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4号，一杯幽兰拿铁好啦，需要打包吗？”

　　

　　“不用了，谢谢。”

　　

　　“这边吸管自取，小心烫！”

　　

　　“好的。”

　　

　　喻文州在前台取奶茶，他戴一顶黑色鸭舌帽，混迹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却不影响王杰希找到他。

　　

　　王杰希坐在店里唯一一张空桌子旁，身在B市“主场作战”的他裹得比喻文州还要严实。灰色连帽衫加纯黑口罩，一副酷哥扮相。要到网红奶茶店这种人多的地方，本还戴了副墨镜来遮住他辨识度极高的一双眼睛，却在出门前被喻文州叫住。

　　

　　“眼镜别戴了吧，欲盖弥彰。”

　　

　　“……安全。”

　　

　　“可这样我也看不到了。”喻文州边说着，歪头倚在门上，脸上是无辜的怪罪表情。

　　

　　娇嗔。多年前王杰希在语文课上不太理解的诡异动词竟在瞬间跃入脑海，明明他语气淡得很。脑内诟病的间隙却被喻文州当作机会抓去，笑着说：

　　

　　“就这样定了，口罩和帽子戴上，眼睛留给我。”

　　

　　王杰希现在右手扶着一罐还在冒冷气的百事可乐，百无聊赖地扣着易拉罐的扣子，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心思却是不在可乐，而是和目光一起穿过奶茶店里谈笑纷杂的人群，锁在喻文州身上。

　　

　　喻文州终于拿到那杯他念了一晚上的奶茶。王杰希猜他现在很开心。由于帽子遮挡的缘故，从这个角度不太能看清他的眼睛，笑容却是遮掩不住。他的职业假笑曾被粉丝们拿来吹嘘或嘲弄，就连巧舌如簧的记者也忌惮三分，王杰希却不想从中辨出真假。

　　

　　好看。

　　

　　像是不想挡到后面排着队的人，又怕把心心念念的奶茶洒掉，喻文州侧身让到一边，把奶茶放在台上，再拆开吸管，稳准狠戳进去。

　　

　　做完这件事情，他双手捧起奶茶杯回头，预料之中一般与王杰希的视线对上，再朝他一笑，像是想比比谁先移开视线。

　　

　　王杰希不甘示弱，使出邪王真眼，只当是在发呆。

　　

　　他们重逢不过一晚，王杰希身上潜伏着的关于喻文州的记忆却悉数被唤醒。但当王杰希停下来仔细看着他的时候，又觉得喻文州变化好大。具体是哪里，他也说不清，或许是瘦了，或许是头发长了，或许是更开心了。说不清，就更想看，恨不得把这个人装进自己眼睛里。

　　

　　两人正对视着，视线突然却被什么阻断了。是喻文州身侧的队列，一个很高的男子排了上来。这让喻文州急了一点，垫脚未果，他便一副抱歉的表情和那个男子说着些什么，王杰希想是“借过”。

　　

　　这不，他穿过长队走过来了。

　　

　　“......杰希。杰希？”

　　

　　“发什么青春呆啊。”

　　

　　喻文州在他对面坐下，吸一口奶茶，撇了一眼王杰希手边还冒着冷气的可乐。

　　

　　“你们北方人还真不怕冷。现在还是冬天，你就喝冰的。”

　　

　　“不冰的可乐没有灵魂。”王杰希一边说着，一边终于下狠手拉开易拉罐。

　　

　　开罐声音清脆，王杰希仰头饮可乐。明明还是冬天，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喻文州却觉得室内太热了。奶茶顺着吸管退下，他不自知咬住了吸管，难以言喻的塑料味流入喉中。

　　

　　“走吧。”喻文州起身要走，还要去拉王杰希。那人却半步迟钝，说，昨天你不还说要在店里才有气氛吗。

　　

　　“人太多了。”

　　

　　喻文州只给这样一个简单的回答。王杰希也无心听解释。他只想和他走在一起而已。

　　

　　今天换喻文州越走越快，不再压着步子了。他们迎着冬天的凉爽太阳走过街道，逆着逐渐苏醒的人流拐进小巷。喻文州牵着他的手在一处无人的墙边停下，王杰希刚想问是不是迷路了，就被人扯下口罩，勾住脖子拉入一片温热的触感中。“轻浮”这个词从不属于喻文州，但从很久以前开始，王杰希就无法抵抗他这种临时起意的撩。心从最里开始融化，还要被坚硬的外壳包裹着，整个人都是痒的。

　　

　　可喻文州不贪吻，只是用舌尖尝了尝王杰希口中残存的汽水香味，就捧着他的脸重新给人戴上口罩。什么都是轻轻地。之后眉眼一弯，请求似的伸手过来。

　　

　　种种行为都让王杰希想起第一次和他恋爱——最开始的那段日子。因为美的一面太耀眼而忽略其劣根，称其为永恒。这是错的，但令人怀念。

　　

　　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陈年老酒更醉人，为什么人总要抛弃当下的安逸，不顾一切地回到过去。

　　

　　因为我想一直喜欢你。想把偶然产生的过一辈子的冲动，变成水、变成氧气。想把爱加长，把平淡缩短。把见到你时溢满整颗心脏的、收不住的心情，封存沉酿。等理智或时间撕心裂肺叫醒我，再拿出来畅饮，直到我陷进你这个梦里，再也醒不过来。

　　

　　2.

　　

　　他们是在去扔奶茶杯和易拉罐的时候撞见王杰希的母亲的。

　　

　　束起头发的女人刚刚将新年夜的垃圾同旧灰尘一起扔掉，抬头就看见了本该留在她旧年记忆里的人。昨晚王杰希没回家的原因也就不言而喻。

　　

　　她想起一年前第一次见到喻文州。那时她就感觉，这个人身上某种气质和自己儿子的审美是长在一起的。看着两个人在懵懂和成熟的界线上并肩，两只袖子或挽或牵，脸上是坦然和为幸运感激的表情。如果没有母亲这个身份，或许她也会为这样的场面动情。年轻时她也是唯情可贵的人，向往于爱情的无限可能，却没有人告诉她，大部分的可能都叫“意外”。

　　

　　她不忍王杰希遭遇和她一样的意外。所以不得不将残忍的事实摆上台面。可残忍被过滤后还是残忍，尤其是对于向往纯粹的年轻人而言。如果这样就能让两个孩子免于命运苦难，“棒打鸳鸯”的名头，她也是可以忘掉的。

　　

　　但现在她看见他们又站在了一起。

　　

　　王杰希站在他们中间，有些手足无措。他确实想带喻文州再去见一次母亲，但不是现在。至少也要等喻文州准备好。巧遇的理由都编好了，手心里的暖湿汗水却一秒蒸发，喻文州却悄悄捏了捏他的手。

　　

　　不必说了，我准备好了。

　　

　　会谈不再正襟危坐，也不再有茶杯和电视，变成了及其普通的柴米油盐。王母去了厨房，喻文州也卷起袖子跟过去。王杰希不会做饭，也不知道能帮什么，灵机一动拿个蒜剥起来。

　　

　　作为母亲她当然知道王杰希不会做饭。早年他一直不找对象，工作也忙得够呛，王母也就没急着教他。忘了防备爱情不等人长大。喻文州却很会，不愧是广东人。不论是打下手还是自己做，都恰到好处，谦逊而不无能，要是个媳妇，还真是理想型的。她突然有点懂了，儿子会爱上这个人的原因。有些东西是会遗传的。比如她和儿子都抵不住的，鲜亮灵魂和烟火气。

　　

　　谈话也就随着逐渐被剥离洗净煮汤的菜一点点熟起来。说猪肉又涨价，说鸡蛋的炒法，说广东人怎么煲汤，说小希爱吃什么。她讲王杰希口味挑，早就打算好，等找到媳妇一定要她亲自教一遍。

　　

　　“您可以教我。我学东西很快的。”喻文州说一句充满暗示意味的话，目光却一点不偏离。这副模样看起来又还像个孩子。

　　

　　“决定了？我很严格的。”

　　

　　“决定了。”

　　

　　“他吃腻了怎么办？或者是，你吃腻了。”

　　

　　喻文州本能地想答不会，又觉得这个答案并非她所期待。她和王杰希真的很像，话都是忍了几分再说的。喻文州知道女人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无非就是他们的关系没有保底，等时间麻痹人的味蕾，新鲜感飘散殆尽，就没有什么东西——比如婚姻或者孩子——能够拴得住他们。而她又知道王杰希，他绝对做得出孤独终老的事情来，首发当然该更谨慎。

　　

　　“可是阿姨，家常菜本就是这样的。食之无味却管温饱，那才是最充实的幸福感。不是吗？”

　　

　　“杰希对于我，有很多比新鲜感更重要的意义。”

　　

　　3.

　　

　　离开B市那天早上，喻文州醒得反常地早。

　　

　　凌晨三点，都不能被称为早晨。困意却是不合时宜地消散。一片黑暗里，隐约看见睡相巨神奇的王杰希。

　　

　　喻文州想他可能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王杰希睡着后手老爱乱动，有时会直直伸向半空，像个躺平被贴了符的僵尸。这时候喻文州伸手过去，王杰希就会顺着凑过来，收起两只悬空的手来抱他。一开始喻文州以为他是在装睡，后来才慢慢发现他是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这次也一样。醒着的时候也不一定抱得这么舒服，一会儿亚麻了手臂，一会儿硌了腰，常常要动来动去调整姿势。没想到睡着了反倒更乖。

　　

　　放在平时，或者昨天，这大概会是喻文州最幸福的时刻了。但现在他却心不在焉。或许是因为就要离开了。这是重新在一起后他们的第一次分离。从前他没有因为这种事情失眠过，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

　　

　　过了凌晨，时间流逝的速度都要更快些。喻文州感觉只抱了王杰希一小会儿，再看手机就已经快要四点了。心里越发不安，最终是肚子“咕——”的一声把喻文州从床上叫了起来。起来前还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塞好王杰希那双不安分的手。

　　

　　他摸着黑走到厨房。暖黄色照亮黑暗的一角，冰箱里是这几天寸步不离的陪伴留下来的痕迹。冰凉的空气带出几丝食物的味道，他一时选不好吃什么，腰却被人从背后环住。

　　

　　王杰希蹭到他颈窝，搂得很紧，喻文州就看出他怀的是和自己一样的心事。

　　

　　“醒了？”

　　

　　“你不在我身边的每一秒钟，我都知道。”

　　

　　这句话让喻文州不得不去想，两人之间空白的那一整年。突然就不饿了，突然也不想走了，哪怕是一分钟都不想离开了。突然就想吻他，唯一的光源就此被合上。厨房这种生活气息的发源地，有些其他气音也不为过吧。喻文州分开王杰希，抱他起来半坐在灶台上。睡裤落在地上，最后却说灶台太凉了，还是一路吻回床上。

　　

　　又做了一次，这几天久别胜新欢，他们每天都做。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无法预测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这一次便做得激烈。模糊里王杰希还能看见喻文州温和的面目，身下的动作和吻却是温和不起来。他知道“粗暴”这个词不属于喻文州，但在这种时候，王杰希却不可抑制地爱惨了身上人限定的表里不一。结束时他喜欢贴得很紧，紧到冬天都成夏天。于是便由他贴着蹭着。

　　

　　以后也要由着他，在街上光明正大牵手，在机场人流中拥抱。知道爱情不会结束的时候，分别和苦难都会变成令人期待的事情。这是以前没有体会过的新鲜。

　　

　　稳重的新鲜，他可以爱一辈子。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