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吉那是在某个冬天的夜晚遇见乌兰波克的。
那时他刚结束一场以他的标准而言相当平常——换言之对其他人来讲已是灾难等级——的战斗，难得产生了一丝满足感地准备离开现场，确认方位的视线却停在了某条小巷里。
吉吉那看得很清楚，那里有人，是个背靠墙壁、安静呼吸的少年。也许是注意到他的视线，对方收回了仰头望天的目光，吉吉那与少年四目相交。那是一双与冬夜相称的漆黑眼眸，面容既精悍又端正，体型虽是少年，却毫无稚嫩感。或许是感受到了某种压倒性的事物，亦或者是纯粹想要露出笑容，吉吉那的脸被满意而犹如猛兽般的笑容占满：他微不足道的满足感消失了。
应该是后者——屠龙族的战士听见了心底那个“这会是个好对手”的微弱呼唤，笔直地走向了少年。
“名字？”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凝望吉吉那的面孔。吉吉那察觉到，少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但回答时，态度又回归了之前的平稳。
“乌兰波克。”
吉吉那并不介意少年直视自己的强烈视线——啊，是和往常那些进攻型咒术士的视线不同没错，但那又如何呢，吉吉那更在意少年是否愿意与他一战消磨点时间——话说回来，这可由不得对方。
“是吗？我——”
吉吉那的发言被少年打断了，黑发少年举起了右手，并且后退了一步。
“我不喜欢无意义的战斗。”
吉吉那开心地前进。拒绝？这是个好现象。
“偶尔被流弹打中死去的人，啊，名字不就是乌兰波克吗？”
吉吉那似乎看到少年没有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屠龙刀毫无预兆的横劈落了空。吉吉那带着不快仰望天空——他没有错过少年向后跃起的身影，但却没有看到对方重回地面。就这么逃了？总觉得不像。
他们再度眼神相接。
“我知道你，”应该是使用咒式自背部展开了双翼，此刻浮在半空中的少年丢下平稳的话语，他漆黑的打扮与黑夜融为一体，然而那双眼睛仍旧有着强烈的神采，令人难忘，“吉吉那。”
有一刹那吉吉那产生了心脏被攥住之感，他握住屠龙刀的手有片刻不自主地松开。
“啊，我现在也知道你了，乌兰波克。下次最好买好保险再出现在我视线内。”
对他挑衅的回话，少年竟然郑重点头，脸上又是一丝微笑。
“好。”
吉吉那开始感到不耐烦，他改变主意了。他左右摆了摆头，确认彼此位置，稍微有点困难，但并非斩不到。
“不，我决定——”
他的话再度被打断。乌兰波克静谧而充满了威严的声音不知为何消去了他的冲动。
“我只是来吃饭，”吉吉那仰视那双看不清颜色的翅膀，他瞧见其主人端正的面容上仍旧没有表情，但他说出的话里却有无法忽视的感情存在，彷如冬夜的吐息，瞬间即逝，“只要我还活着，我们就一定会再在这个你们称为艾里达那市的地方再会。”
吉吉那失去了战意，他安静地看着少年的身影在都市的夜空远去，那个身影始终没有消失，因此吉吉那的不满也没有消失。
啊，吉吉那发现，他突然有点饿了。

2.
两人再度相遇是在酒吧里，吉吉那皱起了秀丽的鼻梁，有些不快地凝视他眼前面无表情、大口喝酒的少年。
酒吧是个讨厌的地方，吉吉那想。
那天晚上，吉吉那并未立刻离开现场。他无意中将背靠在了少年之前曾依靠的墙上，陷入了沉思。对方的话里有不少的谜团等待他去破解，但他最难以理解的，是自己急躁的状态与感情。可是当日他并未获得回答，此刻吉吉那发觉自己再度面对了这个相同的问题。
银发的青年在与黑发少年四目相接时，蓦然想起了自己的族人。他是屠龙族，是为了传承战斗而存在的民族中的一员，他的欲求连接的是无可怀疑的未来，以及归宿。
或许死也包含在此，吉吉那在看到自称乌兰波克的少年毫不在意自己目光、又喝掉一杯啤酒后，察觉到了这件事。是了，他不渴望死亡，他需要战斗，而正因为觉察到了这点，他才会相当在意眼前的少年吧。
吉吉那肯定，这会是个好对手。
“喂。”
少年仍旧没有回应，面无表情地又喝掉了一杯——这已经是吉吉那和他见面后所见的第四杯了，这是一个以屠龙族青年的标准来看也相当可怕的酒量——就吉吉那所知，近日里这个少年每晚都会出现在这个酒吧，面瘫着脸喝掉的酒的总量远比其种类惊人，因而在短时间内已成为了传说。
吉吉那之所以清楚这些传送并非因为他也出入此地，而是某个最近在他身边出现、他不记得面孔的女咒式士偶然间提到。这是神明的安排——在听到这条可笑的传闻后，吉吉那冷笑一声，撇下女人推掉工作，来到了这里。
那些都不重要，对，对他而言，只有战斗才是最能把握的真实，因而——
“要不要我送你去不需要吃饭的地方？”
吉吉那露出了他今晚的第一个笑容，狰狞版。因而去死吧，和他战斗后，被他杀掉吧。
吉吉那看到少年拿起第六杯酒的手停住了——短短数分钟内已喝掉了六杯，最近又是整晚呆在这里，就某种意义而言，这种传说差不多是艾里达那市最强了吧——他又一次面对了那双夜空般的眼眸。乌兰波克端正的面容上没有表情，唯有这双眼中，有绝不动摇的意志存在。
真棒，吉吉那想，他肚子现在很饿啊。
“你去不了。”
嘈杂的酒吧在这四个字从少年口中滑落的瞬间寂静无声，吉吉那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他没有看到少年表情的变化，意志也并未消失。不……不太对……
乌兰波克松开了他握住酒杯的手，他仰望着比自己高的屠龙族青年。吉吉那的确在少年眼中见到了某种奇特的感情。
“你很漂亮。”
身体在思考前已自行反应，然而吉吉那还是没能看到少年的尸体——他迅速而准确地将先前乌兰波克所在的座位连同桌子粉碎，可少年仍旧躲过了这充满力量的一击。惊人的速度，吉吉那极度不快地抬起头——乌兰波克果不然又一次俯视着他。与之前不同的是，少年并未就此离开，他在吉吉那不满的注视下回到了地面，那双黑色的眼眸无所畏惧地直视向自己发动了攻击的人。
乌兰波克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我很喜欢你，吉吉那。”
吉吉那握紧了屠龙刀——怎么回事，他为何又有一种心脏被揪紧之感？
“我答应你，”那少年直视着吉吉那的双眸，“会和你战斗，但不是现在。”
“还得吃饭也太辛苦了吧？”
少年并未回应吉吉那的这个嘲讽，他仍旧没有表情，默然地转身离开了一地狼藉的酒吧。
不知为何，吉吉那也失去了干劲，可那种饥渴感残留在腹部，吉吉那感到自己无法忘记少年的允诺与……不知是表白还是挑衅的话语。
怪人，吉吉那不快地转头告诉老板这帐记在某个红发眼镜身上后，也离开了。

3.
在那之后，吉吉那意外地发现，两人碰面机会还是很多的。
原来乌兰波克是单独行动的进攻型咒术士、原来他的确偶尔会出现在自己战斗的场合静静观看、原来他只使用生物系咒术——如是种种都是吉吉那并未主动了解最后却仍旧听到了的信息。有个多心多嘴多虑的搭档的好处原来是这样，吉吉那想。
吉吉那也曾在战斗结束后和来观战的乌兰波克搭话，也曾和少年搭档进行过任务。
回答他问题的少年镇定淡然，明白同伴是他的少年仍旧表情不变，但他的嘴角有轻轻的微笑。是个不错的家伙，这是吉吉那在几次接触后得出的结论。他不讨厌乌兰波克这种大胆细腻皆有的性格，也不讨厌对方少言寡语却又每每开口总是直指核心的地方，但让吉吉那不快的是，这期间他一次也未产生过与此前相同的斩杀冲动。
为什么？究竟是什么在何时让他在面对认定的敌手时能如此平静？啊，莫非是第二次见面时那句近似表白的“我很喜欢”的影响？
在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吉吉那的不快达到了顶点。他非杀了这小子不可。仿佛明白他的怒火已被点燃，次日再度相逢于硝烟散去的战场的两人，默默无言地凝视对方。吉吉那没有前进，而乌兰波克也没有离去。
夕阳之下，乌兰波克静谧的表情与黑色的眼眸非常碍眼，吉吉那不由出言挑衅。
“现在是时候了？”
少年的表情没有变化，他点了点头。
“大概。”
吉吉那并未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相反，他非常不快——为什么乌兰波克始终不回应他的战意？或者说，他不明白，这家伙究竟渴求什么？
屠龙族青年露出了凶狠的笑容。
“——那好，去死吧。”
——杀了他就能得到答案了吧？
可惜吉吉那第三次失败了。他没有拭去额头流下的鲜血，平静地仰视那个生出了羽翼、漂浮于半空的少年。吉吉那意外地发现他的心情很平静。这不是战斗的功劳，他明白。这个城市里不会有能闪过他每一招的进攻型咒术士的，而且他也好其他人也罢，大约都被这双羽翼蒙蔽了双眼吧——方才那场短暂的对决里，吉吉那目睹了乌兰波克那把血红的大剑发出了生物系咒式不可能会发出的光芒，事实也是如此，接下来吉吉那躯体所感受到的咒式的冲击也与生物系无关。直到此时，吉吉那才明白，他初次见到乌兰波克时在对方身上感受到的究竟是什么——是“异样感”。
吉吉那静静地付诸疑问。
“你到底——是什么？”
乌兰波克并未收起他的双翼，他仍旧停留在半空中，有风吹动了他的黑发。半响后，他平静而有力的声音在吉吉那的前方响起。
“我——是被你们称为‘异貌者’的龙。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不是个好笑的笑话，不过吉吉那清楚，乌兰波克对他有所隐瞒，却绝不说谎。
“这是一个远比我所知的人类世界更奇异的地方，我不清楚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乌兰波克露出了一个模糊不清的笑容。
“因此，我大概也无法回去吧。”
啊，那这可真是一件令人哀伤的事情啊——吉吉那冷冷地看着少年缓慢地自半空降落。
“你可以滚去和你那些疑似同族相亲相爱，顺道让我杀个够。”
“这里呆着很舒服，”乌兰波克没有接下他的话茬，他看向了远处，不知为何，吉吉那没有斩杀的欲望，“比原本的人类世界舒服太多。”
少年的目光转了回来，他定定地凝视着屠龙族的青年。
“我并不喜欢这里，但我在故乡有一个不算朋友的朋友，他十分美丽，你也是。”
说到这里，乌兰波克微微一笑，那是一个有几分寂寥的奇妙微笑。
“内在完全不同，不过我同样喜欢。”
想着走了算了回去看女儿的吉吉那发觉自己没法迈步。吉吉那自嘲地笑了起来，开玩笑，他又不是什么被告白了就开心而忘记了杀意的人，让他走——走、走不了……

4.
“我说，像你这种异貌者，不可能带着钱来到这边的吧，啊？”
“啊，那个啊，当时我好像无意间威胁了那些想要勒索的混混。”
“……那你工作得来的钱呢？听你说，似乎是不需要吃饭的吧？”
“拿去买酒了，咒弹偶尔也买。我也需要吃饭，所以才经常看到你。嗯，是真的很漂亮，堪称惊艳了吧。”
“够了你赶紧去——嘉优斯我不许你在这种时候打电话来自己去工作马上去死。喂，你去哪。”
“工作。晚上酒吧见。”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