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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绯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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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异性
警示 脱离原型
原型 名侦探柯南 赤井秀一,宫野明美
标签 秀明 阴郁 我觉得很温暖 hurt , comfort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阴霾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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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5
3
2020-12-20 10:27
- 导读
- 本文为黑泥、负能量、心理阴暗、精神不正常、藤本树的混合产物
包括心理不健康、PTSD等要素
请小心谨慎阅读
本文出现的景物描述均为虚构,与实际地点无关
一
一望无尽的杉树林。远处望去深灰色的杉树堆积在雪下面,如同无尽雪原上一摞又一摞的柴火堆。这样冰冷的地方生不起火,必须往木头上倒足量的燃料才能将火引起来。雪原之上除了一簇簇的杉树,就只有偶尔越野车留下的车轮印。轮胎上的防滑链嵌入厚实的雪层,在硬土和冰的混合平面上划下一条条无足轻重的痕迹。并不是说一阵风雪就能将车印覆盖,而是说车抑或车上的人对于这片冻土大抵都过于渺小,来去便来去了,谁都不会记得。
远远的杉树林后面传来一阵狼吠,是阿拉斯加狼。阿拉斯加州自然只有阿拉斯加狼,管它白狼黑狼还是灰狼,被带来之前是哈士奇还是雪橇犬,在无尽的冰冷平原上,全都是阿拉斯加狼,只能是阿拉斯加狼。像是硬土平原讲出的最有人情味的冷笑话。司机说完,并没期许任何人笑,他自己率先干笑了两声。
车里也有人应和,或是说两嘴更冷的无聊笑话,抑或只是谐音。那不行,差评,在我们那里谐音梗是要扣钱的。车里的气氛又好了一些,没话说的人也应和似的笑了笑,仿佛笑声能给车里的所有人取暖,他享用了这温暖就得义务性地往里填一捆薪柴,哪怕是捆湿柴,朽柴。
赤井秀一便是往篝火堆里扔朽木头的一个。车里没有比他更沉默寡言的了,他也知道自己只是懒得说话,并没有丝毫的不友好企图。
车在冰原上移动。冻土上面是坚冰,坚冰上面是硬雪,构成慕斯蛋糕般完美的三件套。军用悍马在厚实的粗糙雪原上平稳行驶,驾驶了两个小时,却已经换了三次司机。在这里驻扎时间最长最老练的两个都病了,一个得了坏血病,另一个扭伤了胳膊,都无法长时间驾驶。车里的其他人虽说有多年驾驶经验,总归没怎么在雪上开过车,换班时都开得小心翼翼,为了不一脚踩错或踩过,把厚厚的雪地靴都脱了,生怕厚底影响脚感。赤井没有参与换班,他自诩毫无冰原驾驶经验,不敢拿整车人的性命冒险。更要命的是车后备箱里的东西,那玩意儿比他们所有人的命加上车都要值钱。
车又开了一个小时,换了两次司机,终于能远远看到白色大地尽头的边界线。之所以说是边界线,是因为近海部分基本被冰覆没,这天并不是晴天,无法从冰上异样的闪光来辨析陆地与海的边界,只能远远看到海面上冰层的尽头,才知道已经距离海不远。
白令海峡。几十年前兵家必争,海峡两边虎视眈眈的地方,像只巨大的鲸鱼般安睡着。
车停了。车上的人陆陆续续下来。有的搬设备,有的抬行李。他们的车停在铁丝网围栏外,因为车上并不是全都是“进去”的人,有的没有资格,有的只是游客。赤井便是那唯一的游客,格格不入,背着旅行包便朝黑与白的分界线走去。有人想喊他,有人拦住了。
“你不用管他,不到两小时他就会回来。那家伙是来看风景,不是来自杀。”
“可是白令海峡能有什么风景?”
风景有的是。陆地尽头,围墙之内,却完全没被围墙遮盖住的那些。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海岸,却布满了双语警示牌和警告标志的那些。过厚的围墙和完全没打算被遮掩,就那么明晃晃地立在那里,五十年前还是竞赛项目的那些。陆地边缘的树都被砍完了,光秃秃的,像是在暗示即使这里遭到什么也无所谓,反正第一战场马上就会被放弃的那些。
“这么说这里也没有防空洞,或者碉堡之类的?”
“有肯定是有,唉,但是怎么说……”
“第一战场的防空洞有意义吗?就算整个州被炸沉,也只是完成它的战略目的罢了。”
车上时就有人这么说。所有人都轻松地接受了这个现实:这个州,整个州的死活,都不在美国的考虑范围之内。领导人也好,人民百姓也好,无不把阿拉斯加仅仅当做那段时间的对敌桥头堡。连当地人也觉得这里被牺牲是理所当然,这个州存在于这里就是为了被牺牲的。
“其实并不应该这样,对吗?”
“够了,等回到安全的大城市或乡下,你又觉得这种事理所当然了。”
“不然呢!为什么现在还要继续维护这些设备……因为战争从来没有结束。”
“什么时候不需要这些玩意儿,战争就彻底结束了。”
“到时候我们干嘛呢?休假,旅游,像那边看海的家伙一样?”
赤井秀一遥望着远方的海,望着海与陆地之间的漫长冰带。来这里前他听人说,沿岸的冰带并不只有能看到的薄薄一层,它在海洋下面的部分如同一个倒三角,上下颠倒的冰山。海洋是有能量的,远离陆地的海浪不停翻腾流动,动能使得大片的海不会结冰。它是黑色的,深靛色的,是未知的另一个世界,无穷尽的宇宙。
这里的海与温带热带见到的都不一样。亚寒带的海和陆地一样,有着这个地区独有的冰气。并没有人亮刀剑,拿出武器,却能感到整个世界都不对味,不正常,好像被什么覆盖了。过于寒冷的地方只有少数东西能生存,其中不包括噪音,不包括滥情,不包括眼泪——会冻在脸上生冻疮的脆弱玩意儿有什么存在价值?在这里连哭都哭不出来。哭泣和笑都不被允许,酷寒带走了人们表达感情的资格。
赤井看着远方。他能看到什么呢?遥远黑色海洋的对面是另一片白色平原。他看不到,自然不可能看到,比远方更远的几座小冰山阻碍了他的视线。然而他知道比远还遥远的冰山并不小,或许比他身后的整座基地都要大;而海的另一边必然是远比脚下这块陆地还辽阔的大地,纵使看不见它也存在,即使更改名字换了旗帜他也存在,依旧存在,作为“敌人”,作为“设定好的敌人”。赤井作为国家机器的一个配件,深知所有的配件都在为了瞄准某几个敌人而工作。敌人永远存在,因为国家需要团结。配件需要工作,纵使所有配件都并不必要,背后都有一二三甚至无数的备件。赤井不在岗的这段时间,他的工作就由其他配件顶上。
他的同事们还在纽约、弗吉尼亚、甚至美国各地焦头烂额地工作,而他跑到阿拉斯加大陆尽头看白令海峡。这是当然,因为他又一年没休假了。过去的一年里,至少四个月他呆在加拿大处理国际刑事案件。多伦多不比纽约冷太多,让他对当地的气候有了错误的判断。到了北纽芬兰他才有所感触,并有点后悔——要是连这都忍不了,还怎么去更北的北方?
而如今他还是到了,往前二十米就是海上的冰层。就算走上去冰层也不一定会断裂,距离陆地越近的冰层越厚,他早就知道。然而不远处观望他的人似乎有意防着他走向冰海,好像真的把他当做一名自杀志愿者看待。
但他还不准备死。他还要活下去,作为一个随时可能被更换的零件。
对讲机发出话声。那些人说的没错,在零下几十度的世界里,机械电子设备必须贴身保管。经过层层物传导的声音有所磨损,不过赤井能听出“回来”这个词。时间到了吗?他回过头,车旁堆着的器件早就不见了,车附近的雪上有些很深的痕迹,像是拖车或是雪橇。真怪,他居然什么都没注意到。是厚雪吸纳噪音时把正常的声音也消去了吗?时间概念也被寒冷改变了,像是他这里的时间被冻住了一般。经确认他在海边足足站了一个多小时,而他只觉得过去了十多分钟。
不知是看出他的犹疑还是那边又有变动,对讲机又给出指示,可以再晚十几分钟。得了,这些人的十几分钟往往是半个小时,但换算到赤井这里,可能连十分钟都不到。
他一直望着大海。看些黑色的东西可以避免雪盲症,他这样对自己说。
二
赤井在纽芬兰对雪橇犬有了全新的认识。严格来说是对狗,整个犬类,有了另一种深刻的认识。他最初只是闲谈,开玩笑似的问当地人那些是狗还是狼。当地人用惊异的眼神看着他,反问道:狼和狗有什么区别?它们都隶属于犬科。
没有区别。在应用他们的人面前,狼和狗似乎只有“被人类驯养程度”“野性程度”之类的区别,而这些都可以去处理纠正。换言之,狼只不过是一种听上去比较野性比较酷的称呼,而狗通常也只是忠诚、拼命忠诚、死命忠诚的代名词。
野狼也好,警犬也好,若能为人所用便可存活,不利于人类则只能死。这便是犬科动物的宿命,是人类强加在犬科物种之上的另一重生存法则。
他们“狼群”曾在一家私人酒吧里喝得烂醉如泥。长久以来的敌人终于消失了,所有人在如释重负的同时,也对未来抱有不安,美好的庆功日子维持不了多久,他们马上就要分道扬镳各自面对下一个重大疑案或艰巨任务。那天常年敌对的FBI和CIA对着拼酒,酒力不行的早躺了,闭着眼睡得很安详。降谷已经哭过一轮又吐过一轮,拎着一瓶刚开的苏格兰威士忌,摇摇晃晃朝赤井过来。
“怎么……”降谷嘲讽地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赤井板着脸,“声音小点,她睡了。”
“哦……哦,”降谷了然,磅的把酒瓶放在地上,煞有其事地凑近赤井的左手边,“她是睡了。”降谷将视线从赤井左手搂着的外套转移到赤井脸上,“你可真温柔。你对她可真好。”
“别开玩笑。”
“谁开这种玩笑?!”
“那你问问她,她恨不恨我。”
降谷下意识挺直了腰,又竭力不让身体朝后仰。“你自己问去。”
“我说话她不听……说的所有话她都像没听见一样……”
这段对话应该没人记得,本应谁都不记得。可惜还有一个目击证人,半夜来捞人的小侦探。不然赤井也不会突然想起这件事,以及从那之后他甚至不用左手拿外套,就是为了防止再发生那种事态。
赤井不是有意想起她的。那之后正如警察探工们所料,一个长期工作没了,要么用很多短期工作顶上,要么把另一个长期工作从头做起。总而言之,哪边都是麻烦事。无论警犬还是野狼都是国家机器中的消耗品,死一两个无所谓,每年要死上千个,早就习惯了。更不用说每起案件的凶手或受害人,成千上万个名字成了空号,过段时间谁都不会记得。所以他没理由突然想起她,她理应在他大脑系统的回收站里等着被按下清空键。
理应……
从多伦多一路向北,气候和植被从温带逐渐转寒。赤井去加拿大恰好是冬天,从还行的初冬到还能适应的严冬,末冬的纽芬兰反而是最冷的一站。来自大西洋的温暖气旋在亚寒带变成纷扬不止的雪,那个冬天加拿大全境都下雪很多,不知是为了纪念谁,或许根本不是为了纪念谁。越往北白天越短黑夜越长,他们在十几个小时的夜晚里通宵达旦翻旧档案,寻找嫌疑人的蛛丝马迹。待到短暂的白天,若是恰好逢晴,一行人得了闲,也会被带去当地名声不错的滑雪场,雪山的山脚处仅有地势最友好的区域才对游客开放。
别人见赤井踟蹰不前,以为他不会滑雪。其实他会一些,会的不多。若干年前他的亲身体验告诉他,在这一领域他并不比他的笨女朋友精明太多。不过并没有人规定水平差的人就不能享受滑雪,只要不摔断脖子、腰椎或四肢,谁都能收获刺激和快乐。
他只是突然想起那天她戴的针织帽,也是她织的,顶端有毛绒绒的小球,是鲜艳的玫红色。从那以后再也没见她戴过。
从斜坡上滑下来时,耳边充斥着忙乱的杂音。雪场吸收了大部分的噪音,因而他听到的只有风声,太吵了,吵得人心烦。只要简单控制滑雪板的角度就能轻松调整速度和方向,这并不是一项很难的运动,需要做的只有保持平衡以及内心宁静。然而就是在这安静到只有风声的地方,赤井才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是多么嘈杂。他总希望自己忙起来,越忙越好,用单一规则的周期波掩盖那些杂声。可漫天茫茫的雪消除了一切有规律的东西,留给他的只有心脏混乱的聒噪声。
不能想,要保持镇定。凡事都是这样,一旦走神开始想别的,手头的事一定会搞砸。
过厚的滑雪服遮挡住零下三十度的严冬,被滑雪手套包裹的手和被滑雪服保护的心依旧温暖炽热。只要做好防护和准备,没有地方是人类无法征服的,如果有,那也只是还没做好准备。雪山脚下只有杉树和松树,再往上除了苔藓还有什么,鬼知道如果那里有动物它们吃什么。即使是被判定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冻土,在足量的燃料映照下也会慢慢融化。
如果她看到这些她会喜欢——
赤井没刹住车,两相抉择之下,选择避开左前方戴玫红色针织帽的人,撞上右前方的雪堆。不远的远处传来哄笑和嘲笑声。玫红色帽子的主人在不远处停下,担心地回来问他有没有伤到。
没事,赤井摇着头从雪堆上离开,那里已经多了一个人印。哄笑在他附近聚集又炸开,连玫红色帽子的金发少女也不禁笑了起来。
糟透了。你不是她。糟糕透顶。
多伦多的最低温只比纽约低五度。雪下的很大,但众所周知下雪远比化雪暖和,当地人也像是习惯了鹅毛般纷纷扬扬的大雪,谁都没把路旁已经堆到四十厘米厚的雪当回事。赤井穿过像是被盖上白色毛毯的校园时刚好上课,校园里很静,连鸟叫声都没有。只有耐冬的鸟会在这时留在寒冷的北方,不耐冻的种群大抵都飞去温暖的热带过冬了。
他来找一名教授拿说好的分析材料,凭这份材料才能给嫌疑人定罪。那名教授所在的教学楼在校园区深处,他不得不步行横穿大半个校区,路上就见到了这个学校的著名景观之一,圆形广场。
几名穿着或厚或薄的学生在下沉广场的第二层说笑闹着,其中一名勇敢的不知是打输了赌还是什么,背对广场,朝身后几十厘米厚的深雪倒了下去。
尖叫和笑声间,雪层上多出一个人形的印。
赤井没意识到他已经停下了,他专注地思考出现在他脑海中的一幕究竟是曾经有过的现实还是他虚构的梦境。宫野明美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形冬装面对他,对他有说有笑,然后径直朝身后倒了下去——他没有惊讶也没有去扶,因为她躺在厚实的雪里,连压出的人形也有着连衣裙状的裙摆,这件衣服是他送她的,她很喜欢。
赤井记得曾经送给她一件冬季外套,却记不起那外套是否有这么大的裙摆,因而这个场景的真实度就更难判断。她躺在雪里,双手放在胸前,像是电视剧里的女主演,如果身后或嘴边有一滩血就更像了。而她只是躺在那里对他微笑,对他张开手臂。
“大君。”
什么?
“来吧。”
她说什么?
“快来我的身边吧。”
说什么傻话,他一直都在她身边。
“不要再……”
赤井从回忆中醒了过来,他还在圆形广场的最上层,底层的学生们还在打闹,厚雪上又多出一个人印。可那些人印都没有裙摆,即使有裙摆也不是他想见到的那个人。
全世界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那样的人。
三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她拿到了学校的奖学金,作为祝贺,他要陪她去北海道看雪。
怎么会有人在北方的冬季去零下三十多度的地方看雪?!可她打赌赢了,他必须履约。
“哈……服了。真是败给你了。”
“好不好嘛,就当陪我一次。我很喜欢雪。”
她从来没说过。“为什么?”
“因为,嗯,不是有一部很老的电视剧嘛,男女主打算在北海道殉情。小时候我觉得女主角好美啊,她在雪里和冰水里的样子都很美……”
“哦——”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想过要和大君殉情!”
没人说过要陪她殉情。“你还真是喜欢有点年头的东西。”
“那是因为我爸爸——你,你笑什么啊!”
“没什么。”
“你就是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那时赤井曾经为此沾沾自喜过,因为他恰好是她喜欢的年长类型。
当年还没有从东京到札幌的直达新干线,来回乘坐的都是北斗星。19小时的旅程漫长,越往北越冷,车内是有供暖,而玻璃另一侧是实打实的零下。她是第一次坐北斗星,也是第一次乘坐跨度距离这么远的车次,起初的兴奋劲消退了之后,在其他乘客都已感到疲惫无聊的夜晚,只有她还坐在窗边看外面的风景。
漆黑一团,偶有几点亮光,映出片片白雪,如此惨暗的风景。
“在看什么。”
“看雪。”
还没出本岛,所以她看的的确是陆地上的雪。待到后半夜进入青函隧道,周围只剩彻底的黑,届时既看不到海峡也看不到雪,但很少有人能坚持熬到那时。
“该睡了,明天还要坐半天车。”
“嗯我知道……”
“我上去了,你别睡太晚。”
赤井没在选座上犯太多难,既然是奖励自然要有奖励的样子,所以毫不心疼钱地选了A式卧铺,反正公务费用可以报销。她关上室内灯,依旧发呆般望着窗外。
有一次问她为什么喜欢雪时,她不是那么说的。
“因为你看,雪能把想掩藏的东西盖住,之后又能结实地冻在里面,这样就没人知道那里有东西了。”
那时她刚和妹妹分别,心情沮丧,说了很多丧气话,却也是少有的真心实话。
“春天到来,冰不就化了。”
“春天到来再说……真的有春天到来的那一天吗。”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去过北海道。有一个去小樽名为出差实则度假的机会,他婉拒了,让给了别人。
即使是北海道也有春天,虽然樱花开得晚,要等五月才开,但那毕竟还是春天,春天总会来的。再往北,即使是加拿大,俄罗斯,每年超过六个月都是冬天的地方,在盛夏时节依旧有绿树和阳光。或许真正无法迎来春天的只有南极和北极,那里永远是零度以下,白雪皑皑,极昼带不来温暖,极夜下尽是失眠。
她从未到过南极或北极,然而说出的话却像是被困在极地很久。那是她为数不多心甘情愿发出求救信号的时候,被他忽略了。他确实注意到了很多,仅限他想注意到的东西。看不到的东西就像不存在于那里,就算他看到了也只能无动于衷。
她踏上一块碎冰,掉入比极夜还冷的深海。而他在岸上远远地望着。
这怎么都不能称得上是爱情。
北海道确实很冷,尤其是郊区,动辄是几十厘米的深雪,一脚下去雪能没过膝盖。而她好像不怕冷似的在雪路里转圈,面朝太阳,像雪地里的太阳花,朝冬日里唯一的光源礼赞。玫红色针织帽上的毛球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摆,她的长发盘起藏在帽子里,手上脸上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双带笑的眼睛。那双眼睛对他流露出爱意,声音从两层围巾后面传出来,温暖的湿气刚呼出来就凝成围巾上的冰碴子。
“好冷啊。”
“果然我还是喜欢温暖的地方。但我也很喜欢雪。”
“从小时候起我就想,如果能和志保一起生活,到了冬天就能一起堆雪人了。”
她的双眼依旧笑意盈盈。太冷的北地不适合流泪,眼泪会在脸上结成冰。
“不过现在也没关系……”
“要……”
赤井还没犹豫,还没犹豫完,她不知从哪掏出一个雪球朝他扔来。那充其量只能称为雪团,应该是随手抓的一把雪,还没团成型就被迫不及待的顽童当做弹药投掷。赤井没反应过来,他没想到要陪小他八岁的女生打雪仗,好像要把他十多年前的童心拾回来一般,他以为童年早就离自己远去了,他没想到当卧底居然还要重新找回这东西。赤井没打算认真陪她玩,但她很认真,好像想要和她同台竞技起码得拿出幼儿园老师哄孩子一般的认真,他不想当这幼儿园保育员,可不当就只能被她用雪球砸,还是砸脸上——赤井觉得触感不对劲,果然她取下手套裹了团雪就扔过来了。
赤井觉得不认真不行了,再这样下去她没戴手套的手非冻坏不可。
一分钟后他把她按倒在雪地里,连同他也是。被子般的雪上多出一个交叠的人形。他把她冰凉的手塞进他的毛衣里,这是他肾上腺素过头的大脑唯一能想到的能温暖她的地方。她的手的确很凉,在毛衣里紧紧抓住里面的内衬,像是要把他拉得更近,再近一些。她的话语和湿气没了围巾的阻拦,在零下的空气里居然有些僵硬。
“谢谢你,大君,还好有你陪在我身边。”
而那天赤井只记得她那只手在颤抖。她怕冷。
这怎么都不能称得上是爱情。
赤井坚持不去北海道并不是因为情伤,要是情伤那他不能去的地方可太多了,全东京到处都能引发他的心理创伤。他只是觉得自己愧对了那天的她,在北海道的荒原里打雪仗的宫野明美,愧对了她的那句话。怕冷的她执意要去自杀名地看雪,这本身就是危险的信号。宫野明美没有意识到她有一定的自我毁灭倾向,当她意识到时已经晚了,她的坟墓已经由她自己建好了。不想自救的人谁都救不了,她的死并不是没救上她的人的错。——这种话也就外人说说,自己人是不信的,谁都不信他能想开这么想。
尤其是在他提出那个要求之后。
能为已经过世的人做什么呢。说好的真心没了源头也没了接收者,又能放置到何处呢。就算是对死者的赎罪,可赎到什么程度是个头,一生太长,几年太短,具体的时间总是说不清楚。于是他也懒得再思考这些,他让她自己做选择。
什么时候觉得够了,觉得他烦了,厌倦了,就离开他。届时他也会试着慢慢放下过去。但在那一天之前不行,只要她没说不就不算停。
如果确实有那么一天。
只要确实有那么一天。
四
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后来赤井总是带着一个吊坠,贴身带着,藏在所有衣服的最里层。吊坠有一部分是玻璃材质,能看到坠子里面有些东西,灰灰的,看不分明。
那之后有的是人对他敬而远之。
也有人怀疑家属怎么会允许他这样做。可他本人就是家属其一。而真正的血亲家属对此并没有太多抗拒,好像是习惯了或接受了,抑或默许本身也是一种怜悯。并非是说痛苦有人分担就能减缓,而是看着别人也因同一件事而痛苦,起码会觉得自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把一小部分明美带在身边,贴身保管。
影视剧里都会有那种情节,主角钟爱的徽章胸针之类的挡下了致命的子弹。因而与他相熟的人与其说是叹惋或者相劝,更不如说让他多想想保管坠子的办法。毕竟“你也不是为了让她碎掉才带在身边的吧?还是说你已经做好了那种打算?”
他当然没做好那种打算,虽然他想到过,也有过一些心理准备。但他已经想得够周全做得够多了,吊坠所用的材料比人们能想到的都要结实,且有一定延展性,能够藏在贴身的防弹衣里面。这世上还是存在一辈子都没丢过钥匙的人,只要他够注意够小心。所以赤井也不觉得他会轻易丢掉这个钥匙,除非他哪天彻底想开了,或者变了心。
在变心之前他还有要做的事。她说过想去而没去成的地方,他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见证。
从四季如春的亚热带到四季如夏的热带,再去往一年有一半时间被白雪覆盖的亚寒带。这个世界那么大,而她又那么年轻,走得那么早。游乐园的手册上有那么多可以盖章的地方,而她没盖满一页就走了,大半个乐园都无福消受。她留下的遗憾像护照上的空白页一样多。
他能做的只有补一张银河铁道列车的站票,尽他所能带她去。
可他只有不到半个月的年假,全是藉了各种出差和国际合作才有机会去那么多地方。她说过想去温暖的地方,好吧,像候鸟一样,女孩子都是这样,喜欢温柔和温暖。但同时她又喜欢冰冷的雪,因为记忆里宫野家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冬天大家开开心心地堆了个大雪人,那年东京的雪很大,那以后的二十多年里东京再没下过那么大的雪。或许以后再不会有了,气象学家也说那年的大雪是罕见的异常气候。想要重现那么大的雪只能往北方走,而北海道——总让他想起殉情二字。
是否那年在北海道殉情对她反而是更好的人生选项,这样的问题不会有答案,因为无人可以回答。
赤井也无从得知她究竟是否喜欢那些国家地域,或许有的不喜欢,但他已无法得到反馈,只能猜,又被指摘“猜女性的心思总是错得离谱”,还不能反向猜,怕错得更远。
到头来他还是没能懂得宫野明美的心。这些连她的亲妹妹都不知道的东西已经被她的死封藏,成为永远的秘密。那年在北海道说“喜欢雪”的宫野明美到底在想什么,是想起了已经不在的父母还是不在身边的妹妹,她努力忍着没有哭出来,太冷的地方容不下眼泪。
那时她的眼泪还是温热的,血液和心跳还是温暖的,绝非无生机的白灰。
想去英国吗?那是你母亲的家乡,你一定会喜欢。
赤井的下一项工作是去英国与当地警方合作。他长期生活过的三个城市有着相似的纬度和气候,冬天都会下适量的雪。可惜北半球的冬季已经过去,春天即将来临,她怕是看不到带有英国口音的正宗大不列颠雪了。不过时间选的巧的话,或许还赶得上复活节。
他好像是该带她回她的另一个故乡看看,怎么说也有一半的英国血统。那一半血统将他们从另一个方面相连接,好像他们之间注定要有联系,谁都别想甩掉谁。
如果,在那些不可能实现的如果里……
非要看雪,恐怕只有去冰岛格陵兰。这次在英国不知道会待多久,如果能抽出空……也不是不行。可你真的想去吗,那里都算是北极了。
阿拉斯加之行证明她可以扛住零下四十度的严寒,因为她和他有着共同的温度。只要他活着,她就不会冰冷。至于可能有的外伤子弹暗杀之类的,别开玩笑了,难道还真有她为他挡子弹的机会?那就不是赎罪的终结而是更深一层的罪孽。说白了他早有自觉,没可能,没理由,没打算再和她分开。除非她自己厌倦了,非要一意孤行为他挡子弹。
他衷心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
我想就算你还活着,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去北极。所以还是去一次吧。你会喜欢极光吗?
独自面对异乡的景色时,他总放任自己胡思乱想。
并非是“如果她在这里”这种庸俗的思考。赤井一直在尝试重构她的思维空间,她是怎么思考,怎么看待别人,怎么看待这个世界,如果能将这些想清楚,那便不难得出她对异乡景物的看法。比如,她可能不会喜欢热带过于湿热的天气,但甜腻得要命的水果制品她一定会喜欢。比如她不讨厌狗,所以大概也不会讨厌森林狼。在纽芬兰的野外和阿拉斯加听到彻夜的狼吠时,她大概不会被吓到,因为她小时候很皮很闹腾,可能还会装模作样地学几声。
这还是“如果她在这里”这种庸俗的思考,只不过是尽量从她的角度出发看问题。
解构一个人并不容易,尤其是解构一个不会再亲自解释的人。
喜欢,讨厌,还是无所谓?对于无数的事物有无数个回答。
想更了解一个人,想更接近一个人。在已经触碰不到肉体的当下,至少还能尝试接近她的心。虽然是单方面的探索,但还不晚,只要开始做就不算晚。活着的人总要为不在的人做些什么,而他想更懂她。
……我?我无所谓。你喜欢就行。
好吧,我也喜欢。
常温三十六摄氏度的吊坠安静地贴在赤井的皮肤上,默默倾听着他的心跳声。一下,两下,生者的心跳如同无休止的鼓声。他温暖了吊坠,而吊坠从另一个角度温暖着他,陪伴着他。分不清究竟是谁陪伴了谁,从一个北方到另一个更北的北方,直到下一个更远的北方,或许是极地,或许离极地并不远。
她想看的只是那里的雪吗?
吊坠中的白灰如同终年不化的白雪,藏在他的衣服下,掩埋着她的心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