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天已经亮了。喻文州满面疲惫地走在大街上。这一天没有下雨。天色看上去依旧阴沉，街道上只有戴着白口罩的清洁工缓缓地挥舞扫帚。尘土飞扬，弥漫在空气里。
或许他也应该带个口罩出来。
他忽然想起家里的扫地机器人。它们慢悠悠地沿着房间的地板随机转向，偷窥了所有的食物与性爱。
他沿着道路踱步，直到阳光落满盛夏火红的枫叶。眼眶生疼，他站在路边默了默，喊了辆车。
喻文州的“期限”快要到了。
Tyre的人造人都有期限，这是写在基因中的限制，他们只能活到这个岁数了。
他坐在车里，感到头痛欲裂。
回到住处，一推开门，便听见一个熟悉的男声冷冷问：“已经放倒了，为什么不杀了他？”
黄少天背对着他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前的木桌上放着一个苹果。他一只手摆弄着水果刀，言语狠戾，回过头却望着他灿烂地笑。
喻文州抬眼看四周。黎明的光线沿着老式百叶窗均匀地照进来，明暗交接地打在他脸上。
他沉默了半晌，语气平平：“警报响了。是智能监控。原来他早就防着我。我不太擅长捅人，有点儿慌。”
“他们死了七个。”黄少天表情未变，语气略显阴沉，“我们死了八个。”
“账不是这么算的。”
“那他们欠我们更多。”
“杀了他会很麻烦。”喻文州平静地坐下来，握住玻璃器皿蜿蜒的手柄，给自己倒了杯水。那水流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突兀无比。他说，“我可能脱不了干系。”
“你的把柄在他手里。”
“但至今相安无事。”
“你喜欢他？”
“他喜欢我。”
“那Ivy呢。”黄少天撇嘴，眼神却晦暗，“她也喜欢你。”
喻文州看着他，眼中掠过些若有若无的悲哀。但他没有表达，只是定了定神，缓慢地说：“她运气不好。”
黄少天低声笑，那少年般的清朗笑声逐渐占满了整个室内：“你真是没有良心。”
喻文州温和地望着他，“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不要因为我惹上任何事。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
黄少天五指夹着刀片翻飞。他盯着喻文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会儿，倏地靠近，“可是队长，我喜欢的人是你。你不要再想着他了。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仿佛他的天真话语为这血腥气的对话打了个句号。喻文州沉默地放下杯子，对着他柔和一笑。
屋内很暗，黄少天站起来坐在他身旁的座位上，轻轻靠着他肩膀，直到握住他的手指才发现他浑身冰凉。喻文州却抬手，轻轻抚摸他的发顶，柔声说道，“好啊。我最爱的人，当然是少天。”
“哇！”室内的灯忽然“啪”地一声被人打开，棕色短发的女子挨着摄影机惊喜地鼓掌：“你们的即兴表演，居然跟真的一样！”
黄少天扔下手中的水果刀，笑眯眯地站起来，“是吧？我和你说过，我们可有默契了。Vincent嘛，不需要剧本，给点提示，他自己就能接下去。”他回过头对喻文州挤眉弄眼。
喻文州耸肩，“我天天陪你们玩，没有早餐福利吗？”
“有！”Alice笑容明丽，“在厨房，你去选吧。”她替他抱怨道，“加班一个通宵，你们工作这么辛苦吗？”
“还好，”喻文州笑笑，“那我先去找吃的了。”
Alice拉开百叶窗。清晨的太阳照进来，窗台上一排白色风信子迎风招展，须状的根系在水中嬉戏飘浮。黄少天拿着苹果坐在喻文州对面雕小兔子，洗手间里Alice还在洗漱。餐厅铺得仔仔细细的黄白格子桌布上放着火腿鸡蛋和蘸酱的切片小黄瓜，还有圣女果和南瓜乳酪，摆成了一个心意十足的拼盘。
“所以，”喻文州压低声音，“我只想知道，Alice想象的剧本里，我们两个是一对吗？”
“……”黄少天把只雕了一只兔子耳朵的苹果放在盘子里，“我觉得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喻文州无奈，“好吧。”
洗手间里Alice关上了水龙头，带着满脸未干的水迹匆匆路过，“早餐还好吗？”她说。
“谢谢。可以去当美食博主了。”喻文州抬眼对她微笑。
“不用谢。”女人也笑了笑，一缕阳光照在她卷曲的发梢，她路过揉了一把黄少天的短发。黄少天不满地抗议了几句，眼神跟着她一路进了房间，直到她一手带上了房门，才迅速低声问道，“怎么样，你的基因档案？”
“我被Wenger摆了一道。序列还是不对。”
黄少天呼吸一滞。
“我还在想别的办法。”喻文州动作稳定，轻声说，“缺少档案我也研究得差不多，只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黄少天紧紧握住他的手，“别想那么多。少考虑隐患，我们只说现在怎么办。”他想了想，“我的血清放在你枕头底下。你昨天不是说要再对比一下吗。还有，王杰希现在正在负责Wenger的案子，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他应该猜到你是谁了。他肯定在怀疑你，要不要我…”
“喂，还不走？”Alice已经穿好长裙，她一边走路一边将文件放进丝巾小方包里，“不是说今天你送我吗？”
黄少天高声说，“Alice你先……”
“放心。我会自己去找他。我考虑过了，这事我应付得了。”喻文州打断了他，“不会有事的，你去吧。我也要去休息一下了。”
黄少天略微犹豫了一下。但他知道，喻文州的决定，向来难以更改。
不久，屋子彻底安静下来。
喻文州吃完早餐，并没有收拾任何东西的心情。他想着，我下次再送他们一张打折券，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赔罪好了。管不了了。他走进房间，掀开枕头看了一眼，然后连衣服也不想脱，直接倒在床上。
要解决寿命问题。这是他学了这么多东西、费尽心思混进Tyre的目的。
可是为什么只有自己的基因序列跟Tyre记录在案的不相符？
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
他的身体已经不想动弹，但大脑活跃得超乎想象。
他脑子自发地组织了一遍明天可能会发生的情节。提问反复地绕，他头晕目眩地坠入梦中。
刚刚踏上这片陆地时，他记得，一整个月都在下雨。顶层的临时落脚地点潮湿闷热，他多么希望能够早日离开。
“染成这样太没有品味了。”Ivy，扯着一头卷发说道。
“没办法，改变形象这样最快捷。哪怕用头发遮遮也好。”站在她身后的黑发男人放下工具，替她把一缕发丝别在耳后。
“你为什么不换发型，”Ivy偏过头，“Sorcerer？”
男人把桌上的零零碎碎收进抽屉，关上时被吹风机的电线卡住。他低着头，略笑了笑，“我长得不起眼。没人会盯着个戴口罩的男人看的。”
“哦，抱歉。”女人也笑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男人抬起脸。那是多年以前的喻文州。他看着她，有耐心地解释说，“在我们接受训练的基地，有书，还有许多知识渊博的老师。后来，又来了不少，普通人。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Ivy问，“我们会活下去吗？”
他想了想，“嗯…运气好的话会活很长。”
Ivy沉默了一会儿。喻文州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不说话。隔壁房间有人沉沉地睡着。他一刻也不能停止思考他们的处境。
“可是不是有寿命限制吗。”Ivy轻声说。
“没事，”喻文州握着她肩膀，安慰道，“我会想办法的。”
Ivy笑，“我不担心。”
她记得，牵涉到推理、规划，或者是理解一个什么复杂东西的时候，Sorcerer总是最快就想出答案。他的笔试成绩向来很高，虽然他从来不是体能最好的那一类。但他们本来就不是要去跟谁肉搏。
大家都愿意相信他的话。甚至于他说，远航计划是一个陷阱，我们都会有去无回。
事实证明，他没有说错。
Ivy站起来面对着他。她中等身材，皮肤冷白，鼻梁轮廓美好，艳丽的脸被头发遮住一小半。
她没说——活还是不活，她其实没那么多所谓的。只希望他能活长一点儿，否则隔壁睡觉的傻小子，还有其他的傻小子们，真担心他们脑筋不够灵光，应付不来后面的事情。
诚然，她也确实运气不好。
喻文州知道Ivy并不喜欢自己，虽然她经常跟自己待在一起。
在这个令他疲惫到连窗帘都忘记拉上的白天，他睡眠质量极差，但无法从梦中脱身。他睡醒时冷汗涔涔，时钟指向下午四点。太饿了。他在厨房里找早餐剩下的残羹冷炙，冷不防想起了王杰希煎的牛排。
王杰希煎牛排，常常会过了一点儿火候，好像他生怕没有煎熟。自己对牛排评头论足时，他就说这样更加健康安全。毕竟他是个没什么时尚概念的家伙。
王杰希在调查Wenger的案子，怎么办呢。
还有——期限怎么办呢。基因序列怎么办呢。
喻文州快速吃完了所有能塞进嘴里的食物。饱腹感令他恢复了一丝冷静。
他还是得好好应付案件调查，就算可能已经没有几个月可活。
他必须假设自己能活下去，假设剩下的几个月时间里，所有的问题都能够解决。
他不能崩溃，也不能乱了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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