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的成虫从狭小空间中缓慢爬出，停留片刻之后便振翅飞翔，剩下空洞的壳子留在树上。
　　那是蝉以命而蜕下的外壳。
　　是易碎的、轻飘飘的。
　　就像一场灿若焰火却无疾而终的暗恋。
　　握在掌心里是轻飘飘的，可以只要轻微用力一点，就会化作粉末，碎在手心里，随风而逝。
　　
　　
I.
　　你暗恋过一个人吗？
　　你因为什么，才会选择躲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满腔灼烧的炽热情感，而不去勇敢坦白呢？
　　而又是因为什么，同样躲藏起来的另一个人，明明渴望坦然诚挚地走向你，却也同样踟蹰不前呢？
　　想到这些问题的时候，校园里正好一阵风起，带着满树的金色银杏叶片，飞旋着落地，片片宛若碎金，空气里隐隐约约能够闻到混合着栗子味道的烤红薯香气。
　　我一脚踩在落地的脆弱叶片上，听到一声细微清脆的响声后，凝神屏气地等了几秒，果不其然听到身后也传来一声踩碎叶子的声音。我忍不住扬起唇角，步子也轻快了几分。
　　身后的人已经跟着我好几天了，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其实早就被我发现了。
　　只要我去做什么，过几秒后，他也会做同样的事情，之后再不近不远地跟上我。
　　比方说，放学前我会在学校小卖部里买一盒冰激凌一边走一边吃，他也会；街边商店的橱窗里更换了新的单品，有时候我会停下来看一会儿，他也会；还有连踩枯叶片这种小孩子喜欢做的事情，他也会学着我做。
　　而他跟着我并没有别的目的，似乎只是单纯地想送我回家。这和他在校园里被人冠以的名字可大不相符。
　　“校霸”白起。
　　一开始我发现的时候其实也很慌张，害怕他跟着我是为了想抢我的东西，所以也走的很快，但是后来却渐渐发现他对我并没有恶意。
　　何止没有恶意。
　　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暗恋我。
　　这一想法令我对他感到十分好奇。
　　借由好奇心，我开始时时刻刻地想要观察他。
　　放学回家之后的这段路上，偶尔有他的小跟班、我的同桌韩野跟着他一起，在他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而白起竟然出乎意料的有耐心，虽然顶着一脸“别烦老子”的不屑表情，但却也没有把韩野揍一顿。
　　不过有一说一，韩野确实好吵，我们离得那么远，我都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白起真的就不怕，我因为韩野的大嗓门发现他跟着我吗？
　　不过经常还是白起一个人跟着我，校服松松垮垮地敞着怀穿在身上，书包也歪歪扭扭地背着，有时候余光不经意地瞟到他，会看到他沉默安静的表情，虽然依旧是那副桀骜的样子，但眉眼是柔软的。
　　但是他反应太快了。
　　尽管是余光，他也能感受到我的视线，随即立刻消失不见。
　　这人……
　　原来打架也能练出这么好的身手和反应力吗？
　　我想到自己时常难以自控的平衡力和好几次平白无故的平地摔，一度开始思考要不要去报个跆拳道课。


II.
　　好奇心害死猫。
　　谚语诚不欺我。
　　我开始后悔做出观察他的决定。
　　因为在不知不觉中，我似乎养成了一个在人群中寻找的习惯，找到那抹浅褐色的位置，才会安下心来。
　　其实说起来也不太难找，因为白起从来就不是合群的那一个。他永远游离在人群之外，坚持着自己的想法，从不觉得合群是件必要且不得不做的事情。
　　但确实又很难寻找，因为他从来不会固定在某一个游离的位置，而且有的时候，对于他人来说很重要的事情发生时，白起可能甚至都不会出现。无关于他自己想法的事，他都会置若罔闻。
　　我通过观察他，总结出这些看法。
　　而通过这些看法，我再次对他产生了好奇，而这样的好奇心，却变成了我之后永远也摆脱不了的初始羁绊。
　　我开始逐渐变得在意。
　　在意每天有没有在篮球场看到他打球，在意同桌韩野常常在一旁絮絮叨叨的话题里有没有白起，在意校园里的流言蜚语中又多了关于他的什么内容，在意他是不是又去打架了，在意他月考成绩是多少，在意放学后的路上有没有他的脚步声，在意他有没有也同样注意到别的女孩子……
　　同级的女孩子们虽然也听说过白起那些“凶猛”的事迹，但总有胆子大的姑娘，把一份情意写进了信里，连同表白的巧克力送给了白起。
　　午休的时候，朋友一脸紧张兮兮地八卦着，把这条讯息传递给我。彼时我正和她一起在操场散步，咬在嘴里的最喜欢的牛角面包在听到她说的话之后，瞬间没有了香浓的味道。
　　“那……结果呢？”
　　我索性不吃了，隔着塑料袋子把牛角面包捏成薄薄的扁片，路过篮球场的时候，也没有看到打篮球的熟悉身影。
　　“结果？不知道欸……”朋友有些遗憾地说，“不过听说哦，听说白起带那个姑娘去食堂吃饭了。”
　　心里突然有点别扭，涩涩的，难以言喻的感觉。
　　像是微妙的嫉妒，又像是暗流中的失落。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吗？
　　手里的牛角面包再也变不成我喜欢的样子，隔着袋子我忍不住又捏了两下，在路过垃圾箱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丢了进去。
　　再度走到朋友身边时，阳光从树上金色的银杏叶缝隙漏下，在地面上形成了点点的碎金，像浮在秋季表面的华丽装饰。
　　我深吸了口气，却也没有因此而得到内心的舒缓。
　　危险了。
　　我似乎……因为自己的好奇心，而喜欢上了一个我根本不应该去喜欢的人，一个和我的世界格格不入的人。


III.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婉拒了朋友想要和我一起去玩的邀请，收拾好书包，从教学楼之间的近路穿了过去，远远避开平时可以碰到白起的地方，走进了图书馆。
　　心情不好就来学习，学习是良药，苦口，却利于治疗我自作多情的病。
　　在自习室里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里的位置，我满腔的冲动在此刻化作了两种并存的情绪：又渴望躲开他，又希望能被他找到。随后很快我就甩了甩头，忍不住心里笑了自己一声：你在想什么啊，人家既然都带女孩子去食堂吃饭了，怎么还会在那里等你放学。
　　提笔落字，我一遍又一遍地抄写那些晦涩难记的基本概念，一开始到处乱飞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等到把作业写完、复习也结束的时候，我忍不住伸了个懒腰，看了看时间。
　　不早了，回家吧，大不了换条路走。
　　这样就不会总想知道他有没有在我身后了吧？
　　就像盛夏过后留存在树干上的蝉蜕，单薄而易碎，在层层而起的微凉秋风里，还是会掉落碎裂，最终再难紧紧握于掌心。
　　从图书馆出来，我慢吞吞地拖着鞋子走路，一步一步地往校门口绕。傍晚的秋风已经有些冷意了，我的手有些冰凉。路过小吃摊的时候，我被香味牵绊住脚步，站在摊位前，“老板，要一个烤红薯，要烤的有点焦的那种。”
　　滚烫的烤红薯只用一层纸包好放进了袋子里，我捧着红薯，在手里来回倒了几次，还是烫手得很。一手隔着衣服袖子捧着袋子，另一只手飞快地扒掉红薯皮，一边吹着气一边迫不及待地咽下第一口。
　　好的烤红薯质地仿佛流体，顺着喉管而下，虽然有些微烫，但是甜蜜的幸福感从心间油然而生，瞬间冲淡了一直徘徊不去的酸涩。
　　最近爸爸很忙，也顾不上回家吃饭，正好，这只烤红薯就是我的晚餐了。
　　我一边吃一边走，川流不息的车流因开着的车灯而变成连贯的灯线，从我的余光里出现又消失，匆匆来去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只在眼膜上留下模糊的一道光。
　　就像他在我视野里出现又消失。
　　漫无目的地停留在熟悉的店铺橱窗前，我盯着橱窗里的玩偶发呆，看温暖灯光下的柔软毛料，玻璃上映出五光十色的霓虹和车灯，我呆呆地啃红薯的脸，还有……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瞬间扭过头去。
　　敞怀穿着校服的白起正在我身后的几步之远。
　　四周像突然被静止了。
　　被我发现了的白起像是没有料到一样，他愣了一下，随后立刻扭过身去，做出一副也在看橱窗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所以这是在跟着我回家？
　　虽然整个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但是大脑已经开始飞速运转，眨眼间我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我再次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迈开腿大步走进有些漆黑的小巷，在隐隐约约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后，我一闪身，拐了个弯，又七拐八拐地，躲在一个角落里，等待那个有些急切又有些迟疑的脚步声的靠近。
　　“学长。”
　　等到声音靠近我跟前时，我静静地从角落里走出来，平静地说，“你天天跟着我干什么？”


IV.
　　这一次，他不再是远远地跟着我，送我回家。
　　我们并排走在暗色的小巷里，我能感受到他沉默下的紧张，我也很紧张，心跳如擂鼓。手指无意识地碰到刚刚买的烤红薯，整个都已经冷透了。
　　“学长……”我犹豫着开口，“你……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没有回家……”
　　身边的白起下意识地“呃”了一声，随后轻轻地咳了一声，“……咳，我……我……”他顿了顿，“你……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去……？”
　　我下意识地捏了捏烤红薯，“嗯……我去图书馆……复习了一会儿……”
　　“哦……”白起似乎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那个……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回家太晚不安全……”
　　明明迎面吹来的是有些微冷的秋风，可是我的脸上依旧有些烧，袋子里的红薯在我手里被蹂躏得变成了红薯泥。
　　“好……”
　　话音落在风里，渐渐被淡去痕迹。我突然觉得很满足，却又突然害怕以后短暂或是长远的未来。
　　“学长。”顿了顿，我侧头看他，“学长是不是还没有吃晚饭？”要不……要不……我请你吃饭吧……
　　想要再稍微多呆一会儿。
　　就一会儿就行。
　　白起似乎很意外，有些凌厉的眉眼在夜色中也看起来很柔软，他微微瞪大了眼，“呃，好。”
　　附近正好有一家快餐店。
　　“这家……可以吗……？”我指了指店招牌。
　　“嗯。”白起点了点头，率先推开门走了进去。
　　简单的餐饭成了我们之间的第一餐，我们两个都不是擅于聊天的人，只是沉默地吃东西，偶尔在抬头的瞬间，会有片刻的对视，随后也会立刻躲开对方的目光。
　　最后还是白起付的钱。
　　我刚刚拿出钱包的时候，白起就已经将零钱递给了店内员工。我坚持要AA，白起只淡淡地看了一眼我递到他面前的钞票，低低地说了声“不用”，扭身就离开了。
　　我在原地愣了一下，才跟上他。
　　路过面包店，我表示要去买明天早上的早饭，白起点点头，也跟着我进了面包店。
　　晚上的面包店里，很多东西都售空了。我有些遗憾地站在我最喜欢的牛角包的空柜前叹了口气，突然有些后悔，中午的时候为什么要把那个“牛角包片”扔掉。
　　“你喜欢吃这个？”
　　一旁的白起突然开口。
　　“啊……嗯，还可以……”我抿唇，捏着夹子伸向一边的紫薯面包，犹豫了一下，还是夹起来放进了盘子里。
　　“不喜欢这个？”他又问。
　　“也……还可以……”
　　白起沉默了一下，随后拿过我手里的盘子和夹子，把紫薯面包放回原处。
　　“欸？”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愣了一下。
　　白起的耳边似乎有些微红，他轻咳了一声，“嗯……那个……我明天带给你。”他转过身去，“走吧。”
　　“啊？哦……好……”


V.
　　翌日，我刚一下楼，就看到随意地靠在一边的白起。听到我的脚步声，他下意识抬头，清亮的眼中似乎划过一抹亮光。
　　“欸……你……”我看到他之后脚步顿了一下，随后换了方向走向他，“学长早。”
　　他点点头，抬起一只手有些僵硬地摸了摸后颈，随后把一袋子东西递给我，略微不自然地说，“你的……早饭。”
　　我接过袋子，香气从敞开的口里飘出，是熟悉的牛角包的味道。
　　“这么早，哪家面包店会开门……”我下意识问出声。
　　白起终于笑了一下，唇角勾起的弧度不大却看起来十分温暖好看，整个人周身的那种孤僻桀骜的气场也卸了下来，他转身走了两步，示意我跟上，“走吧。”
　　“啊，好。”我小跑了两步跟上他，他同时也放慢了步伐，“学长，谢谢你！”
　　“不用谢。”
　　白起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清晨微凉的阳光下，他整个人也似乎被金色柔软地包裹起来，不复曾经那样让人不敢靠近的气场。
　　我在他身侧走着，偷偷地用余光打量着这样不同角度下的他，心里的满足感和愉悦感令我难以自抑地微扬起唇角。
　　“学长。”在路口停下等红灯的时候，我认认真真地侧身对着他，“昨天我有话还没有说完。”
　　“嗯？”白起侧头看我。
　　“我……其实我……”我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其实我……我也……我也喜欢学长……”我的声音说到最后越来越小，可就算这样，我也依旧死死地盯着白起的脸，不想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
　　白起愣住了。
　　他看向我的眼神里满满都是不可思议，随后一点一点逐渐化开，涟漪叠起如投石入湖，而嘴唇也渐渐从抿紧的状态上扬成柔软的弧度。
　　“知道了。”他轻声说，裸露在外的耳朵和脸颊上微微泛起红晕，在路口信号灯变成绿色的瞬间，他伸手捉住了我的手，温热从掌心传递到我有些微凉的手上，“走了。”
　　他拉着我的手，握得并不很紧，力道轻柔地带着我走过斑马线，走过马路牙子，走到平坦而安全的路上。我侧头看了看他依旧红红的耳朵，也忍不住笑了，努力低着头，让两侧的头发遮住我也有些烫的脸和耳朵，被他牵住的手也轻轻地回握住了他。
　　秋风将树上的银杏叶吹落，有些微微干枯的叶片在天空中打了一个转儿，随后落在我面前的路上。
　　我轻轻一跳，两只脚同时踩在叶片上，脚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它脆弱得就像干枯的蝉蜕，一碰即碎。
　　白起也被我带着向前走了两步，他扭头看我，正好和我看向他的视线相触。
　　我咧了个大大的笑容。
　　白起看了我一会儿，眼神变得更加清亮，阳光就像落入了他的瞳仁中，映射出醉人的光。
　　他晃了晃我们握着的手。
　　“谢谢你。”他轻声开口。
　　“很喜欢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