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南柯盘腿坐在草席上，手里捏着一只金钱小豹的爪子。金钱小豹很乖，这会儿被许南柯逗着奶声奶气叫了好几下，跟个猫儿似的。

　　西洲支棱着脑袋，看着不远处闹得正欢的一人一豹，忽问魏闲故道：“你们豹子怎么叫得跟小猫一样，你不如也叫两声来听听？”

　　趴边上的魏闲故正郁闷着呢，听了这话可不得甩他一尾巴。

　　“哟，这是跟那小豹子吃醋呢？”西洲打趣儿道。

　　魏闲故磨磨牙，好歹是把揍狐狸的冲动按下了。他换了个姿势把头别到一边，懒得理会。

　　“得了。你俩非得这么别扭，真是急死个人。”西洲拿扇子掩着半张面孔，偏低了脑袋同魏闲故说起悄悄话，“我且问你，你如今几岁他如今几岁？”

　　魏闲故耐着性子一一回了，他现今这个年纪旁人的劝谏倒也能听进七八分去。

　　“那你知道你现在与他这行径用人话叫什么吗？”

　　魏闲故摇摇脑袋，偷偷暼了一眼还在逗小豹玩的许南柯。

　　“老牛吃嫩草。”西洲刚说完最后一个字就被魏闲故一掌踩在脚上。他疼得嗷嗷叫起，引得许南柯都往这瞧来。

　　西洲勉强挤出个笑来，摆摆手示意他无事。等许南柯半信半疑地回了头，他忙拿敲了魏闲故一脑壳。

　　“好心给你说解，你还恩将仇报。”

　　“你嘴用不着可以闭上。”魏闲故又将脑袋别去一旁。

　　西洲强忍着火，顺了半晌的气，十足耐心地继续同魏闲故道：“你想想世上有谁希望自己喜欢的人心里装着别人？这虽说转世轮回的都是一个魂魄，可长出来的人不一样啊。

　　“还有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结果三句不离仙人，可他哪还记得过去的事情。”

　　魏闲故在地上扫了两下尾巴，脑袋里寻思了半天，确实想不出反驳的理来。

　　“我也知道你想求个再续前缘，可与你有前缘的不是他许南柯。这事儿一开头你就该把从前埋在心里，但事到如今你也只能同他说个明白。”

　　西洲言尽于此，他看着正望许南柯望得出神的魏闲故，不禁叹了口气。

　　“你不要太想当然了。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供你寄托情思的木偶。倘你喜欢现在的他就去说清，倘不是，那就放手吧。”西洲拍拍那大黑脑袋，随后站起身，冲那小豹拍拍手，“来小东西，叔叔带你到外头玩，让你阿父和阿爹单独说几句话。”

　　小豹倒还听西洲的话。它张大嘴打了个哈欠，二话没说就跳下膝朝人脚边摇摇晃晃小跑而去。

　　许南柯这才发现那小豹的一只后掌是断了半截的。

　　等西洲带着小豹消失了踪影，许南柯才从席上回转过身来。他看了魏闲故一眼，又低下头，发尾拖到地上，被他捡来在手盘弄。

　　“这些天，我也想了一些。”许南柯忽然的开口，将原本想起身挪近的魏闲故又按了回去。

　　“我先前的事大约你也略有耳闻。”许南柯的笑里辨不清什么意味，“从小他们都说我是山神之子，所以不管我事情做得好还是不好都会拿山神说事。爷娘虽爱我也要敬我，就仿佛我只是一个影子，一个供人膜拜的偶像。”

　　天生自由自在的小豹子或许没法想象这样的人生。甚至许南柯承袭的福荫并非来自祖辈，而是来自一个缥缈的虚幻的“自己”。人很难超越自己，更无法超越一个已经成神的“自己”。在他二十三年的人生里，也就只有万花谷学医的那段时日算是真正属于了自己。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师长的关怀和夸赞是真切可感的，他所有的成就也都会被肯定为个人努力，哪怕在众多弟子中他常常是最平平无奇的那个。

　　“我一直想摆脱山神之子的枷锁，却从未如愿。甚至那天你说你喜欢我，我都觉得是个玩笑话。”许南柯站起身走到魏闲故面前，他眼眶微红，就像是坠落在雨中的合欢花，“可真当我欢喜上你，你却说......”

　　他喉头一哽，将所有的话全都堵在心头泛出酸涩：“......你却说我是仙人转世，你爱他所以才爱我。”

　　许南柯发颤的声音听得魏闲故难受，他从未如此憎恨过自己这一具兽身——他想去抱抱眼前人，却只能用脑袋蹭蹭人手背。

　　“我知道也许在你的立场他是我，我也是他。但我许南柯不过是个平常人，高不成低不就，唯独只想做一回自己。”他半跪在魏闲故面前，一双手捧过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小豹子圆溜溜的眼里清晰地映着许南柯的模样。他听到那个心尖上的人用最轻柔却最坚定的声音说道：“我真的爱你，但若真要抉择，我会做我自己。”

　　这一瞬间，魏闲故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仿佛一切都回到了鸿蒙之初，这世上还没有万物，也没有情爱，更没有他绵延了千万年的刹那心动。

　　他摇着脑袋，忽然一下又幻化成了人形，随后下意识地将人紧紧拥在怀中。

　　“对不起.....阿柯，我爱你......”他将眼泪全抹进了许南柯深紫衣衫里，淡淡的药草香缠着二人，就像一株攀援而上的紫藤花。

　　此时秦岭深谷遮天蔽日的神树下，有象与无形前后站着。

　　“你若想杀他是杀不成的。”无形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他不是人也不是仙，除非从内里溃败，否则就算碎尸万段，也有恢复过来的法子。”

　　他两指轻轻一捏，那枯枝便从中断成两截掉落回地。

　　“看来你有法子？”有象慢条斯理地梳着尘尾，“不过我不明白，你我殊途又怎能同归？”

　　无形咧嘴一笑，取下兜帽，回转身来看他：“自己的事总归上心些。”

　　有象见到人的样貌先是一愣，而后一下恍然，他眯起眼唇角微曲：“那就候君佳信了。”

　　风吹过来，四野只剩枝叶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