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傍晚，伦纳德在黑荆棘度过。他坐在吧台后面，百无聊赖地擦拭摆在柜台下的一只只玻璃碗，左手边的台面上摊着密码学的阅读资料；第三次翻回到开头时，靠窗的那桌客人们总算决心走人了，一边聒噪地大笑一边互相拉扯着撞开了餐馆的大门。



罗珊从后厨转出来：“祝晚上愉快！他们肯定没听见，”后半句是对着伦纳德说的，“我差不多得回去了，我今晚有约。”



伦纳德注意到她手中正亮起的手机，露出关切的表情：“是你老爸？”



“不，是在市中心活动馆的大型演唱会，我抢到了最前排的席位还有乐队主唱的亲笔签名——当然是我爸，你这傻瓜！”她轻快地笑了笑，拍拍伦纳德的肩膀，从收银台旁的夹缝里抽出值班名册，签上自己龙飞凤舞的大名。



时针指向十二的时候，伦纳德把二手车停进车库。



合租的公寓黑洞洞的，打开门一阵热浪扑来，室友们都不在。门边挤着两大袋垃圾，透过塑料皮，依稀可见里面黏糊糊的汤水；伦纳德权当没看见，径直走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照例检查电子邮箱（除了几封广告邮件，再没别的新消息）；浏览社交软件的动态更新，一张科恩黎和他女友的贴脸自拍引入眼帘，背景是某个氛围火热的音乐酒吧，伦纳德抬手按了个赞，在评论区留下一个无意义的表情包。



半分钟后，传来科恩黎的私信：



【嘿哥们！】



【下周三晚上聚会，在戴莉家，有啤酒和桥牌，来不来？】



伦纳德退出来看了眼日历，再翻回到聊天页面。句子码了一半，对面又弹出一条消息：



【克莱恩也来，戴莉说的。】



悬在打字键盘上的拇指犹豫了半秒，把刚刚打的字都删了个干净。



【好啊，周三见。】



诚实一点地说，伦纳德并不是最开朗外向的那类人；他并不热衷于派对，也从不对“成为人群的焦点”有怎样的痴迷。然而他与生俱来的外表就决定了，即便不主动参与社交，也总有各种好人会主动找上他来。正因为此，自打记事起，伦纳德从不缺朋友。



但若要说其中有哪个是特殊的存在，那就是克莱恩。



克莱恩。



他向后靠进枕头里，闭上眼，一张面孔逐渐在脑海中浮现。有一双褐色眼睛，像浓稠的枫糖浆；柔软的黑短发，发梢微微翘起，随着动作一跳一跳。藏在套头衫里的格子衬衣——浆洗得有些发白了，显然穿了很久，但是服服帖帖的，没有什么褶皱的痕迹。



“你画完了吗？”



“什么？哦，”伦纳德瞥了一眼画板，没忍住笑了笑，“没有。”



“没有？”他露出狐疑的表情。



伦纳德立刻投降：“好吧，是画完了——但不能给你看。”



“那么糟糕？”



“非常糟糕。”



但他还是转过了画板，向克莱恩展示那一团凌乱的线条：一个过大的脑袋，栽在填满了十字架的梯形上，被很多波浪包围着，或许是被称为头发的东西；鼻子眼睛蜷缩着，没有一处是在它该在的地方的。



克莱恩呆呆地看着这幅画，良久：“其实蛮不错的……有毕加索的风范，我是说。”



“让我看看你画的。”



对面的画板也转了过来，伦纳德大笑出声。



“我尽力了。”克莱恩听上去有些懊恼，浅色的嘴唇抿起，大拇指捻着画板边沿。于是在他被气得变回猫钻到桌子底下之前，伦纳德努力控制住了笑容。



“放轻松，没人会因为你把人脸画成了便便就把你踢出俱乐部的。”



这是实话。毕竟没谁真的会指望一群绘画的门外汉在不看画纸的情况下还能一笔绘出蒙娜丽莎，组织这场活动的人不过是想借此炒热气氛罢了。教室里的交流声越来越大，讲台上弗莱请大家放下炭笔，用平板的语调说出一大串鼓励的话，然后开始步入正题。伦纳德偏过头观察临时搭档的侧脸，在对方终于忍不住回看他时扬起又一个微笑。



“伦纳德，”他朝对方伸出手，“伦纳德·米切尔。”



傍晚六点的城市公路，会让伦纳德意识到原来凛冬郡还没被现代生活所抛弃。



他提前半小时离开考场，却在拥挤的车队里磨了近两个钟头。广播里每月流行歌曲榜单盘点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两个戏精主持人的情感专栏，听众热线里一位记不住名字的男士正诉说着一段被搁置了或许十年的旧情，眼看着故事画风快要从《怦然心动》跳跃到《霍乱时期的爱情》，伦纳德按下按钮，中止了闹剧的传播。



“I never knew”

“When the clock stopped and I'm looking at you”

“I never thought I'll miss someone like you”

“Someone I thought that I knew”



柔软的女声混杂着旧音箱的电流音沙沙作响，伦纳德屈起食指，无意识地跟上其中节拍，一下下敲击着方向盘。



克莱恩不难懂，至少，伦纳德会这样觉得。就像是一本合起来的书，或者一枚熟透的橘子；只要稍微花点时间、动一动手，打开最外层的包装，你就能认识他。



他会花一整天时间待在学校，教室或图书馆，直到教堂的晚钟传进操场；他会徒步回家，徒步过两三个街区，在中途的某个地方接上另一个黑头发的女孩。有时候——通常是周五，则选择绕路走另一个方向，去超市，买大袋的减价食材。



“胡萝卜加番茄，打算做沙拉？”



克莱恩吓了一跳，转过头，认出他来：“伦纳德，晚上好啊。”然后摇摇头，“是牛尾番茄汤。”



伦纳德未曾听说过这样的吃法，但这不妨碍他展开想象：“听上去不错。”



“你呢？你也是来买……”克莱恩的目光落在他的购物框里那几盒速食鸡块和冷冻披萨上。



“方便快捷，也很美味，”伦纳德笑着说，“要是搭配烧烤酱味道会更好。”



克莱恩正要回答，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小跑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蛋黄酱没有了，要不还是算了吧？”



“没关系，我用咸蛋黄做，都一样的。”他抚开落在女孩眼睛前的刘海，动作轻柔地像是微风。当她转过身，伦纳德注意到他们有着相似的面庞：



“你好吗？”他笑着挥挥手。



“噢、你好！你是——”



这下克莱恩终于想起来介绍他：“这是伦纳德；伦纳德，这是梅丽莎，我的妹妹。”



莫雷蒂们共享着一种相似的气场，即一种紧密且愉快的氛围。这在他们共同生活的小空间里尤其明显。伦纳德打量着这一栋狭小但整洁的平房，用刷满淡黄色油漆的折叠木板隔出来的走廊，绕一下就能看到客厅；打了补丁的沙发，浅灰色的毛地毯，除了电视柜旁的两盆笔直旺盛的香葱，再没有别的装饰。另一面则是厨房，没有门，用两片蕾丝花边的布帘遮挡着。



他把购物袋提进厨房，克莱恩已经在那里了。“要放到冷冻层吗？”



“不，不用，放在地上就好。真是麻烦你了。”



“这话好像应该由我说才对，突然就来你们家蹭吃蹭喝了。”



克莱恩回给他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转过身去拾掇食材。布满油脂的肉类、七零八落的杆状蔬菜，被一个个从塑料袋里挑拣出来，在那双手的整理下很快变得服帖。伦纳德上前一步：“我们一起做吧。”



说是一起，实际上就是给对方打打下手。成长了十七年，下厨经验仍止步于开罐头和拌匀沙拉的伦纳德能做得顺畅的只有洗菜和切菜，甚至后者——他也从没留意过“切成块儿”和“切成片”的具体差异。所幸学习能力很强，只要克莱恩示范过一遍，他自己便很快上手。中途梅丽莎也进来过一次，要求加入他们，很不幸地被克莱恩赶回去继续写作业。



炖牛肉出锅时，克莱恩接到他们兄长的电话，解释说因为临时要加班，没法回来吃晚餐了。



“这么说，幸好我来了。”



站在昏黄日光灯下的克莱恩活像只晒足了太阳的猫：“是吗？那你可得多吃点，班森平时一顿是要吃三大碗的。”



饭菜入口，伦纳德便知克莱恩所言绝非虚假。炖得软烂的牛肉裹着洋葱和黄油的甜香被碾平在舌尖，自制蛋黄酱煸炒过的鹰嘴豆神奇地拥有了海鲜风味。伦纳德一口气连吃几大勺才勉强控制住自己停下来：“如果这就是你们每天能吃到的东西，那我承认我开始有点嫉妒了。”



略显夸张的赞美让克莱恩嘴角的弧度扩大了几分，已经是个含蓄的微笑了；然而似乎是不想表现得太骄傲，他连忙起身为梅丽莎盛一碗肉汤。伦纳德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会存在这样可爱的笑容呢？



晚餐还在继续，他们又聊了一些没甚营养的愉悦话题。将近末尾时，伦纳德顺势提出新的邀请：“下周四我们的冰球队要和博诺瓦学院的打比赛，就在社区中心。你们要不要来看看？学校给每个队员留了两张票。”



“哎呀，原来你是校冰球队的成员吗？”



“是啊，右锋兼副队长。”他笑着吹开挡在眼前的发丝，“正队长的话，是高三的邓恩。这期校际冰球赛结束他就要退队了，所以我们约定尽全力冲到决赛——怎么样，要来见证历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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