扬的同时也不失热情洋溢，节奏的快慢变化却显得有些突兀，急促得简直像是刻意为了展现音乐的蓬勃而创作的。琴键的高音划破夜空，反之于先前的温柔反而道出的是愈发浓烈的破碎感，无论怎么听都会感到悲伤。

月永雷欧说：“果然凛月弹得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啊～”

他扭头，朝朔间凛月挤出一个看似十分勉强的笑，又问他：“好听吗？你喜欢吗？”

朔间凛月自然地答道：“喜欢。因为是「王」创作的曲子，无论是什么曲子，无论怎么听还是会感叹你的才华啊…～”

好热，夏天的气息越来越浓了。

“因为是我创作的曲子啊……”月永雷欧小声喃喃，似乎是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低垂的眼眸被夜色朦胧所阻碍，导致朔间凛月看不清他眼底藏着的思绪。朔间凛月轻轻敲击着钢琴键，眼睛却没有从月永雷欧身上离开，片刻后月永雷欧恍然大悟般地起身，终于朝朔间凛月露出了今晚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啊啊，我好像想明白了！谢谢你凛月！作为报答我把这个曲子也送给你了～！”

讲完这句话月永雷欧跑过去一把拥抱了朔间凛月，稍长的发丝掠过他的脸颊，伴随着晚风轻轻，月永雷欧那即将融进风声的笑语为他的内心种下了一朵花的种子，使朔间凛月在恍惚间差点觉得自己仿佛还停留在春天。

可是那好像是春天仅存的气息了，那缕暖意倏地卷走了残存的春，只徒留朔间凛月独自一人，回味曾经的美好。



4.
可惜啊，事与愿违。月永雷欧作曲的质量一落千丈，原先朗朗上口的节奏变得杂乱且突兀，与以往大相径庭的韵律掺杂着阴郁，沉痛，以及浓厚的悲伤。他去音乐教室见朔间凛月的日子越来越少了，他们甚至只能在排练时遇到，相遇也只是寥寥几句话便结束。夏天也在悄无声息中慢慢走到了末路，残留着仅剩不多的炎热。但即使如此，朔间凛月还是惊恐地发现一个不愿相信的事实：月永雷欧好像越来越害怕舞台了。

曾经站上舞台的他是多么耀眼，聚光灯下的他璀璨夺目，歌声与舞蹈在灯光的衬托下显得他像太阳一样令人印象深刻。月永雷欧是那么爱着舞台和表演啊，能肆意表达自己对于世界的爱意，对所有人的喜欢，现在却被尖酸刻薄的一张张嘴直接撕成了血淋淋的残害。用尽了他的才能便背叛他，利用完了就把他随便丢弃，视他的爱为毫无价值之物。而在这一切之后，他们看到他的耀眼便依然会嫉妒他、欺负他、辱骂嘲笑他，将他逼到黑暗的最边缘，马上就要掉下去摔得粉碎了。

舞台仿佛变成了惩罚他的地方，嘈杂与唾弃像海一样将他吞噬，冷得让他止不住发抖。月永雷欧努力平复内心，尽可能忽视舞台之下的谩骂，但举起话筒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那群人的嘲笑声倏地蔓延开，让人头皮发麻。月永雷欧听到有人说，也不过是废物罢了。

他的恐惧终于将他淹没，害怕和反胃感接踵而至，在黑暗来临的前一秒，伴随着一瞬间耳朵传来的刺耳声，他终于坚持不住丢下了话筒，从舞台上逃走了。

发生这件事之后，濑名泉十分生气。他努力压抑着情绪对朔间凛月和鸣上岚表示无论无何也得表演完再走才算负责，朔间凛月只是叹了口气，说着得补充精力先走了便慢慢悠悠地离去。他不可置否，他想去找月永雷欧，想去问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他在校园里面找了一圈，可惜夜晚的风冷得有些刺骨，而朔间凛月穿的并不多，于是只能哆嗦着身子作罢。

原来秋天已经来了。

音乐教室总归比外面暖和些，冰冷的手在一点点回暖，但混乱的思绪依旧充斥了朔间凛月的大脑。好像在不知不觉中，一切都在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了，他们会受不住压力和落败解散吗？朔间凛月不想继续想下去了，毁灭哪会来的那么快呢。他现在只想把乱作一团的大脑丢掉，于是他抚上了钢琴，毫无顾忌地弹了一首曲子。

弹完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弹了月永雷欧赠送给他的第二首歌，心中反而愈发五味杂陈了。与此同时他惊奇地发现，月永雷欧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音乐教室门口。

月永雷欧颤抖着手，用着有些嘶哑的嗓音开口：“凛月。”

朔间凛月没有说话。

月永雷欧也不在意，“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地去证明我是喜欢着大家，想和大家做朋友，一起在舞台上欢笑的话，大家也会像之前那样再次接受我了。可是为什么呢……是我作的曲子不够好吗？明明我为了他们做了这么多，我以为我的爱可以足够换取他们的喜欢了，但他们依旧觉得我恶心！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自作自受！”他的话语变得有些混乱，哽咽着、颤抖着，“我还能怎么办？好像一切都被我搞砸了啊。”

“他们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啊？”

月永雷欧露出一副终于看明白的苦涩，颤抖着声音笑了起来，嘲笑自己的没用、嘲笑自己的自作自受、嘲笑自己所做的一切。朔间凛月死死咬着嘴唇，想说的话涌上喉咙，却卡在那里一句话都没法说出口，只能硬生生再咽了下去。过了一会，月永雷欧似乎是意识到自顾自倾诉这么多很莫名其妙，于是他终于抬起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对不起啊，他说。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

双脚像是被粘在原地似的，怎么也动弹不得。朔间凛月内心深处一拥而上的恐惧限制了他的行动，于是到最后也没对月永雷欧说一句话。而朔间凛月也终于看清楚了，月永雷欧眼中散的几乎快尽了的朝气，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恐慌与悲伤。他的眼睛就像一片湖一样，掺杂着污浊与绝望，深处的冷与黑已经一道道刻入骨髓了。

这下他终于发现，春天早就已经走掉了。



5.
月永雷欧逃走了。

在那之后朔间凛月好久都没有见到过他，他终于按耐不住性子去问了濑名泉，最终得到的答复是月永雷欧休学了。啊，休学了啊。伴随着话语，朔间凛月丝毫没有一点真实感，于是怀揣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能在无数个明天中再度见到月永雷欧。

日子就这样在一夜之间回到了原貌，百无聊赖的日复一日的生活，仿佛一切都未发生一样，在梦之咲浑浑噩噩的颓废氛围下安眠在花草之中，一觉睡醒再在夜晚继续逃离这乏味的生活。那个明天却迟迟没有来到。他终于能在梦醒之后独享夜晚了，只不过再也没了吵吵闹闹的欢笑和歌声，他反而觉得寂寞了。真是奇怪，明明他不喜欢吵闹的氛围，这应该是好事才对。

朔间凛月将生活的苦涩和压抑全部压到了内心最深处，萧瑟的秋风卷短暂地卷走了他生活中的烦恼，吹得他发冷，但他心头的苦涩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好冷啊，真希望能早点到春天啊。朔间凛月想。

他突然想起了月永雷欧，那个永远朝气蓬勃的，充满生命力的人。歌唱着爱呀梦呀希望呀的小作曲家，为这年的春天带来了一抹与众不同的清甜，仔细一回忆就像是朦胧的、隔了一抹月光的可望不可及的花。这一缕清甜来的仓促，还没来得及回味就转瞬即逝。

朔间凛月终于意识到，春天好像早就已经停滞不前了。他还能等来春天吗，他也不知道。

好冷啊。

如果能一直是春天就好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