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在钻出那团盖住自己的降落伞之前,就听见了由远及近的军靴踩过枯草的声音。
他一边努力让自己冒出头来一边在心里估计着对方的人数,至少三个人包围了他。于是五条悟把手移向腰间,在扯开降落伞的瞬间抬枪对准了自己正前方的士兵。而一颗子弹立刻落在了脚边。
面对还在冒着白烟的枪口,五条悟识趣地丢掉武器把手举了起来。开枪的人拉了一下枪栓,另外两个士兵围上来反绑了他的双手。
五条悟死死盯着这个男人,而后者已经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只留给他半张冷硬的侧脸。金发碧眼,颌骨深陷,北欧人的长相。一个士兵搜出了军官证,将它递给金发男人。
五条悟中尉。
那双没有情绪的眼睛终于直视了他,开口说的是俄语。
接着男人用五条悟听不懂的话对部下说了句什么,他被押着往前走去。
回到营地的时候,其他人正在吃饭。士兵们抬头看了一眼这个被俘的苏联飞行员,然后兴致缺缺地低下头去。五条悟被随意地丢在角落里,金发男人瞥了他一眼后就回到了同伴中间。零星的谈话间或响起,其余时候则只有铁勺子砸在饭盒上的咣咣声,还有士兵们大口喝汤的声音。没有人理会他,惟有屋子里激荡过后又慢慢落下的灰尘压在五条悟的头顶。
于是他只好盯着金发男人的背影看。后者的肩背宽阔而疲惫,部下们一离开,就立刻倾塌下来。看上去用发胶固定过的头发此刻乱蓬蓬的,而他似乎连伸手捋一把都欠奉。男人点了一支烟,抽了几口后就放任它燃烧。狭小的屋子里很快云缭雾绕,这让五条悟很不舒服。他故意大声咳嗽了几声,但是男人无动于衷。
嘿,打扰……
五条悟开口,终于引起了金发男人的注意。见他回头,五条悟赶紧再咳嗽了两下。可惜男人没再有别的动作,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烟雾又升腾起来,挡住了他的表情。
打扰,你可不可以把烟掐了。
男人好像终于回神了一样,看了看手里的烟,又看了看五条悟,脸上完全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你都能受得了战场上的炮火,为什么受不了一支烟。
然后一个士兵进来拽起五条悟,把他扔进了隔壁的库房。
七海建人端了一点冷掉的菜汤和半块黑面包去看他的俘虏。
五条悟看了一会儿给他松绑的士兵,抬头笑嘻嘻地问七海建人,长官,你不怕我逃走吗?
那我肯定会先杀了你。
杀了我太可惜。我很值钱,我知道你们德国人花大价钱悬赏我。如果你把我交给你的上级……
七海建人用面包堵住了五条悟的嘴,示意部下出去,然后退到窗边又点了一支烟。电话线被炸断了,他们和上面失去了联系。此时抓到一个飞行员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又不能放任不管。德国人对待苏军战俘的方式早已臭名昭著,对方提出这样的挑衅让他捉摸不透。他直觉这个五条悟是个危险的人。
刚刚被威胁过的中尉气定神闲地咽下面包,长官,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七海建人。
七海建人。他小声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然后含义不明地笑起来。一头白发桀骜地凌乱着,白发下那双明亮的蓝眼睛迎着阳光凝视他,像故乡丹麦北角的海,群青与海蓝交融。掩在烟雾后,又如海风阵阵波涛汹涌。七海建人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头。
七海长官,你们已经没有多少补给了,为什么你还能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五条悟促狭地问道。
七海建人的眉头拧得更深。这个库房空荡荡,除了几筐快要烂掉的土豆和菜叶子,就只有冷冰冰的弹药。前阵子有所谓的代表前来搞所谓的慰问,叽里呱啦鼓吹了一通元首的信任,要求他们为了帝国继续英勇地作战。七海建人提出补给,而那个代表只是又说了一番漂亮话,拿出半盒珍贵又没用的香烟打发了他。
自己的窘境一览无余,七海建人也不愿再在敌人面前端着架子。对他来说,五条悟也并不是敌人。没有谁是敌人,除了狗屎般的命运。
他踩灭烟头走到五条悟身边,重新把他的双手绑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反抗。
没有那个必要。五条悟很自然地说出了这句话,七海建人竟然没能从里面听出别的情绪,比如嘲讽和鄙夷。
嗯,确实没有必要。他一边喃喃地重复着一边走出库房,在心里希望能有一颗炮弹迎面飞来。但是没有,只有光天化日之下赤裸裸的现实。
之后的几天里,七海建人依旧来给五条悟送饭,给他松绑后就站在窗口抽烟。有时风往外吹,把呛人的烟味带走;有时风往里吹,五条悟也就渐渐习惯了这个味道。而菜汤和面包的份量如此稀少,以至于每每七海建人来不及抽几口,五条悟已经把食物统统下肚。
然后七海建人就把烟头摁灭在窗台上,再把五条悟的手绑好后离开。过一会儿,不值岗的士兵会进来,捡起长官丢下的烟重新点燃,几个人传递着深吸上几口。有个士兵会说英语,就和五条悟各自操着有口音的英语磕磕绊绊地交流,得知他们都是被迫参战的丹麦人。
有时五条悟也问起关于七海建人,士兵们对长官表现出了极高的敬重,说他是个绅士,与大家一起出生入死,拿过铁十字勋章,带领他们从42年幸存到了44年。
也许我们还可以跟着他回到家乡,士兵说。然后他们给五条悟解开绳子,邀请他一起打牌。
一连数日风平浪静,连飞过营地的鸟儿都寥寥。似乎不管是德军还是苏军,都已经忘了在东欧的某片平原上,还有几个丹麦士兵和一个被俘的苏联飞行员。
食物终于见底,负责做饭的士兵开玩笑让打牌打输的那个人去打猎,并且把五条悟也算了进来。
你们不怕我逃走吗?
耿直的士兵不像他们的长官一样擅长放狠话,反而笑嘻嘻地说你逃就逃吧,别把你们的人引过来就行,这样还能省张嘴。
于是五条悟耍了点小聪明,顺理成章地输了牌。提议的士兵慌了神,战战兢兢地跟七海建人汇报这一结果时,恨不得当场饿死自己。
七海建人闭着眼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淡淡地问五条悟,你会逃走吗?
五条悟摇头。
你会把我们的方位暴露给你们的人吗?
五条悟摇头。
去吧,给他一把枪。
枪声会暴露我,还有你们。
五条悟带着从自己手上解下来的绳索,转身离开了营地。
七海建人终于睁开眼睛,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高挑瘦削的背影。
然而敌袭来得猝不及防。没过多久,值岗的士兵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说发现了小股苏军部队。
打牌的几个士兵紧张得冷汗淋漓,七海建人只挥了挥手,让他们立刻去自己的岗位准备战斗。
望远镜里的步兵像一只只慢慢逼近的螳螂,坦克越过山坡,履带的隆隆震颤仿佛要碾碎所有人的心脏。士兵们颤抖着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静。
第一个人进入射程,七海建人开了枪,是开火的信号。枪炮声与子弹的尖啸声随即在耳边炸裂开来。他的世界一时变得只有瞄准镜这么大,里面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们倒下,有时还能在视野的角落里看到这些人在抽搐,或者直接不再动弹。直到瞄准镜里空无一物,他的世界只剩焦土。
一枚炸弹在身边爆炸了,一个士兵无声无息地斜倚在战壕里。七海建人的部下所剩无几,即使是一小股苏军对他们来说都是火力压制。今日终于要有了断了吗,他这样想着,朝瞄准镜里那个人的腿上开了一枪。
又一枚炮弹爆炸了。这次离得太近,飞溅起的沙土簌簌地从头盔上落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一只耳朵好像听不见了。另一只耳朵里的动静被放大,七海建人听见士兵们在大叫和哀嚎。让所有人活到现在或许是自己的过失,他边开枪边想,他带着这些年轻人走入了不可出的地狱,那“黑暗的无底坑,不死的虫和不灭的火焚烧,使人昼夜永远受痛苦”。
乱飞的弹片重重砸在了七海建人头上,他感到一阵钝痛,温热的液体迅速漫过视野,然后他失去了知觉。
深秋的兔子在阳光洒落的树丛间欢快地奔逃,享受凛冬来临前的最后一点温暖。五条悟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踩过层层落叶,踩过斑驳陆离的光点,好像把过去的不快都踩碎在脚下。偶有鸟儿的鸣叫,空灵地传响。
他回忆着孩童时代的手艺做了两个陷阱,彼时他经常在俄国冬日厚厚的雪地里捕捉野兔子或者麻雀。然后坐在树下静静地等待着不聪明的小家伙落网,很快便有所收获。两只肥美的兔子,被他拎在手里时还无知无觉地嚅动着小小的三瓣唇。
这里不似人间,像一个金色的梦。五条悟想起七海建人,他的金发碧眼,幽深眉骨,都在潜意识里被蒙上了一层雪一样的烟雾。五条悟感激这位无意的造梦者,不管他是出于信任还是自我放逐。
七海建人痛恨战争。五条悟想着,没有人不痛恨战争。他提起手里的兔子,两只兔子乌黑的眼睛无辜地瞪着他。
如果不是因为战争,我就不会坠机,也不会在这片树林里捉到你并且把你吃……
突然传来的遥远的炮声打断了五条悟对着兔子的自言自语。
五条悟是凭着那枚露在外面半截的铁十字勋章把七海建人从土堆里刨出来的。
被砸得深凹下去的头盔歪在一边,额头上沾满泥土的血迹已经干涸,蛛丝一样危险地爬满脸颊。金发脏得认不出颜色。
五条悟只好对着那张血污混杂难以辨认的脸又拍又打。七海!七海!七海建人!!!
浅色的睫毛终于颤动了两下,缓缓睁开,露出一双死人的眼睛。
死人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惨白的天空,直到另一片蓝色的海闯进来,瞳孔才逐渐聚焦,生气一点一点回到了眼睛里。
为什么要救我。嘶哑的喉咙里发出这样的疑问。
五条悟莫名火大起来,为什么要救你,那你为什么要放我走?
七海建人努力想扯出一个冷笑,但是失败了。因为你……对我们,没有意义了。我们早就被放弃。
那我对你有意义吗。
七海建人的部队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漠然地接过五条悟递过来的烤兔腿,直直地往嘴里塞。五条悟只能扑过来将它夺下。
你也不嫌烫啊。
幸存的那只灰色兔子被拴住,在火堆旁蹬着腿,无辜的眼睛里倒映着火光,对同伴的死无知无觉。七海建人把它抱过来放到自己腿上。
我在吃你的朋友。他把那只兔腿在兔子面前晃了晃,你介意吗。
五条悟说,它们应该不认识。
七海建人觉得自己像一个魔鬼,在黑夜里,在诡谲跳跃的火光中,吃掉象征春天与复苏的兔子并且炫耀,这即将配得上他一生的恶行。因此他畅快地笑起来。
肺部的疼痛很快制止了七海建人失去理智的行为,他急促地咳嗽起来。兔子从腿上爬下来,继续窝到火堆边。五条悟旁观着七海建人短暂的失态,但是无话可说。他没有立场去安慰或者原谅。
我们把它养起来吧。两个人沉默地吃完晚餐后,五条悟提议道。
兔子睡着了,毛绒绒的尾巴毫无防备地对着七海建人。它应当是自由的,但是出于某种情感,他答应把它留下来。
清晨,他们在迷蒙的薄雾中悄悄返回战场收殓遗体。七海建人一言不发地翻找着每一个可以辨认士兵身份的东西,然后装进口袋。五条悟找到几张浸透了血的信纸,上面写着他看不懂的丹麦语。他把它交给七海建人。
“亲爱的,我应该很快可以回家,该死的战争快结束了。我不在乎输赢,只愿早日见到你。爸爸妈妈是否安好?……”
七海建人小心地沿着折痕把信纸叠起。如果德国战败,那回家之后等待他们的也许是叛国的罪名和军事法庭。
他们很信任你,你不必自责。他们追随你走到现在,也是一种幸运。五条悟深吸一口气,艰涩地开口安慰。他碰了碰七海建人胸口的那枚铁十字勋章,不管怎么说,对你的部下来说,你是个合格的长官。
七海建人顺着他的动作低头看了一眼那枚勋章,然后想起自己受勋的那天。他带着为数不多的同伴从迭米扬斯克的血海地狱里逃出来,德国人嘉奖他时说的却是,你是个合格的雅利安人。
合格的不是他的能力,只是他金发碧眼的长相而已。
七海长官。五条悟突然问,你怀疑过我吗?
怀疑你什么。
怀疑是我引来了我们的部队。
七海建人正在往坑上填土,闻言他直起身子,才发现腰背已经酸疼得像是要折断一样。
那你怎么还在这。
如果我是故意的呢,我故意留下来,为了……
五条悟。那双蓝眼睛再次认真而冷峻地直视他。不要让我证明什么,也不要向我证明什么。现在你依旧是我的俘虏,仅此而已。
严冬很快降临,两个人带着一只兔子在茫茫的森林与平原之间流浪。又是漫长的平静,仿佛那场突如其来的、让七海建人失去所有同伴的战斗是死神随机掷下的一粒骰子,用来戏弄渺小的人类,然后命运又把两个幸存者随意地抛却。
五条悟负责打猎,七海建人负责收集柴火,但是积雪让一切都变得艰难起来,每天能吃饱饭的大概只有那只兔子。晚上他们轮流休息,在寒夜里两人的衣服都显得单薄,迫不得已地靠在一起取暖。一开始七海建人并不愿意,于是抱着兔子入睡。然后半夜被奇怪的味道惊醒,手上和袖子上沾满了不明液体,气得他想当场烤了那只满脸无辜的罪魁祸首。五条悟只得哄他去河边清洗干净,把自己的衣服暂时换给他换上。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喜欢那只兔子。窝在七海建人怀里吃东西时,那小小的身体一动一动,充满温度,带着生命的力量。它的皮毛顺滑而熨帖,圆圆的眼睛亮亮的。时常吃草吃到一半忽然停下,若有所思地与他对视半晌,然后继续抱起前爪努力地进食。
七海建人没有放弃“战俘必须绑好”的准则,只是绳子被分成了两半,一半用来捆住五条悟的一只手,一半用来捆住兔子的一条腿。他就牵着两根绳子在林间与平原上走走停停,两人一兔突然生出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七海建人说再看不到其他人的话,他们俩可能都要在这个冬天变成卖火柴的小女孩了。
你不是说自己很值钱吗,怎么你们的队伍不来找你。
啊,可能觉得我死了吧。五条悟两手一摊。
……
你们的队伍为什么也不来找我?
啊,可能觉得你跟我一起死了吧。七海建人回敬道。
……啊,那好像还挺浪漫。五条悟悄悄地想。
这天,当七海建人决定去更远一点的地方寻找农户的时候,遇到了零散的几个苏军。短兵相接,走为上计。他随意地朝对面放了几枪便打算撤退,没有想到身边的五条悟摸到他腰间的手枪也朝自己的友军开了枪。七海建人心下震惊,不知道那些人里有没有认识五条悟的,慌乱之中只能摘下头盔扣在了五条悟头上,以掩盖那头耀眼的白发。
然后他们往森林深处跑,那截绳子实在太过碍事,七海建人想要松开,而五条悟跑到身边抓住了他的手。那只手温暖有力,掌心有老茧,因为紧张而汗津津的。两只手的骨骼交错在一起,有什么在一瞬间爆炸开来,像他们脚下踩过又溅起的雪泥。五条悟的腿很长,带着他不顾一切地飞奔。喊声与枪声被远远甩在身后。
最后他们气喘吁吁地停下,苏军没再追过来。七海建人看着五条悟,想发作却被噎了回去。他不得不承认那双眼睛如此动人,好像碧蓝的海水包容万物,所有罪恶都能在其中获得新生般的纯洁。这不该是一个士兵的眼睛。
你疯了吗,五条悟,为什么开枪。
我们不能就这样被他们抓住。我可能会被交给“蓝帽子”,而你会死。
那你就打算叛国吗?
五条悟摸摸下巴,不置可否地笑笑。叛国,他当然不会。但许多事情的发生就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容不得他去考虑后果。
忽然两人同时想到了什么,不安地对视了一眼。
兔子丢了。
大概是摘头盔的时候无意中松开了绳子,七海建人想。但他无法再回头寻找,苏联人可能还在森林里。幸而积雪不算深,他们留下的脚印才不太明显,否则很容易被找到。北风呼啸,天空又开始飘雪。
五条悟看着七海建人的背影,一个月下来男人又瘦了不少,几乎有点形销骨立。肩背不再宽阔,部下的死仿佛抽走了他身体里全部赖以存活的力气。五条悟明白这一个月以来七海建人一直在努力地重新搭建信念,但是并不容易。兔子丢了,他好像失去了三分之一的灵魂。
跟上,我们得在雪下大前找到地方避一避。七海建人回头喊道,声音有点沙哑。
五条悟小跑过去与他并行。我会帮你把兔子找回来的,他在心里说。
雪下得纷纷扬扬,天色已经晦暗。他们幸运地找到了一户人家。七海建人示意五条悟跟在他后面,不要做声。
叩门之后过了许久,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探出头,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七海建人用德语向老妇人说明来意,尽管不大听得懂,但她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她的老伴从门后闪出来,用不连贯的德语问他部队的番号是什么,又问他身后那个白发男人是谁。七海建人报上了自己的番号,说那是他的俘虏。也许是那枚铁十字勋章让老夫妻信任了他,他们同意让七海建人和五条悟在屋后的柴房里过夜,只是看向五条悟的目光很不友善。
他们喜欢说德语的人。五条悟在稻草堆上躺下。
因为他们的孩子被送去了西伯利亚。七海建人回答道,并把乱糟糟的稻草铺开。
五条悟透过排风口看外面深蓝色的天空,由于反射着大地的雪光而微微发亮。雪花还在飘落,它们平等地覆盖着这个世界的丑恶。肉体会无声无息地腐烂,血水会缓缓渗进泥土里。等雪融化后,弹坑上会长出新草和野花。
老妇人推门进来,带来了食物和牛奶。她热情地招呼七海建人,然后用生涩的德语对他说,圣诞快乐,先生。七海建人愣了一下,才发现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圣诞节。他谢过老妇人,然后微笑着说,圣诞快乐。
老妇人扔给五条悟一个冷土豆,不大客气地用俄语对他说了句圣诞快乐。五条悟倒是毫不介意,乐呵呵地接受了自己的晚饭,开开心心地举着它说,圣诞快乐,老嬷嬷。他笑起来像个调皮阳光的大男孩,倒弄得老妇人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指着那一罐子牛奶对他说,如果这位长官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喝一点。
没关系,长官愿意。他从稻草堆上跳下来,坐到七海建人身边。七海建人只得避嫌地往旁边挪了挪。
他们饱食了一顿黑面包、熏鸡肉还有热汤的晚餐。七海建人解开了五条悟的绳子。看着深深的红印,觉得有些恍惚。现在你也自由了,但他没有说出口。
五条悟有些诧异。手腕除了有些微酸疼之外并无其他不适,只是看上去空空的,那圈红印子仿佛一道不会消失的烙印。他看向七海建人,后者平静地与他对视。他觉得对方冷冰冰的蓝眼睛像行将破冰的贝加尔湖,冷硬的脸上也有了一点情绪的松动。
圣诞快乐,五条悟中尉。
圣诞快乐,七海长官。
七海建人的呼吸声均匀平缓,他的眉头永远蹙,但是睡眠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深沉。五条悟看着柴房的屋顶发呆,倾听着身边人的呼吸,然后起身悄悄地出门。
他很明白七海建人的意思,他默许了自己的离开。但五条悟要去找那只兔子。
今天是平安夜,士兵们会自发地休战,希望越下越大的雪能掩盖他的足迹。而他平生第一次有着这样强烈的预感,他会找到兔子。
森林里那样安静,除了偶尔的雪落下枝头带来的簌簌声。五条悟靠着飞行员天生的方向感和雪光的映照,按脑海里的路线追溯着。平安夜的森林像一个巨大的睡梦,他在梦里毫无顾忌地拉开任何一个黑暗回忆的抽屉,放出心中的梦魇。
他先想起白天朝友军开枪的感觉,说实话他事后才觉得紧张,但是并不害怕。他向来是最能顾及一切又最不顾一切的人。而后他又想起自己每一次飞行任务时投掷炸药或者与敌机撕咬的感觉。前者让他觉得自己像魔鬼,徒留下身后冲天而起的尘埃,听不见惨死之人的尖叫。后者让他觉得自己像人,与敌机追逐时他能清楚地看见驾驶舱里的人影,尽管也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但他们互相决定彼此的命运。
每次走下战机时,人们都以英雄的礼遇迎接他。他也是实至名归的英雄称号获得者。而遇到七海建人后,那种荣耀感消失了,并不是因为他成为了俘虏。
七海建人是什么感觉呢,当他把第一发子弹打入那个本不应该成为敌人的人身体里时。他会在瞄准镜里看见绽开的血花,会被后坐力撞痛锁骨,会看见中弹之人扭曲的表情,痛苦、惊惧和愤怒。他在一场场战斗中存活,也一步步接受着命运无端的反噬。
微弱的扑簌声传进耳朵,五条悟停下思考,辨认着声音的来源。很快在白色的雪堆里看到了一团黑乎乎的小东西在拱动。他走过去抱起那只兔子,它的前腿上还拖着一截绳子。
返回的路上,一切都变欢快起来。森林不再像黑色的梦,而是一个美丽的雪景球。五条悟觉得自己变成了雪景球里的小人,雪花纷扬无序地飘落,落在头发上、肩上,而小人永远在笑。兔子的体温给予他苏生般的温暖。
来时的脚印被雪覆盖,但五条悟很快就找到了栖身的小屋。推开柴房的门时,七海建人已经醒来。他坐在稻草堆上,眼神一片空茫,似乎又回到了被五条悟从土里扒拉出来时的样子。
五条悟的心瞬间觉得有一阵刺痛。好在看见他和他怀里的那只兔子后,那双眼睛慢慢亮了起来,惊喜,不可思议。
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动容的样子。笑了又叹气,冷硬的表情彻底融化,接过兔子时双手在颤抖。失而复得,不管是什么,对七海建人来说都算得上恩赐。
哈,悟……你应该戴一顶红帽子,再蓄个白色的胡子。七海建人笑着摇头,他好像头一回这样开玩笑。兔子有些困兮兮的,他轻轻拂去它皮毛上的雪花,小心地解开前腿上的那截绳子。然后兔子窝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所有人心想事成,在这个平安夜。
你决定好了吗,建人。
嗯,决定好了。
两个人站在路口,寒风烈烈地刮过脸颊,初升的朝阳被晨雾遮掩,没有带来多少温度,但是在唤醒着大地上的一切。
一直往西北方走,或许你真的可以走回家。五条悟朝七海建人眨了眨眼睛,记得绕开柏林。
七海建人短促地笑笑,看向远处茫茫的雪原。公路上有坦克开过的车辙,他决定在这里与五条悟分别。
我会的,祝你平安。他向五条悟,他的敌人,他曾经的俘虏,现在的朋友,敬了一个军礼。
五条悟向七海建人回礼。他凝视着那张脸,想起自己被俘的时候,这个男人满脸不屑地朝自己脚边开了一枪,于是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五条悟没有回答,放下手上前一步拥抱住了七海建人。他比七海建人高,低下头来把下巴放在他肩上。毛茸茸的脑袋蹭在七海建人的侧脸上,热热的,有些痒。
我们可能永远不会见面了,你就只是向我敬个礼吗?
七海建人当然明白,所以他一直在克制,只到了这一刻才可以暂时放弃。他抬起手,用力地回拥了五条悟。阳光刺破雾霭,照在远行之人的身上。
兔子站起来扒拉七海建人的裤腿,这只小家伙竟然一直跟着他们。
从今天起,你有名字了。七海建人把兔子提起来抱在怀里,你叫五条悟。
为什么!我和这只兔子有什么共同点吗?五条悟又咋呼起来,我要抗议!
抗议无效,这是我的兔子。七海建人已经转身向前走去,把五条悟叽叽喳喳的抗议甩在身后,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
再见了,我的爱人。你将走向胜利,而我走向命运。
他一把扯下那枚铁十字勋章,随意地扔在道旁的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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