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便阴云密布。细雨来得突然，从天而降，依次打湿了城堡不菲的拱顶和厚重的石墙。水珠顺墙面攀爬而下，像上帝赐下的圣水，慵懒地、傲慢地行进，直到遇到一只手。

　　修长的手指贴在湿漉的墙面上，掌心隆起，刻意不触碰看似光滑的城堡。

　　男人没有带伞。不过很正常。伞是新兴的玩意儿。在这个要么富得拿金子当枕头，要么穷得连张床都没有的年代，普通人没有闲钱去搞一把观赏价值大于实用价值的伞。

　　他从某个小巷里钻出来，和往常一样走着回家的路，却在经过工藤家的城堡时被淋成了落汤鸡。更糟糕的是，他被石墙突出来的一块狠狠绊了一脚，所幸他反应及时，稳住了身形。

　　工藤堡。

　　有钱人的住宅。

　　男人皱眉，又飞快松开。他收回手，在雨里轻轻一甩，没做再多停留。

　　然而，这座城堡似乎非要炫耀一番，在男人离开它前，敞开了大门。

　　喧闹突兀地划破雨声，无数煤油灯带来的光亮瞬间打进暗沉的雨幕中。贵妇们穿着蛋糕般层叠的华丽衣裙摇起扇子，绅士们则头戴圆顶礼帽各自交谈，直到大门打开，他们才颇有情调地转头欣赏起雨景来。

　　这样的景色因天空晦暗、细雨朦胧最适合观赏。大部分贵族都认同这个说法，并且能够就雨景之美侃侃而谈。

　　“它们就像上帝赐下的礼物，美得惊人。”

　　“天哪，连地上的涟漪都那么漂亮。感谢上帝！”

　　直到站在最中间的青年开口：“感谢上帝，各位，趁着上帝的礼物还在，快回家吧。”

　　贵族们于是纷纷撑开伞，漂亮的、五颜六色的伞，在灰白黑的街景中格外显眼。这群伞下的人们对视后会心一笑，满意地抬抬头，就像在进行一场大型表演。

　　这场表演显然不受欢迎，它让被大门挡住的男人烦躁不已。

　　因为这群贵族——成天吃饱了没事干的家伙，撑伞时的动作缓慢得像乌龟。要他说，他们就是一群王八蛋。否则怎么会在被雨淋得浑身湿透的平民面前大谈雨之美？

　　但烦躁没有在他的脸上显露出一丝一毫，他始终低垂着脑袋，叫人看不清神色。

　　贵族们提着裙摆、扶着手杖，款款离去。从背后看去，他们的脖颈大多修长、纤细，而脊背总是刻意地挺得绷直——这种姿态在贵族中极常见，仿佛这是他们与平民不同的标志。

　　总算清净了。

　　男人重新提步，快速经过那扇已经合拢的华丽大门。

　　可惜的是，今天实在时运不济。他刚走过大门不久，便被人从身后叫住了。

　　“你，对，就是你。请你等一下。”

　　男人压抑住情绪，回过头，认出了说话的人——工藤新一。

　　大名鼎鼎的工藤家独子，家世背景在平成都是数一数二的存在，最重要的是，他本人年轻俊朗、能力非凡，年仅十八岁便是贵族小姐间炙手可热的夫婿选择。

　　或许是雨幕相隔，男人看不清工藤新一的面庞，只从他与众不同的走路姿态中看出点安慰。至少这位年仅十八岁的贵族先生没有走出标准的贵族步伐——城里的平民私下里管这个叫“板板步”，硬得像街角棺材店里的货物。

　　“是叫我吗，先生？”男人停住脚步，耐着性子挂上一个迷茫的、瑟缩的微笑。这是他在城里生活多年得出的经验——无论你表现得如何有谈吐，都不会被贵族们看得起，而想要尽快摆脱他们，最好的办法是装作害怕，傲慢的贵族会因此认为你不值得他们多看。

　　这一招在今天意外地失效了。

　　工藤家的独子快步走至他跟前，用蓝色的眼珠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黝黑的面庞、宽阔的肩膀、壮实的身体，很典型的体力人的模样。

　　“雨太大了，撑伞回去吧。”

　　木制的伞柄被递到眼前，男人半晌没有说话。就在工藤新一准备再多说两句时，男人拒绝了。

　　“谢谢您，工藤先生，但我家离这里不远了。”男人敛起笑，转身快步离开。

　　他没有撒谎。他的家的确离这个不远了。拐过三个路口，左手边的一幢墙皮脱落的灰色小楼就是他的目的地。

　　和往常一样，他比另一位家庭成员回来得要早。打开门，入眼是一张木桌、两张板凳，往里是两张并排的小床，中间用一块破布帘子隔开，对面同样挂着一块帘子，拉开后是一只崭新的抽水马桶和一个小台子。

　　看见这只抽水马桶，男人便感到一阵阵心痛。抽水马桶已不算时新的玩意儿了，但价格依旧不菲，上头最近颁布的新政令要求家家户户必须安装抽水马桶，对普通家庭来说算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暗骂了一句该死的政令，男人一头钻进了狭小的洗浴室里。

　　水声很小，隔着帘子几乎听不见。这都多亏了另一条政令——“禁止大量用水”。而这条政令的诞生则要归功于伟大的教廷。教廷四处宣扬水是上帝的馈赠，并坚信贪婪者会受到惩罚。

　　他们拿出的有力例子，是东京城近百年前发生的地动。据记载，短短一天内，东京城便遭遇了十多次地动。那时候还没有教廷，人们也并不这么信仰上帝。

　　“所以仁慈的上帝才会发怒。”

　　呸。

　　洗干净了脸，再走出来的，却不是男人了。

　　那人有着白皙的脸庞、深邃的五官，漂亮的绿色眼睛缓慢地眨动，眼睫毛上还带着细小的水珠。

　　女人脱下湿透的衣服，伸手取下两肩上固定的厚实布包，又把腰上绑的一圈布料解开，露出瘦削、窄小，但有起伏的身体。

　　在做完这些事后不久，房门再次打开。

　　“志保，我回来了。”清亮的女声和长发的漂亮女人同时出现。

　　宫野志保笑着喊了声“姐姐”。

　　她和姐姐宫野明美是半年前搬来城里的，经人介绍才以便宜的价格租到了这间小房子。姐姐明美是教廷的修女，妹妹志保则在一家裁缝铺当学徒，两姐妹的收入勉强能养活自己。

　　虽然在经济上不算富裕，但她们对现状还算满意。偶尔也能在无事的晚上一起喝一杯姜汁啤酒，配上难得一见的新鲜的绿色蔬菜。

　　“还算过得去。”

　　每当别人问宫野志保生活如何，她总是这样回答。

　　“今晚吃点好的，怎么样？”宫野明美快乐地提议道。她今天领到了教堂的“恩赐金”，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工资。因为上个月教堂得到的“感恩上帝捐款”格外多，所以连“恩赐金”的数额都增加了少许。

　　“好啊，但也不用太丰盛。”宫野志保笑道，顺便提醒姐姐， “别忘了要存一点。”

　　存点钱。

　　一是担心生活遭到未知的冲击，二是两姐妹希望能存够钱离开东京城。

　　虽然很不想这样说，但这里真的太烂了。

　　这是一座充斥着光怪陆离的城市。左眼是毛色漂亮的雪白猫咪在马车上高昂头颅，右眼是下水道的老鼠们缩在自己的一隅里疲于奔命。

　　如果说这里还有一个讲究平等的地方，那大概是教堂。

　　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上帝平等地爱每一个人。

　　但上帝更会保佑捐款最多的富豪。

　　认识到这一点，东京城便使人绝望。

　　想到这里，宫野志保忍不住嗤笑。在姐姐好奇地问她在笑什么时，她平静地回答： “今天遇到一个好心人给我递伞。”

　　“那真是太幸运了，志保。”宫野明美双手合十，摆出祷告的模样。她是修女，最擅长的便是祷告。

　　宫野志保点点头，也模仿起姐姐的样子，低下头藏起平直的嘴角。

　　她不会傻到把心里话说出来，毕竟她唯一的亲人宫野明美是教廷的一员，而捐款实打实地给她们带来了不小的便利。

　　比如桌子上的一小盒鲜牛奶。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