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雨很大很大，整個延夏都被籠罩在茫茫白霧之中。
黑魔是在多瑪飛地撿到那隻寶石獸的。
雪白的光芒，在陰沉的雨中依然明亮，在遙遙的另一端便能輕易被看見。而當黑魔走到跟前時，那光更是一把撲上來，死命咬著他的法袍下擺，無論黑魔怎樣哄它都不願意放開，黑豆似的眼睛更像是活物一般盈著淚水。
明明只是一種魔法造物而已。
沉默了一會兒，黑魔終於彎腰把寶石獸給抱了起來。
他問，「你的主人去哪裡了？怎麼只有你在這裡了？」聲音冷漠又輕柔，彷彿是怕驚著了什麼似的。
寶石獸並不會說話，只用圓滾滾的眼睛看了他一會兒，黑曜似的倒映著黑魔寬大的帽簷以及被面罩所遮掩的臉。半晌，只聽「啾」的一聲，那雪白的光掙開黑魔覆著皮質手套的手，往寬大法袍裡鑽去，只露出一條雪白的大尾巴在領口外甩來甩去。
黑魔無奈地按著在法袍裡動來動去的寶石獸，說了半天才讓對方乖乖地待在胸前露出半個頭，不再亂動了。
不知道這寶石獸的主人是誰，也不見它有消散的痕跡，估計它的主人只是不小心把它遺忘了吧？
以指尖輕輕摸了摸寶石獸額上的一抹紅色，黑魔決定把它帶回艾歐澤亞去。
替它找回主人，然後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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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東方的奧薩德次大陸到艾歐澤亞所在的阿爾迪納德次大陸，這可是一段極為漫長的旅途。
黑魔已經忘了他是為了什麼而來到這遙遠的東方了。
彷彿一切都是從撿到那白色的寶石獸開始。

據他所知，寶石獸的顏色都是由它所化成的寶石而決定的。而這隻寶石獸的顏色雪白而柔和，在陽光底下更是隱約流轉著七彩的光暈。
黑魔撐著下巴看著這隻過分奇怪的寶石獸，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該喚它作什麼，寶石獸也乖巧地蹲坐在桌子，偶爾歪了歪頭表示對現在主人的疑惑。
「啾？」
片刻後，黑魔像是決定了什麼似的，把滿臉無辜的寶石獸捧了起來，滿臉嚴肅地——雖然在面罩底下看不出是什麼表情，只能從眼神中看出來——對它說︰
「你就叫小白吧！」
「啾啾？」
寶石獸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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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從多瑪飛地出發，取道太陽神草原，在草原上的傲龍族的熱情招待之中艱難地穿過，再到達紅玉海最東邊的漁村。
當他們到達漁村時，正好是漁村舉辦海神祭的日子。
漁村熱鬧無比，人族與甲人族都在漁村中走動著，忙碌地準備著祭典所需的東西。
黑魔本來是想找人借船穿過紅玉海，再到黃金港去，但當他拉著一個大叔時，對方卻出乎預料地熱情地打起招呼來。
「哎！你們終於回來了！我還怕你們趕不及回來參加海神祭，畢竟那時候你們是多麼期待的！」大叔哈哈大笑起來，又拉著黑魔跟他懷裡的寶石獸往邊上的房子走去，「你們之前住的房間我還留著，明天就是海神祭了，今天先好好休息吧。」
黑魔抱著寶石獸緩緩走進這間用木頭搭建的小房子，裡面是兩張床跟一組小桌椅，還有衣櫃等零散傢俱。
他又轉身看向大叔，問道︰「其實我是想租船到黃金港……」
未待他說完，又被打斷了。
「沒事兒，後天我就送你們去！別擔心！」大叔笑著說，「畢竟你們那時候擊退了北邊那些怪鳥，可幫我們老大一個忙了，這些小事沒什麼的。」
聞言，黑魔也就只好點點頭應下來了，那大叔也揮手告別回去繼續忙他的了。
黑魔到達漁村的時候已經是黃昏的了，外面的夕陽落在山背後只有金黃的餘暉依然暈染著天空。
趕了一天的路，他已經累了，吃過村民送來的晚餐後，便和衣躺下了。
寶石獸窩在床角處，黑魔睜著眼睛看著另一頭在月光下的空盪床鋪，腦海中似乎有個聲音在呼喊著什麼又在輕笑著，但都遙遠得像是從夢境的另一端傳來似的。
於是他緩緩閉上眼睛，到夢裡尋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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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港，潮風亭。
黑魔為了吃飯，撩起了半張面罩，露出線條俐落俊秀的下巴與薄紅的唇，偶爾還在寶石獸的撒嬌下挑了兩根炒麵條喂給了它——雖然寶石獸並不需要進食，但在長久相處之下，黑魔並不介意稍微寵溺一點。
吃過了後，黑魔便抱著依然眼巴巴看著茶果子的寶石獸，起身走向在黃金港最高處的旅館——望海樓，然後等待下周到艾歐澤亞的商船。
只是無人發現數道身影悄悄地跟了上去。
從潮風亭到望海樓的路上人流不少，但一街之隔便是那燈紅酒綠的三條花街。
當黑魔被捂著嘴巴拖進小巷時，他第一反應是往腰間摸過武器——空無一物。
在戰鬥中的片刻猶豫可以造成嚴重後果，只是幸好在那一瞬間的怔愣間，寶石獸毫不猶豫地撲了出去，一尾巴把偷襲者給打倒在地上。
「……」以複雜的眼神看了一眼那不會魔法卻力大無窮的寶石獸，黑魔伸手到身後握緊了杖身光滑的法杖，指腹不甚習慣地磨了兩下，警戒著那兩個偷襲者的下一步行動。
但只見那寶石獸嘶嘶地喊了幾聲，又跳上那兩個人身上蹦跳了幾下，他們立即慘叫了起來，像是被人毆打了似的，在寶石獸從他們身上跳下來的時候便連忙爬起來逃跑了。
「…………」看著那隻趾高氣揚的寶石獸，黑魔的眼神更加複雜了。
似是注意到黑魔奇怪的眼神，寶石獸又轉回來繞著黑魔的腳邊轉來轉去，又用它的大尾巴輕輕地蹭著黑魔，完全看不出剛才兇惡的樣子。
被那雙濕潤的黑豆眼看著，黑魔敗下了陣。
重新把法杖揹好，他彎下腰把寶石獸抱起來，輕輕點了點牠黑呼呼的鼻尖，然後看著它「啾」的一聲又鑽到自己法袍裡的老位置去。
「你啊……」黑魔無奈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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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大陸的航程極為漫長，當黑魔再一次踏上陸地時，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了。
他的腳下一陣一陣晃盪，覺得自己還在海浪之上，站立片刻才稍微好了那麼一點，然後抬腳走進這座海洋之都。
利姆薩‧羅敏薩，前身為海盜的海上城市，後來成為外地與艾歐澤亞交流的重要港口城市。
因為是港口城市，那自然有嚴格的關卡，這關卡便是秘術師行會。
秘術師，聽說他們是操縱名為寶石獸的使魔的職業。
黑魔垂眼看著似乎一無所知的寶石獸，踏著搖搖晃晃的步伐走向秘術師行會，然後在一大堆商人與貨物還有在忙碌清點的職員之間找到行會接待員。
「您好，歡迎來到秘術師行會。請問有什麼能幫忙？」接待員甜美地笑著。
黑魔不怎自在地拉了拉本來已經極低的帽簷，把躲在法袍裡的寶石獸強制搗出來，按著不斷掙紮的它遞給接待員看。
「我在東方遇到這隻寶石獸，可是沒有找到他的主人。」他頓了頓，似乎心底掙紮了那麼一瞬間，「所以想問一下你們行會有人丟失它嗎？」
接待員聞言，仔細打量了一下不斷掙紮的寶石獸，想要檢查一下它卻又被嘶嘶的吼叫給驚得縮回了手。
「不好意思，我沒見過。」她搖了搖頭，又說，「不過這麼特別顏色的寶石獸，行會長可能有見過。我去找她過來。」說完便喊過另一個看起來同是職業的人去傳話。
片刻後一位高大的魯加族女性便走過來，腰間別著一本魔導書，黑魔的目光被吸引了一會又轉過來。
「您好。」黑魔點點頭。
「您好呀。」行會長笑了笑，仔細打量起還在嘶嘶地叫著的寶石獸，「這就是你在幫忙找主人的寶石獸？看起來真特別。」
「對。」黑魔點頭，又伸手輕輕撫了撫寶石獸的背，讓它勉強安靜下去不再一副隨時撲上去咬人的樣子。
能替它找到主人自然是最好的，可是……黑魔摸著手下已經熟悉無比的觸感，看著那行會長打量著寶石獸的樣子，不知道自己心裡到底是偏向哪一方，哪一方都在撕扯著他的神經與情感。
行會長直起了身，黑魔的心也提到嗓子眼，隨即在對方搖頭的動作中落回應在的位置。
「抱歉，我也沒見過。」她歉意地笑了笑，「我們行會的寶石獸主要都是以綠寶石及黃寶石為主，這種顏色的並沒有，而我聽回來的其他寶石獸中也沒有人遺失這種顏色的寶石獸。」
沒關係。
黑魔搖了搖頭。在此刻，他無比慶幸自己向來習慣戴上面罩，無人能看見他臉上那堪稱詭異的神情——被慶幸與失望所混合的神色。
「不過除了利姆薩‧羅敏薩的秘術師行會外，聽說烏爾達哈的恆輝隊裡也有一支隊友能驅使使魔，裡頭說不定也有人會選擇用寶石獸。你也可以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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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黑魔便去了位於薩納蘭的烏爾達哈。
黑魔不完全是因為秘術師行會的行會長所言而到烏爾達哈的，而是因為他的家也在這裡，不管如何他都需要回來。
只是當他站到恆輝隊軍營前時，卻生出了拔腿離開的心思。
不同先前在海都的猶豫，而是更深、更深、極深的……恐懼。
黑魔他也不懂為什麼，但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

快離開。
快離開。
快離開。
再不離開就來不及了。

……不，已經來不及了。

感受著肩上傳來的力道，黑魔僵硬地回過身——那是一個身穿著恆輝隊軍服的人，身邊跟著一隻寶石獸。
他嚥了一口水，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那人又叫了起來——
「是珍珠！你終於回來了！你家傻主子呢？不該會是又迷路了吧？不對啊使魔沒法離開主人太遠的啊，召喚也在附近吧？」那人左右看了看，又看回黑魔，「你抱著珍珠，應該是召喚的主人吧……？……不對。」
那人像是突然發現是什麼似的，連珠發炮似的話語倏地停了下來，看著抱著名為珍珠的寶石獸的黑魔，像是能看穿那面罩下的臉龐一般。
半晌後，狐疑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那聲音不大，在黑魔的耳邊卻如雷轟一般。
「……召喚你怎麼穿成這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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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伸出手撫過那僵著的人的臉頰，卻又再一次穿了過去。
黑魔第無數次嘆了一口氣，輕輕摸了摸他唯一能碰著的東西——叫小珍珠的寶石獸，然後獲得寶石獸一聲親暱的啾啾，讓他勉強知道這不是夢境。
他已經死了很久了。
在那遙遠的東方死去的。
在召喚的眼前淒慘地死去的，連屍體都不剩下幾塊。然後看著對方麻木地換上了自己備用的法袍，揹上自己的法杖，丟下他們一起研究出來的小珍珠，就此離開。
而自己則是抱著小珍珠拼命安慰著，把它當作召喚安慰著，告訴「它」我永遠都會在「它」的身邊，別怕。
別怕。
寶石獸勉強安靜下去後，又咬著我的法袍，讓我跟著它跑到多瑪飛地，跑到那條雨中的長街上。
然後再次遇見那個漆黑打扮的人。

黑魔就這樣跟著對方一步一步地走著。
看著對方撿回了屬於自己的小珍珠——那是黑魔跟對方艱難地研究出來的寶石獸，而這一次來到東方也是為了給它更換更好的媒界的。
看著對方穿過太陽神草原的狼狽樣子——黑魔不禁笑了起來，他家的召喚一樣以往地不擅長應付熱情的人啊。
看著對方留宿在漁村之中安靜地凝視著空盪的床鋪——黑魔伸出了手，卻撈不著那顆不自覺的眼淚。
看著對方在三條花街被偷襲——黑魔氣得讓寶石獸狠狠地把那兩個人打一頓，誰讓他們碰他的召喚？！
看著對方在利姆薩‧羅敏薩問詢的變幻神色——黑魔想要告訴他，別找了，就這樣子下去吧，小珍珠會陪著你的。
看著對方在烏爾達哈遇到以前友人的時候——黑魔想捂著他的耳朵。

別聽了。
快離開。
不要想起來。
不要想起來我們曾經在這裡的相遇。
不要想起來我們曾經遠征東方的旅途。
不要想起來我那死去的模樣。
不要……
不要哭。

黑魔無能為力。
小珍珠看著跪倒在地上無聲哭泣的召喚，與試圖擁抱對方卻始終不能的黑魔，急得在原地團團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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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喚作了一個夢。
夢裡的他年輕而天真，他拿著一顆珍珠在紅玉市場大街上漫步著。陽光底下的珍珠閃閃發亮，溫潤美麗，但他卻始終想不到怎樣能把它化為寶石獸的法子，多少術式都失敗，似乎是不適合的樣子。
不同的寶石，就需要不同的術式。
可是他想不到，所以才在這裡晃盪著。
——哎呀？！
召喚揉了揉被撞得發痛的鼻子，看著眼前的人——那人披著一身漆黑的法袍，背後更揹著一支極長的法杖，比召喚看過的任何法杖都來得要長，但是漆黑衣領後卻是一張俊秀的臉。
那臉的主人還溫柔地笑著，笑得召喚心神盪漾。
片刻後他才發現自己手上拿著的東西不見了——「我的珍珠了？！」不見了可就麻煩了，在艾歐澤亞這也不常見的！不見了就要被隊長一頓唸了！
想到隊長的無止境的嘮叨，召喚頭皮都發麻了。
只是如同魔法一般，那個撞到他的人把手伸到他面前，上面正是召喚以為被撞丟了的珍珠。
「是這顆嗎？」那人淡淡地笑著。
「對對對！」召喚又驚又喜地接過珍珠，笑得燦爛，「謝謝你啊！不然我回去又要被揍了。」
那人似乎是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又把召喚迷得頭暈轉向。
「你、你……」召喚張合了一下嘴巴，終於下定決心了似的抬頭直直看著對方，「我可以問你叫什麼名字嗎！」
那人似乎沒想到召喚會問這樣的問題，驚訝似地睜了睜眼睛，又彎起了好看的眼睛。
他沒有說話，卻是抬手點了點召喚手中的珍珠，然後「呯」的一聲化為召喚怎樣試都失敗的寶石獸。
召喚的眼睛瞪得老大，他看了看寶石獸又看了看對方，心裡滿是驚訝。
只是未待他再說些什麼，那人抬手摸了摸召喚的頭，沒有再說些什麼，只留下一抹笑容便轉身而去。
那身影越走越遠，直到消失不見。
召喚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那灼熱的溫度也漸漸冰涼至不見。

只有那雪白溫潤的寶石獸啾啾地親了他一下。



Fin.
Antidesma 20200421
4806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