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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冰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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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多元
原型 原神 genshin 钟离 , 摩拉克斯
标签 水仙 , 中心向 , 清水 , 钟离2023生贺 , 钟离水仙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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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7
22
2023-12-30 00:49
- 导读
- 钟离先生生日快乐。含有极其轻微的水仙倾向,除此之外本文为单人中心向cb作品。
岩神拥有相当漫长的岁月,在那凡人无法想象的漫长路途之中也曾与无数人并肩。
岩石尚可有心,我自然如此。你我共有不同的失落仿徨之际,在那时,你又是如何平复心中翻涌的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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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y:倘若我心中的山水
清晨。
钟离坐起身,阖着眼睛给自己一点缓冲的时间。从窗外阳光的色调来看,现在时间还很早。
往生堂的客房窗外临着街道,燕雀叽喳的声响逐渐传入耳朵里。一些早起做生意的人们踏在路上,布鞋鞋底与石板相擦发出轻微的啪嗒声。远处街头的桥边杂货摊的老板已经开始码货,卯师傅正在洗手备菜,香菱还在榻上抱着锅巴睡得正香。
早间的阳光并不灼热,近乎冷色的光亮只浅浅照亮了世间,没能带来多少温暖。浅冬的清晨微凉,冷风透过窗纸丝丝缕缕地透进来,昨夜点的熏香已经燃尽,手边暖炉的金属外壳上还残留有一些温度。钟离伸手把那物件拿过来放到床头的小桌上,将手埋在被子里又静静地坐了会儿。
空气里的微尘被照亮,房间里好像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男人垂着头好像在思考什么,突然在某个瞬间向前埋下去放任鼻尖埋在松软的棉被之间,就这样抱着被子又趴了好一会。
直到仪倌小妹来敲门,轻声细语地叫客卿起床,他才舍得推开被子。应了声让堂主放心,钟离坐直身子,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会。掌纹分明,指节的形状流畅,只是平时常带着手套,很少有展示给别人看的机会。手指收紧又松开,手心一瞬间好像闪过一块金色的岩印。钟离眨了眨眼再看,却怎么也看不到了。
他把这归于失去神之心之后偶尔的力量失控,活动了下手腕移开目光,坐在榻边上开始梳头。魔神连发色都显得不同,霞色点缀在发尾,平时束着头发只有颊边的一缕比较显眼。好在并没有人闲的没事问别人头发怎么长的,省去好一番解释的功夫。
近日闲散,连头发都疏于剪理,稍微长了些。钟离在心里暗叹,因为他发现自己正端正坐着却压到发梢。尾端的金橙颜色零碎地落开铺垂在床面上,他用翠华木梳细细地分开睡乱打结的头发,左手虎口抓着收拢,用石珀发扣固定成薄薄的一束。
前发也要打理。考究的老牌璃月人面对铜镜坐下,篦子分开额前发绺规规矩矩地别往眼后,理顺鬓角的发丝;右手捻起笔山上浸润好的细毛笔蘸了丹霞色比向眼角,尖端顺着下眼角的走势描绘出温和的弧度。双眼下都勾好丹霞橙色,客卿直起身望向镜中。两抹颜色中和了原本凌厉肃穆的五官,瞬时便把无边杀伐之相掩了大半,一眼看去稳重柔和了许多。
随后便是穿衣的步骤,背对窗户脱下宽松的里衣,从衬衫马甲到西裤穿戴整齐。理顺裤脚,披上衣架上的西装外套,从首饰盒中拣出平时常戴的那只流苏耳坠。十几分钟前还闲散随意的人就变成了大家熟悉的客卿先生。
推开客房门走到大堂,少女已经在那里与仪信们东扯西聊许久,将那一群人都听的一愣一愣,不知哪些该信哪些不该信。看见钟离便像见了救星,立刻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先客卿一步进到讲堂去了。胡桃叉着腰转头过来看钟离,虽说已经习惯了这人日常慢悠悠的作风,但还是习惯性的嗔怪:"客卿呀,怎么这么久才出来?再墨迹下去本堂主都给他们在这里把课讲完啦!"
钟离点头称是:"堂主学才不俗,替了我的工作想必也是游刃有余。"
胡桃绕到他背后,抬起手毫不客气地拍一把他的肩,"你这人,看着浓眉大眼的天天惦记偷懒。本堂主偏不让你如愿,签了契约就得给往生堂好好干活!"
任她怎么拍,钟离纹丝不动,面不改色地点头,"堂主教训的是。我这就过去了。"随后背着手踱向讲堂,胡桃愣是从他四平八稳的脚步里擅自曲解出了并不存在的不着调,笑一声,雀跃着步子领着仪倌出了往生堂大门。
几只团雀有着不同的颜色,在窗外叽叽喳喳,阳光透过窗格斜照进室内,拢出一片触之温暖的冷色光斑。
窗外弥进清爽的微风,微微掀动底下人的书页。客卿在前面朗声讲学,偶尔把关键知识点写在背后的木板上,碳笔在句末敲出清脆的点。
钟离抬头望向窗外看了看太阳,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敲敲桌台,示意底下奋笔疾书的众人:“辛苦各位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回去照常温习便好。”
“以及今日的万民堂是香菱当班,诸位若是不怕辣大可前去一尝。”往生堂的客卿惯会讲些故事,讲学时也不例外。每日走入讲室和要走出去的时候,他往往会提两句与丧葬无关的话。近月风雨足,往西北去,某座山峰正产好茶;又如今日天气晴朗,是番好景气,诸位要是想收集晶核,便趁今天。除此之外,璃月的民生日常他也了如指掌,更不用提七星颁布的新公告,人气铺子的店员排班,甚至是别国的大事件,他也全都能说上两句。
不过就像钟离与友人聊天时的喜好一样,他对仪信讲的也多是些有趣的小事。课前根据近日时情如此说一番,然后再从刚刚提到的璃月风土延伸至古时民俗,引到丧葬典仪相关的知识上。课后的一两句话则是像下场诗一样,起到结尾的作用。钟离先生有鲜明的讲学风格,讲的事情无论是习俗还是道理都通俗易懂,仪信对他钦佩信服的同时也不由得常常疑惑,钟离先生,究竟是何许人也?
当然只是璃月港的一介闲散人而已。千年的阅历用来做课前引入正合适,虽然刚刚在讲台上提到了万民堂,但现在显然还不是吃午饭的时间。钟离站在街上思索,不知不觉追着贩卖热果汁的推车小贩走出了一段距离。在人家开始质疑他的动机时刚好回过神,上前买了一杯暖饮。摩拉掉入小贩的钱袋,钟离端着玻璃杯找了个地方坐,一边以品茶的架势喝果汁一边用目光追寻璃月港的行人和新开的商铺。漫无边界地思索着什么,不觉时间流逝,将饮料杯还给摊主,便起身继续往目的地走去。
没多会儿就到了万文集舍楼下。抬头就能看见纪芳老板正倚在栏杆旁翻着小说,抬着头被冬日微微晃眼的日光照的直打瞌睡,姿势不知不觉扭曲,几乎要翻出栏杆去。
看到这样一副景象,钟离有点无奈。他走上楼梯看了看一边的书架,在叫醒老板以保证安全和别打扰她休息之间犹豫。最后他决定选个折中的方法,拿下一本全新塑封的书用扳指摩擦故意将包装弄出声音——
纪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买别拆封——哦,原来是钟离先生。"她站直身子走到桌台后面坐下,打着哈欠跟钟离搭话:"您上次叮嘱过的那套《旧提瓦特各国礼服鉴赏》的第四册到了,您现在看看?"
钟离点点头:"有劳老板了。"
放回那本塑封的厚书,接过简装的薄册,钟离就地站在屋檐底下翻起来。书页有些略微的泛黄,是上个时代的出版物了。
直到日头换了位置,那人的姿势也没有一分一毫的改变。除了偶尔翻页的声音之外,他读书的那一角安静的像是放了一块石头。
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下,纪芳不可抑制地又困起来,蜷在椅子上打瞌睡。
钟离读着书,也许说是画册更合适,忽地看到楼梯上走上来一个人。少年人身形挺直,一手还拖着个热到形体涣散的友人,抬眼看到他便打招呼,"钟离先生!好巧好巧。"
这是飞云商会的二少爷行秋,去年海灯节时在饭桌上见过的。平时在璃月各处也偶尔能碰见,无论是多偏僻的遗迹或是荒郊,二人总是心照不宣地打个招呼,然后闲聊几句,从不过问对方来意,一来二去也算是熟络。他手上那个在大冬天被日头直晒几乎融化的冰色少年名唤重云,在城里二人几乎形影不离,钟离也认得。
他放下书册点点头:"有缘。二少爷也来看新书?"
行秋连忙摆摆手:"哎呀,钟离先生叫我行秋就好。"虽然知道眼前的人年龄应该比他们大不了多少,他却总觉得这位看着不露锋芒的客卿不简单,年纪轻轻却带着一身长辈的气质,不是一句学识渊博就能盖过去的。心里犯嘀咕是一回事,面上又是另一回事。而且虽说身份成谜,钟离先生却从不端架子,举止得体又广识人事,让人很乐意和他说话。
少年东张西望,发现老板本人正趴在桌面上睡的正酣,略有些讶异。往旁看到钟离并不慌张的样子,便走到书架前。行秋与纪芳甚熟,也从不违反借阅的规则,挑了本小说原地翻了几页,趴在桌角上签了借阅条,塞到镇纸下方。他直起腰,看到钟离正看着自己手里的书,忙介绍道:"啊,是我喜欢的小说作者又出新作……钟离先生不怎么看小说吧,不认识也正常。"
目光从封面上移,钟离点了点头。"嗯,确实所阅不多。不过你手上这本,我恰好看过。"行秋手里那本大概率是前阵子胡桃天天在堂里看的小说的续作,钟离记得这个标题格式,封面的设计风格也差不多。讲的是仙众夜叉穿越到现代璃月,各凭本事适应现代生活的故事。当然,主角有原型,而且相当明显。不过这在璃月的民间创作中并不少见,不足为奇。
"记得是由历史人物改编来的现代玄幻故事。这类文学似乎在稻妻颇为流行,和主流风格背道而驰,倒也别有番趣味。行秋少爷喜欢这种么。"钟离用探究的眼神瞧着那书封皮,他也看过这类杜撰小说,甚至是以摩拉克斯作为原型的。不得不说,作者的构思很大胆,虽然背离现实,不过毕竟是玄幻小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还是叫的少爷,虽说在前面加了名字。行秋在心里腹诽。往生堂的客卿好像离了敬语便不会说话了似的,面对看着比自己大的就叫仁兄女士,年轻些的就喊先生小姐,若是对方有什么职称或荣誉称谓就更不得了了,客卿的社交艺术简直登峰造极。他没想到真的能就小说这个话题聊下去,干笑着打了个哈哈。真没想到钟离先生的阅读范围这么广……他在心里感叹。太阳一分一毫地往上移,阴凉处的重云咬着冰棍,好像是缓过来了。
想起什么似的,钟离稍微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好呢……
“钟离先生但说无妨。”行秋。
钟离看向他,顿了顿,“嗯……无甚大事,不必在意。”他从今早堂主出门起便有些奇怪的预感,隐隐猜到了些,又觉得如此告知行秋实在太过无厘头。他于是起身告辞,行秋在原地又看了会书,准备等到下午日光稍缓再走。
等纪芳醒来,日头已经挂在正中,《旧提瓦特各国礼服鉴赏 第四册》被人拿走。她第一反应是检查桌面上是否有留下摩拉,果不其然没有发现,但是有一张字条。字迹不太熟悉——毕竟平常的账单都是仪倌小妹签的。上面写道抱歉没有带足摩拉,账单可以照常寄给往生堂。
老板捂着脸叹气,懊恼自己怎么就没盯紧他,最后认命地扯出纸张写账单。顺带发现了旁边行秋的借阅条,随手压在书堆下面。
不过要深究起来,也只能怪冬天的太阳太暖和,任谁在这样的日光下沐浴半小时都会生出困意。人类是这样的,不过魔神不在这个范围之内。钟离怀揣着书,脚步悠然而平稳,走着走着就踱出了璃月港。
天高云淡,冷风悠悠。沿着小路一路慢慢地往山里走,路上遇见魔物就顺手剿了。现在的璃月相比较以前安稳的多,就算是在深山里也不过就是有些丘丘人和性子烈的龙蜥,都造不成什么威胁。钟离忙着催动岩元素镇服魔神的残渣,回过神时却觉得有些疲乏了。失去了神之心的身体在缓慢地减弱,虽然仍然能驱动神力,但在汇杂的力量中来自天地的岩元素能量明显愈发地突出了,岩脊不断地和山壁共鸣,震得他有点耳鸣。
磨损也是不可避免要付出的代价。退位的岩神在亭子里休憩,这样想着有些无奈地感慨。余光瞥到道路两旁长着些竹笋,便走过去采下。眼下节气还早,零星几颗刚冒头的也许还没成熟,不过总归是比城里卖的培育种要新鲜些。手套上沾到泥土也不在意,嫩笋躺在手心小小一颗,水灵地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折断似的。
经历过漫长岁月的老人在这方面有点奇怪的执拗,坚持相信天地山岩滋养出的蔬菜瓜果要比现今科技培育的吃着对身体更好。这样的季节里吃上一顿久炖的汤盅有助于滋补身体,加速气血流通,胡堂主天天露着膝盖会气亏的,这些今晚交给往生堂的后厨……不,还是亲自做吧,文火慢炖才最是风味。
抱着一捧嫩笋以及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异样心境,钟离慢慢走远。现在还早,不如先回城里把菜放下再出门,今天他还有事想做。
返回往生堂,意料之中地没见到堂主。少女估计是在外面逛了一上午,顺便就在外面吃了。钟离把笋放进后厨,顺便洗了把手,看看时钟现在去吃中饭之后还有的是时间,只要两点左右回来备菜就行。这点时间去到钟离想去的地方再返回对凡人来说也许很不切实际,对于仙人之首的魔神来说绰绰有余。借用了下往生堂的灶台,他换了身衣服,找到房后无人的地方静心运气,刚才还站在那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
摩拉克斯兀地睁开眼,衣襟不知不觉被汗湿透。
床幔沉厚,一点儿日光都难透进来。想着既然判断不出这会儿是什么时候,索性再合上眼皮,调息沉沉,祈着能再沉到那浑浊的休眠里去。他太累了,如今好不容易算是解决完外患清闲下来,难免地想要偷懒,只希望在回笼觉的时间里没人打扰,能好好地恢复精神。
于是他闭着眼,眉头不自觉地皱着,让外人看来很疲惫的样子。毕竟话是这么讲,梦中的情形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眼前一片灰蒙蒙地,任摩拉克斯怎么费劲地眨眼都去不掉这层迷雾,浑浊的底色上展开血色和盐色共同编织的画卷,灰白的粉尘如同雪一般地到处飘散着,风卷起一阵回忆的烟。床头跃动的烛火像是要燎到摩拉克斯眼皮上,亮度不知好歹地燃烧着,侵入这场梦魇中惹出更多的烦躁。
冰冷的手掌伸出床帘,没有丝毫犹豫地覆灭烛台,感受不到烫似的。彩金烛台于是倒在小桌上,鲜艳华贵地没了声息。其实摩拉克斯并不太喜欢这支有些多余的工艺品,一是工匠设计的及其敷衍全白费了这顶顶上乘的原胚,二是眼下天地动乱凡人忧心忡忡却还有不明事理的小魔神试图赠礼于他以保全自身,全然不顾百姓疾苦,看了心烦又无可奈何。
思想先他自己的意识一步机械地转动起来,不顾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自然而然地开始为自己安排行程。哦,今天要主持一场送仙典仪,然后要去轻策庄慰问,海中势力已除,其他地方……
想来想去,腾地发现眼下似乎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忧患要解决了。顶多就是刚得了名字的少年夜叉还未适应在璃月港的生活,或是若坨经常控制不好形态,住处不好安排的事。相比较前阵子各地的灾难,这些小问题显得轻松多了。
少女不安的声音传进来,拍随着门板被拍响的声音:"帝,帝君,该晨起了……!"
摩拉克斯迅速完成了整理里衣调整心情等等步骤,也不顾只穿里衣面见下属是否不妥,过去打开了房门。
麒麟混血的仙人站在门外,肉眼可见的忐忑不安,她似乎还没适应副使这个身份,问好的声音都带着颤抖的弯儿:"帝君早,不,晨安……"
这孩子算是自己看着长大,跟着留云借风学习仙法,现在也到了想要为璃月效力的时候,自然是苛责不得的。摩拉克斯没有打断她,开口时语气平稳,带着些安慰的意味:"不用一定说官话,我理解起来没问题。今天都要做哪些事,拿过来给我看看吧。"
他自认为语气和表达没有异常,眼前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却好像更紧张了。甘雨在心里深呼吸了好几次,这个岗位是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放轻松,自己可以辅佐好帝君……再开口时便没有那么胆怯了,像是鼓起了很大一股勇气,逼迫自己快速进入处理公务的状态中,快速地说了一遍关于今日安排的概括,和摩拉克斯自己计划的大差不差。
于是他点了头,吩咐甘雨先去前殿。少女像是松了一口气,抱着卷轴文件等等一堆纸张快步走向走廊。摩拉克斯目送她走远,才关上房间的门。
摩拉克斯下半张脸埋在水里,只有鼻尖以上露在水外。浴桶很宽敞,水在仙力加持下也不会那么快变冷,岩神把自己浸在浴桶里,珍重地对待这份不到半日的闲暇。毕竟以目前璃月的情况,沐浴的时间可能就是他一天里最清闲的时间了。摩拉克斯垂着眼睛数水面上的琉璃百合花瓣,思绪在水蒸气的加持下自然而然地放空。
若是让旁人看见他这副神情,一定会以为他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比如前线战事或者如何改进防御机关。不过至少在此刻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漫无目的地犯困。那个迷蒙的梦又悄然浮现在意识之上,情绪的海浪裹着涨潮,扑倒沙石,褪去时徒留一地盐粒。
摩拉克斯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发现自己不愿在脑中提起那个魔神名。知道自己不应该也不必避讳,却抵抗不过意识深处的畏缩,那不是畏惧,心虚或者自责,这些词汇放在这里都太无力了,自己记忆中的盐像及其相关的一切被打碎碾成粉尘,然后轻轻分散在魔神漫长的回忆之中。
实际上他并没能目睹那位魔神的结局,只不过在莫名从北方投奔而来的流民口中听到只言片语。摩拉克斯想知道这片大陆的一切历史,自随天星从浓郁的岩元素中诞生以来就明白自己原初的职责。于是他记下一切,将已成过去的和未来将成过去的都铭刻在心胸当中,如同刻在地底石碑上的旧诗篇一般不会消磨。
岩石是天地四方最初的骨骼,岩元素奔流在地脉之间,做了璃月的脊髓。以岩石为骨,镇元素作心,在天地哺育下如此诞生的岩之魔神生来就有记忆的能力,同时也背上了沉重的责任。岩石尚可有心,他自然如此。来自四方的沉重情感时常压的他喘不过气,期冀、信赖、拥戴,百姓对他投以这样珍贵的目光,他自然该相还。这是璃月的契约之一,存在于神明和民众之间。
诞生最初时的摩拉克斯尚未能够完全解读人类以及自身生产出的沉重感觉来由何处,但他明白自己能够做什么,将要做什么。现在的摩拉克斯能够接纳百姓对他的信仰,身边也有了足以被称为朋友的存在,但他仍然不明白自己——这种迷茫本身的分量也轻轻的,平时难以察觉,只在放空的时候席卷上来。
魔神也会死。他只是深深地明白这一点。岩神只是天生的寿命长些、皮肤坚硬些,并不能逃脱磨损。其他的魔神不必说,他曾经手刃的就有好几位。除此之外,仙人和凡人的生命更脆弱些。凡人的命格是很纤细的几条,在拥有漫长岁月的魔神眼里像丝线一般摇摇欲坠。有的会在半截断裂,而有的能够燃烧到另一头化为灰烬。无论如何,都是更加易碎,更加短暂的东西。
然而正是这样的脆弱命格站在阵前,站在摩拉克斯身边。有或没有神之眼的士兵也好,会用仙法的仙人夜叉们也好,符咒师、剑客、术士,各式各样的人站在他身后,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托付在那支金色的长枪一端。除了身家性命,还有传世功法,锻造绝学,战术经纶……这些是璃月人民最宝贵、最有力的武器,如今统统奉献给摩拉克斯,他们的神,璃月人的神。
因为无论是谁都相信他能胜,他们能胜。摩拉克斯自己比任何人都要确定,战争终会结束,待到四方平定,璃月会成为世界上最繁荣的国度。他始终这样想着,枪尖从未冷却。
对自己的思考放到真正和平时再进行也不迟,岁月带来的微不可查的磨损远不及百姓生活安稳十分之一重要。摩拉克斯再次确定了自己存在于乱世的意义,睁开眼,眸子不再被梦魇笼罩,金珀一般明亮。
挂着一身水珠爬出浴桶,青石砖的地面稍微有些打滑,摩拉克斯扶着屏风站稳。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主持典仪,需要换件衣服。
用仙术利落地烘干长发,摩拉克斯站在床前从里衣开始穿起。心猿大将做的这套衣服并不多么复杂,修身的剪裁,只是做装饰用自然垂下的布料比较多,行走时会兜一袍的风。用发扣将头发从根部束起,耳饰也……
摩拉克斯向桌上看去,却并没有发现这套礼服配套的金属耳饰。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流苏耳坠。魔神皱起眉,他的所有衣服都是在特定的地方保存妥当的,这种小配饰也集中收在木匣中,理应不该遗失。还是说,来送衣服的那位侍官拿错了吗……
他将流苏坠饰收在手心半晌,揣进衣袋。无妨,那件金属耳垂扣本来就不怎么引人注目,换件别的应该也问题不大。从木匣里挑了另一枚饰品戴上耳垂,摩拉克斯推开门,走向前殿。
——
山脚下微风习习,周围树木丛生,树叶倒是因为季节的缘故掉的七七八八,因而看起来没什么美感。
身上的长袍礼衣相比较来说没有平时穿的那身方便,上台阶的时候偶尔需要提下袍摆。披风上的系带也被风裹着飘扬,随着钟离上行的脚步一顿一顿。
尽管对仙人来说有更方便的方式去到山顶,不过至少钟离来这里的时候从来都是一步步地走上去。奥藏山是仙人的居住地,尽管其中性子高傲的仙人再怎么也不至于对昔日帝君端着那一副态度,拜访他人居所就该拿出相应的礼节,更何况是访仙。作为凡人的钟离仍有自己的坚持,对待友人应以平等的姿态,而不应该因为身份的转换就变换态度。
而且登山途中也并非毫无趣味,作为一次顺路的观光也好。对他来说,璃月的山水,总是怎么也看不够的。
似乎是将要下雪的时候了。他想。冷风毫无阻碍地钻进袍子里,穿透裤管和里衣贴上皮肤。也许因为不会着凉,钟离有点喜欢这种感觉,璃月的自然和他亲近,与他的胸腔深处,他生而便具有的元素力共鸣,比任何人或事物更亲切。
慢慢地拾阶而上,就到了山顶。与这里相邻不远的另一处山头上盛产石珀,而这里有的只是静水清潭,石桌林木。还有深藏在山壁中的仙府,其上的符文与灌木丛中掩藏的石碑都昭示着漫长的岁月,好像隐隐地指向某段还算清闲美好的旧时光。
左右看了一阵,山间风声悠悠,实在安静,似乎缈无人烟。钟离知道老朋友的习性,自顾自打开保温袋,从食盒中端出几只碟碗。一份珍珠翡翠白玉汤,一碟扣三丝,一碟素鲍鱼。再加两只盛着自家腌菜丝的调料碟和三双竹筷,一切布置妥当,钟离在石桌前坐下,等那阵清风发现自己。
哒、哒。封印消无声息地打开,仙人从中现形。钟离始终没有抬眼,对来人道:"路途遥远,怕在路上损坏就没带茶具,麻烦你了。"
那脚步声顿了顿,随后上前,一套石瓷壶盏被搁在桌上。仙人平时常常是鸟鹤的样子,这次却是化成了人形。
留云借风真君在属于她的位子上坐下,看着男人接过茶具,熟练地完成各道工序,滤出茶汤。和钟离的餐具一样,流云借风带来的茶杯也有三只,三杯清茶悠悠地发着热气,其中一杯很快就会凉掉,水蒸气散入石凳后的空气中。
女人垂下眼睛,端起杯。茶水微烫,温度隔着杯壁传到手心,捂热仙人常年偏凉的指尖。茶水入喉,得益于沏茶者的技术,浓而不涩,回味幽香。
两人面对面,惯例有一段短暂的沉默,用来品茶。钟离也拿起茶杯,戴着薄薄手套的指腹摩挲过杯子的外壁,热气升腾而起,擦过鼻尖眼睫,造成短暂一瞬的失明。嘴唇被茶水润湿,二人皆放下茶杯,可以对话了。
留云借风真君看着远处,片刻后又移回钟离脸上。对面的人神色如常,只是眼神有些怀念,眸子里像是卷起了一阵灰黄色的云烟。她先开口,算是回了他刚才的第一句话:"帝君惯来考究,能让你认可,我这高价收来的品瓷算是合格了。"
"不必这么说。只是这茶具似乎从来没见过,不知是从哪里入手的。"璃月是与神同行的国度,无论什么物品器具,只要是岩王帝君用过或者提点过两句的,必然会被百姓争相购买。钟离当然明白留云借风的意思,自他退位后许久,在仙人眼里不过一瞬。她仍然不愿改变称呼,像是帝君本人取的名字烫嘴似的。钟离拿这些老友也没办法,于是便只当没听出来。
对面的人沉默一瞬。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之间便有潜移默化的约定,每到年底树叶飘零之时便约在这里,旁不过叙旧或者有别的什么另外的目的,几乎成了仪式。二人三碗,千年来无一次失约。这套茶具就是前些天她看到山上树叶伶仃,甚至池水都似乎有了隐隐要结冰的架势,于是亲自下山去挑的,自然下了功夫。这其中大部分不必细说,她只答了茶盏的来历。
"前几日下山,途中偶然遇到一凡人在路边支摊,天寒而他还只穿单衣,实在清苦。本仙体恤他,便从摊子上买了这套茶具。"流云借风真君看着杯口,缓缓地说,"工艺的确可圈可点,纹样也颇有新意。只是刚买回来不久,尚且还不知道质量如何。"
"只待用过几年再看便是。"
只待再过几年,还是这般时节,再用这茶盏,再与帝君在这方小桌上闲谈。留云借风心下一动,思及故人。这句话,另一个人也说过,在千年以前。
"希望再过几年,几十年,几百年……还能跟你们在这里聚会聊天。喝茶或者喝酒都好,等到冬天,还可以在山上放霄灯,一定比璃月港的飞的更高——"浅色头发的少女持着茶杯,眼神亮晶晶的,里面满是对未来的畅想。
这里会说这种话的也只有她了,留云借风真君瞟了她一眼,毫不留情道:"本仙不放,山上哪有那么大地方。"
歌尘浪市真君惯会打圆场:"也不错,可以绕到山侧空旷的地方去,让留云借风帮忙,我们做个大的。""本仙可没说过要帮忙!"
彼时还只有摩拉克斯这一个名字的魔神笑呵呵地看着几位友人笑闹,给出新的建议,"如果是几十年后的聚会,从现在开始酿酒正合适。不如就地取材,桂花糖酿如何?"
金灿灿的一串串花瓣随风飘晃,偶尔落到茶杯里,带来一阵阵清香。
后来酒确实是酿了,却没来得及喝。
魔神残骸化为粉尘,在岩元素封印的笼罩下,好像也被染成了桂花瓣一样的金色。灰蓝色的天幕下,红日与烫血一色。
太晚、太晚,摩拉克斯到的太晚,只来得及听到友人的最后一句道别。酒酿好的也太晚,等到他想起来这山上树下还有一只酒坛已经不是在几十年后,而是过了千年。晚到当初提出聚会约定的魔神溘然长逝,晚到聚会上的几人不复当初。只剩坛中深沉酒液的清香,一如当年齐聚桂花树下。
好一个物是人非。
钟离垂下眼,从对方镜框后方才停滞一瞬的眼神中读出了和自己相同的心绪。
传言尘之魔神陨于冬季。当时战事漫天,四季并不明朗,按着民间耕种的时节计算便是年底了。战场上纷乱的尘沙中或许也混着碎雪,只是被热血烫融了,化进战士们脚下的土地里。
思及旧事便不免满是悲怆,钟离低头喝着茶,没再开口。他回忆起璃月草创的年代,琉璃百合花丛中笑着的魔神交给他一把石锁,称自己的全部智慧都在这方石锁之中,交由他挑战。又想起那段清闲的日子,自己也是穿这身衣装,为留云和归终的机关比赛作仲裁。归终也善音律,和歌尘浪市……也就是阿萍,比赛乐曲,制出巧夺天工的涤尘铃。
回忆当时歌尘浪市似乎还有些不服气的样子,战争结束后却成了她来向帝君主动要涤尘铃了。出于怀念吗,还是单纯的想要将故友的遗物留存在自己身边呢。钟离明白她的挂念,遂了她的意。于是自己身边有关于归终的物件也就只剩那把石锁了。石锁的谜题早已解开,挑战是他赢了,繁兴璃月的契约他也已经完成,可是棋盘的对面再也没有了那个人。少女的身形随着风和海浪消散,融入归离原的土地。
今我离民,皆安居乐业,几近归乡。归离二字的含义,不过如此。
取璃月之璃,把王权还给黎民;冠以中姓,嵌之金石,钟离二字的含义,便是这般。
关于归终实在有太多话可讲,斯人已逝,可是这位善良聪慧的神留下的东西实在太多。千年前比赛中诞生的归终机从灾难中保护了璃月,石锁,霄灯,银铃,甚至是帝君第二个名字的释义——现在看来件件都像是归终留给这个世界,留给他们的礼物。就连现在他们坐的石桌旁空着的那个座位上还刻着,"此处坐归终"。
战事繁忙的那阵子,他们的聚会,摩拉克斯总是到不了场。于是归终便在这三个座位上刻了字,此处居留云,此处坐归终,此处借帝君。意思是帝君本人来不了,"借"一个他,就当是也参加了。借是借了,却是不知道怎么还的。
现在帝君退居幕后清闲下来,要"借"的反而变成归终了。钟离有时候真的想向高天请愿,借半天归终的魂魄,请她下来看看城市灯火璀璨,看看四方安宁,看看黎民百姓。看看这经由她手谱出的静好世间,看看他们这些曾经的朋友们。
正是因为无法实现,所以都是空想。不然人们如何说阴阳有序,命运无常。无论魔神还是仙人,呼吸停止的瞬间便是与这世界告别,徒留生者悔恨,世间如何变幻,都与逝者无干了。
钟离深吸一口气,这次沉默的太久了。
先前倒的热茶果不其然已经在冷风的侵袭下变得冰凉,说话间仙人与魔神的唇畔都呼出白气。抬头向天空看去,雨点夹杂着细微的冰晶,也许算得上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抬头迎着风雪看去,白茫茫的天像是归终衣袖的颜色。低头向留云道别,他迎着灰白的雨和猛劲的风走下山去,雨滴大颗大颗地拍打在领口肩头,宛如她临行前流下的泪。
钟离不知道如果自己和夜叉们早到片刻,如果她最后的泪能滴在友人手心,那人闭上眼时心情是否会轻松些许,躯体僵化时留在脸上的表情能不能从遗憾变成浅浅的笑。
但他知道自己的记性很好,那把石锁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会忘的。
山风呼啸,确是有些冷了。留云借风静静地一个人又吃了些菜,有些懊恼。这些餐具,看来是一定要下山去还了。
——
玉京台。
摩拉克斯手执涤尘铃,低声念诵着送行的辞篇。送仙典仪并不强制百姓参加,但是几乎每次都是,所有璃月人会不约而同地早早来到玉京台,为因守护璃月而长眠的英雄送行。
人群挤挤挨挨,却很安静。高台上魔神脸上的神情几动,口中词汇的语速不由得慢了。白布下琉璃百合与霓裳花簇拥中的躯体是璃月早创时便签下契约的仙众一员,曾勇退海兽,自愿北上前线御敌,不幸身陨。
摩拉克斯认识她,那是位冷静坚韧的人,却在巨型蛇兽咬向孩童时毫不犹豫地冲上前,遇上山崩,和敌人一起被埋在山石之下。
彼时摩拉克斯正在东边平定海魔,书信不灵,事发好几日后才得知情况。待到他带着大批千岩军赶到,废墟之下只见一片鲜血;魔物粉身碎骨,而她碰巧被卡在一处密闭缝隙中,重见天日时已没了呼吸。
用于送别亡魂的词句低沉缓慢,偶尔伴着空灵的铃声。人群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些声音,先是低低的抽气声,像是在按耐泣音。后来慢慢地掩饰不住了,边跟着摩拉克斯的节奏开始诵读经句。旁边的人也受到了启发,被影响的范围逐渐扩大,很快全场都回荡着低低的念诵。
"……缅先烈灵,冢千岩间……"
"……别愿长辞,悼哀恳然。"
句尾落下,伴随着连续的摇铃声。"叮"的一声,完成了对先烈的送别。
人群中的抽泣声越来越大,大家纷纷侧身,露出后面抓着母亲衣角的小孩子。他哭的厉害,一抽一抽地几乎窒息,又害怕自己扰乱了秩序,拼命地捂着自己的嘴,看到摩拉克斯下台向他走来几乎害怕到昏厥,想起长辈的教导扑通一下就要往下跪给摩拉克斯磕头,却被扶住了肩膀。
摩拉克斯看着他的脸一会,俯下身去抱住了这个孩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只有十几秒的功夫,孩子就止住了哭声,变成了轻轻地抽鼻子,还在拼命小心不让自己的眼泪鼻涕蹭到帝君的衣服上。摩拉克斯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放开他,保持着蹲着的姿态平视。小孩儿手心里攥着一撮红流苏,被汗水沁透,束起来的地方被捏的几乎变形。那位仙人尤爱红流苏,就连剑穗也是红色的,摩拉克斯记得。
他平视着小男孩的眼睛,对他说。
"燃宵秉烛是为了璃月离开的,她是个了不起的好人,你应当一直记得她,记住她的名号,直到长大。"
"但是,不必自责。这是战争的错,是坏人的错。但不是你的错,你要明白,然后为了不让世界上的好人离去,为了璃月千千万万的人,好好长大。等到你长大就可以加入千岩军,保护其他受苦受难的人。"
小男孩抬头看摩拉克斯,目光有些畏缩,不敢直视神的眼睛。
"像……像仙人姐姐那样吗?"
摩拉克斯于是微微地笑起来,他笑着就显得柔和了许多,面前的小孩看向他的眼睛等待回答,他说:"是的,像仙人姐姐一样。"
小孩子用力的点头,用力到几乎要掉眼泪了,却没有再哭。"……嗯!"他握紧了手中的红流苏,暗暗发誓再也不会放手。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他对着站起身离去的摩拉克斯深深地鞠躬,"谢……谢谢帝君隆,不对,降旨,也不对……"
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摩拉克斯听到了,脚步稍微顿了顿,侧头一瞬,抬步远去。
身后那位母亲连忙将自己孩子拥入怀中,刚才停滞的众人各自散去。摩拉克斯却在人群以外皱了皱眉。他从未向璃月人要求过跪礼,刚才那孩子最后道谢的用词也不对。
璃月遵循平民与神平等,他的"下旨"与其说是什么旨意,其实只是要交给旁人去做的事。"接旨"的人能做到"下旨"的人做不到的事,这不是证明作为执行者的人民才更重要吗。摩拉克斯不喜欢将自己置于高处的做派,也致力于亲民,璃月港百姓对他是敬重而无畏惧。刚才的小孩似乎很害怕他,这不应该。除非,他不是岩神统治范围内的原住民。
他决定回去再检查一下周遭势力是否还有残余。不过对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还是下一件代办事宜。来不及换衣服了,摩拉克斯乘上马车,前往西北方向。
轻策庄一带自古以来实行自治,并不是什么魔神的地盘。人民生活清贫却也安稳,只是前阵子那一带有螭兽作乱,有人跑到璃月港求助,摩拉克斯立刻亲自前往镇压,却也废了好一番力气才让那巨兽安稳下来,其死后毒血未散,凡人继续居住下去不甚方便。大部分轻策庄居民不愿离开故乡,于是帝君另寻他法,现场的毒血先用仙法封印住,只待日后处理。
灾难过后轻策庄人心惶惶,田地被毁大半。小部分人搬到璃月港生活,而剩下的人信任对他们来说像是救世主一样的摩拉克斯,与璃月港人签订契约重建田地屋舍,这里信仰岩神的人多了起来。
马车停稳,摩拉克斯撩开厢布向外看去,随车前来的璃月港人已经和轻策庄人顺利接头,摩拉克斯走上前去,跟着本地人去室内谈具体的条款。甘雨也下了车,这次跟随帝君出行是留云借风真君定下的一次关乎她能否留在人间工作的试炼,之前的几百年里她一直活在山上,对人类之间的事情不甚了解。摩拉克斯也是想到了这点,想着正好趁着此行教她一些事物,于是允了,倒是半分也不担心甘雨的适应问题。
甘雨也没辜负他的信任,充分发挥自身的亲和力,与轻策庄的居民老爷子交流的很顺利。摩拉克斯在一边背着手听,不时适当地补充几句。重建事宜谈妥,摩拉克斯看了甘雨一眼,向她点了点头。有着仙兽血脉却一点不端架子,跟凡人交流良好,起码已经比很多完全避世的仙人要适应了。想着想着就走到了田下,这里原本也生长着一些琉璃百合,更多的是齐膝盖的杂草野花。摩拉克斯趟着草秆巡查完了整片田地,土质本身并没有多少损坏,只是作物折了大半。短期内需要分发赈灾粮,预计大概半个年头就能初步重建。
踩过破碎的石壁残骸,摩拉克斯顿住脚步。回首望山下来路,有些残坠的木桥,看着不甚稳固,却是这里的居民每天都要踩过的。山脚下有片浅浅的水滩,落水不仅不能起到缓冲作用,甚至会加重伤势。轻策庄一带物产丰富,盛产绝云椒椒和林猪,居民生活却不能得到保障。即使当地居民表面上还未承认,但摩拉克斯知道,轻策庄早已是璃月统治范围内的地块,那么自己要负起建设的责任。
璃月振兴道阻且长,所幸身边有友人相伴,身后有民众万千;历时许久各地的忧患终于都算是解决了。地中之盐封锁;梦之魔神身殒,还为摩拉克斯留下一位金鹏大将,四位夜叉前辈终于得到小五,稀罕的不得了;若坨得到双目,武艺稍加指导也是璃月的一大战力;海中魔神逃的逃死的死,海滩得名孤云阁,璃月港的人们生活安稳了不少。
摩拉克斯细细数着,马车的颠簸频率缓和,心境愈发平静下来。他长出了一口气,将无意识握紧的拳头松开。
可以暂时地休息一下了。他这么想着,合上了眼睛。
应达好像让他早点回去来着。那么就歇一小会,晚上去见他们吧。这段时间的战事杂乱,他们也辛苦了,是该办场庆功宴,也约上留云借风和削月筑阳,这回他们总推辞不成了……
本就低频率的呼吸逐渐变得平和绵长,眉眼低垂然后合上。岩神靠在厢壁上,身下是细微颠簸的马车,陷入了温和的浅梦。这次的梦是淡淡的彩色,没有了刺鼻的海盐味和弥眼的烟。
——
太阳缓缓地有西去的架势,钟离走在回程的路上。因为身体构造和别人不同的缘故,他的体力也比常人好得多,又是摘笋又是爬山也还能走,仍然维持着他以往悠闲平稳的步调。
最后回程的时间远比他估计的晚,不过没关系,腌笃鲜别的做法多的是,并非一定要炖足准确的时间。钟离一点儿也不慌张,甚至还有闲心逛到荻花州赏花。这朵霓裳花的颜色真鲜亮,那朵的末端带点渐变,好像不是本地的品种……看着看着,风的气息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的某个高处,除去钟离,也许就只有那位邻国风元素的执掌者能够发现了。
钟离没察觉似的,在楼下与偶遇的朋友攀谈一阵,进了楼里又跟老板聊了半天,踏上楼梯,最后停在望舒客栈最高处的平台。
"魈。"他说。
"是,帝……钟离大人。"只一瞬,少年便从屋檐上翻下来,裹着风元素出现在钟离身后,单膝拄地。从他的视角看,这个月的清心散已经吃过,帝君突然亲临望舒客栈总不能是赏月。也不对,现在的帝君似乎乐于体会尘世,真的是来赏月也不是不可能……那就是自己贸然惊扰了,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头埋的低些。
与层岩巨渊那次出发之前不同,钟离回头了,出乎魈的意料。他坦荡地转过身来,伸手要将魈拉起来。"私下见面,并非交代任务,不必这么认真。"
魈愣了片刻,迅速撑着膝盖站直,没有去搭钟离的手。钟离收回手,看着魈道:"临近年末,与朋友聚会乃是传统。今晚你若不忙,便来往生堂一趟。"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都是些朋友,没有生人。"
"既是大人发话,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西边近来……"
钟离打断他,"西边魔物已除。那么就是有时间了,记得来。"
什……不待魈发问,男人的下一句话就出了声,把他的疑惑堵在心里。
"以及,可以叫上旅行者。如果我没有记错,他在枫丹的事务告一段落,眼下正清闲。"
帝君绝不会为了请他将璃月的安危随便搪塞过去,既然他说是已除,那大概是真的已经解决了。魈抿了抿嘴,"那大人为何不亲自……"
钟离于是微笑,看着他的眼睛。"你千年来辛苦,好不容易有了想要深交的朋友,自己去请更显诚意。实在不行再用我的名义,如果是那位旅者,想必不会故意刁难你。"
这就是没有辩驳的余地了,魈哑然,只好点头。
夜叉一族自古斩妖除魔,维护璃月已有几千年。魈惦念着当年的恩情,更是卖命。钟离实在看不得他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如今的璃月已然安宁,除魔的任务千岩军也能完成,魈只是不想放过自己,常常为一息闲暇感到负罪。
这些钟离都明白,于是见缝插针地挑着时候劝他多休息,可惜不见成效。直到魈与那旅者认识,才愿意参加些孩子之间聚会的活动,也学会了适当地与他人倾诉,钟离看着是宽慰的。
他笑了笑,轻飘飘摆了摆手,便是要走了。夕阳的颜色淡淡染了天边,魈仍在瓦檐上坐着,为邀请旅行者的事发愁。低头间发梢被压的稍重,抬头一看,一片银杏叶便从眼前掉下来。
魈捻着这片叶子,神游片刻。自己也曾给旅者送去枯叶作的蝴蝶,便是去年这个时刻,望舒客栈上方这种叶子。民间的说法中银杏叶外缘温润,叶脉绵长有理,季节合适时的金色恰似岩王帝君袍上的金黄。又因其生长时间漫长,被作为长寿的象征,象征着坚韧、沉着的品质,作为礼物赠予他人时便意味着关于永恒的期望,暗含赞美和祈福之意。
相传在很早以前的时代,魈还未诞生的时刻,璃月地区混战不止,帝君初创璃月港时曾站在天衡山上望着城镇兴叹。此世群魔诸神并起,战争虽并非他自身所愿,却也立誓要为了护佑璃月征战至最后一息。当时正是银杏成熟的季节,彼时还不是岩王帝君的岩神便摘下一片金叶,向其中灌入神力,将叶片挥向初建的璃月港。其意一是对这片大地、对人类的祝福,其二也作为帝君为自己立下的契约,存在于他自心与自身之间。
故事是从其他人那里偶然听来的,不知有几分可信,大概率只是某个说书人捏造出的故事罢了。若真有故事那样的一番,彼时摩拉克斯孤身一人,与诸位仙家之间都还只是冰冷的契约,大抵是没人记得的。虽然现在的客卿乐于讲述从前的风俗民情,但说到关于他自己的往事,怕是在仙家之中也没人能全须全尾地讲清。
虽说去问他本人应该也能得个答案,不过为了传言中的故事去叨扰那位大人,这种事魈是绝对不会做的。
魈垂下眼,眼下这个时间本不该仍有枯叶,不过因为璃月地大物博,荻花州一带的气温还不算太低,吊着这些银杏叶最后的一口气。他向叶梗吹了一口气,意在模仿故事里摩拉克斯灌入仙力的过程,却没成想那片叶子当真因为他随口吐出的一片风灵动起来,周身环绕着绿莹莹的微光,变得轻飘飘的。魈一个没捉稳,那片叶子便飞出手去,真真像故事里那样朝城镇的位置落去。
少年仙人一手还支着膝盖,汗颜一瞬,一直目送那片树叶消失在视野尽头的一点。他站起身,要将自己藏到屋瓦的后面去,却突然想起——刚才那口气,是不是下意识用了传信决的法子吹?
璃月另一头,金发的旅者与伙伴刚刚踏入璃月的地界。二人在传送锚点旁暂时歇息,抬眼一看却见熟人。“刻晴!你怎么在这里,是有任务吗?”派蒙挥着手呼唤那边的少女,在她印象中玉衡星出行时间不定,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
女子收起半空中的卷轴,将目光投向他们二人,脸上的愁云飞速消散,变成像往常一样爽朗的神情。“旅行者和派蒙,逢巧。好久不见,听说你们去了枫丹,辛苦了。”
“刻晴,好久不见。辛苦说不上,想着临近年关便回来了。”
“说起来,快过年了,刻晴你在这里做什么呀?”向导精灵发出疑问,方才紫发女子面前的卷轴与她平时拿着的那一卷并不相同,不是璃月港的布局图,而是密密麻麻的字节。
刻晴笑了笑,“正因为临近海灯,要做的事情才更多。等到真正快过节了才开始,事情就做不完了。”采买年货、安排假期、预约场地,卷轴上密密麻麻的字都是待确认事项和要购置的物品,虽说玉衡星平时负责的是土地规划一类的事宜,临近年关人手不足的情况下她也得分担些工作。甘雨早已忙得脚不沾地,沟通使团、洽谈通商,璃月港里的节日气息还没浓起来,她们这些人已经在为璃月的明年做打算了。
满打满算不过一个月上下,看着好像还有时间。但是对于刻晴来说,今天能做完的事情为什么要拖到明天,拖延无疑是对自己的懈怠,若是不能做到恳勉,又怎么能追得上帝君?
如今的璃月是无神护佑的国度,已经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度过了两个年关。相传在千年以前,帝君仍在明面上治理璃月的时候,每逢年节会亲自布置灯饰,与子民共度佳节。刻晴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时代,从她能记事的时候开始帝君就已经鲜少露面了,只在请仙典仪上出现,将神谕送给人们。从前她不敬神,总觉得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或者说自己的志向,与帝君本身的存在是相阻碍的,人民的最终目标应当是超越他的成就,实现自治。
随着时间的漂移,璃月大动乱,岩神真正逝去。接替了那位神明的一部分工作,刻晴才明白帝君所做之事的意义;都是为了璃月的未来做考量,何谈对立。她表面上还是不敬神,却在心底里认可了他作为神明的远略。以凡人之身完成神明所做之事,看似难如登天,还不是被自己做到了?刻晴仍怀着这样不服输的想法,在节庆假日上也是一样。要做到跟自己未曾亲历的岩王所治时期一样好,不,比那时候更好!
不过毕竟帝君并未真正离去,这些想法还是藏在心里好。刻晴仍有些犯嘀咕,还是很难把往生堂的闲散客卿和岩王帝君这个人联系起来,甘雨接受的倒是很快。是因为与神明共行的缘故吗,自己这位半仙的友人似乎对如今帝君悠闲自在的模样习以为常……不管了,反正对刻晴来说,做好手上的每一件事才最重要。帝君本人还在璃月港里看着呢,怎么也不能丢了凡人的脸。
派蒙点点头,已经习惯了刻晴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哇啊……还真是辛苦呀,很不容易呢。”旅人也跟着感叹,赞美刻晴对璃月的奉献。
少女觉得好笑,“身在这个岗位上,都是我分内的事,咱们之间就不用讲这些了。天冷,你们快些回城里歇息吧。”
旅者点点头,向刻晴告别。刚走出去没两步,一枚闪着光的叶片掉下来,挂在他长长的辫子上。派蒙飞到他身后摘下来,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名堂,就交到旅行者手里。甫一触碰到叶片,熟悉的清冷声音就在他脑子里响起。旅人微微诧异,瞳孔放大,不由默念了句“魈…”
“何事。”下一秒,浊风就裹着人形出现在他背后的山崖上。旅行者转过身,向他晃了晃那片已经失去仙力的银杏叶片,面带笑意。“不是你先叫我的吗?”
“……”魈有些难堪,但又是事实,只得承认。“那是不小心……嗯、总之钟离大人唤我来邀你,今晚去往生堂赴宴。”钟离先生?旅行者与派蒙对视,立马想起了去年这个时候收到的信件。年末与朋友聚会乃是传统吗……旅者点点头,表示已经明白。
“不过,你能不能先从那里下来?”
——
再睁开眼时,天色已近黄昏。喉咙里有些久眠的干涩,摩拉克斯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仍在马车里,马匹稳稳地向前走着,大概是有人发现了他正在休息,就特别嘱咐车夫走慢些。这也太慢了,摩拉克斯无奈地想。原以为待到了地方会有人来叫自己,没成想随行之人如此关照,反而放慢了回程的速度以保证不扰他休息。他掀起布帘向外看去,已近璃月港外郊,视野末端的地方还行着一匹马。
探头望去,生有龙角的男人也看过来,笑道"这一觉睡的真够久,摩拉克斯。"这是若坨,出行时为了方便会拟个人形。此次探访并没有叫他,摩拉克斯不知他现在为何与自己同行,于是就问了。"一时疲乏,大约这几天睡得太少了罢。倒是你为何在这里,莫非有非要亲自去做的事。"
他这句话说得没错,璃月现今也算站住脚跟,若是寻常采买有的是人代劳。元素生命不比元素直接铸造的魔神,岩龙说到底仍是肉体,或许确实不被山岩所伤,却是不能抗寒的。能让若坨龙王不惜在这冷天专门化形出行,是有什么新鲜事物?摩拉克斯有些好奇。
若坨披着条厚氅,唇前扑出团团白气,昭示着四周气温确实不高。待进了璃月港就好了,在璃月港之外的地方,这个季节还是很冰冷的。
"应达和归终联手在准备宴会,"他无奈地笑了笑,"她们真不怕冷啊,非说冬天不多动动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冬眠睡过去了,推我出来收集食材。"他指了指自己的马后面,还拖着一辆推车,上面堆着些蔬果肉类。
摩拉克斯啊了一声,自己果真和他们想到一块去了,兀自笑起来。随后安然地坐回去,说给若坨听:"她俩说的有道理,你多活动活动吧,别像琥牢山上的琥珀一样动不了了。"忽视了若坨略有些恼地抗议,摩拉克斯感受着身旁的岩元素律动。愈是靠近城镇便愈浓郁,在他的牵引下汇聚出可见的颜色,掀动礼袍的衣摆。他感到安心,无论是身边的岩元素还是近在眼前的璃月港,或者是近在咫尺身边的友人,都有着无与伦比的归属感,像是他自己给自己织出的巢。璃月是岩的国度,对他的意义自不必说。
也许在很多很多年后璃月会发生很大的改变,连带自己一起,变成现在的摩拉克斯尚无法设想的样子。但他确信即使是在几百、几千年后,自己也绝不会让璃月人陷入困境。
说起来,归终似乎一开始并不叫归终。尘之魔神原本的名字有些拗口,以璃月的语言音律说出来并不流利。于是她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两个音节掉出来简单又富有力量,符合璃月语的语言习惯。摩拉克斯想到自己的魔神名,自出生就存在,说多了似乎也没有顺不顺口这一说。不过若是对比起来,他还是更喜欢自己两个字的名字,很有属于璃月的感觉。
就是鲜少有凡人知道,他与外界说的是摩拉克斯,结果就连这个神名都少有人叫。「岩王爷」或者「帝君」,璃月的子民有自己对他的称呼,极好。
车入城内,在桥头停了下来。摩拉克斯下车,和随行侍者交代了几句,便和若坨一齐踏着阶梯往上,到殿院里去。
璃月港内居民众多,各有住处,而摩拉克斯的住处在靠西的高处,是他自己搭的,只是一片小院,拥着几间厢房。诸位仙家大多不食烟火,仍住在烟云缭绕的高处,每每要访,还须得蹚过层层封印,扑散迷雾云气,才能跟几位朋友说上话。却也有些住在人类聚落附近的家伙,诸如归终和马科修斯,挂念凡人生活百态,跟着摩拉克斯在璃月港边上的矮山安了家。
只是一处寻常房屋,摩拉克斯自认除了大了点与凡人住所无甚区别。归终却不以为然,她说:"你是璃月的帝君,你的住所当然就是帝宫大殿,这跟占地大小没有关系。"摩拉克斯反驳对你们哪来帝君这一说,到底没来得及拦住,某日出征回来便看见院门上挂了个木牌,刻着倚龙殿三个大字。摩拉克斯扶额,对上友人得意的容颜和旁边马科修斯隐隐的笑脸,只得作罢。
随着各处趋于安定,这处小院的住客又多了一位。若坨曾说人形憋屈,也是,他那庞大躯壳对应的庞大灵魂缩在小小一方拟态人类的身体里的确憋屈。所以他从来璃月港之后一直是以缩小版原型缩在柴火库里,占地巨大,弄得冬日的柴火储备都少了许多。归终也更得意她的取名了。"摩拉克斯也是龙,若坨龙王也是龙,完美!"……倒也让人实在没办法反驳。
眼看若坨踏进院门身上的拟态便有隐隐约约松动的架势,摩拉克斯连忙拦住,手动给他加固了封印。男人看过来,脸上有些具像化的怨气。魔神看着想笑,好好一个看着安静沉稳的……龙,偏偏在维持外表上沉不住气。他拍了拍若坨的肩:"稍安勿躁。稍后还有庆功宴,你若化了岩龙,如何挤的进房间?"
"另外,高处的烛灯纸花之类,我猜还要仰仗你。"摩拉克斯含着笑说,他很了解两位朋友的审美风格。不仅有红绸彩铃,烛火笼灯,还会请伐难出手做些装饰的纸裁,一个个花瓣样的、钱币龙鱼样的,大部分吊上房梁,小部分挂在墙壁、堆在桌角,实在不行就用仙力固定上去。总之最后堂屋一定会变成一间红彤彤彩艳艳的房子,应达说这样才有年味。
海灯节还有一阵子,却是早已经入冬了。代表冬季来临的节气他们没能赶上,海灯当天也不确定是否会有突发战事,不如就笼统在一块,今日一起过了。归终说要放霄灯说了好一阵,也没能哄动留云借风真君给她做个"和别人不一样的",还有些快要落空的期盼,想着若是摩拉克斯去请,路上为她提一嘴这霄灯的事说不定就能成。眼下看着若坨两人前后进来庭院,却是没见到那位身形高挑的女仙。她前后张望,于是去问摩拉克斯:"留云呢?"
不会,没能请动吧……?归终略感不妙。
摩拉克斯脚步一顿,还是先在房间里坐下。果然满目都是红色,倒是喜庆。"路上不慎睡了会,没来得及去请。"
归终顿时松了一口气,旷约可比迟到悲催多了。身后应达从排梯上跳下来,差点踩到为她扶梯子的魈。"那我们现在去请?"火红色的夜叉数着人数,"留下马科修斯和伐难做饭,金鹏帮厨,浮舍拾掇碗筷,我和归终还有帝君去山上吧。"
说完她看了眼房间里,若坨坐在角落没精打采,弥怒靠在墙上也没个正形。"这俩人就当看家了。"应达回头,面无表情地宣布。
摩拉克斯笑笑,"也好。天色已经暗了,比白日冷些。你们多加件衣衫,我们快些走,请来留云还能再加道菜。"
正说着,身后却有风袭来。往院门口看,赫然是两个身形立在门前。仙云拂过,站在门口的便从兽形化成了两位仙人。
削月筑阳真君率先踏进院门。他一边拍着身上的雪一边道:“就我们两个,其他几个都各说有事,来不了了。”
留云借风紧随其后,归终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鸣海栖霞特别要本仙稍话,他很想来,但是今天民间有个拍卖会正好有他感兴趣的东西。”她道,神情分不清是不爽还是遗憾。
摩拉克斯顿住,默默放下衣架上的外袍。看来是不用去请了。高挑的女仙踏进门槛,左右看看,在摩拉克斯坐着的木椅扶手边倚下。没法,人确实太多了,这间堂屋并不算小,也撑不下。
留云开口:“阿萍呢?”归终一愣,如此想来确实是好一会没见到她了。歌尘浪市明明下午还在的,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马科修斯从厨房探出头:“下午那一觉睡晕了?阿萍在厨房里呢。”
随着声音,少女仙人从门框后探出头,袖子用麻绳绑了上去,手上还沾着面粉。“我看你呀,根本就没挂念着我。亏我还想着给你的碗里多捞几枚福饺呢。”
璃月民间有在饺子里随机包入摩拉的习俗,谁能吃到就代表着他这一年有福气。实际上岩神的赐福是平均给每个璃月人的,左右不过民间习俗而已,并不失趣味。鉴于摩拉克斯本人在场,摩拉由他的血肉所造,若是让他吃到就太怪异了。所以在诸仙聚会的场合下,饺子里的摩拉被换成了小块的石珀,对诸位在山岩间长大的非人种族来说,即使吞下去也没有关系。
归终摸着脑袋,意图糊过去:“嗯、嗯……福饺要不是随机的就不好玩了呀,对吧留云!”
突然被叫到,留云压根懒得理她,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进了厨房。
房间里一群人在各自说着话,温度在彼此的呼吸中逐渐升暖,炭火静静地燃烧。摩拉克斯略微闭了会眼,这样温暖的环境真能催化人的疲倦,他今天是不是困得有点频繁了。
半梦半醒之间,魈过来叫他。他没敢去拍摩拉克斯的肩膀或者其他地方,只是怯怯地憋出一句帝君。
“怎么你也跟着他们叫。”摩拉克斯半睁着眼,下意识想去拍他的肩,停滞片刻觉得不合适,要收回手。手心猛地触碰到一个毛茸茸的物体。魈正低着头,几乎是个跪坐在他面前的姿势,估计是也不太清醒,以为摩拉克斯要摸他的头,下意识便低下身子去了。
从前梦之魔神总这样,不过随意敷衍地几下,像是玩弄什么养宠似的,又似乎是在强调他们之间掌控者与工具的关系。随后便指向某个地方,要他斩下谁的头颅或是拦下谁人的军队。魈早已麻木,权当取悦那暴虐的残君以求安宁,久而久之竟成了反射。
半晌没等到不留情面的力度,魈才猛然想起自己已经不再是梦之魔神的棋子,面前的也不是那个疯子。他连忙想要起身,看摩拉克斯没有动作,却也不敢动了。
惴惴不安良久,魈几乎要单膝磕地去说那一句是属下冒犯请大人降罚,头顶却被覆上一点温度。摩拉克斯仍合着眼,动作也随意,却是虚虚地、很轻地拍着两下,连魈的头发都没有压乱。绵薄的元素力从那只手中流出,融入他的头顶,一直以来脑海深处隐隐的钝痛便缓解了大半。
摩拉克斯收回手,魈起身。他愣愣道,“归终大人让我来叫您,去庭院吃饭。”男人已经披上暖袍,点了点头,随后向屋子外走去,神色如常。
少年夜叉身上被咒怨缠身,这么些年,恐怕早已极尽痛苦,无法挽回。摩拉克斯早已看出,他只得调动神力,借天地间溢散的清澈气华为魈抑制。也许用清心入药能起到缓解痛苦的作用,他思忖着。
庭院里,几张木桌拼起来,上面是几位仙人在后厨忙活良久的成果。歌尘浪市真君正绕着桌子给所有人倒酒,清亮的琼液从酒壶中泄出,在酒杯里蒸腾着热气。大家各自品着酒,想来是在等摩拉克斯过来动筷。
岩神向友人们微微颔首,快步过去落座,执起竹筷。明月良宵,好菜美酒,除了天气实在是有些冷之外,这次聚会挑不出任何毛病。
应达搓出不熄的火焰,用木柴护着安置在众人面前。院墙将疾风拦在外面,小小的庭院里暖和起来,众人披着毛毯绒氅,面孔被跳动的火光映亮。
归终的脸颊红扑扑地,不知是被火焰还是酒精染的颜色。她笑道,“……不愧是阿萍带来的酒,好喝!还有没,再给我一杯。”留云这时候才掀起眼皮,瞪她:“酒就这么几坛,你若都喝了别人喝什么?”“不,不是还有果汁嘛……嘿嘿。”归终眯着眼睛,觉得过年真是太好了。
歌尘浪市端着酒杯,乐于欣赏归终的醉态。她自己酒量更好些,没那么快醉,还有闲心给摩拉克斯递菜。魔神放下筷子,接过友人递过来的小碗,是碗桂花圆子,能解酒。他瞥歌尘浪市一眼,意有所指,“也许归终更需要这个。”
仙人笑了,“还有的是呢,马科修斯说这次的奶底是特调,请你尝尝。”于是摩拉克斯捡起瓷勺,舀一勺圆子送入口中。
牛乳的口感略有不同,似乎更粘稠些,裹着小糯米圆,米香和奶香融在一处,又被桂花糖点亮。他评价:“香气浓郁,甜而不腻,虽是甜食却很清口。这桂花渍的极好,同时保有蜜的甜和桂花的香。”
他看向歌尘浪市,又看向她背后安静喝酒的马科修斯,“乳底调的的确好,口感与平常牛奶有差,不知是加了什么香料。”
马科修斯看过来,笑道,“没什么神奇的,不过是把甘薯磨细成粉一起熬煮,根据甘薯粉的多少最终的口感也会不同。这次只加了一点,相比较饮品更像甜点。”
摩拉克斯应声若有所思,又舀了一勺。他含着勺子看周围,浮舍三只手分别拿着酒壶酒杯和筷子,最后一只手扶着醉的东倒西歪的弥怒不让他倒在地上;应达揽着水夜叉,闭着眼唱夜叉的歌;伐难在她胳膊下生存艰难,嘴里正叼着芝麻汤圆;归终和留云借风真君还在互相抬杠,只是语言的逻辑愈发混乱;魈端着碟杏仁豆腐缩在角落里;若坨坐在火堆旁边打算挑出饺子里的石珀吃掉;削月筑阳真君慢慢吃着菜看留云和归终斗嘴,马科修斯和歌尘浪市都在他身边,往摩拉克斯这边看。
岩神在这一刻真正放松下来,如同心上的一块石头落进肚子里。郁结的气息和这些天的疲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喜悦,和他一时难以分辨的心安和幸福。
以后还有许多场苦战,也许璃月还会遭遇几次灾难或浩劫。也许往后身边会有人离去,但他不愿想;又也许他会先走,但他不相信。
至少在现在,他与友人一同围着篝火熊熊,在他们身后是璃月的万家灯火。在民间,今天就是这一轮三百多个日夜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该步入新的一轮。
摩拉克斯的记忆力很好,他记得自己诞生的日子,在这样一个冬天里,他于山中醒来。显然除了他之外也有别人记得,因为归终已经端着一个蒸屉凑到他跟前。蒸屉里是一碗细面和山药枣泥揉成的糕点,面碗边上还有半朵琉璃百合花。
"你活过的岁月已经比这碗面还长啦,"她这么说着,"没法用长寿面这个说法,那就当成生日加餐吧。"
摩拉克斯从她手中接过蒸屉,拿起筷子。面很好吃,糕点也很甜。他笑了笑:"谢谢。"实在是不知道还能额外说些什么了,他有些感慨,又很感动,各种好事和种种温善的情感汇聚在这个冬夜里,没有任何言语的重量能相抵。
他站起身,随手拈来墙边倚着的一把柴刀,掂了两下又放回去,似乎思忖一瞬,转而在虚空中一拢,手中便显出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若是细看便能发现剑锋的边缘似乎虚幻,乃是元素拟态而成,自然也没有重量。
大家的目光追着摩拉克斯,他走到火堆旁,沉息吐气。柴刀太沉了,刀身也不甚美观,还需得用元素力塑成的这把。若在战争当中自是脆弱了些,不过若不迎敌,倒是很好看的。
足尖点地,只是倏忽间,那人的身影便动起来。掌中似乎握着剑柄,又似乎只是用指尖拍了拍,那寒光便自己动起来似的。某个瞬间,摩拉克斯的身形极轻极快,手掌贴着剑锋拂过,像是安抚又像是从中引出来一股气力。动作的力度张弛有度,一抹银光时而晃过那人面前,时而又隐入袍摆。随后被高高抛起在空中转了几番,再落入回身那人掌心,锋锐的光芒闪出一连串轨迹,来回间恰似银花绽放。
剑锋破空声烈烈,几乎划过观者眼前,却只是平着云了一个来回。那尖端先是指天,又裹挟了划破地面的气势倾将下来,薄薄的剑身好像承载了冲天的气度,化作翩翩金玉的颜色在空中绘出磅礴的流势。执剑人衣袂翻飞,深色的阔裤被风卷起又按下,其下雪白的布料绽出,衬得剑光愈发亮。
席间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乐声,盘发的仙人奏起琴筝,弦乐潺潺而出,与起舞那人的动作两厢呼应,碰撞出耳目同享的节奏。一串音符峥峥落下,摩拉克斯的发扣应声而落,长可及地的长发一瞬间散开,随着腾挪间的动作拍在肩侧,压过了张扬的肩甲披风,强制性地将人的目光引到那张脸上去。眸中金光正盛,神情穆然肃杀,气势竟不亚于所谓无边杀伐之相。
剑舞,着重的是剑。那剑柄上挂着金穗,随着摩拉克斯抬剑的动作有一瞬拍在颊侧,点亮了眸中的金色,衬得他的眉目更加锋利,流露出山岩的情绪。他垂下眼,目光沿着剑锋和其上流动的月光投向地又望向天,好像世间只有他一人与这柄剑。岩之魔神善驭长枪,甚少用剑,身上却有与这轻兵契合的气场,极具力量与轻巧,锋锐又动人心魄。
席间助兴舞,人们想到的总是水袖绫罗,柔美欢歌。摩拉克斯不擅游艺舞,却会舞剑,三尺精铁在他手中有千百种情态,或刚或柔,左右不失兵器的气魄。若以音律比喻,眼下他手中奏响的便是磅礴的乐章。
发丝在空中随转身退步飞舞,飞扬的裤脚几乎浸入火堆,却是不会被燎着的。魔神的身上仿佛同时镀了月光与金光,衣袖上落着脆泠泠的白芒,他身上却仍有着黄金的色彩。发梢因为驱使元素力亮着,许是长发披散不便,摩拉克斯挥起剑尖,那气势几乎要斩断他自己的长发,却只是在根处虚虚绕过一瞬,便有一枚漂亮的岩扣出现在那里,将长发聚拢。
凡间常将青丝比作情丝,人类的情丝万缕,终不过将一人捆在身边。岩之魔神也有长发万千,驱使力量时飞扬而起,束起时甚至垂落在地。若是用凡间的说法比拟,他的发辫便是要将璃月千山揽入怀中,泛金的尖稍刚好覆在璃月港一带,护佑此世风调雨顺,安康富足。
琴弦在仙人的指尖震颤,落下最后一个颤音。岩神的剑也刚好停下,剑尖反手背在身后随后化作光点消失,那人一瞬便敛了肃杀气,变回他们沉稳温和的友人。
摩拉克斯入座,端起小碗。面汤已凉,但他还是吃完了。若坨最先回过神来,笑着惊叹他还有这一手,歌尘浪市真君收起古琴,也笑着合掌。
月光倾泻而下,院中温度渐低。众人围着火堆聊天,零点过时璃月港的方向升起焰火,炫目的火光在空中绽放。
桂花的味道很甜,与月光的清凉交融,仿佛能铭刻时间。今后还有许多个百年,眼下跨过的一年也不过只是魔神几十个百年寿命中的一隙。但他会永远记得这一天,以及这碗长寿面、这碗桂花糯米圆。
酒过三巡,摩拉克斯眯着眼看天好一会,忽然地想起那只耳坠,脑中愈发的滚烫和冰凉,像是烧铸的铁器上淋了雪。璃月港得神力护佑,四季如春,若要看雪,恐怕得到与璃月交界的那座雪山上去了。他兀自地笑了,脑中勾勒出雪景的模样。
——
往生堂已经燃起炉火,中堂的摆设被推到一边,换上一张大桌子。
胡桃在门口蹲着,慢慢数狛荷屋今日全都送到往生堂的邮件。这封是至冬来信,「公子」给钟离的生日问候,随信还有几条咸鱼,莫名其妙;那封发件人是群玉阁,看到的时候还以为七星对往生堂有什么指示,结果是天权星凝光的署名,也是祝她家客卿生辰快乐;紫色的、干练字迹写着钟离亲启的信封;还有来历不明的信件,封口别着琉璃百合花。
翘英庄老板给大客户的年末福利、行商送来的代金卡和随件信,除此之外还有天南海北不认识的大人物寄来的亲笔信和各种物资,有了这些,往生堂连年货都不用买了。
那位快递员一个人也不知是怎么把这些东西一口气从各国各地运到往生堂门口的,走的时候两条尾巴看着都蔫吧了。胡桃想不明白,她知道钟离见多识广,人缘好朋友多,往年这些东西也不是没有,却从几年前岩王帝君驾崩开始成倍地多了起来。送件人的名字多了,随信的各种东西也多了,看的她眼花缭乱。
她怎么不知道自家客卿那么神通广大?虽然他一天到晚神出鬼没、好像还偶尔出国,但是每天晚上都会回到客室,很少夜不归宿,到底哪来的时间去那么多地方,见这么多人?
胡桃一个人在那边纠结,桌旁倒是一片其乐融融。降魔大圣浑身僵硬地和旅行者坐在一处,旁边还有一位气质不凡的阿姨,神情莫名关切地揪着仙人问这问那,被金发少年不着痕迹地全数推掉。行秋和重云靠在一起看新买的小说,时不时往头发丝都要立起来的金鹏上仙那里看一眼。
收到各方祝贺的钟离客卿本人正在厨房里,一边看着瓦锅的火候一边切菜,对身后某位风精灵的骚扰熟练地视而不见。香菱在另一边炒菜,对异国来的吟游诗人充满好奇,为了菜的口感强迫自己收回目光。
去找魈的时候还想以他隐匿气息的能力估计也只有风元素的执掌者能发现了,结果现在本人来了。温迪背着手在厨房里四处转悠,一会吃块火腿丁,一会掀下锅盖。
“适可而止。”钟离眼睛仍然看着锅里,是说给温迪听。
“从去年海灯节计数、还有那次诗歌会,我也来了好多次了吧,别这么生分嘛。”诗人笑眯眯地,靠在货架上摆弄酒坛的纸封,被一记眼神唬得缩回了手。
“来者皆是客,既然到了往生堂自然没有疏于招待的道理。这厨房里样样东西都是堂主亲自置办的,她若追查,想必你也有方法应对。”
“唔……好吧,还真是不留情面呀。”温迪绕到钟离身侧,侧头看他,“我跟客卿也不过见面几次,确实算不上熟悉,是我冒昧了~”
香菱把扎好的菜袋放进蒸屉,总觉得吟游诗人话里有话。横竖琢磨不出来,又觉得这俩人之间没有什么紧张的气氛,于是干脆打个招呼出去了,留钟离和温迪两个人自己在厨房里。
木门关上,诗人的身形顿时一松,好像出了一口气似的。晃悠到一边拖了个小板凳坐着,温迪开口。“你最近……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
钟离手上的动作不停:“那位厨师出去了,有话直说罢。”要说的话的确也有,疑点不少,只是他不想先提起。
风神脸上的笑收回去,随即叹了口气,“算啦,我们之间也不需要说这些铺垫。”他手中幻化出一团微型风涡,与平时把玩的不同,颜色似乎更透亮一些,压力却也更小。“前几天,我喝醉的时候迷迷糊糊间好像进到了一个不存在于提瓦特的空间。说不定是在意识里也不一定,因为我在那里感受到,「自己」没有实体。”
大地上最初的七神如今仅余两位,从亘古时代便存在的双神明白一些常人乃至他们的后辈不曾知道的事情。长久的岁月让他们对所谓天道的东西理解更加深刻,有些话不必说明。
摩拉克斯已死,但七执政中的那个座位仍属于钟离。他还有不得不做的事情,暂时还不能从其中抽身。
温迪继续说,“……甚至没有眼睛的概念,只能感受。我感受到一个和我很像的存在,但是更加薄弱……概念上的。它很缥缈,也很弱小。但我无法影响到它、祂,或者他……一种无法确定的感受把我从梦中唤醒。你能明白吗?或者更简单地说,你有没有碰到类似的情况。”
他在中间的人称部分用了蒙德语,把几个代词区分开。“我猜有。”风神笃定地说,将风涡收在手心按灭,“你的气息不一样。我刚到璃月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元素的魔神与这世界最基本的构成同根同源,就像龙王能够在枫丹的水流中探知到情感一样,作为和钟离位置相等的魔神,温迪能够模糊地听到,或者闻到这片在友人护佑下长大的土地中微妙的不同。用更容易理解的方式表述,岩石“不高兴”了。
这往往代表着魔神本身的异常,结合自己碰到的异常情况,风神本能地觉得这次是冲他们来的。
披风的尾端在空中划过,温迪从一开始就想说了,“你为什么突然穿这件衣服?”
钟离把最后一样菜码进瓦煲,终于转过身来。“你也察觉到了。”
金色的眸子情绪深沉,钟离想到今早自己手心一闪而过的金色岩印。梦中,他感受到权柄的碰撞,有人在试图夺取尘世执政力量的根源,但态度并不强硬,似乎是犹豫地,带着更倾向于渴望容纳的情感。那个存在和自己很像,但就像温迪说的,很“薄弱”。
“衣服也是为了验证这件事。”嫣红的眼尾扫过温迪,钟离语气平稳,“我在尝试与那个存在建立更稳定的交流。你我手握的柄权不可随意更迭,为此要做好争执的准备。”他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穿着旧时的衣服大半天,他明显感觉到躯体内的能量流变得不稳定。属于“过去”的东西能与梦中的存在相互感应,那么关于那个概念“薄弱”的不明存在,答案也明晰起来。
上午除魔时钟离就觉得不对劲,即使归于磨损,力量的流失速度也太不寻常了。现在看来和梦中的那个存在脱不了干系,他反而松了口气。
毕竟未知的敌人才更难缠,知道对方在那里,应对措施也就有了眉目。
“不愧是老爷子,”温迪毫不吝啬地夸赞,虽然用的称呼让钟离皱了下眉,“感觉到不对之后,我便想着什么时候找你;刚好赶上你生日,就贸然前来拜访啦。”
虽然在场的人类多了点,但也让这次跨国来访显得理所当然。他们若要私下见面也容易,不过少不了联络,温迪显然是不想费这个劲。
“我的力量也在流失。就像是……被什么抽走了一样。”温迪说的模糊,他一时想不出比抽取更合适的词。其实用“交换”会更合适,梦中原本“薄弱”的对方慢慢变得强硬了起来,也越来越接近他自身的气息。按照这个趋势,再拖一阵子,他的柄权就会被对方夺取,自己变得“薄弱”。
钟离点头,他已经有了判断。对方来自过去,这是不会错的。虽然提瓦特的空间经常发生混乱,但在时间流上的紊乱显然更难办。唯一有疑点的是,过去有什么人能够夺取岩神的柄权……?他的记性很好,自觉不会忘记任何一场苦战,自然也不存在对战后还活着的仇敌。
厨房门被敲响,黑蓝发色的少女厨师推门进来。"蒸菜马上就好——诶!打断你们说话了吗,抱歉抱歉……"她露出愧疚的神情,关火端菜一气呵成,食指放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赶忙又出去了,还不忘关上门。
两位神面面相觑,钟离叹气,"算了,先吃饭吧。此处谈话只怕隔墙有耳,另生事端。"
温迪点点头,恢复成以往嬉皮笑脸的样子,到中堂去了。钟离又忙活了会,将汤炖盛出锅,端着瓦盅走出厨房。
中堂里的情况只能说不至于到鸡飞狗跳的程度,但也够热闹的了。大家各自入座,谈话间气氛热络,留云借风真君还没放过金鹏大将,旅者拦都拦得口干舌燥。他没见过这个女人,但既然是钟离请来的,又对魈毫无忌讳,多半也是位仙众人士,得罪不得。
钟离把腌笃鲜放下,也落座。这下人就算全了。温迪从刚刚开始就对胡堂主的藏酒蠢蠢欲动,这下得偿所愿,喜滋滋地端着酒杯,目光流转间突然瞥到留云借风,有些惊讶。他是认识留云的,几千年前初次来璃月的时候就认得,记得是位避世的仙人,如今怎的愿意来璃月港了?
留云也注意到风神,下意识冷哼一声。她对温迪没什么好印象,记忆中魔神战争结束后有事没事就来璃月串门,拉着他们的神拼酒,这些年喝掉的仙家陈酿都能灌满一整个渌华池了。
那时候年轻些的摩拉克斯也不经闹,只要不过分怎么玩都随他去。风神又是个自来熟,跟几位宽和的仙人都混的有来有往——虽说璃月和蒙德友好建交少不了当年风神带头搭桥的功劳,从前的留云潜意识中还是有些看轻这个不着调的酒鬼诗人——他真的是风神吗?她偶尔这样想。
正想着,那边声音就传过来,“哎呀,这位小姐好像是生面孔啊。初次见面,我是温迪,是一位吟游诗人。”
翠绿的眼睛看过来,眼神真诚而毫无一丝作假的痕迹。留云有些噎住,左右看看,钟离给胡桃夹菜,魈端详天花板,一个个端的都是视而不见的模样。
“……本、呃,我名闲云。”她勉强地站起身跨过餐桌和温迪碰了个杯,注意到那人的杯口甚至刻意放低了些。这两位神一个两个的都隐藏着身份,又如此熟谙凡间种种,留云感到诡异违和的同时又觉得好笑,赶紧别过头去。
含着筷尖的魈放下心来。巴巴托斯大人和留云借风真君互相牵制,这顿饭就轻松多了。他暗暗吐出一口气,甚至破天荒地觉得杏仁豆腐以外的菜也想吃来试试看。旅行者留意到他,给他碗里夹了一筷子鱼。那人身后的派蒙捧着酥皮点心吃的正欢,魈低头,夹起那块鱼肉放进嘴里。
那厢胡桃看到温迪和留云搭话,也凑上去,“确实,这位闲云小姐我从来没见过,是客卿请来的?”她好奇,神色松快,“客卿的朋友就是往生堂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来闲云小姐,吃这个。”
留云堪堪接了她的递菜,有些汗颜。帝君如今身边的凡人都这么……个性鲜明?她侧头向钟离看去,回忆起上午那场谈话,和那个空荡的位置曾经的主人。
想来也是,摩拉克斯这般沉稳的性格固然可靠,却需要些鲜活的朋友来点亮。帝君与仙众几千年来征战不断,到后期璃月安稳,留云她们这些仙人也就退居山野,将凡间留给人们。
那时没人想到会发生那么多的变故,后来的魈形单影只,对于钟离更像下属;甘雨是七星的秘书,慢慢地就少了联系;阿萍最后化了形,以老妇人的形态归隐世间;若坨更是不得已被他亲手封入地下,难有重见天日之时。
还有几位故人在魔神战争结束后就退出了岩神的视线,就连雷夜叉也在五百年前那场战役中身陨。摩拉克斯身边真正地空下来,即使是他也会感觉有些落寞吧。
帝君从许久之前便隐了身份到往生堂做客卿,留云知道。这是他自己的决定,她身为朋友理当支持。端坐云上见过千帆,自然也想融入凡间再看百态,这不难理解。
说起来,胡桃这孩子还是帝君看着长大的,却如此不敬长辈,有趣。想着想着,她看向少女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好奇。
胡桃一贯活泼开朗,跟温迪对诗对的有来有回;行秋又在偷偷给重云碗里添辣椒粉,被发现之后只好和他换了碗;香菱把新的史莱姆菜式端给派蒙,成功得到小精灵“噼咔”的称赞;魈和旅行者一面分别吃着东西,一面偷偷打量着留云。
与此同时,璃月港之外的地方下着大雪。中午那场雨夹雪很快便停了,而后又开始下,这次是纯雪。细密的冰晶彼此连结,就成了雪花。
雪花落在树梢,又积压在屋檐。距往生堂百里之外的地方结出一张雪白的毯子,铺天盖地,裹着平原和山丘入眠。
宴后,几位年轻人各自告别先回去了。等到胡桃拉着香菱蹦出门之后,温迪转过头。
“现在可以不用怕偷听了。不过,这么好的雪……”他站在门口,语气轻松。
钟离预感到他要做什么,开口,“天冷,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他一个没站稳,身边刮起强劲的风,睁开眼时已在空中。风神任性地动用神力把他们两个送至高空,钟离一边打开风之翼一边叹气,“既然知道有异常,就不要随意使用力量了。”
温迪驱动风推动两架风之翼:“只是赶路用一下而已,没关系。”他笑,“话说,我的'神之眼'回来了。”宴会开始前的谈话,钟离曾注意到他腰上伪装神之眼的玻璃球不见了。本以为是忘了佩戴,既然用的是“回来”这个词,那么大概率也跟那个梦中人有关。
对方能影响现实世界中的事物,这倒是让人没想到。不过钟离身边并没有莫名其妙丢失或者多出什么东西,所以他没能注意到。
脚下的景色逐渐变换,他们在寒天之钉上降落。收起风之翼,两人靠着风神像歇息,温迪伸出手去接雪花,不过当然是接不到的。冰凉的脆弱结构在触碰到他指尖的瞬间便消融了,留下一滴雪水。
两位魔神都不惧寒,对温度的抗性本就比人类高出很多。再加上不会因平常原因生病,穿着常服在雪山行走也神色自如。呼吸仍然必须,于是就形成了两人面前呼出的水蒸气一点不少,脸上却完全没有冻红的奇异景象。
松叶常年载着雪盖,冬季与春季的区别并没有什么不同。鞋底陷在积雪中,随着步伐发出柔软又令人牙酸的声音。
没有理由地,淡金色的玉璋护盾突然升起。事实证明岩之魔神的每个决策都不是空穴来风,下一秒雪团砸在岩盾上,温迪露出一瞬间放空的怅然神色。
钟离收回手,神情平淡。
温迪不吭声,跟着他走。此后又偷袭好几次,都没成功。甚至还被反震过来的雪沫飘进了嘴里。
好吧,风神不是第一次在这里做这种事了。几千年的交情让钟离能够精准预判他的攻击轨迹,风团裹挟着雪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和速度打在玉璋护盾上,外层的风元素和玉璋护盾其中浓郁的岩元素相碰。几乎是瞬间,清浅的元素力光芒大盛,而后开始相斥,又似乎是在相融——不对,是互相挽留或者说互换位置。温迪一阵眩晕,不得已一下子跌倒在雪堆里。
钟离眼前发黑,又似乎是被白光晃了眼。他踉跄着两步站稳,视野尽头模糊了,像是刮着雪暴一般。
在那雪暴中央有个模糊的人影,钟离仔细看去,却见那人长发及地,衣着繁复。更重要的是,从那模糊的白茫茫一片中现身之人“权柄”的气息,和他自己的别无二致。
摩拉克斯觉得自己好像醉了,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意识恍惚。待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真的身处雪中。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隔空相望,让钟离以为自己正在幻境之中。他自己单股薄辫只到腰,而那边的另一个人长发拖曳至地面,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除此之外,便只是气质的分别了。
世间的规则不允许两个岩神存在,所幸现在的摩拉克斯还并不是完全体的岩之执政,只是恰好能够驾驭岩元素之力的魔神。但提瓦特星空上的命星位置是不会因时间变迁而更迭的,因此在现今的摩拉克斯还未踏足的命途上也有着「注定成为岩之执政」的未来。
两股柄权相撞的瞬间,他们对视,或者说他和自己对视。这场景很令人惊诧,但钟离心态反而很平和。是啊,他早该想到的。来自过去的,能够夺取现今岩神柄权的存在——也只有曾经的自己了。
感官重叠,思想也重叠。他们之间还不一样,但是自己和自己总归是没有分别的。摩拉克斯的第一反应是召出武器,贯穿天虹的神兵枪尖指向对方。
魔神的陷阱,他这么想。梦之魔神已除,璃月原来还存在能够制造幻境的其他魔神吗。敌人选择战事告一段落璃月戒备正薄弱的时候来犯,自己一时疏忽竟完全没有察觉。一国神明被困,那么璃月的百姓呢,几位夜叉当时都在场,他们应该能应付一阵子,自己又该如何脱身回防……
这些念头只一瞬间就在脑子里转了个来回,腾地一下,摩拉克斯想到了什么。
那个梦。那个他曾以为只是潜意识构筑出、用来警醒自己,身处盐之魔神领地的梦。盐是雪白的,梦里却有迷漫的土黄色烟尘。对方能从梦中潜入,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甚至影响到现实的物质——他想起那枚无故失踪的耳垂扣。
抬眼看去,对方的耳垂上果然缀着一抹亮光。摩拉克斯下意识向衣袋中摸去,冰凉的玉石坠硌着手心。他取出来,直觉告诉他这是面前那个人的东西。
莹莹元素微光包裹着耳坠升起,落入钟离手中。摩拉克斯仍不愿放下警惕,方才似乎是某种不可抗的力量替他做了决定。他左耳垂上凭空出现一枚金属扣,过去与未来在此刻融为一体。
钟离抬手轻点自己的鼻尖,又顺着摸到下巴。愚钝。他对自己说,也对那个“自己”说。
属于未来的人对自己的过去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感情,如同坐在高处垂视,投下的目光带着怜悯和亲切并存的意味。并不沉重,反而十分松快,他甚至对自己的过去产生了些毫无必要的好奇,虽然其实他都记得。
不知何处而来的风掀起二人的袍子,身边的景象飞速变幻拉远,破碎又折返,其中似有山水鸟雀花海琉璃,片刻后又变成星尘银河。提瓦特的星空是虚假的,但它的浩瀚是如此真实。
只有对「命运」足够重要的存在才能于这片星洋中留下自己的倒影,摩拉克斯或者钟离,他们的倒影是完全相同的。只是“朝向”还不完全一致。一个目视前方,另一个频频回头。这是沉淀的几千年岁月在人身上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老派璃月人更愿意称其为磨损。
走过的路愈长,就愈发不可控制回头遥望的动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钟离回头时便只能看到灰扑扑的一片沉烟,恰如摩拉克斯眼中的前路。未来的不可知是暂时的,当他踏入那片迷雾当中时浑浊气流就会烟消云散,相比之下钟离眼中的过去更像是被轻轻地擦去了,留下过一些痕迹,但无论如何无法复原,难以追忆。
眼睛是心灵之窗,人们常常以爱人的眼睛来比喻幸福。寿数行进至此,对钟离这个人来说从未变化也永远不会远去的事物似乎只剩这片山水了。他热衷于驻足在璃月的各处观望,这片被千万生灵的血和汗滋养而成、如今平安富足的土地在他看来总是充满魅力,比世间任何生物的眼眸更吸引人。
璃月的山水,他总是怎么也看不够的。执政与人、魔神与尘世、钟离与摩拉克斯。岩神曾亲自执笔,写下三款最初的契约,以此约束自己,推动偶尔沉重的身躯。对现在的他而言,最重要的除了璃月江山与黎民百姓,便只剩自己尚可考虑了。
不过对摩拉克斯而言不尽如此。钟离知道这一点,他静静地看着摩拉克斯,知道告别的时候到了,即使他们从未、也不会相遇。摩拉克斯愣愣地,对方的思想和情感以一种奇异的传输方式冲入他的脑海,壮烈而浑厚,使得喉中干涩无法出声。
摩拉克斯能够消化那些情感,却暂时无法理解。他对身边人的感情是和现在的钟离对其他人不同的,含有依赖和感激的情谊。对钟离来说那样的情感,早就在一位又一位朋友的离去和日复一日的磨损中消耗殆尽了,回忆起来只余空落。
桂花自冥冥中绽放,似是含着酒香。雪、花瓣、有着泥土味道的暖风,这些意象将前后几千年他们共有的彷徨串联起来,伴着清脆地铃响将无数英烈和旧识的魂灵送往高天。
即使一句话也没有说,但他们都已然明晰对方的身份。会有人不知道自我的存在吗?也许有吧,但不会是存世几千年的魔神。
幻境缓慢地消散了,冷风灌入鼻腔,钟离知道自己仍站在雪地里。
温迪走到他身边:“我看到一只风精灵。”
钟离:“嗯。”
他们沿着侧边的路下山,钟离打算这次好好走回璃月港。毕竟对璃月港住民来说,雪可不多见。
厚厚的雪盖反射着月亮的银光,恍惚间竟如白日。如果用一只手蒙住眼前满天的星星,就会觉得从天色来看,时间还很早。
钟离微微合上眼。
这片山水,他早已看到。
为立意和情节需要,本文含有私设、原创角色以及和原作有出入之处。请当做平行世界,请勿和原作设定混淆。
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同人一发完长篇尝试,叙事混乱,笔力不足还请海涵。想写出伪群像的感觉,但文中有很多角色作者原本并不熟悉,尽力描写了,ooc严重的话我很抱歉。写于4.3版本,再次感谢您的认真阅读,如果可以的话希望看到留言,感激不尽,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