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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鱼日常

作者 : 肇事逃逸。

Part1(1-16)
1.
我饲养了一只人鱼。
水缸中那几只可怜的金鱼已经不知所踪,这一方小天地从现在开始任他畅游。我懒得去猜测那几只鱼的去向,更不在乎他的突然出现:一只小得可怜的人鱼,一掌就能握住,然后掐死。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时候,小家伙正好奇地朝外探看,脸颊贴在玻璃壁上,对着走来的我吐出几串泡泡。他几乎在用一切行为来展现他的全然无害了,尽管我不知他从何而来。
所以我没有轻举妄动,凝视许久,半晌才想起来问:“你吃鱼粮吗?”
他瞪大眼睛,原地转了一圈,皱着眉点了点头,浅金的发丝随之跳跃沉浮,很好看,但与我无关。
“真幸运,”我说,“回来的时候正好带了一袋,不用浪费了。”

2.
周测写得我头晕,回家路上买了瓶饮料,金桔柠檬口味。我嗜酸大于嗜甜,尤其偏好酸味带来的刺激与清醒。推开门时我下意识看向书桌边的鱼缸,他睡在景观石上,半颗头露在水面之上,乍一看很傻。
我无意吵醒他,轻手轻脚了一会儿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多余关心对方。今天没什么胃口,我很快洗了个冷水澡,打算在路上买个面包聊作充饥。从浴室出来时他堪堪才醒,从水缸里探出来看我,笑得没心没肺,我点点他的脑袋,作弄地把他推回水中,他晕头晕脑,却还以为我在跟他玩闹,对我的那只手指穷追不舍。
“你倒是自在。”我对着水缸自言自语,随后收回手。
他先是有些不满,随后陷入了更大的不满,甚至委屈。我刚把那袋五颜六色的鱼粮从抽屉里翻出来,他便抗议似的用他那只有我半个巴掌大的鱼尾开始瞎扑腾,直到那些颗粒入了水才罢休,不情不愿地抱过来啃。
我本以为他这就算消停了,然而他摆了摆尾巴,又朝着我放在桌上的饮料游去,伸出手。
我不解其意地拿起饮料,下一秒他顺势张开嘴,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
我移开目光,半晌才有了想法,一边腹诽自己的无聊举动,一边拧开瓶盖,用手掌盖住瓶口,尽量不让那些液体倒出来,最后才放好那瓶饮料,把水淋淋的手递过去。他抓着鱼缸边,抱住我的一根手指,小小的舌节舔上来。
触感实在微小,我没能有多少反应,紧接着就看见他的表情全皱到一处,整只鱼滚落水中蜷起上半身……看起来像在吐口水。我难得觉得好笑,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想起去洗手。
出门后,我才意识到心情稍微好了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尚早。
那还是先去吃个饭吧。

3.
我说不上讨厌下雨天。但我确实反感雨的触感与味道,我讨厌湿漉漉的感觉。伞面对大雨只是无用之物,它拦不住那些飞溅的雨丝,用途本该是挡雨,却更像遮羞。
我只会在雨天到来时选择请假。
我同样讨厌请假,仿佛那背后有无休无止的麻烦,是的,那太麻烦了。我对那个温和却有些婆婆妈妈的班主任实在难以招架,她会对你关怀备至嘘寒问暖,然后再把消息透露给你远在天边的,母亲。
……手机来电已经响了一遍又一遍,我任由它叫嚣,等那头的人终于舍得挂断,才趁此时机——关机。
不想听,不想看。我静静地等到嗡一声,才得以呼吸。耳鸣像无处不在的湿热空气一样环绕着我,我知道此刻我已经听不见更多动静了,索性睡一觉,以此来放空我无知的大脑,多惬意。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醒来后的室内一片昏暗。头脑却轻得飘起来,脚也踩不到实地。几点了?没人能告诉我。拉开窗帘,外头彻底没了光,路灯还未亮,雨似乎停了,留在屋檐上的水正滴滴嗒嗒碎在我窗沿,碎在街头。后来我才想起开灯,走出卧室,走到阳台,脚步登时停住。
我说,你还在吗?你还在啊。
我记得我把他放到阳台的防盗网边上了。目之所及,那可怜的水缸已然翻倒,他确实还在,还抱着防盗网摇摇欲坠。我能想象到这个过程:那么大的雨,鱼缸不可能在雨水的波及下保持平稳,按理来说,他本该在鱼缸倾倒后就摔下楼的。可我没法想象这幼小的身体是怎么坚持的,也不知道他维持这个动作有多久了。他浑身湿淋淋的,长发乱糟糟地黏在他身上,他却只是抱着铁网一动也不动,眼睛也紧紧闭着。估摸是太怕掉下去了,我叫了一声,他也只敢小心翼翼睁开眼,小幅度地一笑,很是畏缩。
我也笑了,我看了他许久,直到他湿润的绿眼睛异样地瞪大。慢慢地、慢慢地,那个显得可怜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因为用力而涨红的脸开始发白。他一定没想到我是一个出尔反尔的人类,或许也不能算出尔反尔,毕竟我也从未说过要留下他。
他又一次闭上了眼。
“……你真的不会说话啊。”
……随后他又惊喜地睁眼,我握住他的腰,换了个角度轻巧地将他捞了上来。我没想过他的身体这么凉,几乎没什么温度,也可能是挂在防盗网上淋了半天雨的缘故。他不清楚我心中所想,只顾抱着我的手指傻乐,像只自认讨回主人欢心的狗。
“你都不会生气吗?”我把他举高,他慌慌忙忙摇起尾巴,“不论多不小心我都不可能把你放在这么危险的位置,更何况还下了这么大的雨——我是故意的,你为什么不会生气?”
鱼尾的晃动停下了,他呆呆地俯视我,像陷入了某种艰难的抉择。大约半分钟后,他才煞有介事地点头,然后弯下腰。
对着我的虎口一咬。
没什么痛感,像被蚊子叮了一下。我甚至没破皮。
他很快松了嘴,用脸蛋蹭蹭那微不足道的红印。这样看来他确实是一只没心没肺的小人鱼,要让他快乐是很容易的,我真羡慕他。
“那好吧,虽然你没有生气,”我把他拿近了,“但是对不起,还有,谢谢。”
好像突然没有那么想死了,毕竟这家伙的鱼粮都还没吃完。
有点饿了。

4.
正式饲养人鱼的第四天傍晚,我坐在教室里对着黑板发呆。脑子里没有什么和学习有关的内容,只觉得某种乏力影响了我。我在做题和写字帖之间犹豫不到两秒便选择了后者,机械性的抄写显然更适合放空大脑娱乐自己,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的。
字帖里都是常用字,写到几个后才注意到写到了自己的姓氏,稍微走了点神,对了,家里还有个没名没姓的小东西。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要给他起名字。但总归,他也算我的半个宠物,或者说同居人了。
该怎么称呼他呢?
我翻出一张写过的试卷,在空白部分写下“章”字,下一笔却迟迟不定。我不是一个想象力和创造力都足够强的人,脑中文字绕不过形似猫狗昵称的叠字词,有种诡异的萌感。不过如果真的叫他咪咪汪汪这类名字……
好恶寒,好好笑。
心情不由得松弛了很多。在重新翻开练习册前,我打开笔盖写下另一个字,“久”,长久的久。
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希望章久久同学能活久一点,最好比我更久。

5.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
好消息是,章久久挺喜欢他的名字的,最初几次叫他都能看见他红着脸吐泡泡,现在好些了,只是尾巴还是藏不住情绪。
坏消息是,他现在有点黏我。
可无论怎么说我都还是个没毕业的高三学生,生活中除了吃喝拉撒睡以外就是学习、学习、他妈的学习。一天下来至少有十四个小时耗在学校里,回到这间小破出租屋之后也要看书复习,没多少时间就该睡下了。他不一样,一天下来至少有十四个小时供他发呆睡觉自娱自乐,或许对于他来说这样还是太无聊了,所以他才会在我回来后的每时每刻都试图引起我的注意,可谓是精力充沛。
这本来只是一种隐约的倾向,可惜,在咬了我一口之后,他便越发明目张胆了。并不是说这样不好,我——我承认我喜欢这种被人依赖的感觉,但在经过一天的学习和社交后,我更希望能自己一个人待着,他要再来“骚扰”我,难免让我心情不佳。尽管这已经是常态了。
但在学校里,我却时常想起他。
某种意义上,他确实算是我无趣的高三生活里的一点慰藉,我们需要彼此,只是相处时间错位了。于是在他又一次撒泼打滚后,我终于决定:把他带进学校。
为此我特意买了一个瓷水杯,杯盖上有一个用来放勺子的洞。他可以靠这个洞看见外面,我也可以靠这个洞来观察他的状态,也算差强人意,虽然在外人看来很奇怪。章久久对此倍感新奇,不过这个水杯对他来说空间偏小了,我往杯子里倒水,他也只能委委屈屈地蜷着,尾巴难以动弹。
“话说,如果没有水的话,你会脱水吗?”
我问他,本没有得到回应的准备,谁知他居然沉思了许久,仰起脸对着我不情不愿地一摇头。
我迟疑了一下:“……那我要把水倒了吗?”
他拼命摇头,满脸抗拒,小脸皱到一处。
好吧,养人鱼真费劲。

6.
第一次尝试把章久久带进教室,遭到了来自同桌微妙的打击。原因无他,买杯子的时候光顾着看大小尺寸了,没注意杯身上印的字。
“‘为人民服务’?噗……”她笑了个倒仰,手指在水杯上反复地点着,“章玦同志,你思想觉悟什么时候进化到这种境界了?”
我:“……这不正为将来做准备么。”
我与这位可算是渊源颇深,属于小学到高中的交情,九年义务教育期间都在同一个班,高二我因为那对能折腾的父母转校,好巧不巧又和她碰上。照她的话说,这是天定的孽缘,说明她死了也会拉我垫背。
而我现在盯着被她拿在手里的水杯,多少有点想和她同归于尽。
“好冷笑话的回应。”她耸耸肩,充满好奇地揭开杯盖,我甚至来不及抬手拦下,她便一脸无趣地盖上了,重新放回我桌上,“老干部水杯加凉白开,你要真打算养生也该来点热水泡枸杞啊。“
我僵在座位上,盯着她问:“什么?”
她显然也一愣,“什么什么,你这杯子咋了?”
我掀开杯盖,预想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章久久抱着自己的尾巴尖,脸上的警惕尚未褪去,很快变为某种迟疑的茫然。我和章久久面面相觑,那边同桌狐疑地偏过头来,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半晌才判定:“你今天发什么瘟呢,有古怪。”
原来她真的看不见。
我于是说:“你不懂,这水里有脏东西。”
“哈?”
“是你刚掉的头皮屑。”

7.
自从意识到只有我能看见章久久后,我变把陶瓷杯换成了玻璃杯,每天雷打不动地端着一杯水上下学。所幸我疲于社交,真正关系能好到对此大呼大叫唯有一个同桌而已。更何况我并不在乎旁人的视线。
我本以为他会在课上呼呼大睡,可他似乎还听得挺入神,自习时也饶有兴致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他的作息逐渐开始和我趋同——甚至熬不过十一点,睡得比我还早。每到这时我就会有种荒谬的错觉:他似乎在和我一起学习,真要这么说,那看来学习不仅累人,也累人鱼。
我毕竟还不清楚他的理解能力,虽然他能听懂我的话,也能简单沟通……我的好奇心到晚修写数学时膨胀了,看四下无人注意我这边,我捧着水杯叩了叩杯壁。
等他睁开眼睛,我用笔尖点点试卷的第一题,然后在旁边画出一个问号。这本来是一个近乎开玩笑的行为,谁知他把头靠在杯沿上,朝着这道选择题看了看,然后对我竖起四根手指。
我默默看了一眼题,又默默看了一眼章久久,他不知所以,被我看得有些发红,眼神闪烁地埋进水里低头吐泡泡。
我又将笔尖指向下一题。他重新望过来,别别扭扭地,掰着手指头点来点去,然后才伸出三根手指。
不是,他真的在算啊?
他的手和他的体型一样小,仔细看才能发觉指节间还有着浅浅的偏浅白色的蹼。我游了神,直到他疑惑地拍拍杯壁才低头动笔,验算一番,第一题选D,第二题选C。嗯……?应该,的确,不是巧合?
好像捡到宝了。

8.
章久久学会和我生闷气了。
我很难理解小家伙的脑回路,但我已经意识到他并不特别喜欢学习,兴许只是出于无聊才会鼓起精神陪我听课——因为我上课基本不搭理他。并且他的能力仅限于某几道班主任提过的简单选填,更精深的他便只能摇摇头,看起来郁闷非常。一旦我表现出可惜,或者是打算跟他讲解的冲动,他就要恼羞成怒地背过身去,把自己蜷成一颗鱼丸,不肯搭理我。
——好吧,我承认这是我的错,人不能妄想一只小人鱼可以帮自己学习,至少不应该。
一两个月下来,我还是大体对他有了点了解:最爱听语文,次之就是数学,为数不多爱打瞌睡的是政治。他能听懂我说的几乎所有话,只是相比不太会识读文字,我一度以为他喜欢语文是因为老师性格温柔声音好听,然而很快就发现我想岔了。
他……似乎在跟对方学说话。
那天再普通不过了吧。临出教室前同桌还在和我抱怨着该死的地理周测和该死的死亡星期三,我还想着熬过第三天就能迎来难得的双休。那天是立冬,天气还未转凉,章久久却已经开始有点冬眠的趋势,晚上周测时他就在打盹了,等我一路走到家,他才抖抖尾巴,睡目惺忪地和我对视。
章久久总是一看见我就笑,一点儿脾气都没了,看着很乖很好欺负。我本想弹他一个脑壳蹦,想到他从中午就和我闹冷战,还是收了手,只是用指尖蹭蹭他的额头。他乖巧地眯起眼睛,仰着脸接受,不一会儿,又抬手把我的手指抱住。
这一次的触感很鲜明——一小片的软与凉,像果冻一样有些湿润的触感。我难得怔愣,指尖一颤,他疑惑地歪歪头,忽而又笑开了颜,招手让我凑过头去。
我不着边际地想:又要亲哪里?然而身体先意识一步行动,弯下腰靠近水缸。视野有限,我看不见他的动作,只好暗自猜测他的下一步。好在他并没让我等太久,那软和细小的呼吸落在我脸侧。
“章、玦。”
出乎一切预料的,他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像窗台微风一呼而过,我却很难捕捉不到其中纯然的喜悦。
他念的很生疏,嗓音就像真正的小孩子一样黏,还有点儿哑,他一遍一遍,从笨拙到熟练,我几乎能对他的开心和愉悦感同身受了。
“……嗯。”
于是我回应他,“谢谢你,我已经听到了。”

9.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床是好大一张,门把手也很高很高。爸妈好像又在门外吵架,声音离得似近似远,我全不在乎,只顾光着脚丫跑到小书桌边上,盯着上面的鱼缸——章久久就在那里。
我本来在想,章久久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了,但我很快意识到他没有长大,是我变小了。我就这么踮起脚尖和他对视,他的眼里只有让我犹豫的陌生。我想开口,问:章久久,你在看谁?可我只听到一个幼稚的,我已经快要忘却的声音。
那个声音从我口中发出:“小人鱼,你怎么在这儿呢?”
章久久充满好奇地看着我,并不回答我的问题,而我没有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他。浅金色的发丝,浅绿色的眼,就连肤色也是白白的浅浅的,像稀释过的油墨。时间也在对视里慢下来,淡下来,在过去中褪色。
我爬上了凳子。我终于离他更近了。我想摸摸他,却仍胆怯着,试图用稚嫩的语言得到他的许可。然后我终于看见他点头,在近乎失而复得的狂喜笼罩我的同时,一道尖利的嗓音也如雷一般劈醒了我的思维。
——“小玦,你在做什么!”
我霎时睁眼。
……而现实除了雨声什么也没有,雷鸣的余韵尚未远走,下一瞬电光再次造访。我下床打开灯,床头柜上,章久久仍安静地熟睡着,没能被嘈杂的声响影响分毫。
安定的实感一点点回到躯体里,心跳也趋于平稳。我原地伫立了几秒,走出卧室去收衣服,万幸,并没有淋湿多少。
……回来的时候,我看向章久久。他一直在这里。

10.
罕见地感冒了,还得怪这忽冷忽热的天气。
拜糟糕的身体状况所赐,我一节课都没能听进去,成了同桌口中大脑H区受损的蠢材。班主任对此很是操心,不过不是担心我落下学习而是真情实感地在乎我的身体健康。我很不适应这种长辈式的关心,外加头脑发懵,等我回过神来,一张签好名的请假条已经被塞到了我的手中。她正拍着我的肩,要我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她这次似乎没有再说“告诉家长了吗”的废话——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我捏着那张请假条,只觉得说什么都不是,半天才吐出一句:“谢谢老师。”
“不用谢老师,”班主任笑眯眯的,“回去好好休息吧,冬至快乐哦。”
……冬至?原来今天是冬至。
那休息一下也不错。
很快收拾了东西,把一沓沓的试卷全丢在抽屉,背起书包端起水杯打过招呼就走。门卫叔叔看过请假条,没什么疑问地放行了。校门外冷空气扑了我满面,我忽然有种诡异的亢奋,朝对方大声喊出“冬至快乐”,手往杯子上一盖,一跑就是百米开外。风啊,人啊,影啊,全被我抛在身后。正午的日光淹没了我,我几乎感到某种头晕目眩的快乐。
不该跑的,更晕了。我拿开手,水杯里的章久久被我颠得一样晕晕乎乎,“我们今天中午就在外面吃了,等会儿回家路上去买份速冻饺子,你吃饺子吗?”
章久久托着下巴煞有介事地点了头,虽然我怀疑他没有听懂。
关于他的口粮——他其实已经很久没再碰过那袋鱼粮了,甚至于某天我无意间翻出来,他还因此学会了除我的名字之外的第二个词汇“不要”,最后鱼粮还是压箱底了。而经我长久观察,章久久疑似是依靠光合作用过活的,从没有过“饿”的表现,所以到现在,我都是从我的饭菜里挑一些有的没的给他吃。
这样一想,还不清楚他到底喜欢什么口味啊。
不在学校的时间都过得很快,逛完超市回到家已经下午一点。我把章久久放进鱼缸,还在思索有没有更不会引人注目的方法能随处带着他而不被过问。直到傍晚来临,这个问题都没有答案,随之而来的是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念头——“他要是能和正常人类一样就好了”。
可我看着章久久:他正坐在一个餐盘里,对着那几个有他尾巴那么大的饺子发愁。我又觉得他还是维持现状最好,不需要长大,不需要被我以外的人类看见,也不需要像我一样费劲地融入人类社会。我希望他能一直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小人鱼。
嘶……烫到舌头了。
我不着痕迹地放下筷子,伸手戳戳章久。他果然转过头来,嘴里还正一嚼一嚼的,也吃得红了身子。
我忽而有种想笑的冲动,然后我就真的笑了。
“冬至快乐,章久久。”

11.
几周过去,感冒发烧和大考小考一起断断续续地来,元旦当天在家睡到不知今夕何夕,险些把一无所知的章久久急哭了,所幸没什么大碍,很快地恢复了。
我怎么都没能想到,期末考试一结束,我就彻底病倒了。
本来按学校计划,考完试后高三生还该在校自习一周的,结果我还是成了为数不多的特例,提前步入了寒假。这一次班主任还是提到了那个女人,我生物学意义上的母亲。她的表情显然是有些迟疑的,“需不需要老师帮你联系一下你的妈妈……或者爸爸?让他们下午来接你。”
我突然很感谢我的口罩,至少我可以不必思考我应该摆出怎样的表情。“不用了,”我说,“我自己联系吧。”
她点了点头,半晌还是说:“那就好……章玦啊,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可以联系老师,老师随时都在。”
我对她说了谢谢。
事实上我不打算“回家过年”,无论是“妈妈的家”还是“爸爸的家”,都只能给我带来割裂的不适。那些地方还不如我和章久久的小屋。但我确实该和我的母亲打个电话,无论从什么方面考虑。
我坐在床榻,把她的号码从手机通讯黑名单里放出来,然后拨了过去,大约五六秒,接通了。
一时间只有沉默。
然后我听到她说:“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
我唯有沉默着,高烧让我的大脑变得迟钝,某种压抑的情绪缓缓填充——想要发出声音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不说话,哑巴了?”她的声音很轻,“小玦,你知不知道妈妈等你一通电话等了多久。全天下没有母亲等儿子的道理。你多大了,怎么还那么不懂事?”
脊背发寒,手指不自觉地抠着床沿。她的吐字越温和柔弱,我越难以安定——但现在这些都还可以接受。
她见我没有答复,也不作声了,我明显听到她偏重的呼吸声,但她忍下了,刻意装出轻快的样子:“今年又不打算回来是么?在那边也要好好学习。除夕那天我去接你,我们一起去爷爷奶奶家吃一顿年夜饭,见了你爸也要多说几句话,不能干坐着……”
我一言不发地听着,直到她终于说不下去了。
头好晕。
我说,你和他早就离婚了,你忘了吗?
……好难受。我一开始打电话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告诉她我不回去过年么。
耳鸣变得很严重,电话挂断的“嘟嘟”声像是奇怪的、嘲讽的笑声。我……真的很讨厌生病,讨厌那些糟糕的回忆,痛苦越鲜明,我就越无法释怀过去的软弱无知。她明明都已经挂断电话了,为什么我还能听到那些声音?那些看似心疼关切的温柔话语,被一盆冷水浇透,露出狰狞的笑。
她抱着我的头,她亲吻我的脸,她又哭又笑,惊喜地尖叫着,告诉我,爸爸要回来了!他终于愿意回来了!
可是妈妈,我亲爱的妈妈,我有点冷……

12.
在章久久的催促下勉强给自己煮了一小碗粥,喝了一半就吐了,剩下半碗干晾在桌上。我半开玩笑地问他要不要帮我吃完,谁知道真的把他气哭了,人鱼的眼泪没有变成珍珠,只会让我心软。找不到什么能安慰他的法子了,我早早地躺下,希望能缓解头昏脑涨的症状。章久久就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并不讨厌他的视线,只是不讨厌他的。一开始我还顶着难受强迫自己入睡,后来便失去意识了,或许是晕过去了。时间的概念被无限地模糊,我忘了我晕了多久,我忘了我醒了没有,呼吸的滚烫驱赶不走臆想的寒冷。我以为我会窒息——可我就是还活着。
我不得不张着口拼命喘息,视野全然模糊,恍惚间有人影在眼前晃动。是她吗?——我不想啊。我受够了那些冠以爱的名义的折磨,我,我已经长大了,可以反抗她。可我不能……我以为我早就可以忘怀了,但事实是,我分不清冷热,分不清真假,我只是努力地抱紧被子,视线失去焦点,我什么都没看见。
……好热,不,我是在热吗?还是冷?记忆中这种时候总是冷的,我想起她的手,明明在抚摸我的脸颊,却只能让我体会到刺骨的寒意。
似乎有人为我渡来一口温水,身体被裹得严严实实,我茫然地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拥抱——几乎要把我烫伤。我哭啊,挣扎啊,上气不接下气,像第一次呼吸到空气的初生婴儿。
那个怀抱明明是偏凉的,我却用尽了力气也要扯开被褥,只知道靠近。我哭着求救,但我自己却根本什么都说不清,只知道说冷。
我记得那个女人是怎样把冷水一遍遍淋上来的,记得我高烧不退的真正原因。后来的后来我才恍然大悟,不会有母亲在孩子发烧的时候还给他洗冷水澡,不会有母亲把孩子掐得青青紫紫,不会有母亲因为孩子把几粒米饭掉在了地上,就让他两天都没能吃上东西。
“求你……冷……”
那个怀抱不知所以地迟疑了。是啊,多自相矛盾,一边说着冷,一边还非要靠近。可他不知道这一次的我并不冷。
我想我兴许是委屈——所以开始贪凉。

13.
醒后只觉得做了一场太长的梦,过于疲惫,但睡前吃的药似乎见效,至少没有发烧。意识还算清醒,我转头看向床头柜,章久久还正熟睡着。摸向手机,只有同桌发来的两条慰问信息,而那个女人没有再来电,早该知道。
我简单回复几句,然后才注意到时间,居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饥饿感后知后觉涌现,但好歹已经有点力气做事了。
……现在是下午四点了?
我同样后知后觉顿住了走向厨房的步伐。
章久久从来没有这个点睡过觉的,或许只是难得困了?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直到我吃过饭,吃过药,天色已黑,指针磕磕绊绊停停走走。我安静地坐了一夜。
没等到他醒来。

14.
“哟,这不是小玦吗,好长时间没见,长得这么俊啦!”
“小玦忙着学习呢,是吧?听我家的说小玦成绩可好了,厉害!真给你妈妈长脸……”
“哎……”
礼貌性打过招呼,我借口学习快步回到房间,把门一关。现在的我由衷地房间良好的隔音,可以让我不用听到那个女人说什么有关我的废话。她不敢在众人面前做出什么超过的举动,只能这么放任我回房,不阴不阳地刺我两句。不过她说的都对,我确实长大了,翅膀硬了,可以不顺从她了。
我没她那种闲情逸致接待那些亲戚,包括血缘近点、生意上有合作的,也包括血缘不近、只是攀关系的。我既厌恶前者虚伪,也反感后者谄媚。这一点上我实在佩服她的来者不拒,但不会同情她,我从来都不能理解她。一开始别人告诉我她有多么多么贤惠能干,是好妻子、好女儿、好母亲,后来他们又告诉我她有多么多么懂人情明事理,是当之无愧的女强人。他们把她吹上天,天花乱坠。
可我只觉得她可怜,只能靠这些来度日。她的父母不曾爱她,兄弟姐妹不会爱她,丈夫不想爱她,她以为我会爱她,但她又把我毁了——这有什么办法呢?就连她自己都可能不爱她。
反正我听不下去,那些话太虚伪太可笑,令人作呕。想吐,也不过想想罢了。在这里的几天我压根没吃下什么东西,没有饥饿感,也没有饱腹感,胃口比过去还差。只有章久久在的那段时间里我的胃口才说得上好。
我抵着床,一点点蹲坐下去,把额头靠在膝盖上,抱住身体。
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是五天?六天?……居然连一周都还没过吗。他现在怎么样了?醒了吗?还是依旧半死不活地躺在水缸里。离开前把水缸里的水倒干净了,铺了一层棉花和小毯子,希望他醒来后能适应,最好会喜欢,不过别把棉花吃了就行……
我深吸一口气,用袖子狠擦了几下脸,直到腿麻了才站起来。反胃的感觉挥之不去,我伸手去够我的书包。今晚大概又吃不下了,没事的。我这样对自己说。

15.
出门后她再三嘱咐我要端正态度,像个普通母亲一样絮絮叨叨,见我不理她,也仍摆出一副对正处于叛逆期的儿子无可奈何的表情——我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司机不赞同的眼神都瞄过来了。但我不愿意虚以委蛇,身体一侧眼一闭,装睡。她于是也不再装腔,一路相安无事。
到了目的地后,她不容置喙地挽住我的手臂,敲开了房门。
她注定要失望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根本不在家。
我不太记得那晚发生什么了。爷爷奶奶,我说不上有多喜欢他们,也不算讨厌,因为不在乎。不过好在他们的表现是真诚的,无论是尴尬还是那一点喜悦,唯有我和她在心照不宣地演戏。这比前几日单纯的社交还要困难得多,我听见他们谈天说地,从近来的天气,到无关紧要的琐事,再到我在他们看来无忧无虑的童年……他们绝口不提那两人失败的婚姻。
但我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就在我听到奶奶说,是那个男人对不起我妈的时候。他们还是绕不开这个话题。
然后他们谁都没能拦住我。
我猜我妈会有些开心。因为我的举动会催化两位老人的愧疚,而这些愧疚又会作用在他们的儿子身上,倒逼他回到我妈身边。她费尽心思曲线救国,为的也不过是这些。我不觉得老人家说的话冤枉了他们的儿子,但我不能接受一个事实:她还是把那个人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像过去一切都被忽略不计。
大年三十的除夕夜,我在路旁的石墩上坐了近一个小时才打到车。司机大叔恰好过于健谈,省了我接话的功夫,不到半刻钟,我便知道了他有一个不过五岁的女儿,正和妻子一起等他吃饭呢,而我正好是他的最后一单。
“……辛苦您了。”虽然知道他不需要什么回应,但我还是下意识说了一句。他呵呵笑着,脸上的汗好像都能象征幸福。
“不辛苦不辛苦!”他打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小同志啊,这么晚回家,家里人咋没在身边咧?”
“我爸妈不要我,我刚从家跑出来的。”我说。
真是不好意思啊,有点毁气氛了。
司机师傅显然一愣,下意识想偏过头来看看我,又忍住了。“抱歉哈,怪我太多嘴!”他打着哈哈,“没事的小兄弟,人生嘛,还是靠自己走下去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我客套地笑笑,他就又有了劲儿,跟我唠起有的没的来,都是些稀里糊涂的人生大道理。我没有打断他,安静坐着,时不时应两声,示意我在听。
快到了,我从包里拿出钱,想了想,又掏出一张空红包,另塞了张纸币进去。
“现金支付,”眼看车停下,我对司机师傅说,“一百,不用找零,还有这个红包,里面没多少钱,给女儿买点零食吧——今晚谢谢您。新年快乐。”
我很快跳下车,任他怎么喊也没回头。

16.
其实我早已不知道我还在期待什么——一只巴掌点大的人鱼,还是只有自己能看见的人鱼,说出去的话别人恐怕会以为我疯了。可他一定是存在的。我曾经把他当成幻觉,试图让暴雨把他带走,我等着他从阳台落下去,活着也好摔死也罢。但他硬生生等到了我出现。我现在不想死了,所以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消失,绝对不能。
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口气冲上了楼。开门时意识都有些恍惚,拿钥匙的手抖了几次才成功把门打开。再次看到这间小破出租屋,居然猛地生出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卧室的门把手上已经落了点灰,好在我记得给鱼缸搭了一块防尘的罩子。一切都是我走时的样子,可我停住了。如果不是因为难以面对,我不会选择答应回那个女人家里……
无所谓了,我对自己说,是假的也无所谓了,我早就习惯自己一个人了。手指大概还在抖,但身体已经做出了抉择,揭开了罩子。
章久久还在。
他仍闭着眼,但显然还活着,均匀微弱的呼吸洒在我指尖,脸上也已经有了血色,像是某种深醉后的酡红。心跳得很快,有种预感从我看见他起便油然而生。我几乎停了呼吸,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直到他动了。
我终于又看到了那双绿色的眼睛。他是笑着的,像过去一样抱住我的手,小声叫我:“章玦,章玦。”
……还会跟我装睡了,行啊你章久久。
我多想质问他,痛骂他一顿,让他知道他莫名其妙睡了多久,知道连日来我的恐慌和无措。可我现在连手指都舍不得收回来,半尴不尬地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不动。
一开始他还卖乖地贴着我的手蹭,慢慢地,他不再笑了,瞪着眼无助地看着我。那张脸上终于有了和我一样的情绪了,他抱着我的手指摇啊摇,着急地念念叨叨:“……章玦,不要哭……”
……啧。
“章久久,”我哽咽着,任由眼泪往下掉,砸到他身上。
“……我真想掐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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