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冰冷的天地,对面的人家窗子里没有透出一点光亮——已经后半夜了。客厅里开着一盏落地灯,昏黄的灯光暖了一片。沙发上凹了一块,那是裹着被子的亚瑟,只露出毛绒绒的金色头发,蜷在沙发上紧闭着眼。
“醒醒。”斯科特端着牛奶拍醒了他的弟弟。亚瑟刚坐起来手中就被塞了一杯热牛奶。“你的,给老子喝完。别想着大半夜折腾老子很好玩。”
亚瑟接过杯子,客厅里陷入沉寂。
当亚瑟还是个只到斯科特腰部的小孩子时,斯科特也在这样下着雪的晚上给他热牛奶。
也是个下雪天,也是深夜,雪花凝成一团砸到地面。亚瑟没有拉床帘的习惯,不知是被天给吓到了还是别的什么,醒来“哇”的一声紧抱着泰迪熊撞开斯科特的房门,得到一个顶着鸡窝头的哥哥。
“干什么……”斯科特语气里充满不悦。亚瑟看不清斯科特脸上的表情,但肯定不会好看。
“你要没什么事给老子乖乖去睡觉,别来烦……噗!”
亚瑟小跑过去扑上斯科特的床,亚瑟跑得太快,直接撞在斯科特肚子上,顶的斯科特不住得咳嗽起来。
亚瑟紧紧环住斯科特的腰,把自己整个头埋在斯科特怀里,像要把自己整个融入斯科特的身体里。
“你他妈大半夜发什么疯!”斯科特把亚瑟揪起来,瞪着眼睛看着亚瑟。像鹰看着目标俯冲那样。
“哇——”亚瑟本就眼眶红着,清澈的眼睛里已有点点水光,被斯科特一说,直接像被丢掉胡萝卜的小兔子一样哭起来。
“你又哭什么!”斯科特不明白,被吵醒的是自己,难道他不该生气吗?!
“听着,小蠢货,如果你明天还想见到老子的话,就回你的房间去。”斯科特低沉着声音,掐着亚瑟的脸使他看向自己。
亚瑟还在抽泣着,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了斯科特满手像炎热夏天的奶油冰淇淋,一接触阳光,就化了满手。
可是现在他妈是冬天!而且也没出太阳啊!斯科特无端联想。思虑了一会,他起身打开门,亚瑟以为他要走,跟着斯科特跳下床拽住斯科特的衣角,带着哭腔乞求:“哥哥……别走……”
斯科特握在门把手上的动作一顿,轻轻叹息一声,扯过亚瑟睡衣上的兔耳朵拉着他往楼下走。扯的得亚瑟不得不歪着身子走。
斯科特拉着那双兔耳朵旋开餐桌上的台灯钮,把亚瑟扔在沙发上,自己去厨房翻找牛奶。
燃起炉灶,牛奶咕嘟咕嘟在奶锅里冒起小小的奶泡又炸开。斯科特颇为贴心地撇去浮沫,斯科特看了眼乖巧坐在沙发上的亚瑟,眼眶还通红,肩还在一抖一抖的,对上斯科特的视线也迅速地错开。
斯科特把热好的牛奶倒入杯子里,问亚瑟要加几块糖。可能是对斯科特凶他感到委屈,回应斯科特的是亚瑟别开的脸。
得,生气了。老子也生气了。大半夜被这小崽子吵醒还得起来给他热牛奶,他要是去找威廉告状明天老子还得挨骂……
斯科特最后一块糖也没加,谁爱惯着他!斯科特把被子往餐桌上一磕,温热的牛奶溅出来。亚瑟似乎被吓到了,身体狠狠一抖,斯科特装作没看见快步携风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现在只想回到温暖的被窝里。
亚瑟慢慢移到餐桌旁,捧着杯子小口喝着有些烫的牛奶。
“斯科特,不要你了……”亚瑟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发抖,却在静寂如深林的客厅里得以吹动树叶。
他的手有些抖,心有些慌。牛奶在杯中抖出水波,亚瑟的身子随水波的频率一阵阵小幅度地抖着。亚瑟微张着嘴,胸口剧烈起伏着,几乎不能呼吸。眼睛发酸,几乎就要流泪,一只手不住地梳理头发,整个身体都在发麻。他想起了更小的时候斯科特带他去海边,捕捞上岸的鱼在沙地上扑腾着张嘴呼吸,原来那是这种感受。亚瑟无法思考,他努力想着让他放松的事——毛绒泰迪熊,夏夜的繁星,一整片的玫瑰园,森林深处的鹿——他想了,可心脏仍然砰砰跳着。积云偷了月光不会慌得连雪都忘了下,如果是前几年亚瑟当着威廉大哥的面骂家里其他亲戚也不会时候担惊受怕到如此地步……自己错了,自己真的错了。不该,不该去找斯科特的……好难受,好怕……
怕什么呢?斯科特不要他吗?
亚瑟急喘着气,喝着有些发凉的牛奶。或许是因为心慌,亚瑟的眼睛止不住地乱瞟。那儿,那儿,还有那儿!客厅的床帘拉得严实,餐桌上的台灯散发的光漫了一些,但就像阳光透不过深海,亚瑟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些东西,但那些是什么?是一罐蓝莓酱?该死的,他忘了收拾他那屋桌子上的蓝莓曲奇,有甜的东西在会生蛆的……不,冬天不会生蛆,那些是什么!角落的黑似乎涌动着,似乎下一秒就会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生物跳出来,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一口把亚瑟吞掉,再吐出一具完整的骨架——它们也许会把骨头也吃了,不会有人找到他。
亚瑟的瞳仁颤着,他似乎想起什么不好的东西,瞳孔骤然缩小。斯科特给他讲的鬼故事的情节和人物走马灯似的在亚瑟脑海里过。白纱窗帘微微飘动,窗外的树影投在上面。窗外有风,树影摇着,白纱帘也晃着。那影子一摆一摆,亚瑟想着那是怪物,想着想着亚瑟看着树影一摇一摇朝他走来。亚瑟眼睛瞟到旁边柜子上的娃娃,娃娃狰狞着面孔,瞪着眼睛直勾勾看着亚瑟。
亚瑟猛地起身,牛奶还剩一些,但已经完全凉了,椅子向后移动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令人牙酸。亚瑟跑上楼,他猛摇着头,要将脑袋里的恐怖片段删去。事与愿违,他想到了斯科特给他讲的第一个神话凯尔派的故事,凯尔派和苏格兰水马他总是分不清,但每一样都令他恐惧。
他梦见自己在浓雾弥漫的湖畔,远方树影一片一片,有娃娃的讥笑从远方传来,声音越来越近,鬼似乎在逐步逼近亚瑟。亚瑟感知到的一切令他头皮发麻,更要命的是,亚瑟知晓自己在梦中,却怎么也醒不过来。他跳进冰冷的湖水中,讥笑声非但没有散去,却是越来越近,亚瑟无力地在湖水中挣扎,有东西咬住他的腿,疼痛愈发明显,延伸至全身……亚瑟不敢再想。冲进自己的房间里扑到床上拿被子裹着头,瑟瑟发抖。
窗外雪下大了。
过了很久,亚瑟试探着伸出手去找泰迪熊。发觉泰迪熊落在斯科特屋里了。亚瑟把被子从眼睛上拉开一点。自暴自弃地裹着被子,亚瑟深吸一口气紧闭着眼走出门外,摸着墙慢慢走到斯科特门前。轻推开门,他不想再惹斯科特生气,只是拿回泰迪熊。尽管他很渴望斯科特的怀抱。
吱呀一声,午夜还不睡的兔子窝在斯科特床下,手摸上床寻着泰迪熊。忽然他摸到毛绒绒的东西——泰迪熊!亚瑟欣喜一扯,泰迪熊并没有落到他怀里,他抬头看去,撞上斯科特露出的眼睛。
哥哥变鬼了。多年以后亚瑟还是这么回忆那晚的情景。
亚瑟倒吸一口凉气, 以为那是鬼,蹭蹭向后退,头还磕到了墙。斯科特把床头灯打开,灯光太亮,刺得亚瑟眼里流出泪水。
按亚瑟那时的视角来看就是斯科特拉着泰迪熊的一只胳膊露出上半身趴在床沿,微笑着。笑容渗人。男版塞壬?尽管斯科特没说亚瑟几乎听不懂的、带口音的英语。
斯科特一定觉得那时的他一定非常可亲。(斯科特:大半夜被吵醒还要老子怎样啊!)
斯科特在亚瑟经历黑暗头脑风暴时躺在床上心烦意乱。那小崽子为什么哭,自己讲过什么很吓人的故事吗,为什么找老子不找威廉。斯科特在床上翻来覆去,腿踢到了亚瑟落在这儿的泰迪熊,斯科特从厚被下摸出泰迪熊,把它放在自己臂弯里端详好一阵。草,幻视成亚瑟那小崽子了。
斯科特知道亚瑟没有泰迪熊会来找他,平复心情后决定陪亚瑟睡一晚,他可不想凌晨再被亚瑟折腾起来。
斯科特看着流着泪的亚瑟,很想把他揉进自己怀里,像之前亚瑟对他做的那样,融为一体。他内心深处的烂泥会暴露在阳光下,不留余地地展示。他的一切,他都会看到。
斯科特看着亚瑟,那双眼睛,那双绿眼睛,比他的眼睛颜色更淡,他的眼睛是森林深处的苍松,亚瑟的眼睛是初春的柳叶。此时柳叶被雨水摧残,自己该做些什么。
可他又在哭,为什么要哭。这很胆小鬼,会怕时间流逝而用手把太阳遮住,但太阳仍好好儿地挂在天上。昼夜更替,从未停止。可怜的胆小鬼,明知道传说与故事传于人口,不知道谁将夸大其词,不知谁将删删改改。为什么要害怕呢?明知梦境是虚幻不实,惊醒后会有人拥你入怀,为什么要害怕呢。
拥他入怀。
斯科特把泰迪熊扔到一边,拉过亚瑟抱着他上了床。亚瑟趴在斯科特肩头在疑惑地寻找泰迪熊。
“我……没哭。”亚瑟伸手去拿被斯科特扔到一边的泰迪熊,狠狠抹去被亮光逼出来的泪水。
“老子也讨厌你哭。”
亚瑟的恐惧没有散去,只是在斯科特面前他不会表现出来。他亲自说的,他讨厌他哭。
我亲爱的哥哥,请忽略我的心脏的不安跳动。
“你做噩梦了吗?”
“别说了,哥哥……”亚瑟不由收紧环在斯科特身后的手臂,徒劳地控制自己发抖的身躯。
“我困了……“亚瑟近乎自暴自弃地叹息。
“那就睡吧。我就在这。”
斯科特把灯关了,房间暗下来。他抱着自己的弟弟陷在柔软的床铺里,下巴搁在亚瑟头顶,紧抱着他,要将亚瑟融进自己的身体。亚瑟还紧紧抱着泰迪熊,缩着肩膀埋在斯科特怀里,祈祷噩梦远去,贪恋此时温存。
窗外雪要停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