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金丝雀。
      和其他生活在林中的鸟类不同，我生活的地方在海边，准确地说，我住在一座靠海而建的二层别墅里，别墅的主人是一位绿色头发的男人，他的身边有一位金发碧眼的小男孩，而我，就和小男孩一起住在上层的阁楼里。
      男孩曾是一位贵族，所以即使身处这略显荒凉的偏僻海滩，他的身上也隐隐流露出贵气。
      此刻的我正站少爷的肩膀上看他画画，虽然我并不懂人类的绘画技巧，但画纸上的人我却十分熟悉——是绿藻头，这座别墅的主人，“绿藻头”是少爷给他起的专属外号。
      所以我为什么会和人类住在一起？这位少爷是谁，那个绿藻头又是谁？这些事情，都要从两年前说起——
      两年前，我被少爷从外面捡回来，那时候的我，只有少爷的巴掌大小。
      那天的我像往常一样，在林子里跟着伙伴们一起外出觅食。我们清晨从家里飞出，计划在太阳落山前回来。但正当我们衔着丰富的食物朝家的方向起飞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恐怖的偷猎者用一杆黑色的东西——霰弹枪——对准了我们，随着爆炸般的一声巨响，我和我的伙伴们被子弹击中，翅膀被洞穿的瞬间，巨大的疼痛让我再也没有力气向上飞翔，鲜红色的液体在我的眼前四溅，耳畔是同伴们痛苦嘶哑的啼叫，我像一块石头似的垂直下坠，最后摔进远处某棵树下的草丛里。
      我躺在那里，听见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偷猎者正在寻找掉落在地上的我们，随着声音越来越近，我听到了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前者似乎在向我奔跑，我的心跳声也因此越来越大，我感觉我可能马上就要死了。
      但对方的脚步声却戛然而止，耳边传来的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绿藻头，它受伤了。”
      我挣扎着睁开眼，发现是一个绅士打扮的金发碧眼的小男孩，他正蹲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
      “我想把它带回去。”男孩补充道。他伸出双手，把我捧在手心——男孩掌心处传来的温暖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啊，快，我们快回去！”男孩的话语变得急促起来。
      “好。”男孩面前的绿发男人将他抱起放在马车的座位上。
      从装束上来看，这个男人应该是男孩的管家。
      马车的颠簸让我在男孩的手中昏昏欲睡，好在没过多久我们就停在了一栋豪华别墅的门前——看来男孩是一位贵族少爷。
      我的伤口最后是管家包扎的，对于这点我其实毫不意外，因为当我被带回来后，少爷就捧着我眼泪汪汪地盯着他面前的绿发管家，于是男人笑着摸了摸少爷柔软的金发——
      “我会给它包扎好的，放心吧，我的小少爷。”

      少爷的家是一栋三层高的别墅，它的前面是一座精心建造的小花园，花园边上有一棵榕树，我有时会住在那里。榕树枝干上绑了一个秋千，少爷经常坐在那里，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在那边晒太阳。
      年轻的少爷喜欢那个叫作绿藻头的管家，确切地说，他爱着他。这是我在几天前偶然发现的。
      他会在晒太阳的同时支起画板，用各种颜色的铅笔画出各种时候的绿藻头：有微笑迎接宾客的，有严肃接打电话的，有努力锻炼身体的，更有因劳累伏在桌上休息的。有时候正巧碰到来花园修剪枝叶的管家，少爷还会趁机速写一番，总之，少爷画的所有画，都只是关于管家一个人的。

      “罗罗诺亚•索隆。”我站在少爷的肩上，听他念出了这句话。
      白色画纸上通篇全是一模一样的文字符号，少爷嘴唇轻启，一遍又一遍地念着。
      这大概是管家的名字，我这样想。
      当念完了所有的名字，少爷紧接着说了一句——
      “我爱你。”
      这是属于我和少爷之间的秘密，管家当然不会知道。

      其实那个叫索隆的管家，也同样喜欢着少爷，这一点，我是在一年后才知道的。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傍晚，吃完晚饭的少爷正坐在沙发上看书，我站在绿藻头的肩上看他洗碗。
      “咚咚咚。”门口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带着一位与少爷年龄相仿的少女来到了别墅门前。
我不太懂得人类之间的相处模式，但我明白，为了安全起见，管家是不允许陌生人随便进入屋内的。于是我跟在绿藻头的身后飞出了门外。
      “抱歉，您不能进去。”管家礼貌性地张开手臂，挡在二人面前。
      “哦？我昨天可就让管家通知过你们了，难道你觉得我在骗你吗？”贵妇人的细眉高高挑起，语气极其傲慢。
      “我们昨天并没有接到您管家打来的电话，不好意思，请回去吧！”
      过于明显的谎言瞬间惹怒了妇人，她的表情在下一秒突然变得夸张且扭曲，像是故意要让屋内的人听到门外的谈话声，她提高音量说道——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小崽子长的什么鬼样子！滑稽的卷眉毛也就罢了，还是往一个方向的，也就他这种丑货瑕疵品，才配得上这么个三只眼的怪胎！”
      若不是那位少女忽然瑟缩了一下，我甚至都没有发现，在她紧张地望着眼前这个即将发怒的绿发男人时，那柔软的橘色刘海下面，隐藏着紧闭的第三只眼。
      对方的话像一颗炸弹似的爆炸在我们身边，管家已然握住随身携带的佩刀，逐渐扩散的杀意从刀鞘溢出，他用刀尖指着对方的脸：“闭嘴，还有，快滚。”
      “那咱们走着瞧！”即便被刀尖指着脸，妇人高傲的气焰也不减半分，说完她便拖着身边的三眼少女扬长而去。
      等我们回到屋内，少爷已经回房间睡觉了，我不确定当时他有没有听到妇人的那段话，只能用“他可能是累了”这样的话安慰自己。我有些难过地趴在绿藻头的头顶，对方似乎感觉到我有些无精打采，他把我取下来捧在手心，很小声地说道：“你在这里好好看家，我晚上有事要出去。”
      说完，他便把我放在少爷的卧室出去了。

      管家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忙，忙到深夜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他说晚上有事要出去，我也并没有在意。可那时已经是凌晨三点，我在整栋别墅里飞来飞去，也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不祥的预感越发明显，我的心脏像中弹那天一样疯狂跳个不停，我看了眼身后还在睡梦中的少爷，然后飞到客厅，准备从那里的窗户出去。突然，花园外的铁门发出细小的声响，我不假思索便从窗户冲出去，接着便看到院门前那个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身影蹒跚着前行。
      猩红色的血浸湿了西服里白色的衬衣，与空气的长时间接触又让血变成了褐色的硬块，管家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指缝涌出，沿着手臂流下，汇聚在卷起来的袖口，又滴落在地上，像一朵朵炸开的红色小花。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重血腥味让我感到恐慌。
      “啾啾——”
      我发不出人类的语言，只能紧张地绕着管家乱转。
      “没事。”似乎听懂了我叫声中的慌张，他抬起另一只手让我停在他的指尖，“不要叫醒他，我自己能处理好。”
      我点点头以作回应，他又努力让嘴角扯出一个微笑。
      进入卧室后，管家先将门反锁，再从抽屉里拿出一瓶酒精、一些棉花和几大卷绷带，我猜他是要为自己包扎了。
      应该不会很痛的，我尽可能地往好处想——毕竟他当时为我包扎的时候，我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先看了看站在桌子上的我，然后又从别处拿了一个牛皮纸做的长方形纸袋，轻轻地套在我的头上：“乖，等我一下，我包扎好了就送你回去。”
      被黑暗笼罩的我无法判断对方的伤势，越发浓重的血腥味吓得我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房间只有因疼痛而颤抖的呼吸声和管家克制自己尽量压低的痛苦闷哼——
      绿藻头是大笨蛋，为什么你给自己包扎伤口会这么痛呢？
      失去视觉的我没有任何时间概念，直到有一滴类似汗水的液体滴落在我头顶的纸袋上——
      “抱歉，让你等了好久。”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生锈的琴弦发出的声音，干涩又嘶哑。
      “已经没事了。”管家对着我再次扯出一个微笑，然后用食指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脑袋，“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坐在桌前，拉开边上的另一个抽屉，拿出一本封皮已经掉页的老旧相册，它的里面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物，竟然全都是少爷。
      有认真思考如何绘画的，站在花丛前面开心大笑的，抱着书靠在沙发上睡着的，还有站在灶台前仔细研究料理菜谱的。从婴儿到少年，各个角度各个动作，就好像管家带着我坐在沙发前欣赏了一部奇妙的人生电影。他眼神温柔，一张张翻阅着将时间定格的略显泛黄的照片。
      “很多是我偷偷拍下来的。”管家像是偷吃了糖果的孩子那样开心，他似乎忘记了疼痛，兴奋且小声地和我说。
      “即便如此，我也没能阻止夏洛特家族让布琳小姐下个月嫁给少爷的计划。”偷吃糖果的孩子被发现了，他垂下眼，看着胸前的伤口。
      “但是没关系。”他忽然抬起头，就好像被乌云遮住的太阳重新散发出光芒，“我已经有办法了。”
      银色的月光透过窗户倾倒在屋内，闪着金色微光的萤火虫一下一下敲打着玻璃。
      他没有继续说话，只是拿起众多照片的其中之一，在上面轻轻落下一吻。
      “我爱你。”
      此刻我很庆幸自己身为鸟类听觉灵敏。

      人类的结婚仪式总是要比我们鸟类的烦琐很多，但这也没办法，毕竟他们是站在生物链顶端的物种，我们这种脆弱的鸟类是没法和他们比的。按照惯例，女方及其家人会先来到男方的家里和男方及其家人进行会面，之后再一同前往当地的教堂，举办婚礼。
      管家在半个月前就找外面的裁缝定制好了少爷的结婚礼服，此时我们正站在客厅里，绿藻头正为少爷做最后的装束整理。
      “少爷，今天对于你来说，是这一生当中最为重要的日子之一。虽然这是个很隆重很庞大的典礼，但请不要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他蹲下身子，整理着少爷胸前的领花。
      “绿藻头……”少爷双手背在身后，他垂下眼睛，盯着为自己整理装束的管家的手，“我不想和布琳小姐结婚，况且，我还没有成年……”
       “不想结婚的话……”管家将双手轻轻搭在少爷的肩上，他蹲在那里，眼睛平视少爷的眼睛，他看着他，烟灰色的眸子里映出穿着礼服金发碧眼的小人儿的脸，“那就不结了。”
      “可是他们马上就要来了……”少爷牙齿轻轻地咬着下嘴唇，身后捏着红色玫瑰花的手紧了紧。
      “没关系。”似乎听到了院门外的响声，管家从地上站起来，他忽然将少爷打横抱起，用最快的速度向后院冲去，还边跑边对怀里的少爷说道，“既然毁掉了对方的婚约，那我们就只能逃跑了！”
      我跟着他们快速飞翔，大家很快就到了早已停在后院门外的马车前。
      “绿藻头！”被轻轻放在马车座位上的少爷突然拉住管家的手。
身处后院门外的我们已经能清晰地听到乱哄哄的喊叫声，那是夏洛特家族的人发出的，他们正向这边赶来，但马车内的声音似乎可以掩盖这世上一切的喧闹——
      “我喜欢你！”
      他将手中被捏的有些弯折的红玫瑰塞进他的手里。
      “我们快跑吧！”少爷像宣读誓言那样用比平常高出两倍的音量喊着，雪白的肌肤因为激动和害羞而变得潮红。
      “好，那我们跑吧！”管家给了我们一个坚定的眼神，随即跳上马车。
      一声响亮的马叫声响起，像是对着敌人吹出胜利的号角，我们开启了这场紧张又刺激的逃跑。
      “我们要去哪儿？”少爷依旧保持着刚才的激动情绪，从马车里探出头问道。
      “去海边，你不是最喜欢海了吗！”
      “好，去海边！”少爷开心地重复着，仿佛所有的音节都在跳动。
      “绿藻头！”
      “怎么啦？”
      “我还没有成年，不能结婚。”
      他忽然将双手放在嘴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冲着前方的管家大喊——
      “但你一定要等我！”
      “好，我等着你！”管家同样大声回应。
      华丽的马车在林中驰骋，表明心意后的少爷捧着我在座位上安然入睡。
      “那按你这么说，我从你出生不久就开始等了……”
      再一次，我庆幸自己作为鸟类听觉灵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