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53747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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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其他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 直系同辈
原型 南部档案 盗墓笔记 张海楼 , 张海侠
标签 盐焗虾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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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 14:16
- 导读
- 张海盐故地重游,山芭诡事再起。
——
“虾仔,你讲什么疯话?什么‘菩萨畏因,匹夫畏果’的道理我搞不明白!”
河水弯弯曲曲,丛丛芒草顶破河面轻雾,几盏灯光摇晃水上。
大路边没落戏院正放映时兴的香港武打电影,磅礴雨水淹没戏院粗放外溢的声音。铁路割碎雨林边缘,火车日复一日隆隆穿过镇子和镇子上的河流,间或抛下一两个陌生面孔,亦无法引起注意——年轻人大多离开故乡,向更远方去了,候鸟不长留,处处是异乡。
红泥裹湿了来人双脚,拖得他步履缓慢。张海盐每走一步都要先从粘稠的红泥里拔出鞋,滑稽的泥水泡泡破裂声中,脚短暂地轻一下,很快又陷进下一坨滞重。
咖啡店接近打烊。旅店老板娘百无聊赖同粿条小妹缩在门口打牌,雨中寥寥过客形迹狼狈,她根本不理睬,找乐子的闲汉这种天气才懒得出门。牌桌周围的女人年龄参差,各有风情,张海盐瞧她们像瞧路边淋湿的狗一样,目光浮皮潦草地揭过,又往别处去了。
屋檐下,提笼的掠虾人荡着笼底最后几尾活虾拦住张海盐去路——异乡人又如何,拎去粿条小妹那里央她顺手烹了便是。掠虾人不惧置身水底的压迫感,却不喜欢令人窒息的厚重雨幕,他想快些回家。
张海盐抹一把下颌不断淌下的雨水,透过水迹斑驳的镜片捕捉到掠虾人游移向咖啡店的眼神,正欲推辞,忽然瞥到笼底欢跳的瘦虾,咧嘴一笑,用方言问,虾笼卖不卖。掠虾人急欲脱手,却又不舍得辛苦编织的虾笼,踌躇间听对方开了个诱人的价,当即一点头,连虾带笼拱手送上,余光觑见粿条小妹正抬头望他。几张打湿的钞票塞进手里,掏钱的人随口继续问道:“这里有没有一种唱歌很好听的鸟?”
“有什么稀罕鸟啊兽的,早杀光啦,谁要它长那么漂亮!”
“这么可怕啊,看来真的很漂亮。那我再问问,唱歌最好听的姑娘家住那里?姑娘总不能都杀光了吧!”
掠虾人眯起眼睛,他确信自己从前没有见过这张面孔。英国人回来之后,新修的铁路早已令山芭变镇子,如今竟有归人问起对唱情歌的陈年旧事。河上雾气蒙蒙漫漶,吞噬萎靡街灯,他恍惚间疑心自己遇了鬼。
既是鬼,就该去闹鬼的地方。掠虾人指指河流下游方向,那是镇子唯一一处不曾翻建的房屋,茅草吊脚屋久无人居,却没有丝毫腐朽垮塌的迹象。
“多谢。另外,你的心上人要输钱了。”张海盐拍拍掠虾人的肩膀,低头冲进豪雨,修长身形顷刻之间隐入昏暝。
扭头的工夫就见玻璃窗里面粿条小妹懊恼摔牌,掠虾人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对,要赶紧编新虾笼,有心给粿条小妹拉生意没成,哪还有脸面赖在这里。
拖着僵直的双腿回家,掠虾人当晚发起高烧。母亲只道他是受了寒,不料半夜听他说起胡话,忙冒雨请来医生。
镇上医生是个华人老先生,掠虾人的母亲走得急,只抄了一把桐油干涸的旧伞,伞面宽大,却漏雨,雨水几乎浸透他枯瘦的身躯。烧过几轮烟草,医生侧耳听了半天胡话,搔搔头顶湿漉漉的白发,罕见地皱起眉头,忽而抡圆了巴掌左右开弓扇醒昏迷的掠虾人。母亲大惊,一下子不知道先照看炉子上咕噜噜煎的药,还是先关照脸颊高高肿起的儿子。
“水……”掠虾人勉强撑开几乎被过度分泌的油脂粘合的眼皮,生涩地转动眼珠。母亲打来半碗水,无暇顾及其他。
“你不该让任何人去那里。”医生退到屋角侍弄他那一小撮怏怏闷烧的烟草,神色凝重地一口接一口抽着,呛得掠虾人涕泗横流,“那人什么样子?”他借抽烟掩饰粗重的呼吸,接连几个耳光委实下足了力气。毕竟久居异乡,横竖也学了几手在地的门道,端起架子故弄玄虚便没人敢拿他怎么样。
掠虾人面色惨白,手按额头苦苦思索,愕然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那人相貌:“年轻……眼镜……见鬼,我不认识。”
药汁快要烧干了,焦糊的怪味跟潮湿烟丝燃烧形成的粗颗粒熏得屋里几人眼圈发红。母亲几度想询问,一撞见医生脸色,疑问瞬间憋了回去。雨条前赴后继用力拍打窗户,如同台风来袭时蕉叶疯狂抽打窗棂,震得人心惊肉跳。
医生斜叼烟卷,胡乱倒出煎过头的药兑点凉水,又问:“那人跟你说过什么?”
“什么鸟啊……唱歌好听的鸟,他找。”掠虾人眼睁睁看着烟灰掉进药碗,却没有拒绝的力气,索性头一歪,假装再次陷入昏睡。
镇子本就不大。当晚医生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到旅店开了一间能看见河流下游茅草吊脚屋的房,独坐整夜。老板娘几次敲门询问是否需要宵夜,都被他拒绝。
他说不清自己对来人抱有什么想法。说抱有希望吧,那会显得他内心阴暗,多年来试图征服那处吊脚屋的人,都不得善终,除了最初拼起屋角的两个华人青年。后来山芭稍微发展起来,乡民各自盖起新式楼房,更没人搭理曾经闹鬼的茅草吊脚屋了。
倘若来人是当年那两人之一,或许事情会有转机。只是,当年的华人青年,如今应是垂垂老矣,除非……医生按下不切实际的猜测,频繁眨动干涩的眼睛。
河水暴涨,腐叶枯枝快要冲进吊脚屋。张海盐放倒虾笼,几尾瘦虾争先恐后返归自然。他点起一盏油灯,在吊脚屋内徐徐打转。灯油是用鸡蛋清腐烂之后晒干混油做的,燃起来青幽幽的,海上月光似的,以前海盗偷袭常用这种灯。腐烂蛋白质烧焦的味道很冲,灯油里面额外加了沉香,几圈走下来窜得他嗓子里也跟羽毛捅来捅去一样直发痒,幸亏空气非常湿润,他还忍得住咳嗽。
“丑话说在前面,骗我没有好下场。”张海盐敲敲立柱,故作严肃地说,俄而纵身翻上房梁,舌头舔出刀片蓦地打穿梁柱衔接之处,“活人知冷知热、知痒知痛。若是我打痛了你,可不好憋着不说,痛过头了会死人的。”话音未落,脚下房梁哀鸣一声,被打穿的那头吱吱呀呀往下沉,他登时倾身跃下。
房梁立刻弹回原位,损坏的地方虚搭着,豁口流出半凝油脂堪堪粘合。雨水缓缓渗透屋顶,立柱上蜿蜒出黢黑的巫文。
“这样才对,乖。好歹你知别人会痛,懂得不胡乱探人深浅。”张海盐一步步重重蹬踏地板,踩得屋顶茅草不住抖落雨珠,“怨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夺你命,又不是我分你尸,又不是我抛你骨,过了这么些年还不是好端端又长齐了身子,何苦总念着那些下落不明的残躯?哦,你说我那兄弟啊,他是死掉啦,我当然想念他。”
当然想念,张海虾。否则何苦总念旧事?张海盐曲肱而枕,另一只手掌心轻抚微微霉变的地板,仿佛少年时躺在水边轻抚鹭江薄薄一层碎金般的日光。
鹭江倒拢金红暮色。
张海楼手提空鸟笼走街串巷,挨家挨户问:“是否见一只画眉鸟?”
擅做栗子馅饼的老街坊是看着他长大的,一直觉得这个张家小孩有点意思,于是放下刚出炉的饼,和颜悦色地问:“你的画眉鸟有什么特别?”
张海楼想了想,道:“没有脚。”
“那是阿飞呀,你怎寻他?寻不到的!”老街坊笑得更开了,笑得眼睛挤成一条缝,笑得栗子馅饼忘了送出去。
人力车夫匆匆跑过,露出气喘吁吁追来的张海侠。他捉住张海楼的手腕,不容分说往回拖:“无脚鸟,笼中如何立足?莫要无端害它!”
张海楼脚步一顿,挣开张海侠,鸟笼顺坡滚下街衢:“好好好!放了放了,我不找了!”
“当真?”张海侠作势扭他胳膊。
“你看它飞过去啦!”张海楼陡然指向张海侠背后。他想折回头去取热腾腾的栗子馅饼,但是眼前话题过不去,他就跑不掉。果然,张海侠不为所动,嘴唇一抿,眉眼一低,不着痕迹敛起洞若观火之色。
“你偷偷画了圈。”
“我没有。”张海楼确实刚从干娘眼皮底下逃出来。干娘问他能否孤身在外生活三十年,他满心惦记老街坊早上叫他来取栗子馅饼,再加上怕耽误干娘听戏,当即满不在乎答应。
张海侠不语,就像干娘拍出一张纸要张海楼画圈时一样沉默。他毫不费力捏起张海楼的腕子,但见指尖乌黑,犹存墨香。黄昏将骑楼立柱拉扯成一道道颀长黑影,分割扬尘的街衢。张海侠默不作声走下坡,穿梭过暖光与冷影交替的长路,捡起鸟笼,冷不防被开裂的竹条扎进手指。
血珠同山边落暮或海面清晨的太阳一般形状不规则,一滴又一滴滚落黄土。落日血红,红得烫眼。回家路上,张海楼听见张海侠自言自语,说什么不可迁怒于人。他搞不明白张海侠哪来的怨气,只晓得后者手指不停流血。
吮吸着被地板木刺扎破的指腹,张海盐仰面点起一根气味浓烈的烟。茅草吊脚屋归于沉寂,只有汹涌河水跟瓢泼大雨兀自叫嚣不止。少顷,烟灰飘落他满脸,险些迷了眼。他忿忿踹一脚虾笼,地板骤然朽塌一片,脚下黑色湍流映出油灯青幽幽的光。
“不是我说,你这个妖怪孤零零杵在这里这么多年,是不是净看山芭男女唱情歌谈恋爱!你想你自己,我想我兄弟,这两件事不一样的好吧!来来来我问你,山芭有没有一种唱歌很好听的鸟?”
大滴冷雨落到他镜片上。
“……你也认为,妖怪都会有这种感应?”张海盐眼睛亮了亮,青色灯光和扭曲变形的巫文次第跃动于瞳中,“海里当然不像山中下雨这般冷。要不是那个家伙抛尸那么多次,你也没机会知道山外那么多橡胶园、那么多远洋船、那么多远游的人客死异乡。”
屋顶茅草毫无预兆散下来一大把,跌进黑水河中马上不见踪影。
“他?挺能活啊。好,我了解了。”
医生非常艰难地从雨幕中辨出吊脚屋窗口极弱的青色灯光。那里闹鬼的时候就是这样,他记得清清楚楚,查案的两个华人青年交给英国人的档案里也是那么记载的:调查结果保密七十年,切记河边见灯不见人、见人不见灯。镇上除了他这个远远旁观的亲历者,只有当年的经办者和后来刻意搜集过往案卷的人有机会知道这桩旧案,不过近年外面灯红酒绿,没什么人对旧日山芭鬼事感兴趣。
他还年轻的时候,山芭出了件怪事。河流下游那家的小女孩努鲁胡达被碎尸十四块、重复抛尸六十次,乡民都说凶手是她的父亲。意欲开垦土地栽种黄梨的英国人弄不清当地许多弯弯绕绕,查案之事几经波折,最终落到两个身材挺拔的华人青年身上。
那两人的军装和英国人的制服不大一样,他摸不透两人来头,想来他们也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两人行色匆匆,不出几日从山外带回几大麻袋房屋构件,其中话少一些的青年蹲在原始森林的浓荫边缘奋战数日,拼出茅草吊脚屋靠近屋顶的一角。烟酒不忌的青年高挺鼻梁上架一副透光极好的眼镜,一顶大檐帽抛了接又接了抛,似乎对另一人的推测嗤之以鼻。两人守着残缺屋角大吵三天,然后在第四天浓雾弥漫的清晨双双消失;拼合出一角的吊脚屋孤零零悬在榕树入河的板根之间,再没等到他们回来。
直到今天,当年查案的华人青年似乎回来了一个,而且丝毫没有衰老的模样。医生被自己的念头惊得一激灵,揉揉眼睛,晨光微明,孱弱的青色灯光融化在浓雾中。上了年纪,睡眠时间显著变短,他估摸着只是打了个盹,已然不那么困了。
旅店老板娘还没起,粿条小妹倒是先支起摊子,见医生脚下发飘挪出门来,露出意味深长的靡艳笑容,大大方方塞给他一把红毛丹。他摆摆手,灌了杯砂糖尚未全部溶解的黑咖啡,往河边走去。他还没亲眼见到那个人,不过是听取掠虾人只言片语,何以断定来人是故人?
医生对小女孩遇害一事自有见解,或者说,他对所有神秘事件有着天然的亲近感。他认为小女孩一定会回来,因为她的父亲拆毁自家吊脚屋之后日日住在近旁大榕树上,这家人跟拿督公一样,离不开特定土地,尤其是摆脱作为人类的限制之后——任何超自然现象的发生都有一定范围,就像任何治疗方法都有其局限性,什么灵丹妙药,概莫能外。别人都道小女孩的父亲是疯了,英国人要征用他的房子所在的那段河道,他反抗无果,将怒火宣泄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医生却相信,在此之前这家人已经变成了别的东西,但是那时他年纪太小,小豆鬼的意见向来不被重视。
他埋头往河边走,差点同别人迎面撞上。
“早啊老先生,请问镇子上有没有一种唱歌很好听的鸟?”身材修长的青年手提虾笼,一副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双目微微凹陷,透出薄薄的倦意。对方不答话,青年轻轻翕动鼻翼,又分别用英语和潮汕话各问了一遍。他闻出老先生手上残留细微药香。
医生眼前一花,不及细细端详来人面孔,就见青年压低宽大的帽檐,一手晃荡着虾笼往镇上走去。是了,粿条小妹早早出摊,过会儿镇子上下就要悉数醒来。他揉揉额角,远远跟上眼镜青年的步伐。红泥吸饱雨水,经一夜阴干,凝固住清晨几行新鲜脚印。
没落戏院当日还没开票,沿街敞开的店家无不耷拉昏矇睡眼,唯独早餐铺面生龙活虎,却也被轻纱似的蒸汽腾得柔情蜜意。椰浆饭香压过咖椰酱同咸黄油,拐过弯又稀释在肉骨茶和叻沙面的霸道香气中。镇子地形非常简单,医生避进旁支窄巷,目送眼镜青年左顾右盼地往大路尽头走——那地方他熟,镇子不足百年的历史,都浓缩在异国风情的牌楼背后,其中自然包括调查结果保密七十年的小女孩努鲁胡达遇害案卷。眼见眼镜青年一头扎进牌楼,他才信步走上大路。
旅店老板娘已经简单梳洗过,正斜倚门框睨着粿条小妹摇曳生姿地刷洗炊具,猛一扭头,大惊小怪似的同医生打招呼:“早上来了个怪人,找什么……唱歌好听的鸟?怡保流行这样奇怪的东西,我怎么不知道?”
“您老魂不守舍,昨晚一定很辛苦。”粿条小妹盯着他手里的红毛丹痴笑不止,两颊绯红,似是热气蒸得厉害。
镇上寻常水果罢了,道旁木瓜只是未到时节。医生将捂热了的红毛丹原封不动还给粿条小妹:“你可知,那怪人也会掠虾?”
粿条小妹脸上红晕顿时烧到脖颈,嗔道:“莫要拿我寻开心,我又不专挑掠虾人!喏,刚过去那家伙,长得倒是不坏,可偏逢人便问鸟,怕是神志有什么问题!”
“罢了罢了。”医生向旅店老板娘结算房钱,几番拉扯终于同意以一副去暑药方替代,“既然如此,我多打听一句:那人昨晚为何不投宿?”两位女郎面面相觑,她们今早才第一次注意到这张年轻脸孔。
医生摇摇头,打算再去掠虾人家里看看。
连日来张海盐住在河流下游的茅草吊脚屋里,白日便提着虾笼,像个神经病一样到处问“有没有一种唱歌很好听的鸟”。旅店老板娘见过他几次,却始终没能赚到他的旅费。陆续有人说,河流下游的茅草吊脚屋晚上飘鬼火,青幽幽的。镇上有老人说起当年那里曾闹鬼,语焉不详,谁也没想着走过牌楼翻翻案卷。
医生还想跟踪他,奈何体力不济,不出几日劳累过度,一下子病倒了,全赖重孙床前床后照顾。他自知心病更甚,松口向重孙讲起河流下游茅草吊脚屋那个眼镜青年,半开玩笑地告诫他:“小豆鬼万万不要去河边冒险。”
“唱歌很好听的鸟,是什么?是国王弄丢的夜莺吗?”
“画眉鸟,通常不会留在这里。”医生敲敲床板,示意好奇心旺盛的小豆鬼自己动手翻阅床底的中文图画书旧藏。画眉非候鸟,霹雳州留不住外来的画眉鸟,马来甘榜长起来的孩子更不熟悉这种“如意如意”叫声的小生灵。
张海盐遍寻镇子所有角落,乃至从前山芭不曾延展到的原始丛林边缘,铁路两头一人多高的荒草也被他短暂踏低。由于复杂的历史原因,镇子上以中文记载的档案彻底清洗过几轮,小女孩努鲁胡达遇害案卷同样未能幸免,张海虾舒朗清秀的字迹几乎不存。
雨夜惊得高烧数日的掠虾人逐渐恢复健康,紧赶慢赶编好新虾笼便固守河流上游布网,闲来仍时常找机会接近粿条小妹;独独不期然撞见张海盐时跑得飞快,唯恐再丢了魂。他听母亲说过,近些天医生尚且自顾不暇。
旧虾笼几日不浸水,被毒辣日头烤得干枯,张海盐轻轻一扔,顿时摔破了笼底。吊脚屋地板数日前的豁口边缘尚且锐利粗糙,虾笼将将滚落河中,被木茬挂了一下,卡在半空。他燃起火柴凑到嘴边正要点烟,灵光一闪,擎着火焰欺近洞口,就见漏了的虾笼怕烫似的倒头坠落。
当年张海虾拼合屋角时发现,吊脚屋木结构的褶皱里,长着颜色枯萎发黄的头发,跟遇害小女孩的发质很相似。地板上的新鲜豁口侧面也是,不但生出新的发丝,还漾起稀薄的油光,像人的表皮分泌油脂跟汗液一样,只是这次的发丝颜色更深、断面更粗,更接近成年男人的毛发。
张海盐少有地感到一阵恶寒,这很可能意味着,他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体里睡了好几天。若预先有心理准备,他倒是无所谓。和刚见面的男人钻一床被子、嘴对嘴迫牌桌对面的男人吞刀片,都是他主动祸害别人的行径,偶尔被祸害回来,也算是天理报应,恶人自有恶人磨。
“你没有自己的样子吗?”张海盐呲牙咧嘴啐一口,就着最后一小簇火焰点上烟,又赶在烧到手指以前弹飞火柴梗,“张海虾,你真的不要骗我才好!”
吊脚屋外传来细碎脚步声,一个小豆鬼战战兢兢探进半边脸:“喂,我太爷爷说你有个兄弟,怎么没见他来?”
张海盐乜斜着眼睛,隐约看出小豆鬼五官跟医生有几分相似。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小豆鬼,总是自以为隐蔽地偷看他们查案,张海盐忽而哈哈大笑。
“他在家里守青香蕉,有什么好挂念!时机成熟自会相见!”
“这个……给你。”小豆鬼不敢进来,学电影里摩登青年丢保龄球的姿势,贴地滚进来一只金红色芒果,转身跑了。
芒果熟透了,滚得懒洋洋的。张海盐茫茫然捏着芒果,想起自己面对瘫痪的张海虾为数不多的失约。
其实去槟城之前不久有一次失约,但是张海盐始终不肯就此向张海虾低头,就如他到现在才承认茅草吊脚屋是一个会拟态的邪物。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觉得张海虾骗不过他,所以他曾经肆无忌惮因一个玄学问题同张海虾喋喋不休争论三日,所以他几十年来不认为那次失约是自己的过错、也不认为是张海虾存心设计捉弄他。
那次从他一进门,就感觉张海虾眼神怪怪的,好像想笑,又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他憋了一会儿厚起脸皮问:“你搞什么?”
张海虾闻言反而松了一口气,语调平静:“香蕉烂了。”后半句是“你逾期了”,两人心照不宣对视片刻。
不会吧不会吧,我可是算好了时间的。张海盐心虚地端详那一大把用来计时的香蕉,强撑面子胡搅蛮缠:“烂掉之前你怎么不吃?”青香蕉中间应该曾经放过一只苹果催熟,他看香蕉各处不同程度熟透腐烂的形状猜的;至于那只捣乱的苹果去了哪里,张海虾不说,就当不存在。
“吃不完,留给你。”张海虾视线一垂,“没想到烂这么快,我来不及收拾。”
张海盐一愣,笑道:“乌鸦好食腐,你不要食腐!”
“有理。那你食我做甚?张海盐,你替我回厦门,答应我。”
好啊,在这儿等着我呢!张海盐没理会他暧昧的调侃,快言快语道:“虾仔,你讲什么疯话?什么‘菩萨畏因,匹夫畏果’的道理我搞不明白!不过就凭干娘的脾气,光是我一个人跑回去,把你那么大个好端端的活人弄丢了,她怕是要活剥我的皮!”他弯下身替他按摩腿脚。藤椅底下几个芒果横七竖八撞进眼里,表皮金红,气味香甜。
“白天摆摊,东街口降头师帮忙摘的。闻着不错,尝尝。”张海虾话音清脆。
过了很久张海盐才不情愿地想明白,张海虾要骗过他简直太容易。
“喂!告诉你太爷爷,不要找了,越找越不如意!只今只道只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你怎么知道太爷爷在找东西?”窗边冒出一双大眼睛。后面的诗句有点难,他小声学了几遍才记住。
张海盐听小豆鬼认真学舌,仰天笑出声:“芒果说的,它很熟。”他将芒果凑近鼻端,猛吸一大口。
翌日,河流下游茅草吊脚屋塌了大半,眼镜青年不知所终。青色灯光自此再未重现,山芭最后的吊脚屋没能撑过下一场暴雨。
医生走过牌楼,悄悄为旧时案卷添上新墨。
FIN.
2022.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