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摇得树影婆娑，晃动了那人身上的月光。当伊得找来时，他放轻了呼吸，怕惊扰到那立于湖畔如皎月具现的年轻骑士。
“你来这里干什么。”
有意放轻的脚步抵不过骑士感官灵敏，艾德蒙特的声音带着与夜风如出一辙的凉，让伊得知道，此时的艾德蒙特不宜打扰。
但伊得并不是那么的识大体或者礼貌懂事。他没有就此止步，毫不犹豫地一步步接近艾德蒙特，直至与他比肩，“当然是来看看难得有空闲的副团长了。这么晚了，一个人在这里想什么呢？”
艾德蒙特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料定了自己的独处时间已经结束。
面对艾德蒙特的拒绝回答，伊得自顾自地将话题延伸，“不想说吗？那让我猜猜看……在思考人生？”
勉强说得通。艾德蒙特瞥了他一眼，没有把这句回答说出来。仅仅得了一道视线，伊得还是知道了自己猜测的方向是正确的。
“你身上带着些酒气啊。”伊得又凑得更近些去嗅了嗅，“在刚才的宴会上喝醉了？那怪不得。”他光是想象了一下艾德蒙特在宴会上与那些贵族交涉的情景，都开始替艾德蒙特头疼。
艾德蒙特有些不自在，想拉开些距离，最后却只是脚跟挪动了一下，“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副团长在挤满了努力和克制的规律生活里，有空隙来好好想一想这样生活的意义？”伊得笑道。
“说的什么话？身为骑士团副团长我有义务——”
“哪怕在同阶层里被视为异类？”
“……”
艾德蒙特无言了。他搞不清楚伊得的大脑是什么构造，明明很多时候神经大条却有着透彻的直觉——如果那种能力能称之为直觉。和伊得相处的时候，他常有一种那些藏得深到自己都不曾明晰的想法被窥见的感觉，就像现在这样。
他本可以用一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种话搪塞过去。但面对着伊得，促使他这样做的理性，被莫名又强烈的感性鸠占鹊巢，使得他用沉默证实了那句疑问。
“哎……只是我还是不明白。这样的问题如果是在别人身上还可以解释，但是对于你来说，似乎不值一提吧？你会这么在意别人的看法？”
艾德蒙特的手攥紧成拳，片刻后又兀地松开。他的内心结束了对坦白与隐瞒的衡量和挣扎，自暴自弃又颇为违心地说出一句：“我迟早会与那些人一样。”
伊得被震住了。他想开口反驳，一连串的话却卡在了第一句，就像一团乱麻里揪不出线头。
最后，伊得放弃了漂亮地举出反证，他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艾德蒙特没有立刻回答，他将视线投放到泛起零星波光的湖水上。伊得看着他，然后跟随他的视线，一同望着那片湖。
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使艾德蒙特的声音划破寂静时，显得有点突然。
“我逐渐能够理解一些人了。”他说，“平民对贵族没有好感，对士兵也是。恩惠与协助带来的积极影响，远远抵不上一次阶级冲突招致的厌恶。付出没有回报，甚至换不来一个好的态度，所以恪守本心尽忠职守，在他们那里成了空谈。”
可这代表不了什么。伊得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他知道艾德蒙特语意未尽。
艾德蒙特把眼睛闭上，又缓缓睁开。许是酒精影响，他的眉眼不似往日那般锋利，而是带上了些许惘然，又传递到了嗓音中，“我曾经也对于故意失职的人深恶痛绝，而后却渐渐麻木了。尽管依旧不齿，有些行径已经无法让我像最初那样憎恶，反倒能稍微理解。”
他顿了顿，又突然想要补救般加上一句话，“啧，我干嘛要和你说这些……”
但伊得没有顺随艾德蒙特的回避了结话题。他直直看着艾德蒙特，视线强烈使得艾德蒙特不由得对上他的眼。
“你和他们不一样。”伊得的语气缓慢而坚定，“你说的那些贵族也好官僚也好，他们心里想着的都是自己能获得什么，而你想的是自己能做什么——你和他们，从出发点就已经不一样了。”
平淡的陈述，被伊得说出，落在艾德蒙特耳中，竟铿锵有力，激起的波澜久久不能平息。
“不要妄自菲薄啊副团长，你是无法与那些人同流合污的。就像你信任着自己的意志一样，你也应该信任着自己的初心。”
伊得抬起手，手掌缓慢地贴到了艾德蒙特的胸膛，那之下就是心脏。那短暂的一刻让艾德蒙特感觉到心脏的跳动是未曾有过的鲜明。
“对你来说，你其实不适合副团长这样的职位。你太澄净，太刚硬，所以在这样的位置上，你的负担会比其他人重得多。”没等艾德蒙特对这些内容做深入思考，伊得补充了下一句，“但是对我们来说，没人比你更合适了。”
这句话抚平了艾德蒙特不自觉锁起的眉，转而让他稍显无措。
“我以一个被骑士团守护的民众的身份，向副团长致以诚挚的感谢。或许我的态度代表不了什么，但，哪怕能让你稍微开心一点，我就把话说出来。”
艾德蒙特一时间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一种陌生的，与感激类同又更为复杂的情愫充斥着他。半晌，他实在不愿就此沉默，只得轻声道：“谢谢你。”
伊得露出笑，那笑容感染了艾德蒙特，让他也不自觉扯起嘴角。他们并肩立在这样清净的地方，不约而同地，谁都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不冷吗？”
伊得突然问起艾德蒙特。
“不……”
艾德蒙特刚想要回答，又一下子想到了什么，收了声。他侧身看见伊得又向他跨了半步，属于伊得的气息将他缠绕。
“副团长，在我身边可不用逞强啊……我希望，至少作为眷属，你能多依赖我一点。”伊得的吐息随着话语轻轻扑在艾德蒙特的脸上，勾起一丝痒意。
自心底倏然升起的热切，突破了矜持的桎梏，使艾德蒙特握住伊得的手，手指扣紧。
伊得将他拥揽入怀。夜风吹冷的皮肤接触到令他心安的温暖。
艾德蒙特觉得自己真的是醉了，意识都开始变得有些迷蒙，夜风带不走一丝脸上汇聚的热量。他想，这或许是个机会，能容许他变得不像是平时的他。
一些深埋于心的话，迫切地想挣出。他们的距离足够近，艾德蒙特开口只需轻轻呢喃。
“为什么……在你出现以后，我总是会轻易变得情绪化呢？”
这样的问题与其问伊得，更应该叩问内心。但艾德蒙特需要伊得的回答，需要他给予自己直面答案的勇气。关于两人的关系，或许是他倚靠伊得的时候太多了，也正因如此在他反倒不再忸怩于让伊得开解。
伊得轻轻拨开艾德蒙特的刘海，见那双低垂的眼倏地抬起，闪烁一抹被月色眷顾的光彩，随即又羞于直视地再次垂下。伊得发出一声闷闷的笑，“我想这就是真实的艾德蒙特。不用刻意迎合别人，不用强迫自己跟上变化的步调，也不用很快地直面内心……哪怕你对我，有时冷冰冰的，有时又变得暴躁，我也会很庆幸，我对你来说算特别的存在。”
艾德蒙特感觉自己脸上的热度更甚，他应当说出几句怒气冲冲的话去指责伊得自我意识过剩，但是连一句话乃至一个音节都说不出口。时间一点一滴流动，他失去了反驳的最佳时期，继而像是默认。抬眸，看见伊得脸上洋溢的笑，那点要熄灭的好胜心又死灰复燃。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到那里去的。”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太冷漠的话来，出口听着像嗔怪。
伊得环在艾德蒙特后背的手开始移动，手指梳进马尾，与发丝纠缠。一举一动强烈的存在感，让艾德蒙特产生了自己的头发里也分布了神经的错觉。
“我不清楚你的真实想法啊。你的话就像是经过了加密一样，好多语句都需要我解码。我是这么解出来的，当然我就这样认为咯。所以副团长，我的解答是正确的吗？”
艾德蒙特瞪住伊得，眼睛里满是对伊得的控诉。
他要被逼的无路可走了。
“没关系，我陪你等，等到你愿意亲口告诉我的那天。”
拦路的人却主动让步。
但是，突然闪现的一个念想，使艾德蒙特不再想继续维系，这不断退却才得以支撑的平静。
伊得将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好像这样亲近一下就已经别无所求了似的。艾德蒙特内心深处一直锁在匣子里的一些东西，就在此刻，经历过共鸣以后迸发，让他解脱了过强的自尊心长期以来的枷锁。
尽管他们还算不上是什么确定的关系，艾德蒙特产生出了与他一贯的坚利极不相符的愧疚。他好像大彻大悟，而后捶胸顿足。其实在他们之间的那杆秤，两边悬殊到他要再也压不下去了。
他说：“抬头。”声音透出一丝若有似无的蛊惑。
伊得抬头的时候，甚至没来得及看见艾德蒙特的表情，就感觉唇上微凉而柔软的触感，让他瞳孔微缩。他因眼前既成的事实神魂颠倒了一刻，随后转为主动，举步掠夺。
结束时，润湿的不只有艾德蒙特的唇，还有眼。他就用着那双带着雾气的眼看着伊得，让伊得感觉他们是相爱已久的情人。
艾德蒙特的声音沙哑又掩不住欲语还休的羞怯，“今晚，有时间吗？”
伊得在语义传递的一瞬间血液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