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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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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原神 枫原万叶 , , , , 流浪者
文集 枫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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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5-17 1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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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扇木门的门缝里依稀可见些扑朔迷离的光,苍蝇和蚊子醉酒一样弯弯绕绕地从里面飞出来,围着路灯打转。这间酒吧里满是劣质香烟和红酒的味道,混杂着肉类腐烂的气味。那年枫原万叶二十五岁,以不堪的方式同自己的初恋重逢。
“不好过吧,枫原先生。枫原家在这场政变中损失是不是很大?大到……长子都像个玩具似的在这里苟延残喘。”
枫原万叶卯足了劲朝他下身踹去,因为扯到未愈合的伤口他吃痛地闷哼一声,壮汉也向后踉跄了几步,庞大的身躯撞倒了酒架,玻璃破碎的声音吓醒了一旁的醉鬼。
男人刚稳住身形,抹了抹嘴角,冲向前几步抬手就朝万叶挥去,后者抹抹脸上的血,刚刚一脚他已精疲力尽,却还是压低重心,岔开脚稳住下盘,越过脏兮兮的额发便能看到那对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像受了伤的野狼,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随时准备着迎战——他知道再不能丢了家族的脸面。
没有人敢说话,空气就这样由欢乐到焦灼。最后是一个衣着随意的人打破了沉寂,幽暗的环境里只有他身上带着点点荧光。
“等等先生,请让我带他走吧。”
壮汉的忽然敛去暴戾,变得毕恭毕敬起来,像羔羊一样温顺,对说话的人似乎怀着一种发自心底的尊重:“原来是是斯卡拉大人,那么如您所愿。只是……为什么?”
“就当买我一个面子。”那人笑笑,解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枫原身上。
“斯卡拉大人,这不敢当……”
斯卡拉拽着万叶的手腕朝着木门的方向走,人群就像羔羊一样自动给他让路,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疑惑,却没有人再发问。
“今晚的酒水记我账上——包括碎掉的那些。”他摘下了礼帽朝人群挥手致意,随即牵着战利品的手消失在了微冷的夜风里。
斯卡拉姆齐的住所在靠近街道拐角的地方,附近有一株老梧桐,它所有的旧枝条都被临时政府砍掉,如今只剩下残株。不久后,这枝残株也会被锯掉,不过有一枝嫩芽从断面上长了出来,几叶椭圆形的新叶沾着点点露水。
“多谢……斯卡拉先生。”
“不习惯的话你可以继续叫我国崩。”国崩面无表情地处理着枫原身上的伤,从一旁的柜子里取来医用棉球替他消毒、上药,又熟练地缠上绷带。一切完毕后倒来一杯淡盐水推到他跟前,一切结束了才在对面摇晃的木椅上坐下。
“……”
“好久不见,枫原万叶。”
“是很久。”枫原万叶别过脸,拉了拉自己身上的外套。那是国崩之前给他披上的,不厚,材质也不是很好,但御寒足矣。
“没什么要说的?”
“没有。”
国崩满意地离开座位,食指划着桌面他绕着桌走到枫原万叶面前,视线黏在人身上一样观察着对方的表情,连嘴角微微抽动这一细节都未曾放过——在紧张。枫原万叶依旧歪着头不想看他,像在回避什么不堪的东西。
“很好。”国崩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他从兜里抽出一张纸币,两根手指夹着它,贴着万叶的喉结,顺着身体的曲线缓缓下移。纸张刮擦着万叶的皮肤持续向下,他喉结上下动了动,靠在椅背上昂着头不敢动弹,国崩有些冰冷的手指贴着他略微发烫的身体,拇指在绷带上画了个圈,最后把钱塞到了万叶的腰带里。如果不是他上身缠着绷带,这十块或许是塞在些更奇怪的位置。
国崩凑近了在万叶耳边吹一口气,压低了嗓子同他耳语:“十块钱,我买你一首歌的时间。剩下的,我按照市价的五倍给你。”
“在下不懂您的意思。”枫原万叶终于愿意与他对视。现在那双澄澈的蓝紫色眼瞳他怎么都看不透,像朦胧的月光,走不远也看不清。
“逃命不要钱么,想要钱就按我说的做。”国崩拍拍他的脸,“我每天会来给你换药,所以你机会多的是,不急这一两天。伯爵先生。”
“……你想听什么?”枫原万叶咬了咬牙,闷声问道。
“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给你弹什么,你就弹什么。”他指着房间角落的一架钢琴,那是这间简陋屋子里最昂贵的陈设,主人时常打理自然是干净如新,只是琴看着上了年纪,不知道音还准不准。
枫原万叶在琴凳上坐下,掀开琴盖的时候他那双受了伤的手还在颤抖。
斯卡拉姆齐就站在阴影里,抱着双臂一言不发,他没有抽烟的习惯,就缄默着看着万叶在月光下弹琴。琴音不准,他不会调试,枫原万叶按下第一个琴键的时候手微微颤了下,抬起目光犹疑地望了一眼买家,见人没有反应,他便继续弹了下去。
是一首变了调的乡村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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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开始的时候,杨柳的颜色还没有那么暗。
国崩刚参加了村子里的葬礼,死者是位虔诚的老人,他日日对着圣像祷告。有人说:“神明会保佑他虔诚的信徒。”
之前也有人和国崩说,人死后灵魂就会出窍,干净的人拥有干净的灵魂,干净的灵魂可以上天堂。国崩就问:“那不干净的怎么办呢?”那人笑笑,似乎不想告诉这天真的孩子真相,他说:“我们的国崩是个乖孩子,他的灵魂一定是干净的。”那时候国崩还小,还是被抱在膝盖上听故事的年纪。
然而从那时起他就决定一直当个干净的人。
国崩会在周末的时候乘着马车进城卖唱,这是他谋生的方式之一,总不能一直靠村里的人抚养吧,他们的生活压力也很大。
“先生,可以点歌吗?”
“当然,您想听什么?”国崩抽回思绪,抬头望着来人。
“《少女的祈祷》吧,这个可以吗?”
这是枫原万叶第一次遇到国崩。一个外出旅行的贵族小少爷遇到了一个卖艺为生的小音乐家。他在街角的十字路口那摆了一个小摊,打开的吉他包被他摆在身前,里面零零散散地东西应该就是他一天的收获,糖果、零食,以及大大小小的零钱。国崩就坐在礼品店橱窗的窗沿上,抱着他的吉他,弹着一首老歌。
枫原万叶对音乐比较感兴趣,他就花了十块钱在国崩这里点了一首歌,这曲子讲的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爱情的美好愿景,祈祷未来的生活能够甜甜蜜蜜。枫原万叶只在书上读到过爱情,实打实的恋爱还从未有过,他追求书里写的纯净圣洁如水晶搬的爱情,也曾像曲子里的少女那样期待爱情的莅临,对贵族的那些苟且之事更是嗤之以鼻。
这位小少年就不一样了,他看着和万叶一般大,对曲子的诠释却比枫原家御用的乐师有过之而无不及,后者讲的是贵族间的门当户对,前者讲的是普通人的柴米油盐,是万叶没尝过的,普通人的烟火气。
他忽然就觉得这微不足道的十块钱花的挺值。
一曲罢了,国崩放下吉他,从要带上解下一个打着补丁的小布袋,他把那张崭新的纸币收进布口袋里,万叶瞥见里面零零散散地有几张毛票,和大大小小的硬币。这张十元竟是里面面额最大的。
国崩暗叫不好,这十块钱他找不开……
“您还想听些别的什么吗?这钱我找不开……”
枫原万叶有些惊讶,对比那些贵族的挥金如土,他感叹如此精湛的技术,一首歌的价钱还不到十块么?
“都好,你弹吧,我听着。”他拉过小凳子在国崩身边坐下,少年思索一番,调整了位置,轻轻扫了扫弦,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了他的演奏。枫原万叶就靠着墙惬意地听着,用手枕着脑袋,安静地看国崩弹琴。
国崩生得一副好皮相,眼睛水灵灵的,睫毛也长,微微地颤抖着,视线顺着他高挺的鼻梁向下,就落在了两瓣略微发白的薄唇上。他皮肤白暂,却不像名门小姐们那样粉嫩,像营养不良,有点病态,正在拨弦的手也是一样,骨节分明,纤细修长,但皮肤质感很差,就像手背因为气候干燥又缺乏保养而龟裂。这样一双手放钢琴老师那里可是要打骂国崩家里人没眼力见的。
万叶是武人世家,他家的爵位是马背上得来的,他天天练刀手上尽是厚厚的茧子,却也比不上国崩的叫人惊心。
“你会弹钢琴么?”
“会。但是钢琴太大了,没法带出来。”
“这个好解决,我跟你回去,你可以再弹几首给我听么?”
国崩看上去有些为难。他上下打量着枫原万叶,这人衣着华丽,内搭都是那种上好的布料,普通人奋斗一辈子都望尘莫及,更何况他腰间的佩刀,上面枫原家的家徽都把这人的身份扣在他脸上了,对于这些暴脾气的贵族,如果万叶在他的陋居出了点什么闪失,他头也别想要了。
“我的安全我可以自己负责,阁下大可放心。”枫原万叶说,“我会按照市价的五倍向您支付酬劳,还请您答应我的请求。”
五倍……他说的是乐师酬劳的五倍么?那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国崩咽了咽唾沫,他还真不理解有钱人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荒诞,可这人又是为了什么要听他一届无名之辈的曲子啊?吃惯了荤菜想来尝尝素的?是那些专用乐师满足不了他们了么?
国崩犹豫了一路,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已经领着万叶回了家,站在那架老旧的钢琴边他第一次感到紧张,有些无所适从的意味在。他咽了咽唾沫,终于下定决心在琴凳上坐下,抬头问道:“您想听什么?”
“《月光曲》,可以吗?”枫原万叶倚在墙角,抱着双手等小音乐家开始演奏。
他脖颈地曲线如天鹅一样流畅,窗外撞进来的阳光同阴影一齐在国崩的脸上割裂,把本就分明的五官勾勒的更加立体。漂亮的人枫原万叶见得多了去,可看到这一幕他还是惊讶于国崩的那双眼睛,像茶水一样干净澄澈。掀开琴盖的一刻他整个人的气质就变了,枫原万叶感慨从畏畏缩缩的丑小鸭到高傲的白天鹅他竟切换得如此自如。
国崩的手落到琴上就像蝴蝶停在花上,他酝酿着情感,等着为自己唯一的听众描绘月华如霜的景致。
哪怕是在骄阳似火的午后,他也看到了月亮从平静的海面上缓缓升起。
枫原万叶很满意这场表演。以至于最后一个音符在鸟儿扑腾翅膀的声音里缓缓落下的时候他都没反应过来,只是望着窗外摇曳的梧桐树影发呆。
“先生……?”
“真是不错的表演。”他回过神来用标准的姿势鼓了鼓掌,朝着钢琴的方向走去,问国崩愿不愿意教他弹琴。
“我没什么可教您的。”国崩说,“比我优秀的琴师您应该见过很多。”
枫原万叶在他身边坐下,垂着眼帘,用食指扫过自己身前的每一个白健。这是架老钢琴了,踏板和按键都老得不成样子,也亏国崩能那么流畅地弹完整首曲子。
“我家里是不让学音乐的。”万叶说,“枫原家是武人世家,音乐于我们而言并不重要,极致的武艺才是我们毕生所求。因而我并没有机会接触这些乐器,只能在舞会上悄悄地了解一点。”
“看来贵族也不是绝对的自由自在。”
“对,所以您能答应我的不情之请么?”
国崩抬眼看看这位贵族,还是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多少时间弹琴,平时还要去田里帮忙。”
枫原万叶也坚持着:“我可以等您回来,您有时间再教我也行。”
“……我这里的条件可没那么好。”
“只要您愿意教。”
是,国崩就这样收了一个贵族徒弟。枫原万叶同家里写了封信就在这穷地方一住就是三个月,他也不吃闲饭,先前和女仆学过的厨艺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就和隔壁老人学着摘野菜,每天就做好了饭菜等着老师回来吃。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万叶手艺也比不上什么大厨,有时候菜都炒糊了,国崩也吃得毫不犹豫,他像没味觉一样,万叶愧疚得不行,琢磨做菜的精髓琢磨了好几天。
“味道还好吗?”
“没想到你还会做饭。”
“把食物烧得好吃也是对食材的尊重。”
“嘴贫。”
国崩也是个好老师,一有时间就教万叶弹琴,从最基本的指法开始,循序渐进,算是把毕生所学都要搭上了。武人比较直来直往,他不懂得要怎样发力才能让琴声听得稍微干净利落点,不拖泥带水,或者像石头一样掷地有声毫无感情,只知道那个琴键是那个音,按下去、连起来就是一首曲子。气的国崩是没少打他手。
这位老师平日里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的,仿佛是镌刻在下层人民血脉里的、对贵族的敬畏,只有在涉及音乐领域的时候,国崩才会对他严厉得多,像一个真正的老师一样一阵见血地指出哪里不对,哪里又错了,骂他笨——连枫原家的家庭教师都不敢骂的词枫原万叶是在国崩口里听到了。
听着好新奇,能不能再来几遍……他被骂的一愣,然后这想法从心底油然而生,不知不觉地就说出口了。国崩看神经病一样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
“咳咳,还从没人这样骂过我。”万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今天有了。”国崩抓着他的手放到琴键上,“多来几遍,直到你会为止。”
金色的公鸡高声地打鸣,把两个小孩从梦里唤醒。国崩一向睡得浅,他先一步从枫原万叶的怀里钻出来去洗漱,顺便准备早餐。为难他一个金枝玉叶的人同自己吃了半个月的粗食,人都瘦了一大圈,皮肤质量也不同往日的好。
他先到鸡舍那撒了一把饲料到地上,母鸡便带着她的孩子们咯咯地去啄,有两个找不着北的小笨蛋围着国崩的脚转悠,他就把两个孩子托起来,送到粮食边去,又直起身看着他们一家其乐融融。阳光穿过鸡舍的缝落到地上,光线里跳动着银色的灰尘,和那些金灿灿的小鸡一起构成一幅漂亮的油画,像童话故事一样。小老鼠也在柴堆上吱吱地叫,翅膀上有着黑点的红甲虫到处飞舞。
万叶醒了就会来找他,两个人就一起爬到屋顶上,张望那些半梦半醒的动物,还有刚睡醒的村庄,把黑面包干杯似的一碰,就着水在日出的美景里结束一顿早餐。
一开始只是单纯的教弹琴,后来枫原万叶这闲不住的主儿也就跟着国崩去田里忙活了。不过他自然是帮不上什么忙,就坐在苹果树下看着和他一样年纪的少年用那双适合弹琴的手挥舞着镰刀,挽着裤脚在泥地里除草。
田野里一丝声音都没有就像烈日下一点云彩都没有,一切都像死去了,只有在天际的深处有一只乌鸦发出刺耳的鸣叫,箭一样地扎向大地。高耸这的橡树也像位漫无目的的旅人,耀眼的阳光点燃万叶头上美丽如画的树叶,为他投下昏如黑夜的、斑驳的影子,只有在风吹动的时候才闪现出金黄色的斑纹来。
“小子,你是国崩的朋友?”骑在牛背上的老头在枫原万叶身边停下,他叼着一根草看着到是神采奕奕,牛慢慢悠悠地晃着尾巴驱赶牛蝇,时不时哞两声,用不屑地眼光看看枫原万叶,
“嗯,算是。”万叶坐正了身子,“先生好。”
“小闷豆有朋友喽,真好。”老头干扁的嘴唇蠕动着,他像在回忆些什么,“那小孩什么都好,就是性格太闷,他母亲走后就这样了,那女人,也是心狠。”
“他父亲呢?”
“早死了,他也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里的人都上了年纪,他也乖,大家都挺喜欢他,只是没同龄人和他做朋友,那些年轻人的东西我们老家伙又不懂。”老头摇晃着脑袋,从褴褛的衣袋里取出一个眼角挂着一滴泪的小娃娃,“喏,我要是把这个当礼物送他,你说你们这个年纪的人会喜欢吗?”
枫原万叶恭敬地接过看了看,这娃娃称不上是什么好货,针脚比荒地上的草还要稀疏,棉花塞得也不紧实,白白的棉絮小虫子一样从线里钻出来,这东西,别说同龄人,送给他家的下人对方都不一定会要。老头很期待他的答复,那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期待的神采,万叶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把娃娃递了回去,同他说这是份很好的礼物。
老头乐得直往后仰,摸着胡子笑着,脸上的沟壑挤到一起,看着有些渗人。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谢谢你,小子。”老头小心翼翼地把玩偶收进怀里,骑着牛又慢悠悠地晃着走了,他唱着:“我收我的谷,可是挨了别人的揍……”
枫原万叶目送他离开,看着老人在经过田地的时候又停了下来,国崩就直起腰和他说话。少年叉着腰站在地里,老头盘着腿坐在牛上,万叶听不见他们在聊什么,但是国崩他在笑,精致的脸上除了污泥就是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老头把那个娃娃送给他,国崩赶忙把手往衣服上抹了抹,兴高采烈地把他塞到了怀里,让他陪自己工作。
老头不懂年轻人的喜好,也不懂什么名牌,这爱虽然笨拙,却也十分质朴。枫原万叶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把手枕在脑后,饶有趣味地看着爷孙俩的一举一动。
傍晚回去的时候国崩一路上都哼着小曲,他像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一样,小跳着向前,拎着自己的鞋子在乡间的小路上奔跑,一直到河流的下游,离他家有几十米的地方才停下来,清洗自己脸上和身上的污泥。
虽是下游,河水却还是十分清澈,他洗了把脸看着自己的倒影,招呼着枫原万叶来看,骗他说这里有小鱼。
“哪呢?”
“这里。”国崩把水一掀,泼到了万叶的脸上,给他吓了一跳。
显然还没有人和小贵族开过这种玩笑,万叶跌坐在地上也不知如何是好。国崩看着他呆呆的样子一愣,猛然记起对方是高高在上的贵族,自己怎么一开心过头就忘了呢?万叶抹了把脸上的水,用同样的方式反击到,国崩也被吓得跌坐在地上,两人四目相对,沉默着又同时笑出声来,开始打一场似乎没有尽头的水仗。
“我还是第一次和人一起玩水。”
“你们城里没有河?”
“有,但是很脏,家里人也不允许我玩。”万叶摇摇头,“等等,你要干什么?”
两人消停了没一会儿国崩就开始脱衣服,外套、里衣还有裤子他给脱了个干净,好像枫原万叶不在旁边似的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河里。,用河水清洗着自己身上未净的污泥。
“还能干什么,难道跳河么?”
“在……在这里?”
“我有的你都有,有什么好担心的。”国崩不满道,他仿佛经常这样做,在河里像鱼一样地游来游去,有时一头扎进水里又像小鸭子一样钻出来,水没过他的脖子,就一颗头露出水面,“而且这样你都看得清楚?”
枫原万叶还是第一次见这么不拘小节的人,可能是被太阳晒久了,他的脸直红到耳尖,和天边的晚霞一个颜色。
国崩从河底摸了块石头,随手朝河面一丢,它就小跳着跑远了,像小精灵一样,他神气十足地问岸上的枫原万叶:“想学吗?我教你。”
枫原万叶还没回过神,显然没听到他说什么,“啊”了一声,然后接收了国崩的一个白眼。
“想学吹叶子吗?”
“那东西要怎么吹。”
国崩游到对岸,从垂下来的树枝上摘下一片叶子,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后说了句马马虎虎就把它放到有些发白的嘴唇边吹了起来,短短的几个音符让万叶还是吃了一惊。
“这叶子太薄了,不适合。”国崩丢掉破了的树叶,又回头看看枫原万叶的表情,“想学吗?”
枫原万叶点点头,很认真地道:“想学。”
“明天还去除草吗?”
“不去了,明天去放羊。”国崩躺在床上,摇着一把大蒲扇,“那田不是我的,只是帮老头打理一下。”
“羊呢?”
“羊也不是我的,人家没时间拜托我帮个忙,闲着也是闲着。”
“那你有什么?”
国崩很认真地看着他:“屋子里的东西。”他伸出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最后指向了枫原万叶——他的学生。今天下午打的一场水仗算是打破了两个人的隔阂,或者说国崩单方面打开了隔板,把他一直拒之门外的枫原万叶放了进来。
本想着贵族都是些暴戾无礼的家伙,没想到还有枫原万叶这样的奇葩存在,原来贵族小孩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和他一样有鼻子有眼,喜欢打水仗。
枫原万叶环视四周,一张床和一张起了毛边的凉席,一张两把椅子,还有一架钢琴一把吉他……
国崩几乎一无所有,还真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街上卖艺就是他的生活来源,也难怪找不开枫原万叶的十块钱。
“他们把我养大,我帮他们做点事也是应该的。”国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钢琴是父亲的遗物,那把二手吉他也是他们送我的,村子里的人都不富裕,老人家也不懂什么好坏,知道我喜欢他们就筹了钱送我。那是我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他望着布满蛛网的屋顶,不一会儿又侧过身问平躺着的枫原万叶:“你的十块钱我还是找不开,你还想听什么?”
枫原万叶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愣,他多多少少已经点了五首曲子了,国崩的劳动力到底有多廉价?
“到底多少钱可以在你这里点一首曲子?”
国崩也被他问愣了,他单觉得十块是个不小的数目,但第一次有人找他点歌他还真不知道要多少钱一首。两块太贵,五毛太少,一块看起来刚刚好。
“一块?”
“那我的学费要怎么交?”
“二十?”
这人好像没什么金钱观念,二十块甚至不到一位贵族钢琴教师工资的零头。
“我没带这么多,要不到时候你和我回去几天,我再给你?”枫原万叶说。他是真没带这么多零钱,包里大把大把的整钱拿出来又要给国崩吓一跳,又愧疚地想做更多事来弥补自己心理上的空缺,总觉得吃了人的白食不好,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别人。
国崩接下了这份邀请,就当是出去玩,也没什么不可。
“小闷豆,小闷豆你睡了吗?”老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哐哐地敲着门,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国崩翻身下床,利索地给他开了门,枫原万叶也从床上起身,看着一老一少在门口聊天。
“这是给你炒的豆子,没事来两颗,就当零食了啊。”老头把一袋黄豆塞到了国崩怀里,“这是给你做的糖,咱没尝过味道,你吃吃看,不好吃就别吃了。”
“好。”
老头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枫原万叶还是听得很清楚。老头问国崩:“那是你朋友还是男朋友?我们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但是要……”
“我们只是朋友!”国崩赶忙解释道。
枫原万叶看着他的反应乐了,饶有兴趣地看着国崩手足无措的模样。
“注意安全。”老头还是把话说完了,像是没听见一样,“记得和他分享啊!”他摸了摸国崩油光水滑的小脑袋,同他道了晚安后拄着拐杖走了。
也是个温柔的人,让万叶想起了他的某位远亲。国崩把东西收好又躺回床上的时候,他就侧过身面对他,国崩也舒服地把两条腿搭到他身上,两个人就保持着这怪异的姿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国崩,你要不要把手放下去,有点痒……”
“你还怕痒?”他一听可来了劲,几乎是要弹起来,一不小心踹到了万叶的肩膀。训练有素的小贵族下意识捉住他的脚腕顺手一拉,国崩又栽在床上,不服气地去拉万叶的腿,两个人手牵着手腿扣着腿谁也不让谁,僵持不下,直到万叶无可奈何地挠挠国崩的脚踝,那人紧绷的身子一软才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松了手。
万叶赶忙把他从床边拉了回来,国崩一闲着就又伸手想去挠他痒痒。哪能让他得逞,万叶捉住那两只不安分的手向前一推把他们摁在国崩头顶,动作行云流水,少年挣了挣发现无济于事,也只好作罢。
“快睡了。”枫原万叶刚想庆幸这小孩总算不闹腾了,准备躺下休息,国崩又环上了他的腰,八爪鱼一样黏在他身上。他是舒服了,习惯一个人睡的枫原万叶可不怎么自在,国崩那颗平稳跳动的心脏一下又一下地点着他的后背,明明才洗过澡,此刻枫原万叶身体又变得黏黏糊糊的,呼吸节奏都乱掉了。
“我们明天进城,可以么?”
“可以,我明天去和老爷爷说,免得他们看我不见了担心。”国崩说,“睡了,晚安。”
“晚安。”
2
国崩是第一次进这些上层人士住的地方,和贫民区那些阴暗破败的地方不同,这儿的一切干净大气得多。蛛网一样交错的街道尽头是一座白色的大教堂,有鸽子在天空中飞来飞去,盘旋在十字架周围,或停在教堂边的树上。
白桦叶的影子落在地上画出斑驳陆离的图案,这图案中又长着一些小草、白色的教堂在阳光的映射下像一个雪堆,直耸天空,银色的十字架在静止不动的云彩中也闪着光,仿佛融化了似的。
国崩像钻出下水道的小老鼠一样从马车车窗里探出头,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那教堂,那宗教圣地就这样沐浴在太阳的光辉中,那么美丽那么神圣。他望着塔顶的钟楼,他想年迈的敲钟人是不是正懒洋洋地坐在大钟旁边,一到点就拉动绳子,绳子就会触动房顶的洋铁片,发出如泣如诉的哗啦声,然后,整座城就会响起大钟雄浑的声音,悲凉且冗长。
“好漂亮。”他不由得感叹道。
枫原万叶牵着他的另一只手,也撑着脑袋看着窗外熟悉的景物不断后退。烦闷的醉鬼从小窗里探出鸡窝般的头同他对视,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便啐了一口唾沫重重地关上了窗。鞋匠的房东是某位贵族家的女仆,尖鼻子宛如一只鸟,她丈夫本人则是一只肥得出油的公鸡。早上天清气朗,他却十分想远离这个地方,回到乡间小屋去,担心城里人会把这完美的一天给糟踏掉。
这人世间的事就像蕾丝花边一样,在织它的人还好巧不巧是个瞎了眼的老人家,因而越织越乱。
“我需要做什么吗?”国崩有些担忧地拉拉万叶的衣角,“一会儿进了你家。”
“自然点就好,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万叶同他笑笑,捏了捏国崩的手以示宽慰,“不用紧张。”
枫原家的宅邸比国崩想象的大得多,家里的人也比他想象的多得多。武人嘛,一个比一个地看着严肃、不苟言笑,枫原家主不像万叶那样看起来温柔体贴,他面部线条僵硬得多,嘴角也是抿得死死的,沉这一张脸盯着自己的长子。
“回来了。”
“是,父亲,旅途一结束就回来了。”万叶回答道,“这是我旅途中结识的朋友,国崩。我想邀请他在这玩两天。”
第一次进大户人家的小孩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紧张,能表现得自然一点,可僵硬的肩膀还是出卖了他。万叶也察觉到了什么,自然地揽过他的肩同家里人介绍着,国崩也会意,按照万叶教的礼仪同长辈致意。
家主和妻子对望了一眼,自家孩子什么脾性他们再清楚不过,挥挥手便差人理了客房安排国崩就在那里歇息,其余的一切听由枫原万叶安排。
然而国崩住不惯这种大房子,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装饰得那样华丽那样整洁,什么水晶吊灯什么银制餐具,卧室里还有从遥远的东方送来的青花瓷,里面是新鲜的、含苞待放的玫瑰,还有厚实的被褥,天鹅绒的枕头,那些他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在万叶的家里统统见着了。躺在床上睁眼就是些布满宗教色彩的壁画,国崩不信教不信神,他不知道上面画了些什么,只知道这一定造价不菲。等灯一灭一切都归于黑暗里,屋子里华而不实的一切没有一点生气,总让他觉得不安,陈设远不如自己破烂的小屋令人快慰。
大户人家连洗澡都要人服侍安排,只是服侍他的人是大少爷枫原万叶,那人和女仆交涉良久才成功地把她们支开,两个人就在浴室里四目相对,倒不是说含羞,国崩只是有些不适应这里的环境,如果真的由女仆服侍他洗澡还不如找个地洞钻进去跑了算了。
“不习惯?”
“嗯……”他如实回答道。
枫原万叶裹着浴袍看国崩被自己泡在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垂着眼帘看自己的脚趾发呆。他忽然抬手拉住万叶的衣角,后者也不辜负他的期待,牵着那只湿淋淋的手问怎么了。
“想弹琴。”
“好,我们一会儿就去。”
摸到琴的一刻国崩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下来,枫原万叶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手指在黑白的琴键上跳动,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高兴,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也不知道。微风掠过少年深蓝色的发丝也拨动人的心弦,他鬼使神差地凑近国崩的脸亲了一口,只是简单的试探,可能是刚洗完澡的缘故,国崩身上也是香香的,体温也还比较高,那人明显被吓了一跳,肩抖了一下,手上的节拍也乱掉了。他不敢回头去看枫原万叶,因而后者就更放肆地在他耳边吹了口气,他轻声说:
“我喜欢你。”
没有人教过国崩要怎么回应一份喜欢,他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手垂在琴键上,手指颤抖着迟迟不敢落下,半晌才点点头,接下了这份邀请。
可能亚当和夏娃初次偷尝禁果应该也是一样的心情,紧张中带着一丝甜蜜。酒心巧克力在二人的唇齿间融化,唱片机里飘出的歌谣像山涧流水一样缓缓流动着,让情意缓缓荡漾开来。国崩闻着万叶身上淡淡的香味,甜甜地,却不腻,这气味在他们偷偷在角落接吻的时候甚至沾到了国崩的衣服上。
他们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只有枫原万叶稍微在话本上了解过一点或瞥见过些许画面,他拙劣地模仿着画面上的人,国崩也跟着本能去应和他,两个人像舞台上的滑稽剧演员,红着脸四目相对也不知道干些什么。
万叶学着吻他,像品一份精致的甜点,勾着他的腿留下吻痕,用拇指在上面画了个圈。
“你干什么?”
“怎么了?”
“有点痒。”
万叶轻轻笑了笑:“一会儿痛的话就告诉我,这种事上我没什么经验。”
“啧。”国崩一脚踹开了要压上来的人,有些期待也有些害怕。
“没关系,不懂的我会问你。”万叶捉住他的脚腕,“直到我会为止。”
……那是他们懵懵懂懂的初次。与后来的干柴烈火大相径庭。
枫原万叶从回忆里抽回思绪,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国崩已然在自己跟前喘着粗气,嘴角的红痕是自己咬出来的,还残留着点点淡红色的血。
这一吻吻得绵长,却比曾经的要猛烈的多,像野兽撕咬猎物一样鲜血弥漫,他是在报复么,报复这个救了他一命的“恩人”?枫原万叶不清楚,他压着一股无名的怒火再度咬上对方的唇,在木质的地板上和人接吻,十指相扣却不带一点感情。国崩也只是眯着眼饶有趣味地看他怒不可遏的模样,不给予丝毫的回应就是对这位落魄贵族最大的讽刺,他一声不吭,安静得像一个洋娃娃,任由枫原万叶摆弄。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枫原万叶双手撑着地板,和国崩鼻尖对着鼻尖。
他抬手勾开枫原万叶的衣领,动作慢得像悄然绽放的蔷薇:“做不得错,枫原万叶。至少你还活着,甚至还能见到我。”枫原万叶的胸腔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国崩冰冷的手指时不时会碰到他的皮肤,电流就从那里开始涌向四肢百骸,在心脏那里激起层层涟漪,他更想把眼前的人拆吞入腹。
“该说什么呢?不愧是训练有素的武士,身体恢复都比一般人要快。”解完扣子他又抬手褪去那件衬衫,用手指划过枫原万叶身上新生的肉芽,“一个星期不到就来找我讨债了。”
“在下不懂斯卡拉先生的意思。”
“不懂?”国崩猛地凑近,环着枫原万叶的脖颈挂在他身上,两个人的心脏指尖就隔着两层薄薄的肌肉,每一次跳动都会撞在一起,“那我给你描述一下我是如何杀死你敬仰的‘将军’的。”
“左不过一年。”
国崩扬了扬眉梢,转而笑道:“一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枫原家也在这场战争中没落了不是么?”
万叶拖着他的背把人从地上勾起来,语调极轻极柔,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是的。就在今天,我的父亲和伯伯在广场上被斩首示众,旁系支系逃的逃,散的散,如今只剩下我一个。”
“那我们看看,枫原家的独苗在做什么?”
枫原万叶垂了垂眼帘,国崩试图从他那张姣好的脸上瞅出半点郁闷、愤怒,或者悲伤的神色来,可是这人淡淡的,好像什么情绪都没有,恍若假人。
他们再度拥吻,树根一样往泥土深处探去,摸索着对方的底线。
不解与不甘的味道尝起来是苦的,带着点血的腥味。
国崩到底是如何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斯卡拉姆齐的。要知道一张白纸到色彩艳丽的油画或许要经过上百次的修改润色,枫原万叶犹疑他这样骄傲的人是否也会像旁人在别人那里求饶,低声下气地去寻找半点生的可能性?那张好看的脸,那双一碧如洗的眼睛是否也会露出他未曾见过的、谄媚的表情?枫原万叶都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也许从前这时候他会抹掉国崩脸上的生理盐水,但现在他只是紧握着对方的手,看着国崩哭笑不得的表情不知所措。
——生气?可能是因为国崩所在的临时政府杀死了自己最亲近的人,连带着自己最尊敬的将军也死在自己最爱的人手下。所以枫原万叶无疑是讨厌国崩的,而最讨厌的人就在眼前自己却还在和他苟且,再加上之前逃跑时的无助,所有的情绪洪水一样决堤,冲刷着枫原万叶所剩不多的理性。
“你这是什么眼神,枫原万叶。”国崩问道,“你是在怜悯我?”
“在下只是在怜悯自己。”枫原万叶换了个姿势,把国崩抱在怀里,挑起少年的下巴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像品尝甜点一样食髓知味。
“怜悯自己,哈,怜悯你回不去的贵族生涯?”
“那我现在说我喜欢你,你信不信?”
枫原万叶抬手拨开国崩黏在脸上的额发,用十分轻柔的语气回答道:“不信。”
4
从很久以前开始,国崩就不喜欢宴会那种喧闹的环境。
和枫原万叶确认关系后虽然没有明说,但枫原家主似乎看明白了什么,觉得带他来参加远亲的聚会也是理所应当。他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虚伪的嘴脸,觥筹交错间的附和,有些上流人士明明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却还要装得满腹经纶,推杯换盏间的谄媚令人作呕。
诚然,丹羽家的宅邸是很漂亮的,奢华程度也不比本家枫原的差多少,只是这些金碧辉煌的东西国崩看腻了,怎么着都没有乡下陋室来得亲切自然。东西很好吃也不假,可这时间段村子里的麦子也要熟了,交不上税可有他们好果子吃的。
国崩就缩大厅在角落,悄悄地听着乐队演奏,指节轻叩桌面打着节奏,他的杯子已经空了,却不敢找服务生要一杯新的。他有些想家,目光就四处游移,最后落到了一个落单的男人身上,万叶称呼他为“久秀先生”,只是还没来得及介绍万叶就被枫原家主叫走了。现在那人挥挥手招呼他过去,国崩眨眨眼不懂他要做什么,但这无聊的地方他是一秒也待不下去了,万叶被叫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闲着也是闲着,对方也不像什么坏人,索性跳下高脚凳,穿过人群朝他走去。
久秀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肩上,只穿一件衬衫闯进夜风里对身形有些单薄的小孩来说总是不好的,他们一路走一路聊,穿过寂静的花园。
“看得出来你不喜欢那。”久秀说,国崩也没怎么犹豫,轻轻点了点头,“万叶也不喜欢这种场合,太过功利和虚伪,确实无聊,更何况是小孩子。”
“我已经16岁了。”国崩争辩道。久秀和别人不同,他不揣什么贵族架子,看之前万叶的表情对这家伙的评价似乎也不低,总之他感觉久秀是个不错的人。
“哦,是小大人了啊。这是我的疏忽,抱歉抱歉。”
“我们去哪?”
“到了。”
“打铁?你们贵族也干这事儿?”
久秀连忙把食指贴在唇上示意他收声:“嘘——这是我们俩间的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
“万叶也不行么?”
他摸摸国崩的脑袋:“那就是我们三个人间的秘密。”
国崩披着他的外套坐在堆铁块的箱子上,看着男人旁若无人地把铅丝融化,给铜丝加热,然后用一把有着漂亮锤柄的小锤子敲打着烧红了的金属,再用锉刀、砂纸和其他的器具加工,其中有样细的像头发丝一样的工具让国崩印象深刻。久秀把所有的东西都在那架精确的铜天平上称量过,再将各种液体混合,倒进一个白杯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漂亮的小玩意儿就出现在了他手里,送到了国崩面前。
“给我的?”少年捧着它,眼睛亮晶晶的,眼里满是欢喜,像天上的星星,“偷用东西,家主不会生气吗?”
久秀笑笑在他身边坐下:“不会。”
“九条家主脾气就不好,这东西我不能要,你被家主骂了就不好了。”
“但这里是丹羽家,我觉得丹羽家主人还不错。
“万叶也说他人不错。”国崩思索一会儿,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久秀先生的全名——丹羽久秀。这是他唯一认识的一位“丹羽”,其他人见过却不认得名字,万叶也来不及介绍。
“所以你就收着。”他说,“希望这东西能保护你。”
“就凭这个托着十字架的狐狸?”国崩摇摇头,“我不信。”
“为什么?”
“我们村子里有人天天拿着十字架祈祷,可是他还是走了。”国崩说,“神没有保护他的信徒。”
“但是人总要走的。”
“那十字架又要怎么保护我呢?”
丹羽轻声笑了出来,这声音让国崩感到惬意。他又像给小猫挠痒一样挠了挠国崩的下巴:“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但是这东西我也给万叶做了一个,你俩这是一对。”
国崩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不善于接受别人的好意:“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想不想听曲子?我可以为你演奏一曲。”
丹羽有些好笑地看着这孩子执着的眼神,搓搓他的脑袋婉拒了小孩的建议,又说道:“我的那位远亲很喜欢你,你帮我照顾好他就行了。”
“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国崩说,“这不算我为你做的事。”
“那我想想,你能为我做什么呢……”
“既然没想好,那我就欠你一个愿望。”
“还有这说法。”
“当然。什么时候你想好了就跟我说。”国崩跳下箱子,“这东西我会好好收着,但只是因为是你送的我才收着,不是因为我信神。”
“好好好,听你的。”
后来国崩才知道那个拽着他去打铁的男人丹羽久秀就是丹羽家的家主,他怀里那和万叶一对的狐狸挂件似乎在发烫,灼烧着他的皮肤,烫穿他一整颗心脏。
所有人都知道“斯卡拉姆齐”是失去所有后才成为斯卡拉姆齐的,但鲜有人知道他来自何方、要到哪去。知道的人说他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勇毅与智谋,不知道的,说他是位年迈的老人,活了百年的巫师。
国崩平静的生活被一场下层人民的暴动终结,夏末初秋,从人群攻占某座著名的监狱起。那时候他还和万叶在枫原家里呆着,穿着上等的衣服,演奏着上等的歌曲,过着本不属于他的生活,殊不知外面已然变了天。
他照旧会在街角卖唱,但今时不同往日,国崩的衣着昭示着他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少年瘦小,瞧着干净纯粹,一副涉世未深的样子,被暴戾的、饱受压迫的人列为针对对象毫不奇怪。
打不过就跑是人之常情,但是国崩不认得这里的路,钻进了巷子里,当了一次困兽。他是第一次感到无助,也是第一次感到恐惧。
——他从前被保护得太好了。
枫原家和丹羽家接到王室的命令是在早上,枫原万叶和父亲领着军队出门镇压叛乱的时候国崩已经出门很久了。军令难违他没有时间在茫茫人海中搜寻那一个瘦小的影子,所以万叶拜托,拜托九条裟罗和丹羽久秀如果看到了国崩,就帮忙送他回去,回枫原家,至少那样要安全些。
丹羽久秀始终要年长得多,看事情也要周全些。他并不认为国崩留在城里是明智的决策,不管万叶藏着怎么样的私心,在保证人身安全的情况下他都不会同意让国崩回到枫原家去。
“你护着他我不反对。”丹羽家主说到,“但不代表别人也不反对,万叶。你能每时每刻护着他么?保证他的安全?”
想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下层人对贵族来说太简单了。枫原万叶带着国崩参加各种宴会已经招来了很多不友善的目光,他们不会针对枫原家的少爷但不代表不会针对国崩,所以国崩向来不喜欢吵闹的宴会,那些目光,藏在伪善面具后的虚情假意叫人作呕。
酒里有什么,蛋糕里有什么,枫原万叶不在的时候那些人要带国崩去哪?他不知道,出于本能地感到害怕,想要逃走。
枫原万叶咽了咽唾沫,没办法他也没得选。跑吧,希望国崩跑得远远的,回到他该去的地方。下午四点,丹羽家的下属在巷子的垃圾堆里找到了家主要找的人,少年伤得不算重,估计猜这家伙只是给贵族打工的仆人,和他们一样是个可怜蛋。但可不可怜从来不是施暴者要考虑的东西,他们只需要一个宣泄的窗口,可以是玻璃,可以是物品,当然也可以是与他们毫无关系的人。
“丹羽大人,人找到了。”
“嗯,送回去了么?”
“差人去准备了。”
丹羽久秀摸摸万叶的脑袋,轻轻舒出一口气,柔声道:“事情解决了,你安心了么?”
枫原万叶迟疑半晌,头疼得不行,他不记得国崩有提过“朋友”这事儿,但还是点了点头:“劳烦阁下过几天送些药品过去,还有医生,我想他需要医生。”
“放心,我会安排好的。”丹羽说,“我会你父亲说,请他不责罚你。”
“是我让家族蒙羞,自然要承担后果。”万叶说,“但多谢久秀先生。”
“不讨厌他么?”丹羽久秀扬了扬眉。
枫原万叶别过脸去,他垂着眼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深秋的傍晚和谐而静谧,但终归还是冷清的。花木虽妍,咫尺间却零落成泥。许是盛夏让它耗尽了元气,如今只有些力不从心地耷拉着枯黄的花瓣。他从城里拖着疲惫地身躯赶回来帮老人们收麦子,等待着他的却只有碎瓦,残垣,烧焦了的尸体,还有一片废墟。
村子呢,村子到哪里去了;老人呢,老人们又去了哪?
他问。只有这旷野的冷风呼啸着回应。战火烧得比国崩想象的要快,然而这座村子里都是些老人家,他们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国崩有些绝望地刨着死气沉沉的废墟,手上的伤口再度裂开,刨不动了就瘫在地上喘着粗气。他的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瞳孔骤然缩小,紧闭着嘴巴不敢出声,身体颤抖着,像风里的树苗,沾满灰尘的脸憋得发红,他就保持着这个状态过了很久,一直到升起的月亮惊飞树上的乌鸦他才开始抽泣。
于是国崩一个人裹在破碎的毯子里就这样呆呆地坐了一天,麻木地透过蛛网眺望日落时的满天红云,他看着一行忙碌的白腰朱顶雀在云中穿梭,几只红额金丝雀啄食苹果熟透了的果瓤。他又望向天际,那里正升起一片灰蓝色的云彩,云彩的边缘红霞翻涌。群鸦归巢,缓缓飞向墓地。
简陋的墓碑,埋葬一个人的过去。父亲的遗物和那把二手的吉他已经无迹可寻,只有豆子,国崩没吃完的、老人给他炒的豆子滚落在泥灰里、木板缝隙里。他有些饿,找不着吃的,就把那些肮脏的豆子一粒一粒地捡起来,走到河边用同样肮脏,带着血腥味的河水洗干净,往嘴里塞。
咸的哭的,咽下去的时候他的喉咙疼得不行。他一夜无眠眼睛也是干得不行,到了最后什么也流不出来,他又累了,累得像一只连续工作了好久的驴。
是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就活该失去一切被杀死,那些善良的美好的东西在这黑暗的世界中廉价得不值一提。他们就是一根轻飘飘的苇草,风一吹就到,火一烧就死,死了那些人也要化作土壤任人踩踏。
蝼蚁,卑微的蝼蚁。恶心的要命。
国崩最后还是踉跄着离开了这破败的小村子,他正了正斗笠不知道要去哪里。风把草吹得哗然,头顶上树枝摇晃,偶尔有光趁着缝隙坠入,又迅速消失掉。
5
不想被杀就只能去杀戮,这是国崩悟出来的道理。那双本该用来弹琴的手如今沾满了血迹,斯卡拉姆齐踩着所有人的尸体往上爬,终于有了能和上等人交流的可能性。
“说完了?”他磨着自己的指甲,懒得抬头去看绞刑架上的贵族是怎样的一副表情,“你们的计划最好统统说出来,可以少受些皮肉之苦。”
或者,他也有了掌控他人生死的能力。
“杀了。”斯卡拉姆齐下令,“留着是威胁。”
他的一句话就能决定生死,人命在权利面前廉价得不值一提。斯卡拉姆齐自认在村子被毁之后不再留有任何情感,但显然,人心都是肉长的,总归没硬到那个程度,他还是做不到。
“丹羽,你不听我的话。”国崩掀开兜帽,站在牢门外看着被关押着的男人。此时此刻再叫他“久秀先生”已不合时宜,身份颠倒,现在他是高高在上的当权者,丹羽是牢笼里的囚犯,“我可以把你藏好的,我有那个能力保护你。”
笼子里的人摇了摇头:“其实你有更好的前程,我知道要变天了。”
“你送我的十字架。”国崩说,“现在我把它给你。”
丹羽接过小挂坠看了看,上面除了有些划痕一切安好。他轻声笑了会儿,这声音曾经让国崩感到惬意。他又把挂坠还给他,那双布满血痕的手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无比狰狞,像阴森的白骨沾满血迹。
“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再拿回来的道理。”他说,“让它继续保护你吧。”
国崩的手指摸索着上面的划痕,他眯了眯眼,又看了看十分坦然地丹羽久秀:“你比我更需要它。”
“明天再给我吧。”
少年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随即又暗淡了下去:“我明天就不来这了。”
“我明天要去广场,你有时间吗?”
“如果是你要见我,有。”国崩说,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伸出自己的小指,“但是你去广场做什么?”
丹羽久秀岔开了话题:“还记得么,你欠我一个愿望。”
“记得,你说。”
“以后都要高高兴兴的。”
“这既是你的愿望?”
“嗯。”
“你和万叶都这么爱笑,不也……”他一下子收了声,摆摆手有些不耐烦地说,“算了,勉强答应你。”
“你还喜欢万叶么?”
“万叶还活着?”
“嗯,你还喜欢他么?”
“还行。”国崩小声嘟嚷着,声音弱得像蚊子扇动翅膀,他在丹羽面前他也懒得隐瞒什么,“但今时不同往日。你知道我杀了多少人么?”
“不知道。”
“刺死了两位亲王,枭首了一位将军。”他蹲下来,直勾勾地看着笼子里的男人,“你觉得他会喜欢我?”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
“你对我好,我记得。”
“你拈得清对错,这很难得。”丹羽承认道,“你们只是立场不同,不是三观不同。”
“这里太冷了。”他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手套围巾从牢门缝隙里塞给了丹羽,“拿去,你别冻坏了明天没法见我。”
丹羽乐得不行,把围巾抖了抖重新给小孩围上:“他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不可能,我让枫原家蒙羞了。”
“喜欢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讨厌你。”丹羽说,“他和我说你琴弹得很好,但我没机会听了。”
“……”
“所以我希望如果再见面,你俩能坦诚些。”
国崩哼了一声,抹了抹眼睛,他把大半张脸埋在围巾里沉默着不说话。丹羽知道这二十多岁的孩子是什么心情,但隔着牢门他也无力安慰,可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就是这种感觉吧,自己没法保护万叶平安地离开,甚至现在不能给国崩一个拥抱。
“给他弹首歌吧。”
国崩双手握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双眼在烛火的映照下亮晶晶的,有暖色的光在流转。丹羽看着他手上的疮疤和新生的肉芽也有些失声,他明白那样的伤对一个音乐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国崩再也不能弹琴了,甚至从此和乐器告别。
“对不起。”
“你干嘛道歉?”
“身为小孩你和万叶本不该经历这些的。”
“我已经二十三岁了。”他说,“万叶也快二十五了。”
丹羽有些疲惫地靠在墙上,手脚上的锁链刮擦着地板发出难听的声响,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在空中画了个十字:“对,你们长大了。”
枫原景春和丹羽久秀的死刑明天在广场执行,枫原家和丹羽家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不足为据,逃到了别的地方去,只有小少爷,枫原家的小少爷不知所踪。
枫原万叶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地窖里,那是一个阴暗的角落,他身边却点着一支蜡烛,缺了个角的盘子里装着几块面包,还放着一杯水。
虔诚的老人在街边捡到了这个饿晕过去的、风尘仆仆的孩子,他可能老眼昏花了不知道这是谁,只是一边画着十字一边把他带回去,好好地藏起来,给他水和黑面包,跪在圣像前祈祷,祈祷主能保佑这孩子,让他活下来。
他本能地害怕,害怕老人知道他的身份后会报给那些追杀他的人。枫原万叶本不该用这种思想去揣测别人的,何况还是救了他一命的老人,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这么想。
“没关系,孩子。快吃吧,吃完才有力气跑。”
“您为什么……”
“我的孩子曾在枫原家务工,他说枫原家的小少爷对他颇为照顾。”老人说,“他后来病逝了,这份恩情也只能我来还了。”
“我很抱歉……”
“无需抱歉,孩子,这是我们的命。”老人摇了摇头,“苦难是应该的。”为了信仰他们心甘情愿地以一种强烈的、自我满足的心理去接受各种苦难,这时候教廷的压迫、贵族的侮辱似乎也变成了合理的存在,这信仰是坚定的,这些老百姓的思想、感情就习惯了背负上偏见、阶层和教条这些又小又重的躯壳,木讷地被控制着,生活着。
信仰的力量给予人动力,却有人以此行骗,利用那些人的善心来为非作歹,可气又好笑。这是枫原万叶所厌恶的。
他捧着黑面包和水,明明饿得要命,但什么都吃不下去。
即使再忙碌,第二天国崩还是推了应酬去广场上和丹羽见面。可能是忙昏了头处决名单也没来得及看,稀里糊涂地到了广场。男人脏兮兮的额发遮住了那张憔悴的脸,国崩站在台下,看着亮闪闪的闸刀发愣。他忙昏了头,没去看报纸上刊登的、对丹羽家和枫原家家主的死刑新闻,自然不知道昨晚那就是最后一面。
丹羽这时候才缓缓抬起了头,他们就这样对上了视线。男人有些疲惫地朝他笑了笑,又看向远方,似乎在和一个熟悉的人道别,他闭上了眼,等刀落下。
人头落地的一瞬间台下的看客也随之欢呼雀跃,他们笑着舞着,庆贺着旧时代黄昏的来临,从丹羽家开始,过几天到枫原家,九条家……一个接一个的斩首,看热闹也好,利益得到满足的人也罢,空气里满是快活的气息。
当然,国崩记得他和丹羽的约定,多笑笑,和大家开开心心地一起笑,越是人多的地方就越是不能漏出马脚,他现在是大人物了,要注意影响。长大了就要学会承担责任,好像不带上面具就会被孤立,因而他提线木偶一样笑着,在喧闹的群众里安静地、朝反方向走去,不管脸上是丹羽的血还是什么液体。
今天一下子斩首了十一个人,都是丹羽家的族亲。民众朝装尸体的车上不断扔着烂蔬菜和臭鸡蛋,丹羽们的尸体在车上四处颠簸,车轮吃力地碾过地上的渣滓,吃力地前进着滴滴答答的血污染了地面。
国崩觉得无聊,他讨厌这种喧闹的环境。可这时候枫原万叶不在他的身边,挥挥手带他去铁匠铺的人也走了,就这样走了。
他回头去看城中央的白色教堂,它似乎蒙上了一层阴翳。教堂上已经没有了白鸽,它们都飞走了,一只接着一只,死在了外面,神明没有保佑他的信徒。
所以国崩从来就不信神。
他注意到一个人影闪过街角,原来他朝思暮想的人也曾在此地停留。
枫原万叶冒着风险来到这里,见了丹羽久秀最后一面。
6
故事走到中旬,杨柳重新抽芽,鲜花败了又开。生生死死在这片大地上循环上演,时间一长好像就没什么新奇的了。
“丹羽走了。”事后国崩裹着被子背对着万叶,月光落在他有些苍白的脸上,脖颈上的红痕亦十分显眼。枫原万叶毫不留情地把痕迹都留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上,打上印记就像宣誓主权。
万叶没有抽烟的习惯,他就叼着一根棒棒糖坐在国崩身边,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看到了。”
“对。”万叶说,“我也看到你了。”
“为什么不来找我。”国崩说,“如果我没进那间酒吧,你知道你的下场么?”
“我知道。但是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什么?”
“我想见你。”
“这种时候你来装深情?”国崩冷笑一身,转头却对上那双看狗都深情的眼睛。有的夫妻一辈子都看不穿对方到底在想些什么,有的人对望一眼就明白对方可以信任终身。国崩看惯了虚伪的面具,自然也知道眼前这面无表情的人有没有说假话,在不在伪装,即使不愿相信,他也要承认。
“你想见的人不是我。”他有些失望地道,“他已经不在了。”
“去哪了?”
“你记着他就好了。”
“好,我记着。”枫原万叶说,“那你呢?”
“我花钱买自己开心,你也不过拿钱办事。”
枫原万叶掀开被子,把国崩从床上抱起来走向浴室。腰间没有着力点,浑身骨头又跟散架了似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国崩就这样赤裸裸且毫无反抗余地地被他抱着,只能质问他要做什么。
“服务周到一点。”万叶笑笑,把他泡进了浴缸。
等到二人又重新躺在床上,枫原万叶便没由来地冒了这么一句话:“晚安。”
国崩肩膀抽了一下,他裹紧了被子,本来不想理会枫原万叶伸过来的手,而那家伙又在他决定给出反应的时候抽了回去,只勾到了小指。
“晚安。”这声道得干脆,生怕被听出端倪,“明天我送你离开。”
他的手还在滴血,滴着囚犯的血。
“人头在城墙上挂着,尸体丢进山里喂狼。”斯卡拉姆齐一面擦拭着手里的刀一面吩咐下人做事。枫原万叶裹得严严实实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杀人,然后平静地走出监狱,走到街上,和小孩儿聊天。
“斯卡拉哥哥,您说世界上真的有天堂吗?”
“肯定有!妈妈说好人死后都会去天堂的。”
“有天堂就会有地狱啊,斯卡拉哥哥你说对不对?”
国崩是个无神论者,所以他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不知道。”
小孩子们不再纠缠,拉扯着去找下一个人问问题去了。国崩笑着看他们离开,眼里情绪复杂,像命运女神解不开的丝线。
“真好。”他说,“像鸽子一样。”
国崩站在阳光下,朝枫原万叶使了个眼色,让他跟上,然后去马厩牵了一匹白马,交给枫原万叶,两个人慢悠悠地往前走。
他们走了很远的路,一直走到山里,一直走到脚下出现新生的碧草。枫原万叶记得这儿从前被火烧过,可是现在这篇草地却如同阳光下的丝绸,空气里也是一股清新的味道。
好像这个肮脏的世界都被擦拭干净了。
“嗯。”枫原万叶应和,“你觉得世界上有天堂么?”一夜好眠,他脑子到是清醒了不少,呼吸着新鲜空气看什么都是具体又美好的。
“如果真的有……”国崩说,“我希望天使能把他们的心送上蓝天,送到他们的主那里去,请主疼爱它们欢迎们,问那些圣洁的心脏是不是受尽了艰苦,受尽了苦难。”
万叶继续问:“那您自己呢?”
国崩摊开自己的双手看了看,没过多久又收拢五指握成了拳头。
“我还是下地狱吧。”
7
“记住了,我只是路过。”国崩抱着双臂,平静地注视着马背上的枫原万叶。
要路过这荒地可不容易,枫原万叶也猜到了国崩这张嘴里吐不出什么真心话,于是翻身下马,牵上了他的手腕。
“你做什么——”国崩被他拉着往树林那跑,虽然不担心万叶会杀了自己,却还是讨厌这种被拽着的感觉,无力地什么都做不到,只能跟着他往前跑,冲出阴翳直面那刺眼的阳光,然后在无人之地被摁在石头上接吻,甚至毫无还手之力。
这次是那种绵长的吻,带着枫原万叶独有的温柔。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没有起义也没有生离死别,枫原景春也还在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俩打闹,给俩小孩打掩护让他们赶紧跑出去玩。
真的太久了,好长时间的光阴可以在这一瞬间闪过。
枫原万叶不再像从前那样永远温柔,身上没有一点疤痕,国崩纤细修长的手指也不再适合弹琴,各种各样的疮疤狰狞着,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成长的见证。
“你这算吻别么?”国崩笑着问他,“都不问我接不接受。”
“我喜欢你。”万叶说,他拨开国崩耳边的碎发,却不敢睁眼去看对方惊讶的神情,他再度重复道:“我喜欢你。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只喜欢你。”
国崩被这忽如其来的表白刺激得一愣,冷笑一声故作镇定反问道:“干嘛说这个。”
他继续亲吻国崩的双颊,在他耳边轻声说:“你是干净的,我喜欢你。”
这可是他捧在心尖上的人,比教堂的白鸽还要圣洁美丽。
“我……”
“不要老想着从前的事,忘了他们吧。”万叶缓缓起身,“对不起……这些话早该对你说的。”
国崩盘腿坐在石头上,同他挥挥手。
“用不着。”他有些慵懒地躺在石头上,“滚吧。”
枫原万叶抬头又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这篇空地,他一刻再也不能耽误。
不用道歉的,他们只是各取所需。
织花边的人是位瞎了眼的老人家,因而这蕾丝花边越织越乱。
8
持续了三年的矛盾终结于一场谈判。
枫原家的小少爷仪表堂堂地出现在所有人眼前的时候,欢呼声和嘘声各占一半。
“哦,枫原万叶。”国崩看着报纸上那张成熟了不少的脸,有些无奈似的叹了口气,“我们要和他谈判。”
“对。”
——代表下层人民的斯卡拉姆齐和代表上层贵族的枫原万叶在某座宫殿进行谈判,议院就在那天成立,接下来就是选举,又是一项大工程。
国崩自然是握住了朝他伸出的那只手,轻轻捏了捏,像再开一个不起眼的小玩笑。贵族与平民争斗了那么多年,也终于在这一刻和解。
“在下枫原万叶,幸识斯卡拉姆齐阁下。”
枫原万叶行了标准的吻手礼,牵着他的新友迈入议院的大门。知晓他们过去的人都已化作尘土,而这个在废墟上构建的新国度,未来也将由他们二人描绘:“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国崩一挑眉,调笑到:“或许真在哪里见过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