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修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去寻找那封沾上了他血迹的信，他的指尖依稀残留着信纸粗糙的手感，上面被他的汗水、泪水和血浸染，上面有着他熟悉的字迹认真诚恳地告诉他想要保护他，上面有着无休止的眷恋与不舍。他还记得最后视线模糊之际，恍惚间能听到飞机起飞的轰鸣声，虽然那架航班早就翱翔于平流层之上，能听见图书馆窗外清脆的鸟鸣声，风飒飒地揉着暖阳奔跑而过。

当他带着无悔和一丝让他感到幸福的遗憾，缓缓垂下了头闭上了眼睛，敛起了那块经过硝烟却依旧通透的翠绿宝石的时候，他依旧看着那封信的方向，边边角角都是折痕和血迹，但所有的字迹就像被施了隔离魔法一样，一笔一划依旧清晰。

阳光并不怜惜地铺天盖地洒进了图书馆。

他爱的人重回于自由的天空。

那是巨大的，向往着天空的飞鸟。

亚修以为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了，在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爱和善良之后，他再无畏于死亡。

死亡亦是一种自由。

他睁开眼，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格外地刺眼，但是他并不讨厌，眼睛发涩，鼻子发酸，浑身僵硬酸痛，腹部有强烈的撕裂感，手指因为冰冷而僵硬，而这一切都在告诉着他，他还活着。

他瞪着眼不舍得再闭上，他顺着手上的输液针和输液管，看到了输液瓶中透明的液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干净透澈，这让他想起了一个人的笑容，也是那样干净又温柔。

他动了动脖子，看到枕头边上有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他挣扎着爬起来，不顾牵动了腹部的伤口和并不长的输液管，身上一堆各种仪器的管子和电极片碍事地连在他身上，但他依旧撑起了身体，将那封信按在了心口，过了好一会才虚弱地颤着手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虽然只看过一遍，虽然从拿到这封信到现在在他手里的时间不过一两个小时，但这是他在这里最熟悉的东西了。

里面的几张信纸有些脏，有着水痕和血迹和熟悉的字迹，还有一张早已起飞的航班的机票。

这班飞机早已带着他的灵魂飞往了属于他的目的地。

所以他无悔地留在了这里，即使他没想到他还能活下来。

这之后等待他的是漫长的他以为早已习惯的孤独，以及法律的审判。

这次是幸运的，虽然他认为在他遇到那个日本的少年时所有的幸运就早已用完了。

没有阴暗的牢狱生活，他的一切被人暗地里打点好，当他再次真正得到自由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后。

他离开了囚笼之后，用最快的速度办好了一切的手续，什么都没有拿，只身一人坐上了飞往日本的飞机。

对于他来说美国是他生活长大拼搏过的地方，但也是一个巨大的牢笼。过去的亚修早就死在了纽约，死在了那个静谧的图书馆中，那个渴望自由向往自由，最后因自由而灭亡的山猫。

修剪整齐的金发依稀还是十年前的样子，他褪去了仅存的那些稚气，隐藏起了他的狠戾，五官被时间刻画地更加深邃，他带着一副大框的平光眼镜，看起来柔和了起来，也没有实际年龄那么大了。

他在监狱里学了日语，却再也没有读过一句【さようなら】，他想如果这次还能见到他不会再说出这句话的，没有了在推开那个人的理由了，也不再需要那个人离开了。

日本的领土和美国比只能抵得上个零头，但是东京却几乎是纽约的两倍。

十年过去了，他仅与马克斯有过几次联系，他甚至没有联系过英二一次。

英二说不定已经回到了他自己熟悉的世界里了，或许已经不再愿意接触一个年少时把他牵扯进一个不属于他的血腥世界的人了。

从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和英二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但当他踏上那片陌生的国土时，他恍惚间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仰起头看着同样湛蓝的天空，阳光落在眼中是同样的刺眼，没有因为在不同的地方就有分毫的不同。

他望着天空，眼前依稀浮现了当年英二撑着一根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的满是铁锈的自来水管，抱着拼死的决心说出【既然反正要死的话，无论如何都得试试】，然后不顾身后追来的敌人，摆出标准的架势，握着水管勇往直前地奔跑，铁杆扎入预先挖好的坑中，然后借着弯曲的力度和助跑跳跃的速度，就像一只飞翔的鸟一般越过了有着铁丝网的红砖高墙。

他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只有那只飞翔的鸟，那个一跃而起的动人身影。

那时的天空阳光划破黑暗，黎明已至。

在那一刻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远空的自由。

那是一个第一次见到枪，第一次遇到枪击，见到有人死亡的，从没见过暴力与血腥的，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却毫不畏惧的干净少年带给他的震撼。

奥村英二。

他飞上天空逃走了。

亚修推了推眼镜，漫无目的地在城市中游荡，他不知道英二在哪里，也并不一定要找到英二，他只是贪心地想如果能看一眼，他想知道那个带给他自由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那时的他不止一次地祈祷过【神啊，请不要把他从我的身边带走】，然而最后要他离开的也是自己。

而现在，如果英二会看见他，喊住他，那他就决定再也不走了。

他生活在他生活过的地方，抛开了仇恨和阴谋，这个地方是与他的过去毫无关系的和平的存在，和这里有关的只有那个名叫奥村英二的少年。

十年过去，他也早就成为了青年了吧。

他在这个城市兜兜转转，走走停停，他买了一部相机，学着记忆里英二的样子开始拍照，风景人物和他想要留下的画面，却没有一张照片中有他自己。

他时不时会想起，那个为了街头暴力团取材而来的少年，最后被卷入了那些事件中，被强迫面对了这个地方的残酷与冷血，但他依旧保持着他的率直与纯真，他变得坚强勇敢，变得耀眼。

那个单纯的少年曾经拿起相机在取景框里看了他很久很久，却没有留下多少有他自己的照片，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

亚修喜欢图书馆，里面有熟悉的书册的味道，以及能让人沉静下来的气氛，他记起第一次和英二吵架，后来自己在纽约的图书馆里，熟悉的位子上看书时，英二也找来了，气喘吁吁的样子却让他觉得很可爱。

所以当亚修站在了东京国立图书馆门口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很久很久没有去过图书馆了，他一直四处游览着，似乎是条件反射地避开了以前的习惯一般没有去做自己习惯的事情。他想了想，他是真的喜欢英二，所以才会在那之后把属于英二的习惯当成了自己的，但他并不觉得没什么不好，就仿佛英二还和当年一样在他身边，会用各种情绪叫着他的名字。

“亚……修……？”

亚修看着图书馆的大门，突然笑了起来，他想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英二用这种迟疑又不确定的语气叫过他的名字。

下一个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凝滞的呼吸让他浑身都紧绷了起来，仅仅一个转身，却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身体会那么地笨重迟钝。

他看到一个留着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束着的青年，用一脸的难以置信，张着嘴看着他。他的脖子里挂着一个老旧的磨损得很严重的相机，和当年英二那台相机一模一样。

亚修看着青年一步一步郑重地踏上台阶，然后站定在他的面前，略微比他矮一点，是他熟悉的身高差。

“亚修。”这一次的语气变得肯定，变成了亚修熟悉的语气，自信与坚定。

青年低头思索了片刻，然后再次抬起头。

亚修看到他发红的眼角和短促起伏的胸膛，他知道他要哭了，却听见青年用哽咽的声音说：“当年来不及教你一句日语，早点教你就好了，不过你那么聪明肯定已经学会了吧。”

“亚修，欢迎回来【お帰りなさい】。”

亚修后退了两步，安静地笑着举起了相机，从取景镜中看到了青年因为抽泣不断耸动的肩膀和不间断往下落的眼泪，但脸上却是无法掩盖的笑容。

他在按下快门留住了这个他想留住的画面的同时，对着青年张开了怀抱。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一些，却依旧让人感到安心。

“我当然已经学会了。”

“英二，我回来了【ただい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