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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教师

作者 : 兔子炸鸡

分级 少年 异性

原型 时空中的绘旅人 叶瑄

标签 非常长预警

状态 已完结

1107 11 2022-1-2 06:23
“我们的生活里有很多值得为之哭泣的事物,但是好在那都过去了——我们是不必为未来哭泣的。事情会变得更好。”

从西城区的旧小区门口过了门禁再向前走,经过一棵老树——小区里的一个老人说,在刚定都的时候它就种下了,比小区里很多人年纪都大——右拐,路过一个长了青苔的台阶,上面还有残留的电线杆,再向前走几步路,就有一栋小楼。
小楼是旧时候苏联的建筑风格,红白相间;不过窗户是铝合金的,还装着防盗网,看得出是翻修过。
叶瑄的新工作地点就是在这里。
他的几个同行在听说风声之后都说羡慕他,那些家庭里的女孩子都很听话,漂亮,好教,又肯努力,也懂感恩。
叶瑄则很少回应这些羡慕的语句,只说教好学生是他的职责。

这家的女孩身体不好,没法上学,义务教育几乎都是半假半读地过的,现在到了上高中的年纪,但是这座城市没有适合她的身体状况和家庭条件的学校,家里就预备给她请一个家庭教师。
父母工作繁重,忙得脚不沾地,两个弟弟现在在欧洲的男校上学,那些孩子甚至和她不是一个母亲;在这栋由原来的女人留下的房产里,就只住着女孩一个人。
叶瑄第一次去那栋屋子的时候,房子里没有开灯。那会是夏至之后的上午八点半,天光已经大亮,但是依旧照不亮这栋百年树荫下的旧居。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一楼客厅只有一个书柜,一个落地灯,一组沙发,和一张摇椅,一旁的餐桌上有一袋蔬菜,看来这间屋子里是有请人做菜的。
女孩当时就坐在长着爬山虎的窗户旁边。她双腿不便,因此一直坐着轮椅。而她表情则冷冷淡淡的,家政给他开门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向门的方向看一眼。
家政给叶瑄一双鞋套,他穿上后,走进房间,微笑,对女孩说: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叶瑄。”
女孩却只是抬了抬眼睛,沉默了一会,才像是认命了一般,回了一句:“老师好。”

按照女孩父亲的要求,课程应当在九点开始,在此之前他该去布置教室。那是二楼一个敞亮的房间,透过落地窗和薄纱的窗帘,能看到白桦林和它上方一碧如洗的天空。房间里有一副桌椅,一块占了半面墙的显示屏。
大约九点的时候,护工把她从电梯里推了出来,但她依旧也是无精打采的。护工把她送到就走了,她从轮椅里挣扎着站起身来,预备自己坐到位置上。
他走上前,帮她整理好了轮椅。
随后他问:“我可以开灯吗?”
女孩点了点头。
他开了灯,介绍他放在她桌子上的今天要用到学习资料。他的行为有着恰到好处的冷淡和疏离,并不让人感到不满,却也不让人感到亲近。就像每一个异性家庭教师该做的一样。

女孩今年十五岁,刚满。因为先天性疾病导致双腿行走困难。他看到女孩的信息时,不假思索地应聘了这个岗位。之后他在与多位竞争者的竞争中胜出,并在最后拿到了这份工作。虽然他其实不是一定要工作的。
今天要讲的课程是世界历史,他按例从元谋人开始讲起,然后掠了过去,直到文明的发端。
他冷静地叙述:“全世界文明的进程并不是一致的,不同的文明发展的方向也完全不同;用此文明的发展路径去理解另一个文明的发展路径注定是徒劳,毕竟在文明的驱动力不同的前提下,文明发展的终极目的也并不一致。”
他说完这句话时看了女孩一眼,女孩没什么反应。

犹太人的祖先还居留在埃及,红海没有分开的时候,曾经有个希伯来人奴隶——称呼他为奴隶似乎不合适,毕竟有个埃及公主喜欢他,因此把他养在身边。她教他把衣服穿上,不必和奴隶一样赤身裸体。
后来那个埃及公主又收养了一个希伯来人婴儿,他本是该溺死在尼罗河里的。
再后来,那个婴儿长大了,希伯来人在他的带领下走出了埃及。而那个奴隶目睹这一切,目睹了“神罚”降下的天灾。他在那时离开了埃及,从非洲走向亚细亚,再从亚细亚走向欧罗巴。

“现在有一个很普遍的观点:西方国家文化主要源流于古希腊和基督教;而东方文化源流于中国,尤其是中国儒家。独立于这两者的文化有很多,但大多在侵略战争中被打断,或者是在交流中逐渐被同化。世界文化总地来说是在趋同,无论其影响因素是战争还是和平交流。在解释文化融合的历史时,我会介绍一个典型,也就是古罗马。”
他说到这里,看见女孩明显显露疲态,就停了下来:“我们就讲到这里吧,接下来你可以休息半小时,之后我们再继续,好吗?”
他说完之后,女孩盯着他看了一会,似乎想开口,却又什么都没说。
他只好开口问她:“你看起来好像想问我问题?”
她摇了摇头,回答:“老师,没有。”
叶瑄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对女孩说:“我希望你不要感到有压力,如果你对我的课程有什么期待的话,可以说出来。”
女孩犹疑了一下,还是放弃了:“不了,谢谢老师。”

对罗马人来说,残疾人和多病的人是社会的累赘,也是因此,男性希望迎娶一个健康的妻子为自己诞下强壮的后代。当然,也有贵族家的女儿生来先天不足,但是因为丈夫对妻子的怜悯而被留了下来。
“留这个女儿在家中陪我吧,”母亲说,“以后她可以不出嫁,让她做狄安娜女神的追随者吧。”
于是她就被留了下来。那个女儿无法和其他女孩一样竞技,也没有精力长时间做家务活,只能待在家里。她最喜欢的是看书,有时候也喜欢在蜡板上写写画画。父亲不喜欢她,好在她也不那么需要父亲,同母的兄长对她很好。不过后来母亲死了,父亲续弦,兄长相继战死,继母生了好几个健康的幼弟,她在家里一下子就变得尴尬起来。
罗马这座城市的确不是一日建成的,罗马的建成需要血和肉。以前是需要她兄长的,迟早有一天,也会需要她的。

大约是十点半的时候,叶瑄从假寐里醒来。这段时间他就坐在阳台的椅子上休息,之前下课,他的学生被护工用轮椅推走了,应该过一会才会来。他起身站直,从阳台上朝远处眺望,视野尽头是城市群蓝色的玻璃大楼,在阳光照射下反射着炫目刺眼的光。
这些大楼大都是几十年来的新产物,被设计、被投资、然后拔地而起,最后成为一座城市的地标性建筑。这些大楼也是文明的象征,只是在这个星球上已经司空见惯,不如罗马的拱顶和中国的卯榫那么特点鲜明。
他又等了几分钟,直到听到电梯那边传来的声响,于是就走向那块显示屏准备上课,讲义还是刚才那本——按照排课计划,今天他应当一整个上午都讲历史课。
他开始继续讲述古罗马,那是一个尚武的国度:“古罗马不断扩张,势力范围曾一度扩张至北非和西亚……罗马共和国与罗马帝国通过战争俘获大量战争奴隶,这些奴隶被允许买卖。但是罗马帝国被认为是处于农业封建社会的阶段——这和罗马帝国的衰落息息相关,但因为今天讲的是概论,我在这里先讲一个大概。”
“古罗马最初的国教是古希腊多神教,后来,基督教在古罗马发展起来,甚至在公元四世纪成为罗马帝国的国教——奥古斯丁有一本著作《上帝之城》,主要是为基督徒辩护,当时基督徒被称为罗马帝国堕落的祸源——事实上,在四世纪,基督教获得罗马帝国承认之前,其教徒一直被帝国官方迫害。”
“几乎可以说,这部罗马帝国对基督教的迫害到接受的历史延续了整个罗马帝国的黄金时期,也对应着基督教的初生时期。在这个历史进程中有一场战争,犹太战争。这场战争由犹太人起义爆发,最后由罗马帝国镇压,数万犹太人被卖为奴隶。”
“这些奴隶因此失去家乡,开始流浪。”

古罗马最值钱的奴隶是哲学家,因为他们博学,可以充作有知识的家庭教师。
被罗马征服的犹太人在他们放弃自己的信仰,让神明栖归于万神殿前,他们永远是下等人和奴隶。
那个贵族妇人在看到这个银色头发的奴隶时,惊奇地叫出了声:“他是精灵还是妖精?”
“不,夫人,”那个负责买卖奴隶的贩子说,“这是个曾经是哲学家的奴隶。我们已经问过了,这个家伙无论是苏格拉底那套还是诡辩家那套都能说得来,而且拉丁语和希腊语都讲得很流利。”
而那个“奴隶”,在牵着他的人说出以上说辞时,只是轻飘飘看了对方一眼。
“您瞧,这人不可一世的态度,一看就是个哲学家。”
“可是,”那个妇人犹豫了,“我们要这么一个哲学家有什么用呢?”
那个贩子顿时笑了:“我知道,您家的小姐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去女孩的学校,因此,特意把他带过来的——您看看,这个长相……”
他掐起了那个奴隶的脸。
“即使您家小姐愿意一辈子呆在家里,有他也算是有个伴。”
那妇人登时怒了起来(她看起来比那个奴隶还要生气):“即使她发愿不结婚,那也是要供奉狄安娜女神的!何况她怎么可能和一个卑贱的下等人……”
贩子笑了笑,敷衍地安慰了句“请夫人别生气”,然后转向了妇人身边的坐着的,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抬了抬手,做出了决断:“别闹了,卢基娅。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她需要这样一个老师。”
“是的是的,不过,事先跟您说一声——这个家伙是我们在以色列人那里找到的——虽然他没说自己是不是异教徒,但您也最好小心一个他会给您家的小姐教些不太好的东西。但是也因此,他可以便宜一些。”
那个妇人转而哀求她的丈夫:“不……”
可是她的哀求没有丝毫用处,钱“货”两讫后,那个“以色列人”,最终还是成了这家里女孩的老师。

叶瑄的讲述在提到罗马帝国的灭亡时戛然而止,他说,到时候会专门抽出一个章节详细讲述罗马帝国。之后,他就开始讲述东亚和美洲的文明发展,直到这节课结束。他把一份讲义放在房间里,对女孩说:“下午的课程是语文,我会把讲义放在这里,你可以选择预习,也可以选择休息一会。”
之后他就离开了。他离开之前,女孩象征性地问了一句他是否需要在这里用午饭,理所当然地被婉拒。
接下来的几天里,叶瑄只是严格按照课表给女孩上课。他是个博学的家庭教师,有讲授所有家长要求的科目的能力,包括语文,数学,物理,天文,甚至还有拉丁语。他讲语文的时候更喜欢讲不同文化间的比较文学,而且似乎对拉丁美洲的文学颇有偏爱。他提到罗姆人,那个被称作“吉普赛人”的民族,他们出现在一些拉丁美洲的文学里,是魔幻文学中的重要形象。
“流浪”,他提到这个词语的时候,语气总是带着一些怅惘。
“对于大多是移民后裔的拉丁美洲人来说,总是流浪着的罗姆人也许有着一种奇特的吸引力,或许这也解释了何塞·阿尔卡蒂奥的出走。”他说,加西亚·马尔克斯写下这个故事,也许有部分原因是想回答“他们是谁”这个问题。
何塞·阿尔卡蒂奥最终回到了他的祖地,布恩迪亚家族也最终没有走出马孔多。也许有罗姆人会在路过某个时间的时候,会想起他在热带雨林和湿热的海洋间见闻的故事,但他们的流浪不会为任何事物停止。
他的流浪也不曾停止。

大约在秋天到来的时候,叶瑄再次讲起了古罗马。
他说:“我并没有按照教科书对你进行教学,现在你听到的,是作为案例的古罗马历史,而不是作为事实的古罗马历史;你应该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它,理解它为什么会被表达成现在的样子。”
“‘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他说,“罗马的建成需要血与肉。”
他说完看向窗外,这座城的叶子落得不算早,但是每次起风的时候,都会在地上积一层厚厚的黄叶。很多年前,这些叶子并不会得到清洁工的清扫,而是腐化在泥地里,成为明年的新土。
这几天又开始刮风了,女孩的房子里开了暖气。她的父亲和继母都没有来过,偶尔有几次,两个男孩鬼鬼祟祟地钻到这个屋子里——他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一边喊着“姐姐藏我几天”,一边跑进一楼的客房。他有次被这两个孩子撞了个满怀,一个孩子还很关切地对他说,老师你是不是很冷,多穿点衣服。
“谢谢你们,”他回答,“不过我只是体温比常人要稍微低一点而已。”
另一个孩子摆摆手,说他们待客应当周到。语气像个成年人,但也带着理所当然的天真。
他回过神,继续说:“在近年来,历史学的研究出现了社会史的范式倾向——‘社会’是一个宽泛的词语,作为‘史’的定语,不太好对其进行定义。你可以理解为与‘正史’相对的一种历史描述方式。”
“从国家这些高维度从上而下地俯瞰历史,你看见的是一次次扩张战争,还有古罗马的权力更迭;但是当你仔细地去看的时候,那些内容其实都是由无数人的人生组成的。这些人受到政治、宗教观念和生产力以及他们各自所在的社会阶层等因素影响,行为都具有一定共性和差异。”
他先开始讲政治,经济和文化,然后开始独立地讲述其他的风土人情。他提到奴隶买卖,开玩笑般地说了一句:“有一个说法是,在奴隶买卖中,哲学家是最值钱的。”

但是即使某些奴隶是高价买来的,但是在很多人眼中,他们仍旧是奴隶。
那个奴隶被带到女孩面前时,卢基娅就在旁边看着,在女孩红了眼眶时一下子抱住了她,安慰她这至少说明了她的父亲没有将她完全放弃;她还说一定会让她舅公给她找个如意郎君,毕竟她的舅公是这个帝国最有权势的人,想要巴结他的人多如牛毛,肯定有人愿意娶她。
但女孩没有哭出声来,只是请母亲把哥哥头猎的动物献给狄安娜女神,然后就借口想和那个奴隶单独聊聊,把母亲请离了自己的房间。
母亲走后,她终于抬头看了一眼那个银色头发的奴隶,出乎他意料的是,她没有哭泣或者愤怒,而是轻柔地问他:“你让我感觉很熟悉——你叫什么名字?”
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熟稔地朝她行了一礼,极力保持声音平缓:“回禀小姐,我叫埃蒙德。”
这是一切的开始。
他曾在尼罗河畔学会在人间走路,现在,他开始寻找自己为之前行的灯。

叶瑄讲完罗马的奴隶制度时已经是冬天。
首都的冬天很少下雪,但是今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雪落了厚厚一层的时候,窗外的白桦林叶子还没有落尽。那两个孩子又来了,把暖气开到最大,穿了两件短袖在客房里打游戏。还准备招呼他们的姐姐去玩,但是被她以“要学习”为理由拒绝了。
不过两个孩子好像依旧是缠着姐姐的年纪,非说自己坐飞机要好久才能来一趟,至少老师得允许他们一起吃个下午茶什么的(虽然他们因为从不倒时差,不久前才刚起床),然后游戏也不打了,招呼佣人去买蛋糕。叶瑄和女孩没辙,只能依着他们。
甜点上来的时候,一个男孩突然抱着另一个男孩的手机大叫起来,接着另一个男孩拼命捂住他的嘴,让他别说话。
这反倒激起那个男孩的逆反心理,他被兄弟捂着嘴,只能含糊不清地大笑着说:“是他……他被表白了……被小学同学……”
那个被泄密的男孩顿时收回了手,垂头丧气地抢过了自己的手机。
“我根本就不记得她……”
“那你回首都她怎么知道的?”
“可能是我发了个朋友圈……”
“喔——”
叶瑄和他的学生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女孩说了句:“那这是好事,说明你弟弟很受欢迎。”
“那不是——”双胞胎里的哥哥塞了一块马卡龙,嚼吧嚼吧又喝了一大口红茶,咽了下去,“听说那个说法还挺火的,就是什么初雪要向自己喜欢的人告白,好像是什么韩剧里的说法吧?”
“没听说过,”弟弟看着他大快朵颐的样子白了他一眼,然后把手机换了个密码塞回了兜里,“你又看奇怪的东西,妈知道了准说你。”
“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Lieber Bruder*——”
俩兄弟又闹腾了起来,哥哥非要试弟弟的新密码,弟弟当然不让,两人很快扭作一团。茶凉了,女孩又给他们分别换了一杯,他们又齐声说“谢谢姐姐”,谢完之后又为“谁先说‘谢谢’”这点小事闹了起来。
而女孩的老师无暇顾及这些,他端着一杯泛着热气的红茶,看向窗外——雪还在下,似乎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天气预报说雪晚上会停,明天雪融,天气会更冷。
“初雪……”他说,声音低得听不清。

埃蒙德第一次见到罗马的雪,是在到达女孩家中第一年的某个清晨。
他曾在很远的地方见过更大的雪。风在吹,有人在冻死,倒在地上,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而他的体温低得可怕,却还是将最后一件外袍披在了同行的一个孩子身上。他身上只剩下一件白衫,仅能蔽体。孩子的母亲担忧地看着他,他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他的一生中有许多沉默的时刻,因为不会表达,因为不能表达。他沉默地行走于这个世界之外,冷静地观察它的生长;在世界丛生的枝蔓间,他不知不觉也长成了一棵沉默的树。
但在罗马见到的那场雪是他和女孩一起见过的第一场雪。女孩的两个兄长一大早就出门锻炼体魄,出门前还嘱咐他一定要给他们妹妹保暖,还说要是她感冒了就要砍掉他的一只手。
——当然,他平安度过了那个冬天。不仅仅是那个冬天,从那年开始一直到皇帝去世,他一直都肢体完好地待在永恒之城里。
罗马的雪并不大,但是女孩一觉醒来发现庭院里落满了雪,就非闹着要出门看看。她坐卧在软轿上,被鹿皮裹得像个棕色的小绒球,手里还抱着一个小暖炉;他在轿外听她叽叽喳喳地说要去看角斗场,那里因为观众席落了雪,演出暂时取消了。
“据说角斗场新捉了几只狮子,”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了一眼埃蒙德,“还有一些信基督的人。皇帝舅公说他们是烧罗马的纵火犯。”
“埃蒙德,你会伤心吗?”
他摇了摇头:“我不信基督。”
女孩看了他一眼——角斗场到了,气势恢宏的大理石建筑上全是雪被——突然叫他靠近一点。
“再靠近一点,”她小声说,直到他银色的发丝飘进她的视线,“埃蒙德,你比雪好看。”

“老师老师,”小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哥哥,“老师有喜欢的人吗?和喜欢的人一起看过雪吗?”
叶瑄思索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那她在哪呢?”
叶瑄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看了一眼窗外的雪,才在孩子们期待的眼神中缓慢地说:“她无处不在。”

圣诞节快到了,女孩全家人在首都的大房子里团聚,为节日做准备。
而叶瑄得到了假期。平安夜当晚,他独自走在摆着圣诞树的商城里时,会恍惚以为自己还呆在里约,或者是巴黎和伦敦。但他不在那里,他越过茫茫时间的同时,也在这个世界上走过很长一段距离。夜幕降临,东城区的商场大楼灯火辉煌。他本来是在漫无目的地闲逛,看孩子牵着父母的手,或者是情侣依偎着对方,从快餐店,从各种饰品店和服装店进出,手里提着各种商品。那些是可以被购买的幸福。
终于他看见一家店,然后走了进去;一个年轻的售货员笑着迎上来,问他需要什么。他说他有过预定。
他在拿到那个花里胡哨的盒子的时候突然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应该用邮寄服务的。而那个售货员试探地看着他,慢吞吞地说要帮他拿个袋子。
“先生,”她边套袋边问,“您买这个是要送给女朋友的吗?”
他摇头:“只是普通朋友。”
“是送给客户吗?”
叶瑄不说话了。
售货员也不敢说话了。
他驱车赶回住处后,却开始和那个装饰着金箔的香水礼盒面面相觑——他无声坐了一会,最后终于掏出手机订了一张机票;三个小时后,他登上了前往罗马的飞机。
转机到达莫斯科的机场的时候,外面正在下大雪。候机室里有男人窸窸窣窣在抽烟,他的妻子也在抽;那两个中年高加索人矮矮胖胖的,刚刚吃完了一份快餐。他们低声商讨着,内容似乎是即将去东边的某个城市参加女儿的婚礼。这个国家信仰东正教,过的是俄历圣诞节,因此并没有别处的那种圣诞风情。
雪越下越大,几乎要变成暴风雪。但飞机没有延误。
两个中国学生小声嘀咕着,飞机就这么飞真的不会出问题吗,却还是拎着包深一脚浅一脚地登了机;他们是去米兰的,借道罗马单纯是因为机票便宜。
飞机穿越温带大陆气候湍急的气流,最终降落在地中海海岸。
而罗马在下雨。
飞机准备降落的时候,叶瑄在飞机上假寐。那两个中国学生就坐在他旁边——他们大约是上海人,吴腔婉转地讨论着到意大利的第一件事是在披萨上面放菠萝,还是应该在披萨上面挤奶油酱。
他们的伞还在行李箱里,于是他们俩又叽叽喳喳地说是不是又要在机场花一笔伞钱,因为不想掏伞。最后两人商定,说不定到时候可以直接乘上直达米兰的列车,罗马这种城市怎么可能需要他们淋雨,于是决定不掏伞也不买伞,即使要淋雨也冲过去。
两个少年一下飞机就勾肩搭背去拿行李去了。而叶瑄没有托运行李。对于那些东方面孔的孩子来说,来到罗马是为了求学或者旅行,但是对他来说,抵达罗马是回家。
下了特快列车,再坐公交,最后停在一栋老公寓门口。邻居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太太正好拄着拐杖,打着一把棕色底彩色波点伞出门,看着他仔细辨认了一会,笑着说:
“圣诞节快乐埃蒙德!欢迎回来。”
他露出微笑:“贝鲁特太太,圣诞快乐。”
“你这次还是一个人过圣诞吗?”
他点点头。
“这么多年了——你倒也耐得住寂寞——今晚不如来我家吃饭吧,也正好一起看昨晚唱诗的回放,我孙女,你还记得吗,小蒂娜,她上电视了,你不知道我有多自豪……”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叶瑄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而是等她说完,时不时点点头,表明自己在听;她说到一位朋友家里的交换生,问他现在吃工作地点的国家的食物习不习惯;还说到半年来的气候,说到她前几个月到海边的短途旅行。
“前几天罗马下雪了,可惜你没看见。近些年来旅游的人太多了,我们这些本地人也懒得去那些闹哄哄的地方,不过还好——我不想去米兰,就想呆在乡下,我小时候都是在乡下度过的,那时候……”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戛然而止,突然对叶瑄说:“埃蒙德,我拉着你在这里聊了这么久……真是年纪大啦,越来越絮叨了。你先进屋吧,你今晚六点能来我们家吗?莎贝拉很想你,说是想看你画画,而且她很喜欢听你讲故事——她一段时间前过五岁生日了,小孩子记性很好——”
“哎哟,我又说太多了,”她神色有些懊恼,“我要干什么来着?哦,我去买点酸奶……以前我们都是订这些然后有专人送上门来——埃蒙德,我老啦,跟不上时代了——你要吃姜饼吗?”
她的话题转移得突然,然后摇摇摆摆地钻进屋子,过了一会就端了一个小盘子出来。
“蒂娜和莎贝拉听到你回来了很高兴,待会强尼也会回来,等他知道了也一定很高兴的——喏,热气腾腾的姜饼。商店卖的都太甜了,要么就太贵了,还是自己家里做的最好。”
“埃蒙德,欢迎回家。”

贝鲁特太太在将姜饼递给他后,就拄着拐杖,缓慢而快乐地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提醒他晚上六点一定要去她家里用晚饭。叶瑄端着贝鲁特太太给的姜饼进了屋,然后将桌椅上的防尘罩掀掉,把姜饼放在桌子上,没急着吃。
他看了一下手表,时区调整后是下午四点。
还来得及。他想。
他从公文包里翻出几本书,又从书房里拿了几幅画,作为给贝鲁特太太的三个孙辈的礼物,接着又披上大衣出了门。
他的公寓离万神殿不远,大约坐十多分钟的公交就能到。
罗马的雨还在下,但又是周末,又是圣诞节,万神殿的游客依旧很多,各种肤色和发色的人举着自拍杆在拍照。有个年轻姑娘带着她的几个朋友,用中文介绍万神殿的陈设和历史;一个老太太听见了,大嗓门地用东北腔问她:“闺女,我们能听听吗?”有个金色头发的女孩和她的男友吵了起来,一个褐色头发绿色眼睛的小孩被母亲牵着走过,无措地看了一眼大哭的少女。
“Why does she cry?”小孩问母亲。
“There’s always mess.”他的母亲回答。
他们的声音很低,几乎只有对方能听到;远处那个年轻姑娘明亮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正好介绍到了万神殿的历史:
“万神殿的前身是罗马帝国用于供奉“所有神灵”的神殿,公元80年被焚毁,几十年后重建……几百年后它又被当时的皇帝送给了教皇,从此成为了天主教堂……但是也因此,这一罗马帝国时期建造的建筑也被相对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叶瑄在殿内看了一圈,然后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坐下——从那个角度正好能看到万神殿的拱顶——点了一杯咖啡,慢慢喝着。时针指向五点,雨快要停了,他银色的长发上沾了少许雨珠。

“埃蒙德,”雪融的那天,女孩窝在自己的房间里,问那个坐在自己对面的正在草纸上写着什么的男人,“你们信的神是谁?他们说,犹太人都信耶和华,你也信吗?”
她看见埃蒙德稍显迟疑,以为他是不太方便说,也就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但他只是斟酌了一会,还是对女孩道出了实情:“我并不信上帝。”
“那你向谁祈祷呢?”
“我从不祈祷。”
女孩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歪着头看着他说:“埃蒙德,你有些地方真的很奇怪。”
“过段时间就是农神节了,”她继续说,“到时候,兄长们会出门参加庆典。反正你也不信农神,那你就待在家里陪我。”
她脸上挂着分不清是属于奴隶主还是属于少女的娇纵。
“——或者,要不你和我一起信狄安娜女神吧?可是你不准向她祈祷恢复自由,因为我要你一直陪着我。”
埃蒙德有些无奈:“你……我并没有离开你的打算。”
女孩闻言,卷了卷盖在身上的鹿皮毯子,小声嘀咕:“我对你还是太好了,没大没小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有些发红。不过好在她早就掌握了转移话题的艺术——清了清嗓子,试图维护自己奴隶主的尊严:
“那个,是这样的,他们说,皇帝舅公不太喜欢那些信基督的犹太人,所以我是怕你牵连到我们家,所以才问这些问题的。”
埃蒙德点了点头:“嗯。我不会牵连你们的,在那之前,我会及时逃走。”
女孩气得要下床锤他:“你不准逃走,你刚刚还说没有离开我的打算,你个大骗子!”
“所以你会把我的秘密说出去吗?”
“不会。”女孩不假思索。
“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说——所以我从没准备过走。”
女孩脸烧一般红了起来:“你又说这些怪话。”

贝鲁特太太将最后一道大菜放上桌,就开始张罗自己的几个孙辈开始祷告。莎贝拉刚满五岁,还是不太记事的年纪。她看到叶瑄没有祷告,就有些疑惑地小声问出了声:
“埃蒙德叔叔不做祷告吗?”
贝鲁特太太嗔怪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孙女,说:“莎贝拉,你不记得啦,埃蒙德叔叔是不用做祷告的——他从来都不用做祷告。”
“那他刚才为什么去教堂呢?”
“因为他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是因为朋友要做祷告吗?”
“哎呀莎贝拉,不是世界上每个人都需要做祷告的。”
“啊?”莎贝拉愣住了,她看了一眼叶瑄,又看了一眼贝鲁特太太,最后只好怯怯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口通心粉,结果满脸都糊上了肉酱。
“莎贝拉,”蒂娜拿来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她的嘴,“不是世界上所有人都信耶稣的。他们可能是信别的神的啦。”
蒂娜说完征求意见般看向叶瑄,但后者并没有表示肯定。
“唉,”贝鲁特太太有些无可奈何,“你们埃蒙德叔叔也不信其他的神。他也不可能信其他的神灵。”
她看着两个干瞪眼的孙女,和只顾着喝果汁和冲叶瑄挤眉弄眼的强尼,做出了长辈的结论:“你们长大以后就会明白的。”

叶瑄在六点前就到了贝鲁特太太家里,把给三个孩子的礼物放在了他们客厅的沙发上,饭后他们就冲到沙发上开始忙着拆礼物了。倒是贝鲁特太太把碗筷放进水槽里后,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有些局促地对准备离开的叶瑄说:
“埃蒙德,我想和你谈谈——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叶瑄说,可以。

他们选择的谈话地点是在二楼的招待间里。贝鲁特太太关好了门,确定几个孙辈没有在偷听,才请他坐下。
她殷勤地给叶瑄倒了杯茶,把有金边的陶瓷杯子放在配套的碟托上,又用围裙搓了搓手。她本来预备是用那个玻璃茶壶给自己倒一杯茶的,但是却在半空中停下了。她看着叶瑄坐着,端起氤氲着白色雾气的被子呷了一口,便畏畏缩缩地坐下了——和一开始在自己家大门口时判若两人,不像是已经活了几十年的老太太,倒像是一个不太懂事的孩子。她看着他喝了一口茶,然后看向她,露出征询的表情,便开了口,恳求一般地,用虔诚的语气:“很抱歉,我没有什么好可招待您的——埃蒙德先生,我一直都知道——我一直这么相信着,您这么多年以来外貌一点变化都没有,我相信您一定是位天使,否则您怎么可能那么多次把我从美国军队手里救下来?”
“告诉我吧,埃蒙德大人——如果您愿意恩赐给我任何启示的话。”
“我原以为我会憎恨那个地方,憎恨所有美国人,但是我现在——至少没有别人那样恨,毕竟我在那些事里遇见了一位天使。”
她说这些的时候口齿不是很清晰,单词和单词之间有着不太准确的连读,而两只手在空中胡乱画圈。大约是因为本就老了,又激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脑子一阵阵发白。她连珠炮似的说完这些话,末了又看向叶瑄:
“而且,如果您不是一个天使的话,这么多年为什么又要坚持一个人呢?您去万神殿又是在等谁?”
说完了吗。他用眼神问。
贝鲁特太太又用围裙擦了擦手:“您说。”
“我不是天使,”他说,在贝鲁特太太差点背过去的时候又继续说,“但我也许确实是你们所说的‘上帝’所派来的人。”
“他说,要我在这个世界上去走走,帮他去看这个世界。”
贝鲁特太太激动得抖了起来。她抓紧了围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没从座位上坐起来:
“您是说,您见过耶和华……那么您一定是一位天使了。”
叶瑄没有对这个论断做出评述,而是提起了另一个人:
“关于你的姐姐,你早夭的姐姐,”他说,“我是因为她救你的。”

那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看见她,不同的是,这次他终于回到了罗马。
他看见女孩的白裙在窗台上飞,越过一道又一道秋千,飘进午后白色的月亮。那时候是夏天,是六月,是罗马会落下火的日子。而她的血液也确实像火,灼烧着他的视网膜。她的军官父亲已经跑了,留下她和妹妹作为战争的牺牲品,两个出气筒。
她从房子里冲出来,拿着没有子弹的枪;没有悬念地中弹,倒地,死亡。
他终于暂时忘记了不要再见她的信条,他冲了上去,把她还温热的尸体从地上拉起来。背后一阵乱枪,有子弹击中了他,但是那并不打紧,他不会死亡。他想做些什么,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抱起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把她带进屋子,清理伤口,换上干净的衣服,挖坑挖到半夜,再把她埋进去;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以为是老鼠——但他回头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因为饿得不行从橱柜里溜出来的小女孩。
那就是当年的贝鲁特太太。

战争令他失去的太多了。
但是真要追究起来,他所失去的东西其实微不足道。
女孩的母亲在那位皇后去世之后大病了一场,眼看着就不行了。她常常双目无神地看着天花板,说要变天了;她是死去皇后的近亲,她会当上帝后甚至有她的手笔,而现在那位皇后去世了,难保她的家族不会像皇帝的其他亲人一样被屠戮。
医生说,她挨不过这个冬天。
这年的冬天没有去年那么湿冷,到了快农神节的时候太阳还很耀眼。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最不容易发炎,但她偏偏就在这时候开始说胡话。
那天她烧得晕晕乎乎的,有气无力地伸手,说要把她的三个孩子叫来,末了又补充了一句还要叫上那个叫埃蒙德的奴隶。
“啊——”她模模糊糊看见女儿的虚影的时候叹了一口气,“我的小宁芙……你越来越漂亮了。可惜我无法看到你结婚,想到你要被继母安排婚姻,我的心脏就跟有钝刀子割一样。”
她长长呻吟了一声,说最放不下心的是这个女儿,其余的两个男孩都是骁勇的战士,她并不担心——
“只是,埃蒙德,最让我不安的是你!”
“你这个犹太人,你以后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你的身份,否则你迟早会连累我们家。”
“还有,”她咬了咬牙,像是在试图战胜什么,“你对你的神发誓,你不会试图离开你主人的这个女儿,即使你完全可以自赎……”
她话说得断断续续的,说的时候牙关直打颤;因为她滚烫的身体,这个屋子里没有生火炉,她几乎像是因为冷在发抖。她看着埃蒙德发誓,但那个神的名字她也没听清,但她以为是那位耶和华;她坚持听完了这些。在这段时间里,她的女儿一直伏在她的胸口哭泣。她却让女儿起来,罗马人是没有那么多眼泪可以流的。
于是女孩打着哭嗝,不再趴在她的胸口上,却依旧握着她的手。她好像想要把手抽出来,好像预备如以前那样挽回自己作为贵族妇女不可侵犯的尊严,最后却还是失去了那最后一丝力气。她的手臂肌肉一下子松弛下去,惨白的手指搭在床单上,像一块干枯的木柴。
但她到最后都没想到,在她去世不到一年后,她以为可以放心的两位儿子就因为参与战争而死亡。

谁都在猜测战争是否和那位皇后有关,不过,大众诚然惊诧于皇帝再次让自己的妻子死亡,却对战争习以为常。
起先只有女孩的一个兄长前往了战场,毕竟他们得在家里剩下一个儿子;他很勇敢,但是莫名其妙地死于一场殉道的自焚。
女孩的父亲原本准备不再续娶的心也有些动摇,况且他也觉得家里缺少一个比女儿能干的女主人的打理,于是就在长子的遗骨送回来之前,他就娶了第二任妻子。她没过多久就怀了孕,又破天荒地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孩。
第二个男孩决定去为妹妹挣取点什么,然而没过多久他也死在了战场上,死于一场犹太人的暴动。
静默的夜里突然爆发出一道红光,蔓延成一片汹涌的血色,渗进大马士革的砖缝里。在这片死光里,罗马人不再消亡于一场大火,而是与一个犹太人的尸首一并葬在城郊。他们的腐殖质在百年里温养了同样一批菌群,最终成为无法分割的一抔黄土。
而这对于一个活着的人来说太遥远了——一想到家里还有一个不是自己女儿的女孩子,继母的心就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抓挠。她迫不及待地想把她嫁出去,想把这颗扎在眼睛里的钉子变成攀援物,帮她的儿子往权力的峭壁上爬。
她耐心等待着,如同一只蛰伏的母兽。她的孩子吮吸她的乳汁,逐渐长成健康的,健壮的模样;而她的对手在逐渐干瘪下去,被抽干空气和养分。她的奴隶,那个异邦人,替她挽发,替她替换夏天的冰块,最重要的是他告诉她如何用镜子在蜡板上刻画自己的样子;他想扮演兄长,甚至想扮演父亲和母亲,但是他能做到什么呢?他只是一个无能的异邦人而已。
于是她安下心来,终于等到那个人——皇帝死了。任何可能需要担心的报复都已经不复存在,她是可怜的孤家寡人。
她下令,把帷幕拉起来,把厅堂的灯点得通红,牵着她的手指引向一个她完全陌生的面孔——一个有权有势的鳏夫。
“你会嫁给她。”她对她耳语,像是维纳斯诅咒美貌的普赛克。

——似乎是因为还对“神启”抱有期待,贝鲁特太太再次试探着发问:“您愿意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吗?您是从伊甸园来的吗?它原本在什么地方呢”
“伊甸园本来是无处不在的。”
“您不愿意给我神的启示吗?”
“……我无法给你启示。因为无论你相信什么,最后让事情被做成的,只有你自己。”
“伊甸园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不,”他在离开贝鲁特家之前,做出了最后一个回答,“伊甸园只是不再如字面上一样无处不在了。但如果深究起来,她还是无处不在的。”

在圣诞节的尾声,他收到了来自五个时区之外的消息:女孩的父亲拜托他将女孩从他们旅游的地点带回去。
因为各种原因,他们没有前往国外的景点,而是直接去了敦煌。他们原本也计划好了,返程那天,正好可以把女孩送到首都,再转机出发去德国。
然而由于航班延误,导致他们无法再乘坐从北京直接转机的航班,只能选择从上海转机,因此,双腿不便的女孩只能一个人回首都。
“又是女孩,双腿又不方便,到首都的时候也挺晚了,虽然有司机来接,也不是很方便,所以希望麻烦老师。我们会报销机票。”
他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委托——从罗马到首都,再转机到敦煌,再去把女孩接到首都。虽然过程有些繁琐,但是好在,她会是安全的。

飞机降落在敦煌的时候,距离他在罗马登机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飞机上睡觉,倒也不算疲倦,只是长时间的睡眠和时差让他有些昏沉。他下飞机的时候是下午六点多,敦煌已经是夜晚。他找到女孩在的酒店,到她房间门口,敲门后,来开门的是拄着拐杖的女孩。
“谢谢老师来接我,”她看起来比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活泼很多,“老师进来坐坐吧。”
似乎是因为这次的旅游给她提供了谈资,她多了许多话。
“因为弟弟们想看沙漠里的雪,然后天气预报又正好说这里有雪,父亲就带我们过来了……我们还去了月牙泉,他们还骑了骆驼,我没骑……”
“沙漠里的雪的确很壮观,就像是糖和黄豆粉混在一起。阿姨不让他们打雪仗,因为雪里有沙子。”
“我走不太远,轮椅进沙漠不方便,所以这几天一直用拐杖——你也看到了。但是拐杖容易陷到沙子里,有导游说可以用宽底的拐杖就不会陷进去,但是父亲说那时候再买已经来不及了。我就跟着请的导游,在外面晃了一圈。”
“我好像真的很麻烦。”她做出一个结论,眼睛里是明显的落寞。
“这不是你的错。”叶瑄说了这句话之后就站起身准备去泡茶。泡茶的时候他发觉茶具没有人用过,倒是房间的床头柜上放着几瓶矿泉水。
他用开水把茶具烫了一遍,又从柜子里翻出几个茶包。
“这里的水碱很重,我可以直接用这些矿泉水烧开水吗?”
“不,老师,这太麻烦了……”她说了一半,突然又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反问他,“老师以前来过敦煌?”
“嗯,”叶瑄将矿泉水瓶里的水倒进水壶,“很久以前来过。”

叶瑄在成为女孩家庭教师之前到过一次敦煌。
在那次到达敦煌的时候,他看见了农民和牧民在一片土地上生活。高原上的风和几百年前一样大,尘与沙钻进他的衣服的孔隙,硌着他柔软的肌肤。他的银发与白衣融为一体。远处有个女孩叫了他一声。她要从田地里回家了,今天风沙太大。她看见风里还站着一个人,就想着让他来自己家里躲一躲。
他没有回应,只是站在风里凝望她。
时移境迁,那些房屋和瓦砾都陷进历史的沙子里;甚至于一些人总是以为会是永恒的东西,如今也如珠遗沧海,散落八方。
——不过当然,这里的水碱暂时没变。

“可惜了,”女孩声音有些低,“我本来还想和老师说说在这里的见闻,但是感觉老师可能比我还要熟悉这里。”
叶瑄把烫好的茶盏放在她面前,又把茶包放进去:“这里的水碱是取用地下水造成的,我也不确定现在这个问题解决了没有,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来过了——现在这里只有茶包,可能要委屈你将就一下——其实我倒是希望能重新看看这个地方,毕竟我也很好奇,这么多年,这里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说着,水开了。开水落在白瓷茶盏里,冒出白色的雾气。
女孩的面容隐现在那片雾气里,她吹了一口,突然她的那双眼睛就亮了。
“叶老师,”她兴致勃勃地提议,“你介意陪我在敦煌再待几天吗?”
叶瑄倒茶的姿势有一瞬间不自然,但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嗯,你是我的学生,如果你对我的课程有所要求,我确实应该满足。”
女孩听到肯定的答复后高兴了一瞬间,叶瑄却又说了句:“不过……”
她的心提了起来。
“你今天早点休息,明天还有很多的路要走,”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你应该能自己洗漱的吧?”
她涨红了脸:“老师……”
“抱歉,”他道了歉,“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说完,他转身开门走出了女孩的房间。走出女孩视线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脚步甚至有些错乱。

阳光还没照亮所有庭院的时候,女孩的声音从浴室里烟一样传来:“埃蒙德,你进来。”
他瞥了一眼窗户里蒸腾的雾气:“有什么事吗?也许我可以交代侍女去做。”
“侍女不在,只是拜托你帮我捎一下毛巾。”
他叹了一口气,轻手轻脚打开浴室的门,闭着眼,将那条离她不远的毛巾递了过去。
她却没有接毛巾,而是双手撑着赤裸的身体从浴池里站起来:“埃蒙德,你看不见又怎么样呢?你已经进来了,继母是不会放过你的。”
她脸上重现了那种狡黠,甚至带上了些许残忍。
她握住埃蒙德的手,一只手试图去让他睁开眼睛。
“你看我一眼……”她说,“你还不明白吗?”
她用手支撑身体在地上爬行,如一尾离水的鱼。她捧住不愿睁眼的他的脸,叹息一般地说:“我是说,我们私奔吧。”

第二天,女孩是被电话铃声唤醒的。
那时候是早上八点,敦煌的天空还没有亮。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摸到手机接听,只听见那边传来一声“起床了吗?”
“嗯……叶老师?”
对方听到她明显不太清醒的声音之后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是这样的,我记得你昨天说,想要再在敦煌留一段时间,如果你现在还决定要那么做的话,也许你会需要一些旅游计划——你还想留在敦煌吗?如果你决定回去的话,我现在就去订机票。”
“我想再留一会……我不太想上课……”
对方又是一顿:“……我得提醒你,即使你选择留在这里,你每天的作息也应该按照上课时间的来。”毕竟他的工资是预付的。
听到她没什么反应,他又问了一句:“一小时之内可以洗漱完吗?”
过了一会,她才闷闷地回答:“可以。”

因为女孩行动不便,叶瑄租了一辆车。车子底盘不高,女孩可以自己坐上去。然后,她在后座上看到了两根手杖。
“这是什么?”她把它们拿起来,问正在系安全带的叶瑄。
“是徒步手杖,也许你用得到它,”他说着松开了手刹,“我先带你去吃早餐。”
女孩新的敦煌之行和前面一段的观光路径差别并不大,按照叶瑄所说的,敦煌已经开辟的游览景点并不多,而这个时候,并不适合旅客在已经开辟的游览地点之外探险。不过,好在这次只有叶瑄只有一个人需要照顾,而他也正好游刃有余,所以女孩的游览体验相当愉快。
甚至于在她再次回到车上时,她很兴奋地对叶瑄说:“叶老师,感觉你很会照顾人,这些天麻烦你了。”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看他回应很平淡,又觉得有些挫败,于是用手抠着手杖的手柄,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他:
“我记得老师说,你有喜欢的人。”
“嗯,的确。”
“老师之前对那个问题的回答很浪漫。”
“……只是事实而已。”
“老师,她到底在哪里呢?老师这次回罗马是去见她了吗?”
“不,不是,”他说,“我已经见不到她了。”
车里的两人再度陷入沉默。随后叶瑄发动了车辆,告诉她,明天要去的是玉门关和阳关,后天元旦,他们就必须要回去了。因为那时候他将拥有一个新的假期,因此,他没有立场带着一个女学生在敦煌观光。
女孩趴在窗户上看了一会变换的街景,最后看向了驾驶座正在穿过绿灯的叶瑄,然后问出了那个问题:
“叶老师,为什么你愿意做我的家庭教师呢?”

“埃蒙德,你这么厉害,怎么会变成奴隶?”
女孩趴在他的背上,低声笑着调侃。刚才,埃蒙德背着她,背着家里的其他奴隶还有军队,腾挪到了罗马城外。女孩想,要是他想逃跑,也许她的两个兄长也拦不住。
“埃蒙德,”她小声请求,“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成我们家的奴隶吧?”
“可以。”叶瑄回答,顺便在一片林子里把她放了下来。
女孩整了整袍子,期待地说:“快说吧,我准备好了。”
“我不是奴隶,”他说,“因为我晕倒在路边,别人看到我穿着犹太人的衣服,又没有其他亲朋好友来找我,以为我是个道德败坏的无神论者,就把我卖掉了。”
“就这样?”
“嗯,就这样。”
女孩瞪了一会眼睛,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才不情愿地说了句:“那好吧。”

而叶瑄思索了一会,却回答她:“大约是因为我需要这份工作来养活自己。”
“可是你不必照顾我这样一个残疾人的。”
叶瑄的口吻难得有些刻薄:“你是希望证明,你在我的心目中是特殊的吗?”
“对于叶老师来说,最特殊的应该是你的爱人和家人吧?可是我记得叶老师的简历上面没有写家人。”
“她已经不在了。”
“可是叶老师,我能问问,她是什么人吗?”
“你不太适合知道这些。”
“好吧,”女孩终于放弃了,“我不问就是。”

某个贵族的女儿与犹太间谍私奔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半个罗马城。一个前段时间死了妻子的执政官狠狠嘲讽了那个贵族一顿,又下令去把那两个人抓回来。
那个犹太人当然不是间谍(甚至于他的犹太人身份都有待商榷),毕竟哪里会有间谍数十年来除了教一个小姑娘读书写字就什么也没干。不过执政官总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毕竟年轻的未婚妻和一个奴隶私奔了,无论于他还是于那个女孩的父亲,终归脸上无光。
于是两人商议着杀死那两个出逃者,由女孩的父亲再给执政官补偿。
——两人在天快亮的时候抵达了台伯河岸。那时候是冬天——那年冬天正好比前几年热且潮湿,台伯河发着大水,浅水区的水位已经没过埃蒙德的胸口。
“理论上说,穿过台伯河之后,你就自由了,”他对女孩说,说着把自己的衣服扯成条,将她绑在自己背上,“城卫军不会轻易选择越过台伯河。”
她在埃蒙德背上晃了晃小腿,双手搂上他的肩膀:“现在终于有一点私奔的刺激感了。”
埃蒙德却低声说了句:“其实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什么?”
“现在你把我杀死,然后告诉追兵,你是被我绑架的,他们不会责怪你。但如果你坚持的话,你接下来可能会死。”
女孩却一把揪住了他的脸:“你总是说这样的怪话!难道我应该回去嫁给那个老家伙吗?你想我做他老婆,然后给他生孩子,最后走上和我母亲一样的路?然后生下来的孩子男孩就像我的兄长那样死掉,女孩子就再次被嫁给奇怪的人。”
“……”
埃蒙德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嗯,我游过去吧。”
台伯河的水很凉,女孩在沾水之后就打了个寒战。大约是因为在她家里的伙食并不算太好,也可能是因为她护着,埃蒙德没有做什么体力活,他显得有些瘦弱。但在水声里,她的胸口贴着他起伏的琵琶骨,使得她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
“埃蒙德,”她贴着他的耳朵说,“其实刚才那些都是次要的。那些罗马的贵族姑娘最后不还是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了吗——我不想嫁给他,只是因为想和你生活在一起而已。”
“有时候我都怀疑你是故意找上我家的。比如倒在路上,正好有个专门负责倒卖奴隶充作家庭教师的人贩子……你那么狡猾,肯定做得到这些事。”
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听——追兵赶上来了。”
远处隐约传来嘈杂的马蹄声和战士的呼喝声,在台伯河水的喧哗里,听不太分明。埃蒙德加快了游动的速度。
“能憋气吗?”他说,“现在的话,如果我们上岸,那就是活靶子。如果他们以为我们已经过了河,就不会再追上来了。”
女孩想也没想就说:“嗯,那就沉下去——赫拉保佑。”
埃蒙德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但还是只说了句:“如果不行的话,不要勉强自己。我们可以试着慢慢飘过去。”
他缓慢解开系在两人身上的衣服,将衣服缠在手腕上,再把她从背上放下来,又从背后将女孩抱住。远处的军队声音接近了,他小声说了句“憋气”,然后就抱着女孩沉了下去。台伯河的水里,他的头发和女孩的头发缠在一起,如飘摇的水草。
大约过了一小会,那些嘈杂的声音接近了河岸;为首的人在看到无人的河面之后骂了一句什么,却还是喝令让军队回去。
随后是马蹄调转的声音。埃蒙德本来怕情况有变,想再等等,但女孩因为河水太冷,腿抽了筋,疼得差点忘了憋气。他挣扎着试图给女孩渡气,却没想到她蹬着脚几乎要浮出水面——他平生未曾这么强硬过——他按住女孩的头,一下子吻住她的嘴唇,肺部像着火一样烧,他因为并不会死,所以并不在乎;从他们的唇缝里冒出几个气泡,他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抓住;但女孩意外地平稳了下来,他松了一口气,准备慢慢往对岸飘去。
“拨拉——”这时却有一根长矛破开台伯河水,直直扎了过来——有人还在这里等着。他下意识把女孩护在身下,长矛贯穿了他的腹腔,他的鲜血从伤口喷出来,染红了一大片河水。
台伯河是不缺鲜血的。他的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份添头而已。
毕竟他也不会死亡。
“别说话,我没事,”他捂住女孩的嘴,“他们应该已经走了,你可以一个人浮上去。”
他试图把那根长矛从背后拔出来,却被女孩按住了手。他看见她摇摇头,无声说了什么,双臂却绕上了他的脖颈。
他看见气泡,看见被冰冷的河水泡得发白的她的面容,还有她因为缺氧而导致的轻微痉挛——最后还有什么呢?一个吻。
他的脑子变得空白,他想把她托举出水面;那一瞬间他想到了降临在埃及的天灾,想到了在混乱里被直接砍下头颅的埃及公主。
她说,替我去这个世界看看。
从上帝那里接过生命果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被赋予了行走的使命。一开始的他如懵懂的孩童一般行走在世界上,如同一开始并没有吃下智慧果的亚当与夏娃。他从幼发拉底河出发,穿越沙漠与河谷,到达一片又一片崭新的土地;他遇见许多人,遇见许多事,也许他并没有吃下智慧果,但是显然,他在与有罪之人的相遇里学会了更多的东西。然而他已经看得太久了,几乎已经生了厌倦。
直到他漫无目的地行走指向了罗马。时针胡乱转动之后,侥幸转过了一圈;他走遍大半个世界,终于再次遇见了自己的灯塔。
女孩刚才是在说:“我只是觉得,死在一起也不错。”
然而,她注定只是独自与一个不死的恋人殉情。

叶瑄在八点的时候照例喊女孩起床,女孩洗漱完后,再通知叶瑄来带她去吃早餐。
吃早餐的时候,女孩看了看窗外,小声说了句:“今天的日出比昨天早一些了。”
叶瑄简短应了一声:“嗯。”
“因为这里纬度高——不过不知道能不能去更北边的地方,想亲眼看看极夜。”
“……嗯,如果你想的话,这个季节也许还可以带你去极圈以内,条件允许的话,还可以去看极光。”
叶瑄看着女孩期待的眼神,叹了口气:“我好像给自己挖了个坑。”
“但是今天去‘古董滩’,是我们敦煌之行的最后一站,然后我们会坐明天的航班回首都。”
“对,然后叶老师你就要放元旦假了,”女孩小口喝着羊肉汤,眨巴着眼睛看他,“复课之后我们可以去看极光吗?”
“……那个我不能保证。有极光的地方很冷。”
“嗯,没关系,”女孩显得接受度很高,“不过今天就麻烦叶老师带着我去阳关和玉门关了。”

从敦煌市区驱车赶到玉门关大约需要两个多小时,天气冷,叶瑄在车里开了暖气,女孩坐到一半嫌太闷,想开会窗户——她径直那么做了,冷风从窗外灌了进来,女孩猝不及防吃了好大一口冷风。
“呜,好冷。”她说着露出憋闷的神情,又把窗户摇了上去。
她瞥到后视镜里叶瑄一闪而过的笑意,鼓了鼓腮帮子:“叶老师,你是不是笑了,我看见了!”
他却把话题岔开了去:“如果觉得闷的话,可以暂时睡一觉,到时候可能走得很累。”
女孩的脸颊顿时漏了气:“哦。”

在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玉门关。
隆冬时节的玉门关遗址周遭几乎全是荒地,大面积的黄色沙土里,还残存着黄灰色的根茬,不远处的背阴还积着未化的雪。游人稀稀拉拉,毕竟是工作日,也没有放元旦假,天气更是冷得本地人都不愿意来。
叶瑄向她介绍:“玉门关,因和阗玉的引入取道于此而得名。它在汉至唐是中西交通的重要通道,来自不同文明的人在这里相遇,他们用不同的语言和文字,交换物品和信息,这在表观上是一种经济和政治的交流,但是往大了说,在这里进行交流的是很多不同的文明。”
“你现在看到的这个遗址建筑并不是完整的玉门关,它太小了。真正的玉门关,在唐朝扩展疆域之后就已经被废弃了。”
“但是,玉门关也是一个重要的军事要塞,”他向北指了指,“在那里有长城烽燧——不是秦长城,也不是现在看到最多的明长城,是汉长城。”
“你所站立的地方,也许埋藏着无数人的尸骨。”
末了,他又问女孩:“坐大巴可以去汉长城,要去看看吗?”
女孩点点头。

但是还没到坐大巴的地方,女孩的腿就罢工了。
“有点疼,”女孩靠在护栏上动都不想动,“可以再等等吗?”
叶瑄低头看她龇牙咧嘴的样子,终于还是心软了下来。他把包背在身前,在她面前蹲下身:“上来吧,我背你过去。”
女孩又习惯性抠起了徒步手杖的手柄:“真的不会很麻烦吗?”
叶瑄失笑:“如果伤到了腿,可能会更麻烦。”
于是女孩还是乖巧地爬了上去。
“谢谢。”她说。声音很小。

到了长城烽燧已经是正午,太阳还是很低,几乎没有热度可言。叶瑄铺开一张报纸,让女孩坐在上边;女孩则负责从她背着的包里掏食物:饮料(一些奇怪的叫做沙棘汁的饮料),压缩饼干还有几包蔬菜干。
女孩拆开一包秋葵,露出了小狗看到空盘子一样的表情:“秋葵干碎掉了。”
叶瑄拆开一包香菇,看了一眼,递了过去:“香菇干不那么容易碎——话说回来,你就带了这个?”
女孩定定看了他一眼,有些心虚:“难道不是应该带这些吗?吃的喝的,主食和蔬菜。”
叶瑄哽了一下:“……下次可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嗯?叶老师会带什么?”
“蔬菜干一般是充气包装,重量轻,占地方又不太饱腹。”他看着女孩还是很迷茫,又继续补充,“外面风沙大,确实是应该选一些干燥的食物,不过我们可以回车上吃,这样的话,就可以带上自热锅——背包里还有什么?”
女孩捂紧了包:“没有了!”
叶瑄叹了口气:“如果你没有准备晚饭的话,我可能要考虑在三点之前就带你回酒店了。这样的话,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再去阳关。”
“我的意思是,除了这几样,就没有别的了!包里其实还有另外两份沙棘汁压缩饼干蔬菜干的!绝对给叶老师管饱!”
“……”叶瑄妥协,“那好吧。”

她在长城烽燧旁边摇摇晃晃吹了几十分钟风之后,决定让叶瑄带她去阳关。
“那些建筑都是芦苇和沙子做的,这么多年,一直在被风一点一点啃掉,”她坐着的时候说出了这样的感想,“到最后,它们看起来和魔鬼城的那些风蚀地貌没多大差别。好像无论多繁华,多壮丽的东西,都逃不过变成黄土。”
“叶老师,我也会变成黄土。”
叶瑄没有正眼看她,只是站在她身边,面对远处吹来的风。女孩抬头去看他,却发现他闭着眼,眼眶有些红。

和玉门关叫“玉门关遗址”不一样,阳关叫“阳关景点”。当年汉武帝在敦煌设玉门阳关一北一南两道关隘,中西商贾互通,必行其一;随着丝绸之路的衰落,这两关也衰落了下去,阳关更是被黄沙掩埋。因此,阳关的文物考古情况并没有玉门关理想。而现在,阳关景区的很多建筑也是仿古修建的新房,倒不太像是古代战场。
阳关景点离玉门关遗址不算远,驱车大约一个多小时就能到。不过大概是因为午饭质量实在让人不敢恭维,饶是叶瑄的开车技术不算差,女孩还是觉得自己快要把沙棘汁吐出来了。
赶到阳关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但他将车停稳之后还是拿着呕吐袋,给女孩拍了半天的背,让她吐舒服了才下车,
而开门的时候,他看了看手里的呕吐袋,又看了看虽然拿着手杖却用渴望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孩,真的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在车门旁蹲了下来:
“上来吧,我背你过去——不用拿手杖了。”
女孩“耶”地一声叫了出来,然后主动背上叶瑄和自己的包,爬上了叶瑄的背,甚至胆大包天地蹭了蹭。
正好背着她,叶瑄就边走边和她解释这里的状况:
“我们来得正好,从明天开始,阳关就不开放了,一直到三月才会重新开放。”
“今天我们可以在这里待到大约五点,待再久也没有什么意义。”
路过几个人造景点之后,女孩好像是有些厌倦,她看着叶瑄的侧脸,小声提了句“要不,我们直接去古董滩好不好,我不想再看这里了,没什么好看的。”
说着,她挣扎着想下来:“我看接下来的路挺好走的,不如我自己走走吧。医生也说过,腿虽然不好用,但是也得用,否则是要萎缩的。”
她感受到叶瑄的背好像一僵,但他还是把她放了下来:“包都给我吧,我扶着你,慢点走。”
于是她下了地,歪歪斜斜地开始走路。没有手杖或者拐杖,她走得相当艰难,几次差点要倒下来,都是叶瑄及时扶住了她。
女孩倒是开始笑着调侃他起来:“老师,‘慈母多败儿’,你这样教学生走路是教不会的。”
叶瑄只是低声说:“我只是怕你摔倒而已。”

阳关没有太多值得看的景点,因此大约只是四点半左右,两人就回到了车上,驱车赶回酒店。回到酒店时大约是晚上六点多,夕阳才有要下山的趋势,叶瑄几乎准备要去订当晚回首都的高铁。
“我们不订今天晚上的票好不好,”在回程的车上,女孩小声请求,“我有件事还想在敦煌做。”
“嗯?你想做什么?”
“我今晚可以在老师房间里跨年吗?”
“这……也许不太合适。”
“老师!”女孩恳切地说,“真的不可以吗?”
“我觉得没什么不合适的不就可以吗,老师……”
叶瑄被她这一套下来整无语了:“你要是想,确实可以。”
女孩一下就变得兴高采烈:“谢谢老师,老师真好。”

虽然答应了女孩可以在他的房间里跨年,但是叶瑄着实没想到,晚上八点的时候她就洗了澡拖着行李箱吭哧吭哧跑到了他的房间门口敲门。
“这是单人间。”叶瑄不得不进行解释。
“没事没事,”女孩表现得相当大心脏,“我人回去睡就行,我房间里放一把牙刷就够用了。”
最后,叶瑄还是只能艰难地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嗯。好。”
女孩进了房间之后就把行李箱搁在了叶瑄的箱子旁边。她胸口还背着一个包,是今天用来装午餐的那个,被她放在了床边的地上。
叶瑄显然是刚洗完澡,头发上还沾着水珠——他甚至没来得及擦头发,开门的时候都穿着浴袍。
叶瑄给她开了电视,泡了杯茶就去擦头发了,女孩直接调到某个有跨年晚会的频道——是几个当红明星假唱,不是很有意思。它唯一的好处在于:在整个房间里,给两个人制造了不属于对方的声音,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共处一室的尴尬。
叶瑄擦完头发,换了家居服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女孩盘腿坐在他的床上,端着他泡的茶——看书。
他没有太重的表示,主要是至少那本书不是他自己的。
“你在看书?在看什么?”他试图找话题。
“加布里埃拉,”她说,“《味似丁香、色如肉桂的加布里埃拉》。”
“嗯,那是一个不错的故事。”
“是特定历史背景下的爱情故事。”她正经地纠正。
“……最好还是不要把爱情这个东西看得太重。”
“老师明明说过历史是无数人的个人史组成的,那作为个人历史的重要部分,爱情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咯;况且这个作者把爱情在历史里产生的微妙效应写得很好……或者是反过来,也很好。所以,我觉得着重从‘爱情’去理解这个故事也没什么不好的。”
“或者,”她抬起眼睛看他,“老师是有别的意思?”
叶瑄的语气带上了一丝烦躁:“我没有别的意思。”
他也拿了本书,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了起来。窗户是落地的,虽然有双层也不能阻隔外面传来的凉意。他加了件外套,女孩看见了,就凑过来给他也倒了杯茶。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拄着拐杖给自己倒茶的学生,对方却如一只翘尾巴的小狐狸笑了起来,“快点谢谢我”几个大字差点没写在脸上。
“谢谢。”他端起茶抿了一口。

灯光是突然灭掉的,那时候叶瑄看书正看得入神,反应过来时,因为眼睛还没习惯黑暗,他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镇定地将书签夹好,站起身问女孩在哪,眼前却出现了一小片烛光。
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他的对面,她面前放着一个小蛋糕,上面插着一根蜡烛,而她拍着手,唱着“祝你生日快乐”。

“你怎么知道的?”他刚问出口就觉得有些傻,毕竟他的简历上面确实写着他的生日是在“12月31日”。
“是在叶老师的简历上看见的啦!”女孩笑着说,“会让老师感觉很冒犯吗?”
“不,不会。”毕竟如果他感到冒犯的话,在女孩第一次提到他的家人时他就应该说出来。
“你来我房间跨年,就是为了这个?”
“其实本来没有这样打算的,”她说,“本来是准备在沙漠里给老师庆祝生日的,所以我早就把蛋糕放在背包里了。”
“你看,”她指了指蛋糕,上面确实有些被挤压的地方。
“不过这样也正好,又给叶老师庆祝了生日,又跨了年。”
在叶瑄准备说什么的时候,女孩又打断了他:“叶老师总让人感觉拒人千里之外,但是对我真的很好。我知道,我的父亲还有继母对我不是很关心,但是叶老师来了之后,我突然有了家的感觉。”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不会说出这种‘长大以后要嫁给叶老师这样的人’之类的幼稚的话;但是还是好羡慕叶老师的爱人,因为叶老师真的很擅长照顾人。”
“叶老师就像我的家人一样,我衷心地祝愿你幸福。”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身体开始发抖,好像要快要哭出来。
“但是我一直有一句话,想对叶老师说:”
“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开始,就觉得你很熟悉——叶老师,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跨年的烟火在天空中绽开,耀眼的光华照亮了城市的每一扇玻璃窗;为了减少烟尘危害,烟火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转瞬即逝。
女孩换上一副笑脸,对他笑着说:“新年快乐!”
叶瑄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他对生日的理解也许不必那么死板——他当初听基督徒说,人死了会获得在天堂重生的机会,因此重新接近了上帝,所以死亡的日子应当被视作生日。他把自己从台伯河里钻出来的那一天当做自己的生日,因为在那一天,他再次与上帝背离。
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对眼前的少女解释,他只是轻柔地揉了一下她的头发:
“谢谢你,希望你也快乐。”

这就是那个上帝的次子和该隐的女儿的故事。



*德语,亲爱的兄弟。用百度翻译直接翻译的。没什么别的,只是觉得“亲爱的弟弟”用中文不够油腻,所以用了德语。

时间线梳理:
公元前63年,罗马共和时期,执政官庞贝占领耶路撒冷
公元前37年,罗马帝国分封希律王
公元51年,尼禄14岁,被皇帝克劳狄乌斯收为养子
公元52年,尼禄15岁,娶克劳狄乌斯之女屋大维娅。同年女主角出生
公元54年,17岁的尼禄登基
公元64年,7月,罗马大火。同年女主角12岁,理论上说已经是可以婚配的年纪;但当年罗马是否有雪未知,不过,公元一世纪的罗马比现在要湿润温暖很多,而在某些时期,冬季的温度会比附近几年低,也确实是在64年附近,可以认定那年有雪。
公元65年,第二次尼禄节,尼禄之师小塞内卡去世。尼禄的第二任妻子犹太人波比娅·萨宾娜去世。同年女主角之母去世
公元66年,第一次犹太战争爆发。同年女主角两位兄长在战争中相继死亡
公元67年,基督教使徒保罗被罗马士兵捕获,据说为砍头而死
公元68年,尼禄自杀身亡。同年,女主角16岁。
注:尼禄对其亲人异常残暴,女主角的身份完全是我瞎编的
关于角斗场:角斗是罗马人从伊特鲁里亚人那里学来的,一直存在的一种娱乐项目;已知最早的角斗场在庞培城,建于公元前80年;现存最大的,也是最出名的角斗场——罗马大角斗场是公元72年,即罗马帝国攻占耶路撒冷那一年
万神殿是唯一一座完整保存至今的罗马帝国建筑。

关于二战
1944年,英美联军进攻意大利本土,美军曾抵达罗马。贝鲁特太太当时不到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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