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位于老城区，灰扑扑的矮楼竖在巷子里，时间在斑驳的石灰墙上刻下了许多沧桑痕迹——比起小孩用蜡笔画出的白云和小花涂鸦不值一提。这是极境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选择了，这年头想找一间位于城市中心、紧挨着学校和附属医院的房子，简直比登天还难；即使找到了，对于经济尚不能独立、集实习和考研于一体的临毕生而言也只能从月租列表的最底端往上挨个联系，房子本身的舒适度情况反倒成了最次考虑要素。厕所容易堵、梅雨季节会漏水——也许还有比这更遭的，所有类似发生过的、还没发生过的问题在价格面前都没办法顾及了。

“睡个觉而已，”极境叉着腰站在楼梯上方俯视棘刺，关切地安慰道，“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老兄。”

实际上他们之间的关系恐怕并不止是“老兄”而已，虽然从平时的称呼和举止上都并不怎么能看出来。但彼时棘刺正提着大包小包研究应该怎么把过于巨大的箱子塞过狭小又拥挤的过道（最后是两个人合作扛过去的，极境这么描述，第二天手臂比一个月没健身后突然举铁还酸），而极境刚当过一轮苦力，奶油小生帅气的脸被厚重的被褥压得红彤彤的，两个人已经被行李折腾得筋疲力尽——这一切都要怪把临毕生赶出宿舍的学校，于是纠正与拌嘴这两个相辅相成的行为被极为罕见地搁置了：毕竟，搬家真的太累了，而且后面还有更加繁琐的清洁和整理在翘首以待。

凌晨一点半，男生们的夜宵支援行动终于还是按时进行了。



虽然条件确实不怎么好，他们到底还是暂时安顿下来了，有了一个可以短时间内被称作是家的地方。这对二人来说都是全新的体验，尤其是极境：他就像四年前独身来到大学宿舍时那样兴高采烈，羽翼渐丰的年轻鸟儿飞上飞下，将留在宿舍没能一次全部带走的那些小玩意（比如挂在宿舍洗手台旁边的猫咪擦手巾，极境称它为猫咪先生，不得不说虽然它和男生宿舍四个字完全搭不上架但确确实实非常适合勤洗手的医学生们使用）收箱搬到老旧的新落脚点来，外套衣摆拨乱了楼道里凝滞的尘埃，它们在阳光下受惊地互相碰撞，最后粘在极境汗湿的皮肤上。

相比而言棘刺并不对住所的改变怎么热忱，但他的存在确实让整个屋子显得更加井井有条——如果他完全不插手，只要一星期极境就能把这个现在看起来还算空旷的空间变成杂乱无章的鸟窝，这个个头超过一米八的大男生就是有这样的超能力（贬义）。极境对每一样过手的东西似乎都保留有独特的记忆和感情，能够细数它们的来历和冒险（太无聊了，棘刺评价道，如果极境能把方面的天赋放在背书上，没准现在已经成功保研）。也许这项能力脱胎于算得上是比较幸福美满的童年生活，极境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在大脑里抽枝疯长，随着他身体的拔高不断开出朵朵形状各异的花。出身福利院的棘刺则十分擅长断舍离，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断舍离到连常用物品都能不小心扔掉的程度，在漫长的大学群体生活中他总共扔掉了四瓶洗手液（慑砂购入）两罐护手霜（布洛卡提供）以及数不清数量的护发素（极境所有），逼得大学第一学年还没过完三个室友就跪下来求他往后只管收纳不能扔。然而棘刺的工作范围缩小到收纳之后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大家再也找不到被他收起来的东西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物件，常用的不常用的，经过棘刺的手之后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从此在小小的寝室里无影无踪。

大家苦不堪言，但是没人敢说什么。而伴随着极境和棘刺租房的开始，求棘刺收了神通的定番也终于得以结束。

因此敢于和棘刺继续住在一起的极境也被室友们称之为“那个男人”。

他们每天都在拌嘴，但实际上合拍度令人意外的高，室友们（以及隔壁的同学们）判断道。当事人之一并不同意这一点，而当事人之二觉得无所谓：何况人和人之间的实质并不会由它所看起来像是的那样就被随意地决定下来。两个性格南辕北辙的人神奇地在每一个方面都能够达成互补，连吃铁锅蟹王煲时里面所放食材的分配也都恰到好处地不形成冲突，所以极境和棘刺的关系从好哥们突然开始向着交往的趋势埋头发展时甚至没有被其他人发现任何端倪，这份转变是如此水到渠成，似乎根本没有产生一丁点变化；或者说，其实连他们自己也没觉得好像有什么特别明显的不同，一切都自然而然——除了还没有白纸黑字地公开说明。

毕竟有谁会把交往中的对象依旧称为大兄弟呢（虽然极境非常有可能）。



入住一周后，老旧住宅区最严重但也是最普通不过的问题出现了。

众所周知，蟑螂这种生物在有人迹的地方几乎无孔不入，并且能对大型动物造成高额伤害（一般情况下指精神上的），极境也不能免俗。于是在这个平凡的周六夜晚，一个主闭和主狭与棘刺缠斗在一起的周六夜晚，去 厨房上热水的极境突然发出棘刺这辈子听过的最大声的惨叫——好在棘刺心理素质过硬，并没有被他喊出心绞痛的症状：五秒钟后，极境大喊大叫地冲进棘刺的房间，手上还拿着冒气的热水壶。他看起来快要被吓死了，脸上是一种接近于新鞋蹍屎的崩塌；一分钟后，棘刺用水冲了冲拖鞋底，扔到地上踩回脚下，伴随着轻松写意的动作他的地位无形中又提升了一个档次。

“我不是怕虫子，我只是怕蟑螂。”事后魂魄归位的极境辩解道，并且把被发白手指紧握的热水壶轻轻放回原处。棘刺扯了一张纸巾把浆液四溅的尸骸包住随意扔进垃圾桶，言简意赅地说：“好逊。”

极境无法反驳，屈辱地接受了这个在他看来堪称是人生之耻的评价，毕竟他们没有更多的预算用来租更好的房子，而之后至少一年内他还需要英勇无比的对虫宝具棘刺发光发热。 但棘刺看向极境的时候，那个不加掩饰的轻蔑的（极境擅自这样理解了）目光还是狠狠往他心里扎进了一毫米。在那之后的十分钟里极境站在棘刺房门口，绞尽脑汁思考如何找回场子让棘刺也花容失色一回，完全忘记了刚刚正是棘刺救他于蟑螂之中，直到棘刺抬起头余光瞥到门口木头一样傻站着的极境，问他晚上准备吃什么。

极境不知道，实际上想要让棘刺好看的他其实刚刚盯着对方发了十分钟的呆，现在目光定格在他一张一合的嘴唇根本没弄清楚在说什么——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在这几年的相处中棘刺堪称无懈可击。

任何人都会有弱点，这其中似乎并不包括棘刺。棘刺只会对特定的某些事物表现出例如兴趣、厌恶、无感的情绪，但从来没有表达过“嫉妒”、“恐惧”或者别的什么类似的态度，面对各类性质的挑战他常说的不过是一个“哦”字，这一度让大家认为他可能只是个逼真的拟人态仿生机器，但是在依次拔过智齿之后这个想法很快又被否决了。他确实是一个百分百的活人，只不过“活着”的部分配比似乎和常人不太一样。

——那么一个猝不及防的亲密动作呢？这个念头突然跳进脑海，于是在棘刺起身推开椅子朝自己走来的时候，极境想也不想就迅速（自认为满载报复性地）低下头狠狠亲了棘刺一口，力度之大撞到了棘刺的牙齿，发出无法忽视的撞击声。

“……”

棘刺退开一步看了他一眼，表情没什么变化。捂着嘴巴的极境顿时觉得自己傻透了，心脏跳得比五排团战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反向闪现空大还要快。

“我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开口把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棘刺说，“比我预想的晚了一个星期，是蟑螂的力量推动了你做出决定吗？就像蝴蝶效应那样。”

“咳，不是……”极境斟酌着开口，“其实我是想解释这一切只是个意外的来着。”

“你刚刚盯着我看了很久，我不觉得是意外。”

“……”极境张了张嘴，觉得确实有点欲盖弥彰。

“这没什么，其实我也觉得应该更进一步了。”棘刺说，同时冲他招招手。极境的内心有点崩溃，觉得这次好像又要输给这家伙了（在长长的较劲名单中这不过是沧海一粟），但还是凑近了些附耳过去听他要说什么。

“老房子真的差劲透了，但是楼下有烧烤。”他听到棘刺在耳边这么说，“吃完之后可以继续探讨更进一步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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