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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暗潮
民国二十五年冬,西安。
坐靠西北,陕西的冬绝不暖和的,即便是熬过了寒冬,里外的人多还穿着极厚的冬衣。茶馆里人声扰扰,南来北往的嘈杂掩住了其他声响。
一张木案,两只茶碗。案前的男人穿了件名贵的玄色水纹皮袄,从口里吐出一个长长的烟圈,将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在桌角上。他蹙了蹙眉头,方道,“您这忙我是帮不了的,劝你及时另寻高明罢!”
“五哥,怎么说?”坐在皮袄男人对面的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一副江湖人打扮,身着橘红的毛领褂子,两条赤条条的胳臂却没什么遮蔽,让人看了直觉寒冷。
“东三省和从前大不一样的。从前世道变了,皇帝倒了,我却还照样有点斤两。九一八以后,为了躲避日本人的刀枪,一家老小逃命到关中来,想必我的那些子势力都给东洋鬼子整没了。现在我说话,就是放屁。……是嘛,毕竟皇上都跑到东北给日本人当皇帝,可够完犊子了。”皮袄男人顿了顿,又道,“你这件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年头没个枪啊炮啊的,腰杆子都挺不直!我倒有个主意。”
青年忙道:“是什么?”
“出了山海关以后,可是那姓李的地盘。日本占了东三省,巧的他们家这两年也来了西安,你不如央他家的托托关系。”
“李承乾?”
皮袄男人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答案,“他?你哪里攀得上。李家还有个独子,名字唤作李信的,在东北很说得上话,你择个时机和他打通关系,这事有谱的。”
“这两年形势变得快,西安这帮外来户俺一概不知,五哥你给详细说说。”
男人啜了口茶,方道,“李承乾就不说了,大家心里门儿清。就说那李家小子,待在北平那赶儿,谁不说他个豪横?这小子真是刀枪不入,不求财不好物,不贪不玩更不沾女色,没人撼得动他。以前有个舞女对他有意思,追他追到北平去,人家愣是派车给那女的送回来了,你说这怪不怪?…他吧,我也聊过两句,敢情人家惜字如金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他这么刀枪不入,那俺拿啥和他打关系呢?”
“这嘛……他对武学挺有研究,你家那套六合虎拳他十有八九能感兴趣,不如就从这方面下手。”
青年“嗯”了一声,神色微变,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冲男人一笑,道,“俺明白了。五哥,俺武馆还有些杂事,这就先回去了。”
男人摆了摆手。
西安,前身即为长安,颇负盛名的“十三朝古都”。王朝交替,时代更迭,这片土地上的人生了死、死复生,繁衍生息。长安城如一尊神像睥睨着脚下的土地和凡人,而后,不改宝相庄严。
一座大院便坐落在长安街西侧,名为六合武馆。人常道六合武馆兴于永乐、衰于康乾,而至今不可考。武馆的馆主是土生土长的西安人,打小自长安城里混大的。他混迹市井,有时街头卖艺,也常行侠仗义。
“你眼睛生来是咥饭嚒?一篮子鸡蛋全给我碰了!你是哪户的?”一道妇人的声响。
“裴擒虎。俺叫裴擒虎。”青年觑着眼前这名气势汹汹兴师问罪的大娘,又看了眼被自己撞翻在地一片狼藉的菜篮,忙瑟缩一下,讷讷道,“俺住长安西街六合武馆,赶明儿赔您一篮。”
好说歹说送走了大娘,裴擒虎又不由暗自腹诽,临走时偏生忘记问问五哥那李信长得什么模样,毕竟人又不把自己名号写脸上。他年前打东北回来,一批暗送的货物却叫一群日本兵扣下了,若是年后不找到门路解决这事儿,最轻也要挨一顿臭骂。
裴擒虎正想着,往武馆里头走。武馆漆了白墙,外头悬了两只海水纹灯笼,甫一抬头便得见块木匾,上书“六合武馆”四个大字。至于匾是谁题的,有说是嘉靖帝,有说是崇祯帝,但裴擒虎全然没考究过——他哪里在乎这个呢。
院子里的弟子尚在专心致志地练武,一个个拳风凌厉地击打木桩,没什么人敢出小差,也就没人同他打招呼。反而自北边正屋里款款走来一名女子,外罩一件洋红广袖衫,又裹了件大氅御寒。她鬓边的留发在脑后简单绾起,显然一副旧时舞女打扮。见了他来,又笑盈盈道,“回来啦?”
裴擒虎见了她,不由脚步一滞,道,“这大白天的,你怎么来了?”
“大白天的,我就不能来?说的什么话。”少女啐他一口,转回身又朝屋里走去,任裴擒虎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东北那批货物被扣押的事儿,明已经知道了。”
“俺这不已经在解决了吗…你让他稍安勿躁。”
公孙离不答,在客椅上落座,神色自若地给自己沏了杯茶。茶叶在水中漂着,打了几个旋儿方才沉入杯底。
及待她慢悠悠啜了一口茶,方道:“既然我已经来了,干嘛还说那么多没用的话。他吩咐了,再给你七天时日,否则离也会插手这件事。”
裴擒虎默然。
半晌,他又忍不住问道,“俺前几年不常在西安,对现在的人事不太清楚。那个李承乾的儿子李信你认不认识?他可能有点门道吧。”话音甫落,公孙离平稳端着茶杯的手却是微微一颤,几滴茶水洒落出来,滴在这檀木桌面上。她眼睫闪烁着翕动了两三下,方迷梦初醒似的道,“知、知道的。李信先生人很好,就是有点……拒人千里之外。当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嘛,总比某些人有的没的都沾点要好。”
裴擒虎先是了然地“噢”了几声,及待听她话里有话,便变了脸色:“你说谁呢?”
“谁心虚就在说谁咯。”公孙离挑起一个古灵精怪的坏笑,将茶盏盖了放回桌上,笑道,“啊呀,裴大侠这就不认账,头些年英雄救美那么多次,人家姑娘们明里暗里送的手帕都够填箱子了,就你这不解风情的,还当抹布使呢!”说罢,她自己先咯咯地笑起来,好笑地看着坐在对面的裴擒虎发窘。
不过见裴擒虎说不出话来,她毕竟无意刁难,又转移话题道,“今天该是上元。晚上多半要办灯会,可别迟了。”
“还用得着俺去吗?”裴擒虎拿话气她,公孙离也不介意,冲他笑了一下,自顾自地走出去了。裴擒虎抬头凝望她远去的身影,在这隆冬又没来由地冷了几分。
他现在无疑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讨不回货物,上头断不能轻饶了自己,而要讨货物,少不了又要和军界巨擘沾上关系,谁知这又是个什么脾气的主儿呢?
李信。他暗自嘟哝着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