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在艾欧泽亚失去了阳光后的未来。」



利迪凯夫通常喜欢坐在吧台拐角的那块儿地方喝酒，这个位置视野很宽敞，无论是黄铜包木的破门，还是里头像模像样的卡座区，坐这儿就都能看到。酒吧柜台里藏着不知道什么年代的留声机，正放着嘈杂的音乐，听不清歌词，不过估计也没人会听。他们连话都快说不清楚了。鲁加族的青年分不清这曲子到底是本来就有电子屏障一样的信号杂音，还是这老古董播放时固定添加的音效。

有两桌客人聊着聊着为了同一个话题凑到一起去了，他们在咒骂着形同虚设的政府，今天是春季的领取日，他们的怨言会比平时更多。更何况，这次的物资直接缩水了三分之一。利迪凯夫沉默地听着，心里给了个冷笑：领取日当天就来喝酒的，不是傻子就是疯子。居然还像个正常人一样思考？

“你养的狗呢？”年轻的酒吧老板敲了敲利迪凯夫手边的一个红色坐垫，那坐垫就被放在吧台上，边缘有点动物留下的抓痕咬痕。

“等下就来。或者明晚，最迟三天内。”利迪凯夫给了个假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酒杯。里面快没酒了，只剩一颗被酒浇过的冰球。

像是回应鲁加男性的话语那般，酒吧的门很快被打开了。一只三条大尾巴的红色小动物熟门熟路地溜进店里，扭扭屁股，一下就蹦上吧台，吧嗒着四个小短腿飞快地跑了过来，最后舒舒服服地躺进那个坐垫里。利迪凯夫用手指挠它的下巴，像在逗弄一只小猫。

这是一只以太精灵，应该是叫做宝石兽，是那些叫秘术师还是算术师的人才能从矿物里召唤出来的，文明早已失落，现在街上那些亡命徒甚至不识字，这种小东西已经很久都没人见过了。几年前利迪凯夫刚好在自己店门口捡到它，就当猫猫狗狗喂了一阵子，当然也背地里调查过它的来历，不过，谨慎的杂用商并没有告知别人的打算。

它倒是熟知利迪凯夫会在哪里，这间酒吧或者那间，不止一个酒吧给这个小小的常客备了坐垫。生活已经很没指望了，大家都想拿仅存的善意喂狗。

“你果然在这里！”

利迪凯夫被充满怒气的年轻女人找到这里，并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情，猫魅的老板正打算凑近点看戏，又后退了几步，试图向来者撇清自己和常客的关系。仅凭一只手就能揪住成年鲁加男人的衣领、把对方整个人举起来的、充满怒气的年轻女人——真的很少见。

……这人怎么什么怪物都睡。

“你晚上不飞了吗？安吉儿？”利迪凯夫吃力地偏过头，使劲儿伸手捞起自己的酒杯，喝完最后一口酒，一脸若无其事地把杯子递给老板：“威士忌，谢谢。”

“您第一次来可能不太清楚？我们不续杯的先生。”

“别装，加酒。”

“……行。”

他并不担心自己。天使是不会杀人的。

利迪凯夫恹恹地摆动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眼睛却懒懒地看着天花板，它现在离自己前所未有地近，墙皮斑驳，几根扭曲的钢筋像树根，这破楼撑不过二十年了，看起来连地下室都难以逃过一劫。直到他被放下，在下降中他的视野里出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只是个小姑娘而已，和白天见到时一样，还穿着那一身洁白的大长裙子，整个肩和背都露在外面，在失去了阳光而低温的现在，光是这样的打扮就已经宣告了自己要么是个机器人，要么是个改造怪物。

她很矮，很瘦，留着一头浅灰色的长发，颊边还有一对怪异的向前伸出的白色犄角。她几乎就是通体雪白，甚至像是会发光。利迪凯夫在脑海中寻找着形容词：他曾经从古战场的垃圾堆里捡到过一张油彩画，以前寂静的夜晚里，天空会有一弯枯叶一样的星体，那画里的银色枯叶就和她一样。好像是叫做月亮。在画的后面写着这样的词语。

月亮正低头确认自己有没有好好把鲁加男人放到地面上。

利迪凯夫伸手捏了一下她左边的犄角。拇指的指腹磨搓了一会儿她犄角上的鳞片，又释以了压力试探着硬度，最后，他轻轻弹了一下敖龙姑娘的角，指甲盖在触体上发出了一点碰撞的声音。

小姑娘的脸已经红透了，金色的大眼睛正难以置信地瞪着这边，纤细但爬生鳞片的手还揪着利迪凯夫的衣领，也不知道是不是忘记松开了。但这让他们很近。

“你的角还没改造吗？”利迪凯夫的声音听起来是戏弄她：“干嘛？留来和敖龙的小伙子接吻的？”

敖龙改造人手背上的鳞片瞬间逆立起来，伸成一只机械爪掐住了那个口无遮拦的脑袋，他现在看起来就像是被恐怖电影的抱脸虫攻击了，样子有点好笑，但酒吧里的人都装作没看到，谁也不敢笑出声。他们有点怕利迪凯夫幸存下来——那些女人总是对他手下留情——然而这个北洋强盗可不会给你什么好好说话的余地。

“小姐？那个，你看，这里是酒吧。”老板试着戳了戳再次被抓起来的利迪凯夫，现在他看起来像是被提着脑袋举起来，“我还要做生意的。一楼左转后面有垃圾场，我建议你在那里解决他，脑子挤出来后直接扔框里就好。”

“诶？啊不好意思……呃呃这个不会的！不会的啦！”

“快拿出去吧小姐，他在滴血了。”

“？？？？？”

那机械爪侧面是带刀片的。利迪凯夫开始后怕了，他的天使可能确实不想杀人，但如果她并没有读过自己的说明书的话，那就很难说了。毕竟她本来就是个为了杀人而做出来的小怪物。满脸划痕的利迪凯夫从三星尺高的浮空里被扔了下来，他一面维持平衡一面用手胡乱抹了把脸，被锋利薄刃切开的地方瞬间皮开肉绽，使他看起来比实际要糟糕得多。

“抱歉……！我不是这个打算……”

敖龙族慌乱地从一个被扔在脚边的背包中翻出了一本书，她蹲在地上写写画画，然后莹绿色的光芒覆盖住了利迪凯夫。是某种治疗魔法。这可太怪了，他感到迷惑，他以为这个小姑娘是来延续白天的：你知道，今天是领取日，住民们能得到一份给他们度过春季的补给品，虽然早就只是个象征性的事情——仅仅为了把人群聚集在一起——但谁不喜欢白送的食物呢？只是利迪凯夫会说，他更喜欢抢来的食物。

他白天就在抢劫现场，判起来估计要算是主犯。他给十八个青年人发了枪和轻甲，一个背包一瓶烧酒，带他们去街区，告诉他们哪些傻逼好下手：看那种扛着两个箱子的，他刚得手过，最没警惕心。十八个青年里有十五个是第一次来他这里，上个季度是冬季，上一批佣兵基本没有回来的。但仍旧又有十五个人来找他。因为这可能是他们活过这个春天最稳妥的方法：抢来的食物可以给他们挥霍起码两周，这两周里，如果在外头给利迪凯夫找回了他愿意收购的东西，那他们就可以又得一份报酬。

十八个青年人，才刚杀了九个人，天使就降临了。

她穿着裙摆很大的白色长裙，长发在光幻的粉尘粒子中闪闪烁烁，背后伸出了六片翅骨，像某种昆虫又像某种鸟。

利迪凯夫见过她。

她养着一只小宝石兽。大多数时间，是利迪凯夫在喂。她偶尔会让小宝石带来一些小纸条，一些支票还有一些小女孩儿的胡言乱语。

所以白天的时候，利迪凯夫毫不犹疑就用火炮把天使击落了。

40mm的口径足以击穿400mm厚的钢甲，她左边的三片钢铁翅骨被直接蛀穿。她像一朵被击碎的花那样连枝坠落。不过很快又腾空而起，怪异的蓝色以太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把破碎的花拽了起来，那股以太最后变成一个半透明的蓝色龙首，裹挟着少女向他们怒吼。利迪凯夫不得不花费一张绘制了防御魔纹的卡牌，为了从龙神煞白而猛烈攻击魔法中幸存下来。

不属于人类的光束直冲云层。那块儿地方的空气前所未有的干净。他想，或许有一天，能有阳光漏进来。只是他像趋光的虫，又一次蛀空正在开放的花。

他的安吉儿被关闭了一分钟的电源——她发光的胸口突然灭了，龙神的以太也迅速消退，所以利迪凯夫推测政府——或者别的什么弱智部门——正在暴怒地要求天使归位。她倔强地用机械锐爪在公路上刻了一个魔纹，召唤出了一只红宝石兽。

她看起来已经快碎了。在火炮下，在窒息下。小宝石颠儿颠儿地向自己的饲养者跑去。

他确实知道天使的名字，所以利迪凯夫没有杀她。

“你不应该这么做的，莱希。”

他指所有的事。利迪凯夫拿出了一点钱币，把新加的威士忌一口喝光：这是他喜欢这家店的原因，他家的酒就和兑了汽油一样够劲。他不耐烦地拉起小姑娘的手臂，把她整个身子拽起来。她好轻。就像一只小鸟。

利迪凯夫戳向莱希的胸口。那里确实不再发光了。这种被装了额外能源核的改造人和狗没有什么区别，要说有，那就是狗挣脱了项圈也不至于死。

“你还能活几个小时？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