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是好天气。



　　约莫从凌晨开始，天空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咚咚敲击窗棂，直到清晨才转为沥沥细雨。生物钟催着钟离转醒，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睡眼惺忪地打量着四周，屋中昏暗，昼夜难辨，窗外滴滴嗒嗒的声响不绝如缕，平日扑腾欢叫的鸟雀早已不知躲到何处，阵阵风携潮气透过每处缝隙钻入体内，混合着淡淡的泥土腥味，凉意四散。



　　是下雨天。他默默拉起被衾遮住半个脑袋，不着痕迹地往达达利亚身侧靠了靠，安心闭上眼睛。身旁的人温暖干燥，像冬日坐在火炉边，手中怀抱一杯热可可，足以驱赶令人畏惧的寒湿。



　　“先生，先生？”钟离在睡梦中听到某人喊着。



　　好吵，为什么一直叫他。



　　他心怀不悦地瞪向声音的来源，在达达利亚的蓝色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眼眸聚起的力气忽然松懈了。



　　“这可不是先生平日的作息。”达达利亚单手撑头，蓬松的橘发毫无形状，嗓音微哑，像只慵懒的狐狸。“日上三竿了，先生。”话语融进滴答雨声，不甚清晰地传入钟离耳中。



　　眼看对面时钟慢吞吞地挪到了“11”，钟离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



　　“起吧。”他并未多言，推拒达达利亚挽留的手，忽略少年嘴里蹦出的那声“哎”，翻开温热的雪被。肌肤被冷涩的空气包裹，表面细细发着颤。指尖掠过外衣，抓起墨色丝质睡袍穿在身上，长发散乱贴在背后，徒留桌旁的石珀发扣在晦暗的色调里发出荧荧微光。



　　一旁的达达利亚边系衣扣边用余光瞟着钟离，絮絮叨叨的话连同窗外细雨唰唰落下：“今日我可能没办法陪先生了，富人突然派人来查账，真是烦死了，北国银行赚不赚钱他还不清楚吗……明明这是休息日，还是下雨天，最适合和先生一起呆在家里才是……”



　　“你说对吧，先生？”他怀着期待的眼神投向钟离，却只得到心上人的背影，还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嗯”。语气是钟离特有的平静，不知为何又带着冷，轻飘得如晨间雾气，一吹即散。



　　整理绶带的手停在了空中，达达利亚整个人像是上弦的八音盒走到尾声，旋转许久才挤出几个音调：“先…先生？”回答他的只有沥沥雨声，在不安的心上打鼓。



　　他反复回想自己何时惹了先生不快：是因为前段时间偷偷喝酒了；还是总在床间逼先生说些羞人的话；或者是先生知道了自己早早去鸟市把所有跟绿沾边的鸟都买下放生，只为不让他买到任何一只绿鸟？



　　于达达利亚思量的片刻，钟离已默不作声地拖来一把圈椅、一张方桌，调上一壶烟霞蔽芾，启窗落坐。他抬眼望向雨幕，金色的光在眸中流转，掩映在丝丝潮气扑湿的长睫，睡袍薄如蝉翼，同发丝随风摆动，勾勒出清瘦的身形，笼罩了一层看不见的阴影。



　　思虑再三，达达利亚还是未能捕捉到钟离不悦的理由，他小心翼翼地取下自己厚厚的披风，踱步到钟离身边，动作像雪花落地安静无声。



　　“小心着凉，先生。”披风包裹单薄的身影，他拿起上面丝带绕钟离脖颈系了一个蝴蝶结，捋着白绒边缘抚平周围褶皱，手寸寸下移，直到叠上钟离安放于大腿的手。



　　“我没事，阿贾克斯。”钟离垂下眼睫，看着交叠的双手低声说，仿佛下一秒就要永久沉眠。被抚上的手移到上方反握，修长白皙的五指隔着鼠灰色手套摩挲。



　　如水的凉意传来，达达利亚马上把手套摘下丢在一旁，用肌肤的热量去暖他。



　　“先生为什么不开心？”他很确信不是因为自己，迫切地想知道原因，手上的力道不免重了几分。



　　钟离左手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唇间徐徐吐出几缕白气。他只是说，“阿贾克斯，如果可以的话，出门采些琉璃袋可好”。



　　不好，当然不好。达达利亚心里很不是滋味。先生这招并不高明，把自己支走，难道他想一个人对着外面的雨暗自伤怀，坐上几个时辰等待情绪好转吗？



　　“我不走，先生不许一个人偷偷消化坏心情。”达达利亚赌气般的站在钟离面前，遮住他眺望的视线。



　　“阿贾克斯？”涣散的眼眸聚焦，钟离神志回笼，下一秒鼻尖就撞到了达达利亚的肩膀，身前的人炽热地拥抱他，手顺着乌发安抚轻颤的脊背，力度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最珍贵的宝贝，一下，两下……



　　耳侧传来达达利亚闷闷的声音：“不开心的话抱抱就好了，先生平日也是这样对我的。”



　　“阿贾克斯……”



　　叹息渐渐隐在衣料，贴在肩头的双唇张合，羽毛般拂过达达利亚心间。他不禁又问道：“可以告诉我吗，先生。”



　　真是固执的孩子啊。钟离咀嚼着复杂思绪，沉吟半晌不知如何开口。达达利亚于他而言，是过于年轻的存在，轻盈、剔透的露珠一般，自己怎么舍得将岩石的沙砾和重量加负于他？



　　似是察觉了他的顾虑，达达利亚松开了紧环着的手臂，双手撑在钟离两肩，灼灼注视着躲闪的金瞳：“先生其实可以说出来的，不必憋在心里。”汪蓝的眼睛像一潭沉静的冰湖，微蹙的眉头挂着担忧，无声地等待恋人开口。



　　倾诉吗？钟离似乎从未想过这种方式。摩拉克斯身为神明，最富有的就是时间。千载岁月不过弹指一挥，日升月落年复一年，纵然漫长的生命河流中难免有曲折之处，也不过瞬息。



　　何况尚有千千万万条夙愿祈求，如秋叶般哗哗朝他飞来，他细细研读、一一回应，维系人们心中的拳拳坚定。他是璃月的神，神怎么应有与人相似的消极情绪，即使有，他单单静坐几日也可消解。



　　尽管那是曾经，习惯却刻入骨髓，直至自己成为钟离，还情愿花费此前他认为并不算宝贵的时日，而不是通过倾诉疗愈。



　　可不知怎的，此刻自己似乎沉在了少年的湖底，牵动声带先理智一步应了声“好”。他再想反悔，一言既出，为时已晚。



　　望着达达利亚的眼睛，钟离喉间翻了又滚，心里的话如拼图散成千片，舌尖努力探寻着每一块碎片，许久才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抱歉，阿贾克斯。其实我…不太喜欢雨天。”说罢，像是为自己的感受羞懑似的，被凉气浸得些许苍白的脸颊浮上一抹绯红。



　　哎？达达利亚的眼睛眨巴了几下，大脑有一瞬间的宕机，但他没有出声，只是等着钟离继续说下去。



　　“你一定会觉得奇怪吧，肩负兴云布雨之职的龙竟然有这样的想法……让璃月百姓喜不自禁、丰收必不可少的雨，竟然会令他们的神明惆怅。而本该为子民感到幸福和愉悦的我，历尽无数时光坚不可摧的我，反倒在自己伤怀。”他悄悄低下了头，几绺丹霞长发滑落侧颜，与窗外被雨敲打拍落的黄叶一样，以示终结。



　　达达利亚微微弯腰，轻轻拨开遮住他脸庞的发丝，扬起嘴角一字一句地说：“没事的，先生，你无需自责。况且，先生早已完成了自己的职责，该休息了。”



　　“只是雨天偶尔会联系起某些不快的回忆罢了，或许这就是天理加诸我身的磨损。”钟离不再多言，端起手边的茶一口口啜饮，目光撇向外面的景色，风雨与树叶正奏出一曲秋日乐章，水滴于云端飞下，穿越层层阻隔终与大地相拥，于石板路上、土壤缝间汇聚流淌。



　　达达利亚搬来圆凳，一声不吭在他身旁坐下，手肘抵着膝盖，托腮和钟离一起听水声四溅，看檐雨如绳。风不时夹带雨丝点点沾湿脸庞，天边灰蒙的云浅浅泄露几缕白色日光，点亮一小片天空，虽不暖，却莫名令人心安。



　　钟离未曾说出口的是，磨损，似乎并不总是因为天气。



　　摩拉克斯以身心为碑，刻下璃月古今事，骨血化作江河奔流。山石草木人间万物于其上雕琢，每一笔他都舍不得擦，就这么被世世代代浅凿深挖，褪去泥沙露出最坚实的基岩，几乎将石料用尽，才终被许满载历史谢幕。



　　现在的钟离，身体是人，心仍是痕迹斑斑的石。即使日光为它镀上金光，幻视灿若宝玉，一旦心里的雨天来临，罅隙遍布的磐岩又将接受新一轮的冲刷。



　　如影随形的压抑一丝丝啃食他的理智，渗透每处细胞，记忆似潮水奔涌，沙砾在心脏滚动，逼他放弃思考，蜷缩一隅以求解脱。直至明亮的眸子失了色、清明的神志归于混沌方肯罢休。很多时刻，他就这么被推着，步步迈向深渊，身后仅剩一根细绳固执地拉扯，绷得像弦，不肯放手。



　　他的老友们，或浪游四方，或身藏净土，或遁入深林，或隐于市井。归于尘，埋自土，散为星，融在空。即使再聚，也是陈词难出新曲，一个眼神便道尽怀念与看透。于是反反复复，涩口的茶连同心事次次翻滚下落，咽回胃底，堆成绿土。



　　就此腐朽吧，他说，又清晰地看到其中冒出新芽。



　　窗外雨渐渐停了，偶尔传来几声清脆鸟鸣，空灵悠远。



　　他看向达达利亚，少年放空的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磨损……”达达利亚正反复品味这两个字的含义。他掏出一把利刃，削下方桌一角，磨成圆形的木牌，灵活几笔刻出自己的肖像：呆毛、大眼、放肆的笑，与他分毫不差。



　　在钟离疑惑又惊诧的神情里，他把木牌放进了恋人的手心。



　　“我会保护先生。”他语气郑重，胜过订立契约时。



　　指腹抚摸着少年的杰作，一圈圈纹路在木牌中央展开，边缘并不算规整，但十分平滑，丝毫没有扎手的倒刺。钟离忽然勾唇笑了：“阿贾克斯”，他说，“依照璃月之俗，我当称你为知己。不知在至冬，如何唤你？”



　　“我亲爱的，先生应当这样叫我。”达达利亚放大的俊脸靠了过来，神情专注，不似有假。



　　我亲爱的？



　　钟离眉眼弯弯，唇齿相碰掷地有声：“我亲爱的……”唇瓣不等闭合，便被达达利亚衔住。



　　阿贾克斯。



　　我亲爱的阿贾克斯。被吻上的瞬间，他在心里默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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