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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往生

作者 : 说唱写手Gauntlet

分级 大众 异性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标签 剑三

75 1 2020-7-18 15:17
导读
“你希望那是真的,也许就是真的。”


他只是挥了一刀,那最先他朝他进攻的两人已经变成了两具浴血的尸身。
更令人惊奇的是,他手中饮过了血的刀,似乎被赋予了更深的杀意。
那些来取他性命的人俱是一惊,原本蓄势待发的招式,变得畏缩起来。
然而来人的迟疑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他们发现了最根本的的事实——只有他一个人。
一个人的杀意和数十个精锐的战力来说,实在是不值得一提。所以对敌手而言,这根本就是胜券在握的局面。
 
看来活命已经没法选择。他唇边浮起一丝苦笑。可下一个瞬间这丝苦笑却凝结成了更加强烈的杀意——既然生存已经不能选择,倒不如多选择几个陪葬的人。
他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兵刃。而对方的人也灵活地摆开了阵势。
 
先出招的是对手,对手的攻势凌厉,招招直取要害。他不敢大意,见招拆招,两把弯刀竟“织”起了一张防御稳妥的“网”,对方并未能讨到半招便宜。
没有得手的对手并没有就此乱了阵脚,他们依旧保持着凌厉并且相当稳定的攻势。这注定是一场恶斗。
男人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挥刀了,但他感觉得到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血的气味。
 
——他的血,以及更多的他们的血。
 
衣衫上细细渗出的血和身上越来越多的伤口似乎让他的灵台愈发清明起来,他渐渐觉得对手的出剑速度变慢了,慢得令他可以看清所有的破绽和变招。
可事实并非如此,越来越慢地其实是他挥刀的速度,更因为伤势的加重而留给对方更多的破绽。
有剑锋自他的腿扫过,他不得已单膝跪了下去。急速的去势令他感觉到他膝盖骨的碎裂。
 
“还不到时候。”他在心中默念。一面惊险地躲过头顶上掠过的劲风。
他费力地拨开那些来势凶猛的剑招,却迫于剑势不得已让另一条腿的膝盖也接触到了地面,形成了一个下跪般的屈辱姿势。
 
跪地使刀的动作虽然别扭,但勉强可以抵挡住当前。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对方还剩八个人。这八个人已经毫无阵势可言,只剩下了久攻不下的恼怒和凶狠致命的剑招。他们没有想过,他一个人居然可以撑这么久。
 
暗尘弥散。三秒钟,足够了。
 
八人的剑合击而来,然而这一击却落了空。
他居然凭空消失了!
八人之中再有一人倒下。
 
“水火明力微妙风,暗尘弥散三界中。”他的身形再次出现,已是于此七人有十数尺之距了。
这只是一个起落便可以被对手截住去路的距离,而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
 
为今之计,只好……
他心念电转,但心思难定,似有犹疑。
 
正在这时,上空突然传来几声大笑:“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
只见一个白色的人影跃至眼前,周身的气流变得柔和起来。他的内心突然完全放松了,无端地觉得自己得救了。
 
 

 
当白檀看到莫致之背上的人的时候,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人的衣服已经完全被血浸透,只一眼扫过去,便可看到那裸露在外的皮肤之上不下三十处的伤口。
 白檀迅速拿出了药箱。莫致之将那人轻轻放下,以免牵动他仍在渗血的伤口。
“想不出你这样有洁癖的人,居然会找来这么个‘血人’。”白檀一面拿出针囊一面询问。 
“他被二十五名曳罗河围攻。我见他只身斩杀十八名曳罗河,才见败势,倒也算个人物。这才出手相救。”白发白袍的年轻人一面除去重伤男人的血衣一面回答。他轻描淡写地语气会让人误以为“二十五”和“十八”都是木桩的数量。
 
“杀十八人,全身伤五十余处。”白檀口中喃喃地念。
 “依他的本事,要把那些曳罗河尽数斩杀也不是不可能。但那必然是同归于尽的结果。他活着,说不定更有意思。”莫致之轻拍衣摆,仿佛要拍去那些不存在的灰尘。
 白檀这才发现,他的一袭白衣居然没有沾染上一滴血。
 “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莫致之最后丢下一句话,飘然而出。 
白檀看着屋门,突然打了一个寒噤。
  
医术精湛的万花女弟子,看着床上的人,长叹了一口气。
此人已经昏迷三天了,若今日再不醒转,只好向师父他老人家求助了。只是此时清河与青岩万花谷相距甚远,一来一去怕是耗费不少时日。那样就是不能按期去平原见颜师傅了。
纵是叹再多气也无用,白檀只好再拿出《医经》翻查,希望能找到什么办法。
 可惜的是,世上有很多事并非是你努力就能够完成的。比如白檀手中的《医经》已经翻到了尾页,但她的眉头却并没有得到一丝舒展。
 
蹙着眉头的白檀突然想起了早年和师父的谈话。
那是例行早课之后,师父却授意让自己留下。
只剩两人的课室。
沉默良久,白发白眉的老医仙突然发问。“何为医者?”
“医者,治病工也。”白檀虽不明白师父为何突然有此问,仍态度恭敬的回答。
老医仙笑了笑:“有些小聪明,知道拿许叔重来挡。那我再问你,何为良医?”
“医特意耳,思虑精而得之。”白檀思索再三才得一句,似有些难以启齿。
老医仙抚掌而笑:“这又是许引宗许神医的话了。那我再问你,若是弹精竭虑仍不能治愈病患,又当何如?”
白檀先是一愣,复而展颜一笑,信心满满地回答:“借力。”
老医仙收起笑容,反问白檀:“借力?如何借力?借谁之力?”
白檀早已料到师父定会有此追问,于是从容应答:“若我力所不及,必有其他力所能及者。就好比我治不好的病人,可以转移到您老人家这里,寻求助力。师父的医术比我高明许多,定能妙手回春。”
若是普通医师听得徒弟这番话,早已经眉开眼笑,再顾不上加试其他,早早放了徒弟去了。可药王孙思邈并非常人,于是便有了另一问:“倘若凭借你我之力仍不能医,应该如何?”
“这……”白檀一时语塞,当世之人何人不晓师父孙医仙之名,她根本想不出这世上还有师父不能治愈的病人。
“借力,你说的很好。”老医仙看着默然的白檀,再度开口。
“但借力并非只局限于借医者之力。更重要的借力,须向患者借力。”
“向患者借力?”这样新奇的说法,白檀闻所未闻。病入膏肓的人哪里还有什么力量可言,如何有力能借。
“治病,不仅在于医者的心力,更在于病患的心力。全心信任医者的病人往往比满心怀疑的病人要治愈地早,心情愉悦的病人往往比心情苦闷的病人恢复的要快。这种信任和愉悦的心情便是给医者的助力。”
“倘若是一个重症昏迷的人,他如何能够向医者提供这些所谓的助力呢?”师父的一番解释让白檀心有所动,但并不是完全信服,于是出言反驳。
“他还活着,说明他还有求生意识。这种求生意识就是对医者最好的助力。”老医仙对于徒弟的言语冲撞,并没有丝毫不悦,依然温言相告。
 
 这场问答的后续如何,白檀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此时出现在脑海里的只有师父最末的一句话——求生意识就是对医者最好的助力。
白檀看了床上仍昏迷未醒的人,心下暗道:“那么,就请你祝我一臂之力吧!”
 
 三
 
十炎堂。
陆湛看着熟悉的标志,感到非常安心。
推门走进却是不甚熟悉的旧景——这是九年前的十炎堂。
陆湛就站在院门前,站在他面前是陆钧。
“你回来了?”陆钧含笑发问。
陆湛点点头,这许多天来他只顾赶路不顾其他,只为了把他在范阳所探听到的消息呈报给教主。
“教主宽恕你了?”陆湛突然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十炎堂由教主陆危楼亲挑选出的十个孤儿组成,这十人全部被教主赐姓陆,并收作入室弟子亲授武艺。他们是教主培养的最为心腹的暗线,所以教中知道十炎堂存在的人只有极少数。
传说大明尊具有爱、信、诚、敬、智、顺、识、觉、秘、察十德。于是十炎堂十人除姓名外还各取十德中一德为称号,并沐浴刺字,以示身份。
 
眼前的陆钧便是十德中的“智”。在识人方面,教主展现了他一贯的好眼力,陆钧的确是十德中最有智慧的人。
陆钧极爱读书。书读得越多,其思虑越深。想得多的人往往烦恼也多,这些年的书读下来,他竟然对教义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在本教经典中提到,大明尊及其光明王国的诸神在初际后期与中际时期同魔王率领的黑暗王国群魔不断斗争,终在中际末期大获全胜,世界毁灭,大明尊将人类带回光明王国。
陆钧曾不止一次地表达自己的怀疑:“为了到达一个更好的世界一定要毁灭原来的世界吗?难道为了住进繁华的都城,一定要毁灭落后的村镇吗?”
十炎堂里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最后是教主出现,把他强行带走,此后他再也不曾出现过。那是十炎堂的第七个春天,陆钧十三岁。从此十炎堂里,只余九德。
陆湛思及至此,面色一变,心中讶然。因为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分明是十三岁模样的陆钧。
“必须要毁灭吗?”陆钧张大空洞无神的双眼,固执地发问。脸上的神情和九年前被教主带走前一模一样。
陆湛看着那双空洞的眸子,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周围的光在一瞬间消失,盛大的光明似乎在一瞬间堕入了黑暗。
毁灭是必须的吗?这是陆湛在失去意识前,萦绕在耳边的最后的低语。
 
再次睁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可身上的剧痛不由地让他放弃。他试着挥一挥手,似乎碰到了什么了东西,那东西掉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房间外的人似乎是听到了动静,脚步声匆匆响起。
一个身着紫色衣裙的女人移至眼前,女人关切的微笑着,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惊喜。
她显然不是会说出“你醒了?”那种废话的女人。
她的口型和口音却传达了更加令人惊奇地话语:“谢谢你的帮助。”
 
 四
 
又再过了四日,陆湛总算能够挣扎着起身,下地行走。
白檀见此,为了表示奖励,特地答应告诉陆湛那个莫名其妙的感谢的理由。
“因为师父说‘求生意识就是对医者的最好助力’,所以我要感谢你,昏迷了三天还没断气!”
陆湛听到这样的答案,手中的拐杖一松,差点把自己葬送在又冷又硬的地面上。老医仙的话说的没错,可是什么叫做“感谢我还没断气”?
他再次确认手中紧握的拐杖,非常笃定地走出房门,只留给白檀一个一瘸一拐但依旧潇洒的背影。
  
在各种汤药和陆湛自强不息地康复训练的调整下,天宝十四年的立冬之时,陆湛完全甩掉了拐杖。
对于这天他已经期待已久,并非是因为白檀调制的汤药难以下咽,而是他必须尽快把在范阳打探到的消息传回总教。时间紧迫,他一刻也耽误不得。
他决定向白檀辞行。
 
找到白檀的时候,白檀正在医馆前厅研药。
铜杵和铜药钵都是极为寻常的医用之物,而陆湛也了解,碰到半夏、肉蔻之类的药物在取用前先需要捣碎加工。
白檀在捣药事业上倾注了全部的注意力,铜杵和铜钵在白檀略带薄茧的手中变得非常契合。陆湛甚至惊奇地发现,除开恰到好处的节奏和力道不算,铜杵在铜钵中的每次的落点都几乎一致。
陆湛几乎没有仔细看过白檀,直到今天他才打量起她来。
其实白檀算不得有多漂亮,五官俱不突出,只不过中人之姿。眼睛并不大,也并不亮。整张脸,淡淡的,仿佛轻轻一抹,便可搽去,了无痕迹。但她胜在气质清雅,性子端正妥贴,像是熨烫好的衣物一般。当然这么比喻真有些怪,尤其是那双并不算明亮的眸子朝你看过来的时候。
陆湛面上一红,自己仿佛是偷偷潜进别人家的小贼,只是自己还没偷拿到什么,就被主人逮个正着。
他只好一声轻咳,甩掉自己的不适。
白檀并没有停下捣药的动作。她只是用眼神询问陆湛的来意,仿佛是怕惊扰了她的手中和谐的铜杵和铜钵。
陆湛说明来意,白檀捣药的手才停了下来。
“不行。”白檀直接了当地给出回答。
“我只不过是来通知你一声。你医好我,我很感激,但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决定我的行动。”陆湛甩下毫无温度的一句话,径直朝门外走去。
 
“陆兄弟不必着急要走。”
白衣依旧的莫致之飘身而来,稳稳落至眼前。陆湛一直很疑惑,莫致之的一身白衣也不见他更换过,却始终不染一尘。而更令他疑惑的是,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在下有要事在身,莫道长的救命之恩,在下只能日后再报。”陆湛朝莫致之一抱拳,略带歉意的说。他不等莫致之的回答,便想要绕过他走出去。
莫致之再移一步,挡住了陆湛的去路:“我说过了,不要叫我莫道长。”
“那么莫兄告辞。”陆湛又一抱拳,往外移一步。
莫致之复又移一步,再次挡住陆湛:“要走可以,打赢我再说。”
陆湛简直觉得莫名其妙,自己的行动什么之后需要听凭这两人的决定了?陆湛没有理会莫致之近乎无理取闹的行为,再向外移了一步,莫致之几乎同时迈出一步,再次挡住陆湛的去路。
陆湛有些恼,拔出背上的刀,指向了莫致之:“那么得罪了。”
 

 
陆湛被迫留了下来。
莫致之并未出手,他只是用其诡谲的身法避开陆湛的刀锋,并灵活地绕着陆湛兜圈子。
既无法避开莫致之脱身而去,又无法碰到莫致之一根手指头的陆湛只得缴械投降,留了下来。
至于在范阳探听到的消息,看来只能用其他办法传出去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的身体并未完全恢复。若是再遭伏击,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能撑到斩杀十八人而等来救援吗?”白檀这样总结她和莫致之行为。
而莫致之则说:“不能一战,可以一醉。”
有汗从陆湛的额角滴下,他连忙正色道:“我不喝酒。”
不喝酒的陆湛只得继续喝药,那些味道十分惨烈的汤药惹得陆湛连连冲白檀嚷嚷:“就不能给一颗蜜饯改善一下口中的怪味吗?”
 
某日申时,白檀正在馆内整理医书。忽然有马在医馆门前停下,而马背上的人则是直直跌进了医馆。
白檀疾步走过去,只见那人着一身脏污的玄甲,吃力地举起手中之物,嘴唇艰难的张合。白檀凑近那人嘴边才勉强听到断断续续的话语“……宣节副尉韩萏……密报……颜真……卿……大人”。白檀急忙拿过那火漆封口的信封,想一探其脉象。那人似乎是感觉到了使命的完成,身体骤松,没了动静。
闻声而来的陆湛伸手至那人鼻端,竟是气息全无。
“原来是名女子。”陆湛看着被白檀拨开额前乱发的尸体,惊道。
她不仅是名女子,还是个年轻的女子。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脸上虽有些血污,却仍掩盖不了她的清丽。
别人家十七八的姑娘呢?白檀这样想着,心中不免有些难过。
也许是待字闺中,读书习字,女红箜篌;也许是嫁作人妇,相夫教子,举案齐眉;她们也许做梦都不会想到会有和她们年纪相仿的女子手握长枪,辗转无定,征南战北,更不会为了完成一个命令,客死异乡。
陆湛再看过女子玄甲上的徽标,心中一片了然:“原来是天策府的人。”
女子曾经紧握着信封的左手手指上套着一枚素净的指环,上刻一行小字:“韩萏和华凯永结同心。”
白檀心中大恸,一股暖流涌上喉头,一丝腥甜之气在口中漫开。
 
韩萏的葬礼非常简单。
白檀找了她新做好还未穿的新衣给韩萏换上。可韩萏握长枪的右手怎么也掰不开,于是白檀只好将右衣袖拆开包住韩萏的右臂后再缝上。
每个人都看的出来,韩萏曾经一定是个皓齿明眸的少女。她正值桃李年华,那个华凯定是她的心上人,他们早已结下了盟誓。可现在,她只能紧握着手中长枪,带着不辱使命的安详面容躺进棺木,长眠地下。
下葬时,白檀特意找来了云游到此的少林高僧,来超度亡灵。
沐浴、漱口、燃香后,大师跪坐在手中结印,闭目诵念: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
……………………
枳多迦利
娑婆诃”
四周众人皆不通梵语,只静心待大师念诵完毕。
白檀也暗自合掌,心中默念:“愿来世必投一个普通人家,无忧无虞,一生平安喜乐。”
 

 
白檀在后院门口站定之时,陆湛一套大漠刀法还未至收招。
大漠刀法本是明教中最为基础的武功,而陆湛却每日必定勤勤恳恳地耍上几遍。
因为教主曾经说过,曾经有一位资质平常的前辈,只领悟了这一套非常基础的大漠刀法。前辈资质平庸不能习得更高级的武功,只得每日将此刀法演练数十遍。十多年过去,前辈竟在这数十万遍的刀法练习中洞见了光明天宇,从此武功大成。
陆湛心知自己的心志不如前辈单一专注,他也并不奢望自己能洞见光明天宇,他只是觉得这些拙朴的招式是明教所有武功的根基,必须要炉火纯青。
 
待陆湛收招站定,白檀才走近他。
“韩姑娘的密报,我已经通过万花弟子的秘密联络通道传出,颜师傅不日便会收到。而且我也该启程去面见颜师傅了。”白檀似有些怅然。
陆湛的目光仍落在弯刀上,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白檀刚才话里每一个字的意思。
半晌,他才开口:“看来我可以走了。”
“不是,你、我和莫道长一同走。我绝对不会抛下我的病人不管。”白檀根本就没有让陆湛自己做决定的意思,口气强硬。
“所以要把我和陆兄弟拴在裤腰带上带走?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我莫道长!”莫致之总会“刚好”在别人称他为“莫道长”的时候出现。
用膝盖想也知道他还穿着那身异常耐脏的白衣。
“穿了这么久也不见穿烂。”白檀悄悄腹诽。
“脸色不要那么难看嘛!我只是订制了七套一模一样的白衣,方便洗换。”莫致之似乎是看出了白檀心中所想。
白檀不为所动,但陆湛的额角却隐隐出现了一滴汗。
“在我们出发之前,也就是在清河郡的最后一天,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庆祝一下,等我去买些下酒菜回来。”莫致之自顾自地说完,脚步轻快的朝门的方向移动。
“喂!莫兄,我不喝酒的。”陆湛对着莫致之的背影欲哭无泪。
莫致之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臂摆了摆,示意反对无效。
 

夜还不深,一轮新月如钩。
三人在院中石桌前坐定,白檀早早拿出准备好的酒壶和酒杯摆上桌。
“我知你院中有好酒,为何不拿出来一尝。何苦巴巴地拿着小酒壶惺惺作态。”莫致之看着摆上桌的小酒壶,立马就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轻车熟路地走到了院中一棵大树后,鼓捣了一阵,却只搬出了一个圆圆滚滚的小酒坛,更加不满:“就没有大一点的酒坛么?”
“我这里是医馆,不是酒馆。”白檀正色道。
不满归不满,但莫致之的手并没有闲着。他把酒坛摆上石桌,一把拍开。清洌的酒香从坛中溢出,莫致之精神大畅。端起酒坛就往口中倒。
白檀看不过眼:“你不留点给陆湛吗?”
陆湛在此,不过是应个景,听到白檀提起自己,忙不迭的摆手:“我不喝酒。”
“是不是兄弟?”莫致之听到这样的回答,哪能依他。
“我教中人不食荤腥禁酒欲。反而是莫兄,你清修之人清心寡欲,如何能吃喝这些!”陆湛扯话避开莫致之的问题。
莫致之哈哈一笑:“正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我心中无酒肉,吃了又何妨?再者,我早已叛出纯阳,又何必在乎那许多。”
“我只问,你有没有拿我当兄弟。”莫致之一嘴酒气,喷在陆湛脸上。
“那兄弟你说说看,你当初为何要叛出纯阳?”陆湛才不会那么容易上当。
莫致之果然不再出言逼陆湛喝酒,转向白檀:“我俩喝一个?”
白檀毫不犹豫举起面前的酒杯,碰了碰他的酒坛,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放下酒杯,再不言一字。
“你们不喝,我自己喝。”见二人都是一幅不肯作陪的样子,莫致之愤愤道。又不知从哪摸出一瓷碗,将坛中酒倒至碗中。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他将酒碗对着那一钩残月,突然开口。
其实莫致之的酒量很差,《把酒问月》全诗还没诵完,他就躺倒在地。
“他……没事吧?”
地上的莫致之显得异常的颓然和虚弱。
“他爱上了一个叫柳真的乐籍女子,他们也许曾情意绵绵,但最终那女子脱籍另嫁他人为妾。纵是他为了她叛出师门,却也不能厮守一身。”白檀的给出的答案分明是回应陆湛之前的提问。
“那女子竟然如此薄情?”
“并非是那女子薄情。柳真与他一别之后,苦等六月,他并未按时出现。柳真只道莫致之心中无她,便心死念断。恰好此时有人来赎,她便嫁人为妾。”
“也对,与其苦等一个看不到用心的人,还不如剑斩情丝。”陆湛点点头,表示赞同柳真的行为。
白檀却是摇头:“莫致之回纯阳宫之后便被关静室,不得外出。待他终于叛出之时,已是为时晚矣。”
“想不到,他那样的人居然会经历过这样的事。看他风流不羁的样子,原以为是个狂放洒脱的人。”
“事实上,对于很多人而言。洒脱不过是把痛化成笑的伪装。”白檀一仰头,饮尽杯中酒。
“袅娜腰肢……温……且柔,轻移……莲步旧风流。”早已醉倒在一旁的莫致之突然开腔,”鹧鸪飞……飞起……春罗袖,素手相……赠……锦缠头。”
他迅速起身,一把抓过桌上那个被他嘲笑过的小酒壶,再歌:“多情去后……香留枕……哈哈,我们再来。”
他朝着无人的方向扬了扬手中的酒壶,边唱边把嘴往酒壶上凑,透明的液体擦嘴而过,流至胸前。
“纵有夜雨……百年心,一梦难逃……独自……醒。闷愁……山重……海来深,不如醒……而醉,醉……而醒。”
当他下意识地再把酒壶往嘴边送,却是空空如也。他愤恨地将酒壶砸碎在地:“一片深愁待酒浇,谁人肯白衣送酒?”
吟完此句,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仿佛那过去已久的悲伤情事突然和酒坛里的酒一起压倒了他,哭了一会儿,许是觉得有些丢脸,才忙用袖子遮了脸,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白檀有心想阻,陆湛朝她摆摆手:“让他去罢。”
“他那日找到我的医馆,非嚷着让我给他治伤。我仔仔细细给他查了一遍,却无半点伤痕。我原道是他有意刁难与我,却不曾想,竟然重伤至此。”白檀垂首,有些黯然。
“心病难医。”陆湛见她如此,便出言相劝,“越是看不见的伤口,越是难以愈合。”



三人行,必有我师。
孔子诚不欺我。这是白檀切身的体会。她没有想到,只是从清河到平原的这一路,她就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我不明白,你们明教远在西域,你如何能如此精通中原文化。”
陆湛扶额:“本教教主本是汉人血统,因此教中有不少中原典籍。再者我本也是汉人血统,自小对中原文化倍感亲切,于是也习得不少。”
“颜师傅的《郭虚己碑》、《郭揆碑》、《多宝塔碑》、《夫子庙堂碑》的这些书碑是万花弟子全都知晓的。但禾山石壁“龙溪”二字,你又如何得知是颜师傅手笔?”白檀再次指出问题。
陆湛有些后悔,他不该在白檀和莫致之谈起颜真卿时擅自插话。其实书法一事他并不精通,而禾山石壁也只不过是刚好听陆钧提起过罢了。思及此,他只好故作高深地回答白檀:“兴趣使然。”
听见他这种毫无诚意的回答,白檀只当他想起了不开心的往事,因而也没有再追问。

当终于踏上了平原的地界之时,三人面上同时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你们是不是也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莫致之最先发问。
白檀和陆湛都赞同地点点头。
大体上看,平原城仍然是一片百姓安居乐业的盛景。
只是平原郡的城墙比清河要高出了许多,并且城墙边的土壤颜色和城外有很明显的色差。而走入城内,已经连续看到多张招募壮丁的告示,沿路虽然有很多商贩,但各自的摊位都放置十分巧妙,恰好都和最近的一条岔路保持得不远。
既然大家都有疑问,不如一探。
莫致之首先行动,飘身而去。
白檀则找了一位看上去十分和蔼的老人家问话。
“老人家,我们初到此地,不知此地当家的官老爷是?”
白檀料得不错,这位老人家的确非常和蔼,她面带微笑地看看白檀再看看陆湛,才缓慢的吐出一句不相干的的话:“当家的小伙子不错。”
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莫致之早就不知去了哪个角落,这老人家话里的小伙子当然指的是陆湛。
两人没想到老人家如此耳背,会错了意,皆是面色一红,陆湛轻咳一声,别开了脸。
白檀迅速向老人家道了谢,向前快速地走了几步,把陆湛落在背后。
“陆兄弟你发烧了?脸这么红?”莫致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飘回来了。
“平原太守还是你颜师傅,没有换人,只是最近几月改造了几处城墙。”他见陆湛没言语,又快步赶上白檀,“诶,白檀你也发烧了?”
“……”



三人在太守府门前站定。
“万花谷白檀求见颜真卿大人,麻烦您通传一声。”
那守卫笑道:“大人早就说明有个白檀姑娘会来府上,我们都等了几日了。今日总算到了。只是这二人是何人?”
“他们是和我一同来见颜大人的。”
“既然是白檀姑娘带来的人,那也一起请进吧。”守卫说完,便给三人带路。
守卫把三人带到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面前:“这是福管家。”
福管家朝三人行了礼才道:“大人出府游湖去了,晚一点会回来。让我带你们先去住的地方。”

直至这日日入之时,颜真卿一行才回到这太守府中。
颜大人穿着深灰色的便服,面色有些泛红,他靠近时,身上明显有些酒气。
“颜师傅好!”白檀首先迎了上去,行了一礼。
颜真卿看了白檀一眼,然后哈哈一笑:“小丫头你来了,颜师傅我可是等了好久了!”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白檀身后的二人上:“这二位是?”
“二位都是我的病人。这位是莫道……”白檀先指了指白衣的莫致之。
“在下莫致之,无门无派,野鹤闲云的无名之辈。”莫致之忍不住出言打断。
白檀原想在颜师傅面前莫致之定是不会打断她的,她才好把他的师从来历一一介绍,可没想到他为了撇清和纯阳的关系,居然不惜打断她的话。
她只好讪讪地推出另一人:“这是陆湛。”
好在陆湛非常的配合地朝颜真卿行了礼:“在下陆湛。”
陆湛当然省掉了他的来历和师从,可这样只说明姓名显得有些不太礼貌,只得再补了一句:“见过颜大人。”
“对了,颜师傅,禾山石壁的‘龙溪’二字,是您的手笔吗?”白檀突然插嘴。
颜真卿倒没想到白檀会有此一问,不过还是面带微笑地给出了肯定回答。
陆湛的额角再次出现了一大颗汗珠,他原来不知道白檀的记忆力会如此之好以及联想能力会这样强大。
为了防止这个有关于书法的话题再次“引火烧身”到自己身上,陆湛决定转移话题:“陆某今日来到平原郡内,所见之中有些事情不太理解,还请颜大人指点一二。”
“但说无妨。”
“我等和白姑娘一同到此,见此处城墙较清河要高出不少,而且城墙脚下的土壤颜色和城外相差明显,而且城内几乎随处可见招募壮丁的告示。这些异处,还请大人一一说明才好。”
“莫某也正有此问。”莫致之也随声附和。
颜真卿并没有立刻回答,脸上出现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白檀见状连忙出言:“颜师傅,这二人都是值得信任之人。况且,我也刚好有这些疑问。还请颜师傅为我们解答。”
有了白檀作保,颜大人才缓下脸色,点了点头。




陆钧说过:“你认为教主为什么会选在这种时候重出江湖?你以为仅仅是因为本教总部已经迁移到远离中原的地方?以教主的才思,怎么可能会是巧合?”
陆钧又说过:“你代表的是十德中的‘觉’,教中保存的《推背图》的副本你应该比谁都看的更清楚。”
陆钧还说过:“觉者的作用不仅仅是自己开悟,更重要的是引人开悟。”
陆钧的话犹在耳边,再结合颜真卿的话语和自己在范阳查到的消息。陆湛才突然觉得,和十三岁时就看清世事的陆钧比,作为觉者的他实在是开悟得太晚了。

“你脸色真差,让我替你把把脉。”白檀突然出现,不由分说地搭上陆湛的腕。
陆湛抬头看了看她变化不定地脸色,觉得有些好笑。
“看来是没什么大碍。”白檀的脸色最终定格为“晴”。
“不过药还是要坚持喝,不然这些花花草草死得太冤了。”她想起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陆湛再次流汗,原来他偷偷把药倒掉的事她早就知晓了,这真不是身为觉者应该有的洞察力。看来眼下得赶紧转移白檀的注意力:“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应该不是要给我把脉这么简单吧。”
白檀点头表示认同,却并没有接过他的话由。她只是抬起头了看起了夜空,望向了那个最亮的星星。
良久,她才开口:“僧一行师父曾观测过这天狼星,他发现和前人的记录相比,这颗星的位置发生了变化。这颗星我们每天看着它,它似乎总在那里。可是,这世上很多我们以为不会变的东西,在你根本察觉不到的时候就已经改变了。”
“比如?”陆湛对她的观点表示赞同,仍忍不住出言再问。
“比如人心。再比如这世道。我们今天在这里安稳度日,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将面临的可能就是颠沛流离或者生离死别。”
很多年之后,当白檀想起这一晚,她会宁愿自己从来不曾说过这些话。
因为,我们似乎都不能预知未来,但我们却总被过去的自己预言,然后一语成谶。

天宝十四年的十一月初九,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联合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组成了二十万的兵力,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
这一切全都印证了颜真卿的猜测。
那些高筑的城墙、城墙边深挖的战壕和城中积蓄的粮草使得平原城中没有大乱,也使得河北二十四郡中平原城仍守备完好。
城中的一切似乎都在颜真卿的掌控之中。敌兵还未接近平原城,城内依旧有人出摊做生意,同样的,也依旧有不少行人在街头行走。
白檀正是这处乱不惊的行人中的一员。
“杨柳青青地垂,
杨花漫漫搅天飞。
杨柳折尽花飞尽,
借问行人归不归。”
这是行人中传出的歌声。这歌本是前朝一无名女子所做,用来表达对爱人的思恋。而这时的歌声清脆稚嫩,根本不似闺阁少妇。
在行人中观察许久,白檀终于发现了声源所在。她料得不错,这歌声的主人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白檀拉住小女孩:“这歌儿是谁教你的?”话一出口,她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冒失地拦下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
“我娘。”小姑娘没有白檀那么犹豫,痛快地回答,她童稚的声音带着些骄傲地愉悦。
“你父亲呢?”白檀再问。
“娘说过了,等爹打了胜仗做了将军就会回来了。”小姑娘显然并不懂得打胜仗和做将军的意义,仍是兴高采烈的模样。
白檀没有再多言,抚了抚小姑娘的脑袋,放她去了。

十一

莫致之来向众人辞行。白檀却避之不见。
“毕思琛大人正在洛阳募兵,我决定前去投军。”莫致之向众人解释。
陆湛知他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也并没有再三阻拦,只道:“这一路从平原到洛阳都不太平,一路上还需多加小心。”
“陆兄弟不必担心,”莫致之微微一笑,神色狡黠:“若是带着你和白姑娘二人,怕是一路都不会轻松。但如今只我一人,诸位大可不必担心。”
也对,即便是敌人众多,不能击而退之,凭借他诡谲的身法,定可全身而退。于是陆湛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不过,”莫致之突然话锋一转:“怎么不见白姑娘?”
“她只怕是没能医好你的伤却不得阻拦你,觉得没脸吧。不过,就好的方面来说,你总算可以不用穿那身尤其耐脏的白衣了。”陆湛笑嘻嘻地加重了“尤其”二字的齿音。
莫致之也发出一串畅快的笑声。笑声之久,仿佛是要一次性地笑完他剩下所有的笑声。
待他笑完了,才说:“只怕要换成一身红装了。”
“是啊,白衣要换成戎装了。”陆湛一脸了然的神色。

“他走了?”白檀的目光投放到窗外,不知道在看哪里。
“嗯,他看上去还挺开心。”
“我还是没能治好他。也许,在直面鲜血和生死的战场前,他才可能彻底地放下。”白檀口气莫名显得疲倦。
陆湛闻此,有些心惊,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错误。
白衣变红衣!
原来……原来,这是莫致之的自谶,他根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
“即便我不能治好他,我也不愿意看着他去送死。”白檀忽然痛苦地摇摇头,似乎这样就可以把那些不愉快的想法全都抛出去。
“其实,我行医这些年,并没有见过太多死人。最近一次,也就是天策府的韩姑娘,她就那样直直地——”白檀的左手立起来又平放下去:“——倒下了。”
“我根本来不及救她,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在死亡面前,医术显得那么地无力。而这次,我明明知道莫道长是去送死,可我根本找不到理由阻止他。为国为大义地我都懂得,可是那明明是一条不归路啊!”白檀涩声道。
陆湛一直静静地听着,待白檀说完了,才开口:“你为医者,要做的是济世救人,而非逆转天命。”
闭着眼睛极力想忍住眼泪的白檀听到陆湛的话语,突然睁眼,泪水就“簌簌”地落下来。
陆湛递过一条帕子给她,继续道:“而对于韩姑娘而言。倘若你赶到时,她已经死去多时。你只会感叹世上又多一个死人,而非你不能救。只因为她在你面前死去,所以你便有了这种想法。但事实上,她的死亡并不是你的错。况且,于她而言,她只要把情报传递出去,她便死而无憾了。”
“至于莫兄,”陆湛略微沉吟,“你愿意他死守前尘,执着情爱,醉过一生。还是,放下往事,披甲系巾,驰骋沙场?”
两者的优劣太过明显,根本就是一眼可以看透,白檀却仍旧不能自我说服:“古来征战几人回?”
“此时莫兄已然决定放下,为何你却是放不下了?”
白檀沉默了,是不是真的像陆湛说的,眼看别人背负太久,自己也难得放下了?

半晌,陆湛又道:“若是放不下,那么不放便是。慢慢让那些放不下的变成自身的负重,待那些负重与自己的步伐契合,也未尝不可。”

十二

安禄山从范阳起兵,至十二月十三日攻占东都洛阳,仅用了三十五天时间。
值得庆幸地是,在颜真卿治下的平原郡的守备还是十分完好。正值腊月,不少人家还筹备起了春节,只是在这天下大乱的时刻,即便是最紧要的年节也无法冲淡空气中的肃杀。
“据说狼牙军正在攻打天策府,天策府众将士俱退守府中。不知道莫道长怎么样了。”白檀长叹一口气。
“莫兄这么久没有消息传来,想来是在积极作战中。还有,他最不喜欢别人叫他‘莫道长’了。”陆湛好心地提醒道。
二人正闲话之时,福管家来传了话,颜大人请二位一叙。

平原原有的静塞军只有三千,而范阳起兵之后,颜真卿在此基础上又增招兵士,现在已得万人。再者饶阳太守卢全诚、济南太守李随、清河长史王怀忠、景城司马李唓、邺郡太守王焘各率军队投归颜真卿,并且皇上也下诏命北海太守贺兰进明率精锐士兵五千人渡过黄河接应他们。这本是一方大好的局面,但安禄山派段子光将将领李憕、卢奕、蒋清的首级送到此地。此时颜真卿招众人在此,便是要商量对策。
“卢奕不就是太守大人的姊夫吗?将至亲的首级送至此,想要威慑太守大人,用心竟如此歹毒!”
“此三将首级若是出现在此,必然会引起各位将领和士兵的恐惧。”
“逆贼派人将此三首级送上门,必定是想打击我军的士气,制造恐慌。”
“……”

众人皆知,此三将的首级不能入城,不能正中敌人的下怀。大家却苦于没有好办法解决这件事,若是段子光此行不成,逆贼必定还会有后招,若是造谣生事起来,只怕军心更加难稳。
陆湛碰了碰白檀的手臂,悄声问道:“城中兵士认识这三人的有多少?”
白檀默然摇头,陆湛再问:“我不方便开口,不如你替我向你颜师傅问问?”
白檀点头,举手示意有话要说。颜真卿点头默许。
“请问颜师傅,诸位将士中有多少认识这三人?”白檀在话出口的那一刻,忽然明白了陆湛的用意。她回首看看陆湛,陆湛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大部分将士只听说过这三人而已,只有极少数几个与其三人有些来往。”颜真卿回答。
“那么颜师傅,我们怎么确定这三人首级的真假?”白檀得了陆湛的肯定,颇有自信地问道。
颜真卿并不是愚笨之人,话已经说得如此明白,答案几乎就要呼之欲出了。既然并无人能识其三人首级真假,那么真首级便可为变成“假”首级。至于那本来相识的几人,首级稍作修饰便可揭过;即便有人坚持相认,只要同其讲明其中利害即可。那么,问题变成了唯一一个——怎么处置段子光。

“斩立决。”颜真卿斩钉截铁地吐出三个字,结束了这场讨论。

十三

段子光在入平原郡之时,便被立即斩杀。颜真卿对诸将道:“李憕等三人,素来与我相识已久,此三人并非生的如此样貌。这一切,都是逆贼安禄山的骗局。”
诸将都信以为真,纷纷道:“大人英明。”
为激励众将士,他还是将这三个人头按死难烈士处理,下令全城哭祭三天,号召人民向烈士学习。

陆湛闻此叹服,他不过好意提醒颜大人注意掩饰那三首级的真假,稳定军心。没想到,颜大人能棋高一着,把稳定军心变为激励人心,这种处事之能不得不令人佩服。不过,这样的英才人物,居然会心灰意冷至于万花谷中归隐,可见朝廷之昏聩。
思及此,陆湛唇边浮起了一丝冷笑:皇帝怠政,专宠佞臣,藩镇坐大,尾大不掉,必然会生出不臣之心。
有脚步声在背后响起,陆湛警觉地回头,原来是白檀。
“看你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了,在想什么?”
“你不去照料那些伤员,跑到这里做什么?”陆湛顾左右而言他,顺手扯掉了脚边的一株野草。
“他们的伤得都不重,无需我日夜看守。话说你一个人想什么呢?又是冷笑又是皱眉的?”不懂就问是白檀一贯的好品质。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个笑话。”陆湛被逼无奈,只得开口。
“从前有个员外,家中颇有些财产。仆妇众多,有个叫张三的勤勤恳恳做工,一年辛苦到头才拿到些少许的钱粮。另外叫钱二的专门讨主子欢心,主子一高兴了就会赏赐些钱粮,还给他一个负责采买的美差。这钱二心眼还不少,时不时地从采买中扣下些钱物,一年下来颇为富余。再后来,这钱二也在这家里说得上话了,手底下也有些人。他就想,杀了这员外不就可以占据他的田地房产了吗?于是看好日子,他就动手了,但员外底下到底还有几个像张三那样的老实勤恳的人。最后,却是这些拿着少许银钱的张三等替这员外抵挡被曾被他宠信赏赐的钱二。你说可笑不可笑?”陆湛的故事并不长,很快就说完了。
“你话里的意思,我听懂了。皇上被他的亲信的奸臣所害之时,却只有像颜师傅这样不受他待见的忠臣奋起抵抗。你是在笑颜师傅愚忠。”白檀情绪有些激动,陆湛怎么可以嘲笑她的颜师傅?
陆湛却是摇头:“我并没有嘲笑谁,只是觉得这一切不过是朝廷咎由自取,如此昏聩的朝廷也值得众人保护吗?”
白檀觉得陆湛是在诡辩,想要反驳,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难道真如陆湛所言:朝廷之错,众生代其受过?

十四

天宝十五年正月初一,安禄山在洛阳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
有义士听闻颜真卿仁义谋略若此,深为信服,纷纷前来投奔。

是日,例行地巡防。
城门外有二十余人倒下,还有六人和另两人形成对峙局面。
也许有的人一辈子都没可能见过这么多死人,而有的人只一次战斗就可把这么多活人变成死人;白檀是前者,陆湛则是后者。
所以战栗胆寒的是白檀,所以不动声色的是陆湛。

靠近城门的一男一女引起了陆湛的兴趣。地上已经躺下的二十余人均是那女子的“杰作”,比这个更加令人注意的是她手中颇不寻常的武器。
展开长三尺三寸的千机匣。孔雀羽!原来是蜀中唐门的人!陆湛暗自确定了女子的身份。
那唐门女弟子已是满身血污,想来定是受了不轻的伤。她身后的男人虽然也是衣衫染血,但似乎并未受到严重损伤。那男人使一把军中常见的陌刀,武功也并不精湛,破绽无数,若不是有那唐门女弟子从旁料理,他早已死过八百次了。如果没有帮手,随着女子的伤情加重,这种平衡很快就要打破,迎接那名男子必然是直插心口的长剑。
还好,那男子也并不傻,看见了城楼上的陆湛和白檀便高呼:“河北常山郡颜季明求见颜真卿大人。”
河北常山郡太守颜杲卿是颜真卿的从兄,其手下部将也是此次对抗叛军地一股生力军,既然在此时遣人前来,一定是有要事。
“是颜师傅的本家。”白檀心中发急,抓紧手中的笔便要往下冲。
陆湛伸手拦下她,沉声道:“我去。”
只见他飞身冲下城楼,落至对峙的八人中间。
驱夜断愁,烈日斩,净世破魔击。弯刀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招式。
最后六人应声倒下,一同倒下的是那名唐门女弟子。
自称是颜季明的男人一把扔下手中的刀,瘫坐于地,悲痛出声:“沈姑娘!”
陆湛扶起瘫坐于地的男人,劝道:“现在不是悲伤地时候。”
然后一把背起那位“沈姑娘”,向城门走去。颜季明听了陆湛的话,抹了抹眼泪,爬起来跟了上去。

颜季明正是颜真卿从兄颜杲卿之子。他此次前来,确实是替他父亲向叔父颜真卿传话。
原本出发之时,颜季明一行有十余人,但一路上遭遇伏击数次,拼死赶到平原城外时,便只剩了颜沈二人。
那名叫沈青霞的唐门弟子在入城之时,已经断了气息。

“唐堡主命令门下弟子就地待命,不要介入双方斗争。但沈姑娘在我的力劝下才不惜违反门规帮助我们,没想到却这样惨死。是我害了她。”从白檀口中得知沈青霞死讯之后,颜季明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房子里突然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是陆湛。

十五

颜季明是见过陆湛的,见他进来,挣扎着要行礼:“多谢大侠的救命之恩。”
陆湛这才看清了颜季明的长相,不由得一怔。
愣神也只是片刻之间的事,陆湛迅速调整了面色,才道:“颜兄弟不必客气。若当时巡防的是其他人,你一样会被救。你会被救是天命;救你的人是我,只是巧合罢了。”
“同样的,”陆湛话锋一转“那唐门女弟子注定会死,不论是谁,也救不了她。”
“所以,你该谢的不是我,而是天。”
颜季明有些愕然。陆湛说“救你的人是我,只是巧合”他懂,陆湛说“你被救是天命”他也懂,可是陆湛说“唐门女弟子注定会死”他却不懂了。
“先生为何说沈姑娘注定会死?”也许是陆湛的口气太诡异,颜季明对他的称呼由“大侠”换成了“先生”。
“你们出发时共有多少人?”陆湛换掉了原本高深莫测掠的表情。
颜季明在心中一一掠过那些人的音容,才颇为沉痛地回答:“加上我一共十六人。”
“可现在只余你一人。”陆湛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我没有料错,这十六人中只有你知道信息的内容。”
颜季明点头表示陆湛的猜测不错。
“也就是说,只有你的任务是传递信息,而其他人的任务则只是护送你。”
“所以,一定得活的那一个只能是你。”
陆湛的话一击命中关键,也击倒了颜季明。他颓然的将头靠在墙上,原本因为受伤而导致的苍白的脸色转为了惨白。
原来,每个人的关键路线不同,最后的结果也不一样。

白檀却是有些恼怒:“你是专门来打击他的?还是想趁他精神疲惫之时来宣扬你的明教教义?”
陆湛没料到白檀会突然开口,愣了一愣才道:“我只是听到他有些自责,想来劝劝他。”
颜季明似乎对“明教“二字,颇为敏感:“先生可是明教中人。”
还不等陆湛作何反应,颜季明的另一个问句就快速地扑过来:“先生是否认识一个叫‘袁煜’的人?”
袁煜?陆湛的心下诧异,面上却是一贯的平静。这个名字仿佛是要从记忆土壤中破土而出的一道光线,但还不是时候。
于是,陆湛摇了摇头。
颜季明低头想了想,歉然道:“明教教徒千千万,先生必定不可能都认识。是在下唐突了。”
“他和你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吗?”陆湛还是多问了一句。
“故人之子,幼时玩伴。只是听说先生是明教中人,才试着打听他的下落。”颜季明有些黯然。

十六

从颜季明和其他地方传来的消息看来。河北常山郡的局势非常危急。
朝廷任命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率本部军东讨叛军,郭子仪受命之后,率军连下数城,解除了叛军对太原北面的威胁。
颜真卿和颜杲卿兄弟二人也相约起兵,已经掎角之势。颜杲卿也设计诱杀了李钦凑,并趁着安禄山部将高邈到范阳召兵还没有返回时将其拘捕。
朝廷也下令朝廷下令拜授颜杲卿为卫尉卿兼御史中丞,于赵、巨鹿、广平、河间的军民都杀掉伪刺史,传示首级到常山。而乐安、博陵、上谷、文安、信都、魏、邺诸郡都加强了防守。
安禄山得知后方起兵,便派史思明等率平卢兵渡过黄河攻打常山,蔡希德从怀州来会师。

听说常山郡的将遭逢大战,颜季明内心十分担忧,想要帮上父兄一把。
战事紧张之时,能够远离主战场就是大好,颜季明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所有人都非常不理解。白檀更是非常气愤:“病人的本分就是好好养病!”
“父亲和兄长们都在常山前线抗敌,城内兵少,一定撑不过几天。王承业曾想把抗敌杀贼之功据为己有,此次不会轻易出兵。我必须亲自去一趟。”颜季明的想法非常明确,根本不为所动。
“若是王承业还是不肯出兵呢?”一直沉默的太守大人终于开口。
“我就是死也要和父兄死在一起。”颜季明的决定仍未松动。
颜真卿最后同意了颜季明的想法,并派遣外甥卢逖同行。
“我也要去,”白檀的口气根本不容置疑,“我不能纵容我的病人胡闹。”
颜真卿对于白檀的个性一向了解,因此并未劝阻。

事不宜迟,大家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动身。
白檀并没有跟陆湛说起这件事,但她知道陆湛一定有办法知道。
果不其然,陆湛在白檀收拾医箱时出现了。
白檀明显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却没有抬头。只是仔细地把金针一一在针囊上插好,她的动作很慢,鑱针、员针、鍉针、锋针、铍针、员利针、毫针、长针和大针按顺序放好。
陆湛看着她做这一切,没来由的开始目测起九针的尺寸。《灵枢·九针十二原》载:“九针之名,各不同形。一曰镵针,长一寸六分。二曰员针,长一寸六分。三曰缇针,长三寸半。四曰锋针,长一寸六分。五曰铍针,长四寸,广二寸半。六曰员利针,长一寸六分。七曰毫针,长三寸六分。八曰长针,长七寸。九曰大针,长四寸。”他根据金针的长度一一找到了它们对应的名字。
她收拾,他注视。这不是一个先讲话会输的比赛,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沉默往往会给人时间停滞的幻觉,但可惜的是,沉默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相对静止。这种相对静止却阻止不了时间的流逝。
一向个性较冲动一些的白檀却出人意料地坚持着不肯先开口。
陆湛只得咬咬牙开口:“听说你要和颜季明一起走。”
“我要对我的病人负责。”白檀的眼皮都没抬。
“除了这个理由呢?”这个老套的理由让陆湛有些窝火。
“我仔细想过了,国家到了存亡之际,我必须要做些什么。”白檀的语气难得的严肃。
“我记得你讲过的员外的故事。”白檀关上了医箱,对上了陆湛的目光。
“你认同我的想法?”陆湛有些意外地惊喜道。
“我曾差一点就要被你说服。”白檀苦笑“你说的对,朝廷的过错,却导致百姓代其受过。可他们奋起反抗的原因却不是因为忠心于这个朝廷。而是因为他们的家园和家人受到了侵犯。”
“他们保护的并不是某个朝廷、或者某个皇帝,他们保护的从来都只是他们视野以内的土地、家园和人。”
陆湛听了白檀的话,愣在当场。
她话里的意思,他无法完全明白。颜季明想要保护的是他的父兄,那些守城的将士想要保护的是他们的故土、妻儿。
那么白檀呢?她想要保护的是什么?

他直直地看着他视野以内的这个她,良久,他问:“我可否抱抱你?”

十七

没有陆湛。白檀默默看着城楼上来送行的人,她期待的那张面孔始终没有出现。
同行的人已经再催过一遍,白檀终于狠下心,迈开步子。
走出几步,她忍不住再回头望去一眼。
陆湛没来。
颜季明帮助她骑上马背。她握住的缰绳,一点一点地在手中收紧,几乎要在手中留下浅红的勒痕。坐骑似乎感觉到了笼头上不寻常的力道,不安的转着头,带着白檀一起原地转了一圈。白檀的视线又一次扫过城楼。
他是真的没来。
白檀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的绳索,心中无可避免地难过。她几乎就明白了,昨天那个拥抱的意义。
——那是告别。

去往太原的路比意料之中顺利。
并非是没有遇上埋伏或者敌军,而且那些伏击的人身手并不差。随着路途的渐远,伏击者的实力也越来越强。但这些实力超群的伏击者,似乎总是差了些运气。
比如捆人的绳索材质很糟,比如费心掩埋的陷阱却被莫名的劲风扫开、暴露无遗,再比如骑马来追的敌人在即将接近众人之时会突然被绊倒。
总之就是专业的暗杀变成了非常业余的演练。对白檀们来说,这样的情况大好,几乎次次都能化险为夷。
说“几乎”的原因是指并不是每次都能够那么幸运。
眼前的情况就是不太幸运的那种。

这次来的人并没有大费周章地布陷阱。不过是埋伏路边,见人到了,便跳出来的常规手段。
来人与之前数次袭击的显然并不是一伙人,他们看上去更像是河东兵,王承业手下的人。
“是河东军,是王承业的人。”颜季明和王承业见过几面,也见过一些河东军,便很快地确定。
他以为这些人是把他们错认成狼牙军的人,便想要上前解释。
“慢。”卢逖伸手拦住他,“来者不善,小心为上。”
颜季明虽不以为然,但也就此停步,只扬声道:“常山颜季明请见王承业王大人。”
对面头领模样的人说:“王大人有令,全城戒备,任何人不得入城。不过大人也一早料到常山会遣人来,他特意吩咐我等送诸位一程。”
此人不仅面色不善,口气更加不善。卢逖白檀等人握紧手中武器,均后退了一小步。
却只颜季明还不死心:“送我们一程?”
那人突然跳起拔刀:“送你们上路。”
卢逖早料到此人必会有动作,便掷出一早蓄了气劲的飞刀。
那人连忙调转刀势,挡过飞刀。卢逖乘此机会拉过颜季明就是一步后跳。
对方人多,己方人少,不宜久战。
“跑!”卢逖大喊一声。
颜季明已然明白,王承业非但不会借兵,反而会赶尽杀绝。

十八

一众人均是使出了全力来摆脱追兵,各人的武功高下也在此时一目了然。
颜季明居然比白檀还落后几步,掉在了最末。可见他不仅拳脚功夫不怎么样,连轻功也不太够看。
而白檀专精医术,花间游的心法也只基本掌握了几招指法,拳脚功夫相当粗浅,唯一拿的出手的也只有这轻功了。
再说白檀前面几人则步伐相当,均领先白檀几个大步,可见轻功修为不相上下。
王承业的河东兵并未苦追。因为白、颜一行人入不了城便只能折返,少不得会碰上安禄山的人,即便不会团灭,死伤肯定难免。若是穷追不舍,还会折损自己的人。以王承业的心机城府,断然轻轻松松就想通了其中关节,便不会让部下穷追不舍。
于是,白檀和颜季明凭借一身并不过硬的轻功居然堪堪逃过了追兵。

一行人总算能够停下来喘口气,也刚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王承业是铁了心不肯发兵救援了。现在该去哪里?回到平原还是真的前往常山?
对于颜季明来说,这根本不难选择。平原太远,也不可能发兵到常山救援,去了也是于事无补。倒不如回去常山,和父兄一同抗敌。
年轻人的想法总是比较单纯,尤其是颜季明这种从小衣食无忧没吃过苦的年轻人。他父亲原假借郭子仪军威劝说河北诸郡形成了联盟。但想要进一步作为,还是要得到太原方面也就是王承业的支持。王承业的河东军原本就是不确定的因素。郭子仪短时还不能赶赴河北,而王承业也不见得会出兵。若是安禄山知晓后方起兵,掉头来攻,常山必定是首当其冲。出于这种种考虑,他父亲颜杲卿才遣他到平原来,一是交割信息情报,二是让他远离主战场。
而此时,颜季明依旧不知父亲遣他去平原的用心,还一心想着要送死。
颜季明毫不犹豫地说出心中所想,众人面色各异,想法不一,但相同的是——大多数人都不愿去趟常山的浑水。
最终,有几人提出了意见,表明坚决不去常山。

卢逖看了看这几人,劝道:“即便是不同去常山也要先走过这一段路,若是往前走到某处稍稍安全的地界,再分开行动也不迟。”
那几人想了想,都同意了卢逖的意见。

卢逖本是洛阳城破之后辗转来到平原投奔舅父颜真卿的。洛阳城破之时,他亲眼目睹其父卢奕的身死,后卢奕首级和李憕、蒋清的首级被段子光送来平原之后,卢逖心中更是悲愤无比,无时无刻不想着手刃仇敌,为父报仇。
所以,对于颜季明前往常山的建议,他并没有反对。他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在战场上正面杀敌的机会。那些逆胡的血,他卢逖的刀已经久候了。但他毕竟比颜季明经历丰富,知道此行相当凶险,对于那些不去常山的人也并没有异议,只是指出了在到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之前,队伍中人还不宜分开。

十九

一路上遭遇伏击无数,请王承业出兵的徒劳无功,再加上行路的饥渴疲惫,一行人的士气相当低迷,若是再这么走下去,只要一次计划稍稍周密的袭击,一行人必定会溃败。
于是卢逖招呼众人停下原地休息一会,而他则和另外二人在四周警戒。

众人掏出囊中的干粮和水,开始吃喝起来。白檀则抓紧时间为每人把了把脉,替之前受了伤的队员做了简单的治疗。
卢逖自己也是精神疲乏,但作为这一众人的领头人,他依然强打起精神四下走动着,警惕地注意周围的情况。
但卢逖并不是神,强打起的精神也难以集中,他需要一点刺激来保持清醒。
于是他向白檀开了口:“白姑娘药箱中可有提神醒脑的药丸?”
白檀却是摇了摇头,她早想到这一路必定有战斗,于是医箱中除了少量治疗风寒和预防瘟疫的药品之外,其余的全是止血治伤的药物。她看了看卢逖疲惫的眼神,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你看上去很累了,还是稍稍休息吧!”
一旁早已吃喝完毕的颜季明也是凑了过来:“卢兄你还是稍稍休息一下,我来替你。”
听了颜季明的话,卢逖露出一丝苦笑:“若是敌人出现,颜兄弟那几招恐怕抵挡不住啊!”
颜季明知道卢逖是指自己武功低微,讪讪地笑了笑,却还是坚持道:“我武功虽然不济,但我嗓门很大,敌人来了我就大喊,大家就早作准备。”
白檀见状也继续劝道:“颜兄弟说的不错,卢兄你还是稍稍休息一下,就一刻钟也是好的。”
在二人的再三劝说下,卢逖才在众人附近开始了打坐休息。

颜季明倒是真的拿了把刀在手中,围着众人开始绕圈。许是绕圈太过无聊,他居然开口背起诗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众人听见这诗句皆是一愣,《秦风·无衣》。颜季明的嗓门确实不小,但他也并不是一味的乱喊,朗诵的节奏、停顿他似乎都有注意。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古老的诗句被他朗声诵来,再结合如今天下的局势来看,倒是相当应景。有人被他慷慨激昂的朗诵所打动,开口接了一句:“与子同仇。”
颜季明听得这一句回应,眼中一亮,朝那人点点头,更是卖力地背诵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那人也是受了颜季明的鼓励,再接了一句:“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有嘴快的第三人,终于不甘寂寞地加入了:“与子偕作。”
颜季明又是点点头,心中更是激动了。于是再诵一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这次回应他的又多了几人:“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闭眼打坐的卢逖也在此时睁开了双眼:“与子偕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颜季明再度开头。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有几人接下。
“与子同仇!!!“一行人身上的疲惫仿佛一扫而光,竟然全数开口。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一行人似乎全都被这短小的诗句所鼓舞,无一不是热血沸腾地反复念诵。

卢逖在这个时候站起身来,身体上也许还有些疲倦,但精神上的疲惫已经消失殆尽。他细心地寻找着被众人的声音掩盖下的声响。
颜季明眼看着众人的士气渐渐高昂起来,心里也是颇为高兴地想要再来一遍。
卢逖却是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附近有搏斗的声响。
颜季明显然也听到了,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心里少不得吃惊:敌人竟然来的这么快?

二十

搏斗声似乎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停了,似乎是人数并不多的样子。然后众人则听到的是穿枝拂叶的声响。
有人朝着这里过来了。一行人迅速地站了起来,手持各色兵刃,各自酝酿着一击命中的招式。
声音越来越近了。卢逖的飞刀就快要掷出。
再近一点,飞刀便可直取他面门,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卢逖这样想着。
来人却给了卢逖一个始料未及:“卢兄,快把你的飞刀收起来。”
这个声音!白檀眼睛一亮:“是陆湛!”

来人跃至众人面前。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可不就是陆湛么!各自化去袖中真气,放下了兵器。
“幸亏我喊了一句,不然有多少招式就打到身上来了。”陆湛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白檀身上:“没想到连你也悄悄读起了阳明指。”
白檀向陆湛露出了一个歉意的笑容:“谁会想到是你,还以为是敌人来袭击了。”
陆湛嘲弄地笑了笑:“敌人会弄出这么大的响动,还等你们都摆好战斗姿势?”陆湛也并非是真的生气了,只是看到了白檀,忍不住想逗逗她。
白檀刚要开口反驳,卢逖却先出了声:“这么说来,之前搏斗的声音应该也是陆兄吧。”
“当然,有人一直在跟踪你们。准确地说是从颜兄弟入平原城以来,就有人一直在等待他出城。所以,一出城你们就被盯上了。”面对卢逖的提问,陆湛还是很严肃地给出了答案。
卢逖点点头:“想来这一路上遭遇的埋伏,应该就是这些人的同伙了。”
这一路上,虽说遭遇了多次埋伏,但就实际来说,除开遇到河东军的那次,一直以来的损伤并不算重。卢逖听了陆湛的话,灵光闪过,脱口道:“陆兄你是否跟了我们一路?帮我们化解埋伏的可是你?”
白檀听得卢逖的问话,心中是有些惊喜的——一个不肯来送行的人,居然悄悄保护了他们一路——于是将殷切的目光投向了陆湛,希望得到他的肯定回答。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但白檀这么热切的目光,陆湛却是有些受不住了:“咳咳……是颜大人让我来的,他说你们一路在明,敌人在暗,不好掌握,一路上不安全。”
卢逖再问:“只有陆兄一人?”
陆湛点点头,语气里颇有些自得:“作为和蝉一伙的黄雀,一只就够了。”
陆湛这句并不完全是自夸,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什么的,其实都是暗地阴人的招术。
那些袭击者哪里想到自己也会被跟踪,而陆湛的一路尾随早就把这些人的把戏看清。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明教功夫本就适合潜行,再加上这一路的观察,搞起破坏还不是轻而易举。
如果这一路上真的有什么是没有预料到的,那就只能是王承业的河东军的作为。

“那现在为什么又现身了?”这次卢逖没有再问,开口的是白檀。
古铜色皮肤的年轻人朝她咧出了一口白牙:“听到颜兄弟的感召。与子偕行嘛!”

二十一

颜季明的诗朗诵当然没有那么大的能量。若是颜季明执意前往常山,白檀必定会跟随,前往常山的路途太险,队伍里有不少人会离开。白檀和武功不济的颜季明一起,陆湛实在是有些放心不下啊。
放心不下,才是陆湛真正的理由。只是他忘记了再多想一想:是因为颜季明的武功太过糟糕而放心不下,还是因为白檀和颜季明一路而放心不下?
他自知留不住她,却又放心不下她,只好追上她,和她一起走。

陆湛早已把在前方的战斗仔细交代了一番。一行人也知道了,被陆湛发现并收拾掉的二人,不过是前来刺探的喽啰。若是幕后的人迟迟不见回报,必定会再遣人来。
这段路直接延伸到山下,可以说是下山最短也是必须要经过的路线。若是敌人要袭击,必须要在这条路上设伏。
“既是如此,我们不如将计就计,反设计他们一把。”白檀倒是嘴快,居然比颜季明抢先一步开了口。
白檀所说,正是众人所想:坐等来袭还不如主动出击。再者,下山的路就这么一条,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以逸待劳还不如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山脚下的路刚好通往两处,愿意和颜季明一路的可去往常山,不愿意蹚浑水的则可以去往仪州。
所以这一战,是扭转情势、打开局面的一战。

这是一行人第一次希望敌人快点到来。这大概是每一个设伏者的心思:在一切准备妥当之后,迫不及待地想要验证自己的设计。
而等待是最让人心焦的事情,几乎每个人都在“万一没来”和“一定会来”中摇摆。甚至有人等得不耐烦了,随手扯过一朵野花,开始数着花瓣“来”、“不来”。
敌人不负众望地到来了,众人心中皆是长出了一口气,而后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各自在埋伏的点上作着出手的准备。

来人总数有三十余人,几乎是己方人数的两倍。除了白檀和陆湛,其他各人皆是看好早已看好可一个攻守皆可的位置,准备出击。连颜季明都非常没有自知之明地握着一把陌刀,跃跃欲试地样子。
陆湛总算把手中的野花花瓣扯完了,一共十二瓣,对应的口诀应该是“不来”,可眼前正极为小心地靠近地正是久等才来的敌人。
花瓣占卜什么的,果然不是那么可靠啊。陆湛这样想着,一面极为随意地把花梗朝来人身上掷去。
这看似随意地一击居然命中了那人的后颈,那人迅速地转过身来,警惕地四下查看想要找出偷袭者。乘着这人转身,颜季明才长处了一口气。
颜季明的武功到底还是不太行,潜藏的功夫也不到家,刚刚跃跃欲试地响动,引起了敌人地注意。陆湛这才貌似随意地掷出花梗,偷袭了一把,转移了那人的注意。
三十余人全部身穿皮甲,蒙住了脸。想来也是受过多年训练的精兵,他们一共分成了五小队,每小队六人,每队间隔三十米,分别散开探察情况,找寻各自的埋伏点。
他们的埋伏地点都选的极为巧妙,无一不证实了陆湛的眼光。众人也第一次体会到了,作为潜伏在螳螂身后的黄雀的感觉。
阴谋,只有在它最为隐秘的时候,才最有威力。

二十二

留在附近的第五小队总算全都找到了地势较好掩体也多的埋伏点,这标志着请君入瓮的工作已经完成。
接下来就是——瓮中捉鳖。

这捉鳖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至少没有颜季明想象地那么容易。
这个轻功不太够看的年轻人,却意外地爆发了一把脚力。第一个提起手中的陌刀就是一砍,那六人虽然落入陷阱身形受制,但身手仍在,这一破绽百出的砍击当然就落了空。颜季明不服,提刀又是一挥,这一刀倒是没再落空,只是这没有附加任何内力的攻击,只给六人中的一人划出了点皮外伤。
若是等颜季明这么没完没了下去,那六人再挣扎一番或者高声呼喊一番,前面四小队的人岂不是就闻声而来了。要快速解决掉这几人,再图其他!
点穴截脉的万花弟子白檀出了手,她点了几人的哑穴。余下他人立马发动了攻击,各种兵刃各种招数都朝那六人招呼过去。
若是白、陆一行人与这三十人正面对决,首先就会在人数上落了下风。加之对手也悉属精锐,一旦硬拼起来,吃亏的大可能是己方。而如今这般,待对手各自分散,再各个击破显得稳妥和安全得多。
其他二十余人也依照此法一一地料理了,只是在最后一队时,出了点小状况。
有某个生命力异常顽强的人拼劲全力,死死抓住了落在最后的白檀的脚腕。被突然抓住脚腕的白檀一声惊叫,众人才发现了这里的异常。颜季明离得最近,提着刀就往那人身上捅了两把,那人毫不意外地断了气,但手掌却始终抓着白檀的脚腕。
白檀俯下身来,使劲地掰着那死人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并且,随着死亡时间的延长,尸身会逐渐僵硬,那手掌会将白檀的脚腕抓的更紧。
陆湛在颜季明之后才赶了过来,他并没有像颜季明那样帮着白檀掰开那只手,他只是取出佩刀,在靠近白檀小腿的地方,凌空一划。
那只手掌上出现了一条细小的血线,然后以那条沿虎口的血线崩开,拇指和手腕一截,其他四指连同大半的手掌一同从白檀的脚腕上脱落下来。
鲜血浇湿了白檀的鞋面,白檀强忍住了内心的颤抖,脸色却变为了惨白。她觉得在这个时候,自己才真正发现了战争的秘密:战争不仅仅是你死我亡;更是你残缺,我,才能完整。

山脚岔路,一边向仪州,一面向常山。
除开陆湛未表态,有七人表明将去往仪州,如此一来,确定同颜季明一路的也只剩了九人。有这九人同行,颜季明都该偷笑了。这九人中,至少有三人是被他那首慷慨激昂的《秦风·无衣》所鼓动的。但每个人所思所想所在意的都不尽相同,不可能所有人全都为了兄弟义气就毫不犹豫地不顾性命牺牲一切。
坦荡地珍爱生命,并不可耻!
更何况像卢逖这类与逆贼有着血海深仇的人,不仅仅是为了义气而与颜季明同行,他们是渴望战场上兵戎相见的时刻的:多杀掉几个叛军陪葬,也是痛快!
白檀当然也正在同颜季明一路的九人当中,陆湛心知自己不能劝服她,却还是想试一试:“这一路太险,很大可能是有去无回。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和其他诸位前往仪州吧。”
白檀沉默了,若是依她往日的脾气,她会立即出言反驳陆湛,之后毫不犹豫地站到颜季明那一队。可现在,她的鞋面仍是湿的,心中犹有颤抖:曾紧抓她的脚腕不放的人的血还在鞋面上。而战场上要面对的,无疑是比这些还多得多的血。
死亡,她已经从韩萏那里领教过了;残缺的尸身和淋漓的鲜血,在刚才也算见识了。那么,大量的残尸和血肉横飞的战场呢?
她,还能面对吗?

二十三

一个人最诚实的部位,就是他(她)的腿。
白檀的理智仍在做斗争,内心依旧挣扎,但她的腿却下意识地帮她做出了回答——她站到了颜季明身后。
“那这样,在下就积极响应颜兄弟的感召了。”陆湛眼看着白檀做出了选择,心中颇为无奈,却还是选择了和她一起走。
——与子偕行。

这支只有十人的队伍,怎么看都显得可怜。但颜季明却不这样想,比起在平原城外只剩他与沈青霞两人的情况,现在的十个人要好得多,更何况还有陆湛和卢逖这些高手。思及此,颜季明的心情居然有了些许放松。
事实证明,过度的高估己方和低估对手,都是一些盲目乐观的年轻人时常犯的错。而颜季明刚好就是这类年轻人。
十人还未至鹿泉,便已然被敌人拦下。这里早已不是王承业管辖的地带,敌人不需要再偷偷摸摸地进行伏击,一群人冲上前就将十人包围起来。
卢逖缓缓取出了佩刀,这种直面敌军的战斗,他期待已久了。内心的激动带来了手掌上压制不住的轻微的颤抖,连带地使得他的刀也有些颤动。仿佛他的佩刀,正在因为这场来之不易的战斗而大笑得浑身颤抖。
陆湛显然没有卢逖这么激进,他大大咧咧地拔出了背上的一把刀。对,他只拔出了双刀中的一把。
包围圈并不小,来人都只是小心试探着,却并不着急上前。他们是想抓活的,陆湛当然想到了这一点,这才只抽出了一把刀应敌。
为了抓活的,来人当然不敢下死手。首先按捺不住要出手的颜季明,居然还率先砍伤了一人。其余人见此,也纷纷出了手。大概是觉得对方人多势众,逃脱是不太可能,倒不如趁他们还不肯下死手,每人多拉几人陪葬。
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的白檀终于鼓足勇气想要加入战团,没曾想却被陆湛拦了下来。
她有些不解。
“我们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甚至是颜季明的手上都有敌人的命,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还是干净的,不必做个杀戮者。”陆湛一边说,一边颇为慎重地拔出了另一把弯刀。
“那只曾经被你斩落的手掌,告诉我了一个道理:以杀止杀,并不完全是错的。”白檀的语气难得地耐心和平静。
“既然世界已经肮脏不堪,那我何必要保有这种可笑的你所谓的干净?最糟不过是下地狱,我不信佛,地狱又如何?如果是这样的敌人,那么我愿意和诸位一样,染上敌人的血,夺取敌人的命。”
这不是一个医生该说出的话,但这的确是一个战士的自白。
白檀专精医术自然知晓药性毒性以及人体经脉穴位,这种熟稔,即可救人,也可杀人!
不多时,她便完成了她战士生涯的首杀。

“现在,我和你们一样了。”白檀沉声宣告。
看着这样的白檀,陆湛突然觉得很难受。

二十四

看上去十个人在面对这些人的包围时,并没有落在下风,因为最内一圈人很快被十人解决得差不多了。
可惜这只是看上去。
很快再有人冲上来。十人分明感觉到了,这一批人比上一批的强力。对方想要活捉十人,所以他们只打算消耗。而己方为了突围,则会使出全力拼杀。况且,刚才一圈人的进攻节奏,十人已经适应,此时再攻的人,攻势较比之前更快更猛。已经被习惯的节奏似乎和他们的攻势比,要慢上许多。
慢就意味着破绽。破绽就意味着局势会更加艰难。即便是拼尽全力斩杀这些人,他们十人也撑不过第三次的围攻。

十人被擒。众人的武器连同白檀的药箱被收缴。
“大家一定很后悔跟着我这一路吧。”此时的颜季明显然没有了之前的信心,心情沮丧到了顶点,“是我拖累了大家。”
后悔吗?每个人都在问自己。
后悔自己不该和颜季明同路?一路凶险是难免的,这是一早就知道的事情,自己却还是选择了站在他这边。更何况,颜季明也并未苦苦哀求诸位与他同行,更没有谁拿刀架在各位的脑袋上逼迫他们选择颜季明。
与子同仇、与子偕作以及与子偕行,大概就是那一刻最真实的想法。所谓后悔,就是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会反其道而行之。但是现在,即便再给诸位一次机会,回到当时,他们还是会选择与颜季明同行。
所以——
“不后悔。”一个汉子率先开口。颜季明记得这个汉子名唤“铁仲”,使一条盘山棍,是少林的俗家弟子。
“对,即便再给我一个机会。我还是要同颜兄弟并肩。”另一个人也开了腔。这人叫“叶正萧”,叶姓多见于藏剑山庄,但这人却只使一柄轻剑,而不见重剑。
“颜兄弟的那天背的诗,让我很是感动。我们全都‘与子同仇’!”这个人是陈双,名字虽叫“双”,只可惜到现在都没娶到媳妇。
“我们都还活着,活着还有什么可后悔的。”有一个人这样说道。他叫庄健谦,绰号“撞见钱”,据说是丐帮净衣派弟子。
“不过说起来,为什么那些人,要活捉我们?”庄健谦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一直端坐在一旁打坐的陆湛,终于在此时开了口:“他们不是要活捉我们,他们只是要活捉颜兄弟。”
“抓我?”颜季明听到陆湛的说法,有些诧异。
“此时他们的攻城之势正猛,而且后继有力。而常山城内兵少,最多撑不过半月,他们会拿你要挟你父亲,劝他投降。”坐在颜季明旁边的卢逖替陆湛做出了解释。
陆湛却是摇了摇头:“常山城内,不但兵少,粮草也并不充足,最重要的是箭矢可能也不太多。只怕最多再撑十日,就要弹尽粮绝。”
“也就是说,我们至少还有十天可活。”陆湛好心地再补上一句。

二十五

“十天,诸位怕了吗?”陆湛把头靠在墙上,懒洋洋地提问。
“不怕。”那回答过颜季明‘不后悔’的铁仲不愧是真汉子,此刻再度率先发声。
敢于立即回答陆湛这个问题的,只有他一人。其他的人,显然有着不同的想法。即便手上都有着好些人命,但对于自己而言,死亡毕竟是没有经历过的事。只知道生的好处的人,又怎么知道死亡的感觉。更何况,和已知的事物相比,未知的都是可怕的。
“不……不怕。”这声犹豫的回答几乎是其他所有没吭声的人的心中所想。
因为铁仲已经率先开了口,其他人即便是心里有所畏惧,却仍然不好意思说出口。
“诸位不必不好意思。只有十天了,过一天就少一天。不瞒大家说,其实我也害怕。可是我可以坦然地承认自己的害怕……”
众人听到陆湛的话,俱是一怔。陆湛的思维一向有些跳脱常规,这是大家在往日的交往中早已了解到了。只是没想到,在这种几乎是死到临头的时刻,他居然还可以用这种戏谑的语气谈笑风生。这样的他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恐惧死亡吗?
颜季明也怔住了,他怔住的原因和诸位不同。让他怔住的,是记忆里的一条蛇。

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哥哥们都比他大上好几岁,都不爱同他玩耍。时常和他呆在一块的,只有比他年长一岁的袁世叔家的孩子。
两个六七岁的孩子能做些什么呢?不能像哥哥颜泉明他们那样的大孩子去市集上玩耍,只能在自家后院里拨花弄草。
蛇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只有六岁的颜季明当然是害怕的,因为每当他哭闹的时候,母亲总是会吓他:“再哭就把你扔到外面喂蛇。”而一直带他的奶娘则告诉他,“蛇会咬人”“是有毒的”。
袁世叔的儿子却走上前去,拿着一根小棍,大大咧咧地拨弄着那条蛇。然后转过头,笑眯眯地问他:“你怕不怕?”
小孩子的内心里都是有些骄傲的,尤其是在同伴面前,这种不服输的感觉会更加强烈。时值六岁的颜季明是非常看中这种自尊的,他鼓足勇气地走上前,有样学样地模仿起袁世叔家儿子的举动,一面嘴硬道:“我才不怕呢!”
“它要咬你了。”一旁的孩子突然抓起小蛇,对着他送过来。
他一声尖叫,飞快地往后退了一步,没想到却踩中了小石子,摔倒在地。跌坐于地的颜季明,看看前方,那条蛇明明就还在那个袁姓小子的手里。
他扁扁嘴,立马就要哭出来。
袁姓小子却表情严肃地对他说:“害怕就要说出来。这条蛇的头部是圆的,是无毒蛇。我知道这一点我才不怕,那你呢?你知道吗?……”

“……要坦然面对自己的恐惧,才能了解什么才是自己所害怕的……”陆湛说完了一大段,正待收尾。
“……从而克服这种害怕……”从回忆中清醒的颜季明突然接腔。
然后他的视线转向了陆湛,颤声道:“袁煜……你和袁煜到底什么关系?”

二十六

陆湛轻松地朝他笑了笑:“我就是袁煜。或者说,我曾经是袁煜。”
“你真的是袁履谦世叔的儿子?你真的是袁煜?”颜季明听到陆湛肯定的回答,更是激动。
陆湛无所谓地笑笑:“还是叫我陆湛吧!毕竟这个名字用得比较久,我比较习惯。”
陆湛这句话基本上就撇清了他和袁履谦的关系,也断绝了颜季明想要更进一步讨论这个话题的可能。
颜季明当然听出了这话外之音,于是闭上了嘴,没有再开口。
于是陆湛接着提问:“现在呢?你们怕吗?”
众人再次听见这个问题都是羞赧地笑了笑,却回答得十分坦然:“是真的害怕啊!”“活着才好呢!”
“想逃吗?”陆湛再问。
“怎么逃?”
十人在送入这监牢之中时均被迫灌注过克制内力的药物,就是为了防止这些人在牢中作乱,乘机逃走。“怎么逃”这个问句首先就是为了了解怎么解决内力不济的问题。
“大家应该还记得被押送进来的路线吧?应该都还记得出口的位置吧!”陆湛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小棍,在地上画起示意图来。
“这里到这里,有四个人,每两个时辰一换。我们的武器和白檀的药箱在这里……”有狱卒的脚步声传过来,大概是来送吃食的。陆湛赶紧闭了嘴。
那狱卒背对着牢门前蹲下了,陈双坐在离牢门最近的地方,他将手朝那狱卒的后颈那里伸过去,想要使一记手刀打晕他。
陆湛忙把手中的小棍朝着陈双掷出,打断了他的动作。
送完了对面一间的,狱卒非常尽责地把饭菜送到这边来,就离开了。陈双也因为陆湛的干扰,而没能得手。
陈双不满地瞪向陆湛,陆湛则好心地向他解释:“钥匙不在他身上,你把他打昏一万遍也无用。”
“那钥匙呢?”陆湛的回答并没有让陈双的心情好一些,不满地追问。
“今天才第一天嘛!我们不急,慢慢观察。大家先吃饭。”颜季明看着二人满有吵起来的架势,连忙打圆场。
“你难道不想逃吗?”陈双气呼呼地转火到颜季明头上。
颜季明不慌不忙地挑出饭菜中的菠菜——他一向不爱吃这个——才好脾气地对陈双道:“我无论如何都是走不了的。陆兄不是说过了,他们要拿我去劝降我爹,我就算逃,他们也还要抓我回来,我何必要费这个事呢?”
“怎么?”陈双怔住了。
几个汉子都怔住了。陆湛说可以逃出去,为何颜季明却说他自己逃不出去了?
颜季明无视众人惊诧的目光,似乎胃口很好地大嚼着:“陆兄所说的逃,是指你们其他人,不包括我。”
“这……”叶正萧的脸上露出了疑虑的神色。
颜季明终于肯放下碗筷,郑重道:“诸位肯和我一同涉险,我很感激。现在陆兄说诸位有机会逃出去,我很高兴,我总算没有害大家白白丢了性命。如果诸位带着我一起逃,他们肯定会再派大量的追兵来。诸位的内力现在都有所损伤,怕是不能够再拼一次了。若是我留下来,他们必定不会徒增兵力追杀你们,你们逃走的可能性会更大。况且,我早已说过了,就是死,我也要和家父家兄死在一起。”
“还有,”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活泼的笑容:“这饭菜里还有化功的药物,诸位能少吃就少吃吧。”
听了颜季明的话,大家都沉默了。只有陆湛和卢逖都是颇为认同的点点头。在这群男人中,数颜季明年纪最轻,却在此时想得如此地深刻,如此地深明大义。现在这个年纪最小的,却在他们这些年长于他的人面前,举重若轻的提起生死,提出牺牲,让大家多少都有些汗颜。
“颜兄弟,我陪你留下来。”说话的是卢逖。

二十七

卢逖留下来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在劝降颜杲卿的时候,他才有机会和颜季明一起见到史思明——他的杀父仇人。那是他唯一的可以放手一搏的机会。
他要留下来。
众人知道了他的理由之后,都不再惊讶。每个人所追求的不同,选择也不会一样。

第八日。
狱卒的换班规律已经了解,钥匙的主人也已经查实。剩下的就是行动了。只是众人的内力受损,不能对付太多的人。还得请颜季明佯逃一番,引开一部分的人。

钥匙拿到。巡视狱卒走远。八人出牢房。
隐蔽,等待换班。绕行,各人拿到武器。
隐蔽。颜、卢二人出牢房。
颜、卢二人佯逃,小部分狱卒追。
八人乘乱出。颜、卢佯跑绕行,狱卒再次转移。
隐蔽。颜、卢二人出。出口狱卒追踪。
八人出。

计划进行到这里,似乎还比较顺利。八人在跨出门口时,都稍稍松了口气。
可千算万算,还是有漏算:这天其他人被提审!也就是说,除了狱卒之外,还有小部分押送的叛军。而此时他们正待返回!
值得庆幸的是,这些人本成一队,共五十人。现在有三火人同狱卒去追捕颜、卢二人,只剩下了两火人在此原地待命。
这两火*人显然发现了这里的八个人。
二十个人,还可以一搏。陆湛这样想着,却拔腿往前跑起来。其余七人见状也随着他跑了起来。两个火长见状,分别带着手下追了上来。
八个人的内力都有些损伤,移动的速度也都打了折扣。但他们还是尽力地往前跑,而不是停下来战斗。
战斗当然是必须的,但,不是现在。
若是在此处与这二十人打斗,那些追捕颜季明的狱卒和叛军会返回。所以,他们必须把这二十人单独隔开。离开这监狱越远,他们面对这二十个人才更有胜算。现在八人的轻功都没法发挥出应有的功力,但他们都以各自的体力做着补充,不求摆脱,但求将这二十人带离此地,再做了结。
轻功最差的颜季明已不在这八人之列,于是白檀便落在了最后面。白檀的轻功本来就不太好,现在内力又折损了大半,更是难以为济了。
而此时,有一只手就快要抓住她的肩膀了。
比这只手更快的,是陆湛的刀。
弯刀的砍击落在了来人伸出的手臂上,原本和人体连在一起的手臂,断裂在地。陆湛没有犹豫地朝白檀的后背上用力拍了一把,把她推出一段距离,再转刀势直插那人心口。
那人倒下来,白檀的危机暂时解除。
然而,只是暂时。

八人的内力所剩不多,若是全部用在跑路上,也不一定能甩脱追兵。现在已经跑出够远了,还不如用这些剩余的内力,将这些人击杀在此!
由于陆湛已经击杀了其中一人,现在要面对的还有十九个。平均下来就是每人两个还余一个。
热血是在身体凝结起战意之时开始沸腾的,一向直爽痛快的铁仲更是对着其他七人高喊:“兄弟们不妨来比赛,看谁先杀到那第三人。”刚说完一条盘山棍便朝一名叛军舞了过去。
韦陀献杵、擒龙决、守缺式、拿云式。铁仲挥舞着盘山棍,打出了他最擅长的一套连招。但那叛军却并未应声倒下,那人似乎要比铁仲预料的要顽强得多。
或者说,自己的内力折损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

==============

*注:唐朝府兵制。每团200人,设校尉,辖2旅。每旅设旅帅,辖2队。每队设队正,分为5火。每火10人,有火长。

二十八

叶正萧、陈双等人也都在打出一套自己最为纯熟的连招之后,发现了这一点——内力难以为济。八人俱在心中叹了口气,看来情况比预料得还要凶险。
而白檀本来拳脚功夫就不够,只好用几招指法点穴截脉和陆湛打着配合。
这一战比想象中要难许多,几乎没有人能够快速地解决敌人。这种状况,大概只能用缠斗来形容。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时间耗得越久,对八人的状况就越不利。
原本八人就内力折损,招式威力难以发挥出大半,而现在又被敌人纠缠住,一招一式地拼下来,内力耗损也大,几乎就要枯竭。
终于,八人拼尽全部内力时再拼掉了对方十人。
可是还有九个人。可是八人的内力几乎都已经耗尽。可是陆湛的弯刀都已经在这硬对硬的消耗中折断。

他的双刀并非是铸器高人所制。武器需要与使用者的不断磨合与开拓。他和他的刀早已配合亲密,毫无间隙。而今,他失去了这种默契。
手边可用的只有死尸身上的剑,常言道,一寸长一寸强,而此时被迫用剑的人却根本是寸长寸险。
无妨,手上无刀,可心中有。那烂熟于心的大漠刀法,终于在此时展现了它的的炉火纯青。明明是长剑,却森森在空中划出了刀的气势。
他以剑当刀,一一破开了那九人的攻势,把被纠缠的其他七人与敌人一一分开。
“我来挡住他们。你们快走!”陆湛高喊。
“陆湛!”一直在一旁辅助的白檀也朝他喊回去。
陆湛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抓住白檀的肩膀,把她朝另一边推了出去。
“庄健谦!带她走!”这一刻的陆湛几乎是在嘶吼。
丐帮净衣派的弟子抓住了白檀,提了提丹田中所剩无几的真气,施展出了双人轻功。

内力耗尽,招式渐渐吃力起来。可是他手中仍有兵刃,仍有这幅血肉之躯,还有这炉火纯青的大漠刀法。他还站的住,他还挥得出。
更何况,他体内还有大明尊赐下的,存在于每一个明教徒体内的光明火。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陆湛这样想着,心中满满都是无奈。

“……依他的本事,要把那些曳罗河尽数斩杀也不是不可能。但那必然是同归于尽的结果……”莫致之曾这样说过。

“三生树下生生死,祁焚我身怜世人。”
陆湛的身体热了起来,皮肤渐渐转红,胸口热的发烫,他觉得体内的水分就快要被蒸干。

被庄健谦带远的白檀,看着陆湛的周身泛起了火光。

陆湛的身体似乎变得轻了,周围有了光亮,目光变得澄明,所见之处全都是一片光明。
——光明如日。
他似乎就可以看到光明天宇。他似乎就能够面谒大明尊。他看得到周围有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光,看到自己也渐渐融入了绵延无尽的光明之中。
那一刻,他几乎顿悟:使大明尊取得的胜利的原因并不是毁灭,而是牺牲——灭己之身,以全他人!
他仅剩的意识里,便只剩喜悦了:“陆钧你看,你没能找到的答案,我想我找到了。”

——有了想要保全的人,你会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交换!

二十九

白檀终于醒了过来,她挣扎着坐了起来。
“白姑娘你醒了?”问话的人是庄健谦。
“这是……哪里?”白檀问。
“赵州。”
“我们安全了?”白檀记得他们好像是从什么地方逃了出来。
“暂时是性命无碍了。只是……”庄健谦的语气突然变得犹豫起来。
“只是什么?”
“陆兄弟为了救我们大家,牺牲了自己。”庄健谦长叹一口气,表情悲伤。

陆……兄弟?白檀在暗暗在心中打了个问号,好像有什么东西丢在睡梦里了。

“……我只不过是来通知你一声。你医好我,我很感激,但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决定我的行动……”他语气冰冷。
“……越是看不见的伤口,越是难以愈合……”他意味深长。
“……若是放不下,那么不放便是。慢慢让那些放不下的变成自身的负重,待那些负重与自己的步伐契合,也未尝不可……”他细心劝慰。
“……我并没有嘲笑谁,只是觉得这一切不过是朝廷咎由自取,如此昏聩的朝廷也值得众人保护吗……”他犀利质问。
“……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他一针见血。
“……听到颜兄弟的感召。与子偕行嘛……”他俏皮轻松。
“……我来挡住他们。你们快走……”他大义凛然。
他是陆湛。
对,白檀想起来了。
陆湛他,死了。

她全部都想起来了。
她记得他在她眼前化成了一个火人,那些仿佛能把这世间一切的杀伐罪恶燃烧殆尽的火光,灼烧了她的眼瞳。
她记得她想要喊他的名字的。可是,那团火焰似乎灼烧在她的喉间,让她发不出声音。
于是她没能撕心裂肺的喊叫,没能歇斯底里的哭泣,感觉不到钻心剜骨的疼痛,听不见任何声响,甚至流不出眼泪。

白檀一直都不知道,陆湛在她心中占了多大的分量。她只知道,她不愿意她死。拿一百条人命来换,她也不愿意他死。
但是,他死了。就死在了她的眼前!

庄健谦见她的面如死灰,心中难受,便出言相劝:“姑娘不可过于伤悲……”
白檀摇了摇头示意她没事。
她真的没事。
她的心从未像此刻一般平静,她的手却从未像此刻一般颤抖,有好几次,她想用她的左手抚住右手,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成功。她第一次发现,想用自己的左手温暖自己的右手,会这么难。

她是医生,她却不能开出一张方子拯救陆湛,她的汤剂却不能阻止生命的流逝,她的金针不能矫正这个病态的世间!
原来在巨大惨淡又血腥残酷的战争中,自己是这样渺小,自己的医术是这样无能为力,就连这些悲伤的情绪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她甚至不能够替他念诵一次往生咒,不能超度他的亡灵,不能够助他找到一方净土。
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

尾声

上次踏上平原城的时候,有三个人。而这一次,只剩了白檀一人。
她步履沉重,神情麻木,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撞了过来。

“你是上次的姐姐。”白檀低头一看,原来是曾经在街头拦下的会唱歌的小姑娘。
“原来是你啊,小妹妹。”白檀木然的面色总算缓和了些。
“姐姐你不开心吗?”小姑娘问。
“没有。”白檀不愿意被这小姑娘同情了去,矢口否认。
“骗人!我娘不开心的时候就和你的表情一模一样。”
无以言对,白檀只好沉默。
“我娘不开心的时候,我就会唱歌给她听。姐姐,我唱歌给你听。”小姑娘丝毫不在意白檀的沉默,一心想要哄她开心。
小姑娘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
“……
杨柳折尽花飞尽,
借问行人归不归。”
白檀忽然从歌声中听出了一丝婉转和缠绵。
“我昨夜梦见我爹爹了,爹爹说等他打了胜仗,他就会回来了。姐姐你说,我爹爹到底会不会回来呢?”

回不回呢?

白檀手忙脚乱地拂去眼角那一丝潮意,目光却越过了小姑娘的肩头,似乎在回答小姑娘却又像是自言自语:“你希望那是真的,也许就是真的。”

她仿佛看见了那个古铜色皮肤身背着双刀的青年,对他咧出一口白牙。
“我找到你了。”

(完)

全文共3211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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