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5681528
作者 : 柳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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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西游记 孙悟空 , 杨戬
标签 戬空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戬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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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7
20
2022-4-4 16:49
- 导读
- *大概算个正剧向(划掉)
*没啥考据,逻辑混乱,内容瞎编,一堆neta
*有魔改,标题无关
*有原创人物出没
01.
一入夜,筒子楼内外都归于一片诡异的死寂,家家户户窗门紧闭,连光线也吝啬透出半点,剩下外边惨白的月光孤独又掷地有声地砸在地面上,掩盖住夜色里窸窣的响动。
据说近些年附近有妖邪出没,如同所有见不得人的“脏东西”一样昼伏夜行,夜幕一落便四处捕猎,搜刮新鲜饵食。
起初是几户居民家中无故失窃,派出所民警照例走访几日,登记完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衣物吃食,几把切菜的小刀,不予立案,随口安慰几句就走了。之后就有人声称走夜路撞鬼,三伏天夜里的风刮得像寒冬的冰刀子,从身侧倏忽而过,脚下登时多出一个鬼影。再后来不断有五六岁的孩童夜里梦魇,说梦见些牙尖爪利、形貌特别的鬼怪。
然而这些都还勉强算风言风语。直到某天,大约夜里八点,楼里一个寡妇接独子下兴趣班,途经筒子楼外二百余米的陈旧路标时,她感到手边一凉,侧目去看,牵在手里的孩子突然没了影。风声里好似夹杂着些古怪的桀桀声,头顶的路灯反常地照成聚光的模样,打在她头顶,随后又如同退潮一般无声地向四周散去。
女人当场便疯了,双手在虚空中胡乱地抓,用失常的尖锐声线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孩子的名字,尖叫声穿透夜色,当夜整座筒子楼的人都听见了她鬼哭狼嚎的痛苦。事后调取监控,只见母子二人走在路上,孩子不断地回头,他扯扯母亲的袖子,似乎要说些什么,画面陡然转换成一片信号被干扰的繁密雪花,无数的噪点在屏幕上闪了又灭,如同一只只细小的眼。监控视野再度清晰后,孩子已消失了,徒留下疯癫的女人坐在地上无助地哭叫。
女人的哭喊敲响了警钟,筒子楼里的人不约而同地设下门禁,阳光与人烟一同消散,劣质的门板上也贴满了符咒和色调饱和过头的门神。
孙悟空坐在二楼走廊尽头的窗台上,脚后跟勾着下方垂着的两条电线,上身朝后靠去,随手撕了身后门神画的一角,包住了嘴里嚼硬的口香糖。他将小石子状的口香糖朝远处一抛,暗处忽冒出个血盆大口,一张一合,把口香糖作饵食吞了。孙悟空讥讽地笑笑,低声道:“……还真是什么都吃,出息。”
他来此地四五年,打着本分清修的目的住下,谁知待得越久妖气越重,这穷乡僻壤已俨然成了个小魔窟,青天白日都能见着一团黑云笼罩。妖魔多是外来的,不是善茬,靠食人魂魄修炼,方圆百里都能嗅到那阴德有亏的腥臭味。所幸早年有位云游的僧人途经此地,做了场法事,筒子楼地基下的阵法至今还在发挥着阻挡妖邪的“绵薄之力”。
待不下去了,孙悟空想,再酝酿久些就又该来惦记我了。
这时远处楼道里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一轻一重,不疾不徐。孙悟空动了动耳朵,抬腿从窗台上跃下,朝着楼梯口小跑而去。
疯女人一个月前死在了自己家里,楼里的人凑了凑钱给办了个简约的法事,道士执着浮尘,嘴里荒腔走板地唱着些超度的经文,不合身的道袍上遍布着陈年的脏污,表情显得很无关痛痒。
没到一周,凶宅就搬进来新的住户:一个男人连同一条狗,从内到外都透露着格格不入。
男人叫杨戬,看面相不过二十七八,与满楼的不修边幅的黝黑汉子相比,白净得如同女人,打扮整洁,没有泛黄的袖口和打着补丁的裤腿,从头到脚都熨贴,比镇里小学的校长还规整,连那条细犬也比附近流浪的土狗更精神。
他搬进来头一天就引起了整座楼的注意。不仅在于他浑身上下散发着的“不属于此地”的气质,更在于他不顾邻居的好心告诫,在黄昏出行,入夜方归。如此小半个月,竟还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也瞧不出半点精神失常的迹象。
而脚步声正来自于杨戬同他的狗。
一人一犬行至二楼,见楼梯口站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脚步顿了顿,又视若无睹地往楼上走。孙悟空背后灵似的跟上去,楼道里的脚步声便成了三份。
“你怎么又这么晚回来?”
孙悟空照例问出那句话,杨戬很快回他:“今天又想做什么?”
语气平铺直叙,听不出半点不耐烦的意思,反倒有些无可奈何的纵容。
孙悟空嘴角微微上扬,快步上前拦住去路,说:“今晚天气预报说有雨,能不能收留我?”他双臂展翅一般从头顶划过,向两侧坠下去,就好像当真有一场滂沱大雨。
杨戬拒绝他:“我不邀请陌生人进屋,你寻别处去吧。”
“陌生人?!”孙悟空夸张地提高了声调,“我们认识半个月了,你怎么能说我们是陌生人?”
杨戬露出一个陌生人该有的微笑,说:“那你知道我是谁,从哪来,要往哪去?”
孙悟空当然不想回答这哲学三问,他玩闹似的说:“你是杨戬,你从楼下上来,现在要回你楼上的家——还要捎带上我。”
说完他可怜巴巴地揉揉衣角,嘀咕道:“睡楼顶也太冷了,我会生病的……”
换做从前,孙悟空尚且敢在附近随处寻棵树落脚,如今这妖气冲天的样子,他怕不是前脚踏出筒子楼,后脚就叫什么妖怪一口吞了。而且他明显感觉到,自打杨戬住进来之后,周围那些不安分的眼神统统消失了,只在子时阴气最重时显露些端倪,就连他的狗都自带辟邪效果。
跟着他有戏!孙悟空沾沾自喜地盘算。
杨戬停下脚,站在楼梯上与他对视,半点不留余地地问:“我没来的那些时候你一个人怎么活?”
孙悟空诚恳地说:“早前这楼里的人都很有爱心,看我小孩子孤苦伶仃的,轮流照应我。就原来住你屋的那个女——阿姨,她儿子的旧衣服都送给我的。只是后来大家都怕了,看我的眼神也总是毛毛的,瘆人得很,我不敢去讨嫌。”
杨戬没动静,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后话。
孙悟空笑嘻嘻的,接着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看上去不怕事。”
“我怕得很。”杨戬从他身侧绕过去,再次不留情面地拒绝了。
“你——”
仿佛为了验证天气预报的内容,一道闪电将孙悟空的话拦腰劈断,楼梯口被照得如同曝光的镜头,白得惊人,孙悟空的影子也在那一瞬间充满了整个楼梯间,将二人一狗整个罩住。随之而来的一声惊雷闷头砸下,孙悟空觉得耳膜有撕裂的征兆,下意识抬手捂住双耳,待这波雷电止歇后,他注意到杨戬正在看他。
男人的目光很专注,专注得过头,导致他双眉轻微地蹙起,好像在表达某种不满。他上下扫视着孙悟空,视线时而绕到后者身后,不知在看地面还是在看下层楼梯口露出的天空。但他很快恢复了平日的神情,问:“你怕打雷?”
孙悟空顺坡下地点点头,好像真怕似的,极小声地“嗯”了一句。
杨戬摇摇头,终于妥协:“上来吧。”
屋里陈设很简单,床、沙发、茶几和衣柜,多余的家具一件也没有,连灶台都是空的。孙悟空委身在沙发上,看见靠在阳台上的晾衣杆的头缺了一角,天花板上坠下来的晾衣绳上挂着个空衣架,角落里堆着女人充当抹布的黄色丝巾,细看之下连白瓷砖上灰尘都铺得相当均匀——似乎从未有人涉足过,整间房屋的陌生气息都还是新的,还没完全占据此地,看上去主人也没这打算。
孙悟空默默收回眼神,低下头,从沙发缝里揪出一根明显属于女人的长发,他认得,但他只是将它在手心搓成一个打结的小球,扔进了垃圾桶。
这都和他没关系。
杨戬从浴室出来,就看见小孩若有所思地缩在沙发里,手指下意识地抠弄着沙发上的破洞,里头黄得发黑的海绵冒了个头,又被指尖按回去。
“洗澡吗?”杨戬问。
孙悟空愣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衣服都在楼顶。”
“我去拿?”
“拿回来也被雨淋湿了,我看这沙发没比我干净到哪去,将就着睡吧,总比水泥地板好不是?”孙悟空拍拍沙发,掸起成吨的灰尘,他仰面躺下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闭上眼睛。
没一会儿,杨戬从柜子里给他挑了件崭新的白衬衫扔了过去,又一手端着热茶,一手把他从沙发上拎起来丢进浴室。
孙悟空捧着衣服,抖了抖,往肩膀那一比划,衬衫下摆堪堪盖住膝盖,他心下了然,这个男的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吧?
等他洗完澡,穿着那件裙子似的衬衫走出去,杨戬已喝完了一盏茶,茶杯盖上的水珠滑下来,形成一小滩水洼。杨戬正用手指蘸着水,在茶几上勾画着什么。
孙悟空拧了一把沾湿的发尾,走过去,问:“你在干什么?”
杨戬用掌心一抹水渍,抽了张纸巾擦干,说:“想事情。”
“什么事?”
杨戬缓缓抬起眼睛,里面有些不容拒绝的同情和怜惜,和孙悟空从前见过的都不一样。其他人的同情不过是针对任何一个失怙丧母的孤儿,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很抽象也很广泛,杨戬眼里泛着的情绪明显只针对孙悟空个人,这在二人相识的这小半个月也是极其罕见的。然而这种情绪只存在了一瞬间,孙悟空甚至疑心自己错看了。
他听见杨戬说:“你。”
“什么?”孙悟空完全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
杨戬的背一直挺得很直,如同钢板,直到刚才才有微微松懈的痕迹。他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惫,说:“我在想,你一个人是怎么过的?”
孙悟空僵硬地笑了一下,没看透他问这话的意思,含糊地答:“就是……吃百家饭嘛。”
“父母?”
“印象里没有。”
杨戬莫名停顿了片刻,又问:“名字谁给你取的?”
孙悟空垂下眼睛,低声答:“不记得了,好像一直就这么叫。”
杨戬又问:“没考虑去福利院?”
孙悟空说:“你别以为顶着个好听的名字,它就是什么好地方。放心吧,我就住一晚,不给你添麻烦。”
气氛进行到这已不再适合任何对话,杨戬点了点头,也不再追问,只说:“时候不早了,去睡吧。”
孙悟空看一眼沙发,又看看杨戬,没动。
杨戬指着房间里唯一一张床,说:“睡床,我今晚不睡。”
孙悟空扭捏地说:“那怎么好意思……”
“不好意思就出门左转上楼。”杨戬无情地回复完,就见面前小孩一鞠躬,扔下句晚安,迅速冲往床边,倒头就是一睡,再没了声响。
午夜十二点一过,雕像一般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转过头,视线落在床上那个瘦小的、慢慢蜷缩起来的身影上。
孙悟空绝大部分时候睡得都很安稳,一觉到天明,少有梦境侵扰,但凡有,总是些搅得他整宿失眠的梦魇。先是不知何处的山水秘境,山泉汩汩,从峰顶泼下一帘水瀑,再是昏暗幽深的洞穴,山壁上爬满墨绿的苔——美好的景致到这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席卷而来的浓黑妖风和藏匿其间的无数魑魅魍魉,那些形貌可怖的鬼怪妖魔从四面八方伸出手来将他攫住,用尖利的指爪划破他的皮肤,钳住他的喉管,要将他生吞活剥……
孙悟空,孙悟空……每一张嘴都在嚎叫着这个名字,他们垂涎欲滴的模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绞成锁链,勒得他几近窒息。
孙悟空——第一只想吃他的妖怪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孙悟空……”
“孙悟空!”
他猛地睁开眼,背后已被冷汗浸透了,视野被顶灯的光切割成许多块,一个模糊不清的黑影居于正中央。孙悟空下意识瑟缩了一下,随即感到额心一热,他这才看清来人是杨戬。
对方皱着眉,手掌贴在他额头上探温,问:“做噩梦?”
孙悟空心有余悸地点点头,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他便听见男人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那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还是在做梦的其实是我?”
孙悟空浑身一僵,指尖攥紧了床单,他顺着杨戬的视线望过去,男人手腕上正缠着一条浅棕色的、毛茸茸的、显然不属于人的尾巴——他的尾巴。
02.
杨戬已坐回那旧沙发上了,指腹摩挲着凉透的茶盏,入定似的,身体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了。茶几上小夜灯一打,杨戬的表情就在恍惚间多了些惆怅,孙悟空远看觉得再来根烟造势,活脱就是一文艺片场面。
孙悟空疑心自己那条尾巴给人造成的冲击过大,把它从被子里掏出来瞧了瞧——也没多吓人啊。
他早先猜测杨戬是个年轻的小道士,生来有个好命格,将来指不定位列仙班,再不济都能做个小土地,瞧不出自己是个妖精不过是因为学艺不精,要么是自己妖力太弱。如今看杨戬这反应,最多是个命格颇硬的寻常人,指不定还没自己年纪大呢。
孙悟空眼见着有靠山的光明坦途在面前狠狠地关上门,不禁长吁一口气。
杨戬终于有了动静,像是把虚空中孙悟空想象的那根烟抽完了,说:“行了,睡吧,明天再给你找张床来。”
“一般这种时候,正常人不会把我赶出去吗?”孙悟空指指自己,“我,妖精,你知道这俩字儿是什么意思吧。”
“怎么,你吃人?”杨戬云淡风轻道。
孙悟空哑口无言。
杨戬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股淡淡的嘲弄:“委身于凡人之所,连个庇护都没有,你这修为,有什么好怕的?”
孙悟空来了精神,慢慢挺直腰背,虚张声势地说:“你这意思,倒显得自己多厉害似的,名号报来听听,我瞧瞧是何方神圣。”
杨戬默不作声地走近了,低头端详他许久,闷声不响地在后者脑门上敲了一下,说:“说出来吓着你!快睡你的。”
孙悟空“噫”了一声,捂着额头再不作声了。
即便是杨戬再三催睡,让那梦魇一搅,妖身暴露,天色已有了将明的迹象,孙悟空是再睡不着了。
早年他苦于妖魔残害,不是没想过投奔个师门修行避祸,然而如今此道式微,连庙里的和尚道士的做派都与往日不同,难免世俗风尘,修行者倒成了前朝遗老,终日躲在那深山老林里避世。孙悟空妖力微薄,苦修多年没丝毫见长,连那些老神仙设下的障子林都过不去,遑论拜师学艺。野生放养长了这么些年,本事没多少,逃命倒是愈发熟练了,神经敏感得过头。
听杨戬绝口不提来历,又有招揽自己的意思,孙悟空不禁猜测起各种缘由。
自打他有意识起,这具身子就在不断吸引妖魔。过去有个将死的老妖发善,说他前世有大功德,魂魄如同镀金,福泽深厚,按理是能飞升成仙的,再不济也是王侯将相的富贵命,不知如何阴差阳错投了妖道,成了个香饽饽,寻常妖魔食之修为可大增。后来也有些自诩清修的老妖精,人模狗样地套了袈裟、长褂,一杆浮尘并长髯,真有些飘飘若仙,可见了孙悟空立刻破戒,威逼利诱地要将他炼成丹药。
想到这孙悟空又是一后背冷汗,他探头去望杨戬,想看看这满身凛然正气里是不是也夹着写不堪入目的阴沉欲望。
然而杨戬后背挺得笔直,闭着眼像在打坐,逐渐明亮起来的天色在他的轮廓上镶了一圈白蒙蒙的边,如同庙宇里年久蒙尘的神像。反倒是杨戬那条狗慢慢抬起头来看孙悟空,盯了好半晌竟爬起身凑过来闻他,左右嗅嗅又打了个喷嚏,耷拉着尾巴去拱杨戬的手,低声吠了几句。
杨戬潦草地摸了几下,忽地又叹口气,抬手招呼孙悟空过去。
“睡不着就给我讲讲,这地方都发生过什么事?”
孙悟空一五一十地叙述近两年本地妖邪的动向,从最早出现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到后来的孩童失踪,事无巨细,连这楼里的人心变化都讲了一清二楚。
“要不是这楼底下有阵法,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孙悟空也学着杨戬叹气,既同情此地的凡人,也有可怜自己命薄的意思,“不过也就是苟延残喘,再等两年就不成了。”
杨戬敲敲桌面,若有所思,“此地风水并不适宜那些至阴至邪的大妖修炼,又有佛法加持,按常理是不会有妖邪麇集。”
孙悟空一拍膝头,“对嘛!我就是看中这点才住下的,谁知道……”
“还有一件事。”杨戬目光沉下去,从孙悟空的角度看几乎见不到光,冷冽得能淬冰,“这里的土地,上哪去了?”
“……”
“妖魔伤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也没到瞒而不报的程度。这种规模的妖气,稍微有点眼色的,路过随便瞧一眼都能察觉,任由它发展到如此地步——”
孙悟空打断他:“不,这里没有土地。”
杨戬静静地注视着他。
“……应该说,本来是有的,但是后来没有了。”孙悟空皱着眉,似乎在回忆往事。“我第一天到这的时候见过他。他看着我,露出了一个——受到惊吓的表情,他看上去有点怕我,又不是那种……恐惧,更像敬畏。然后是他给我指路,说这里是适合修炼,叫我安心住下。”
“然后是有一天夜里,暴雨,我发誓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大的雨。你也看到了,这里多山,远离海洋,云吊得老高,那天的雨猛烈得就像海啸,镇子里倒了好几座楼。雨来得急,走得也突然,云层散开的时候水和退潮一样慢慢消失了。”孙悟空想起什么似的,猛然睁大了眼,惊呼道:“我想起来了,那天的雨——是咸的!”
说完他又耷拉下眼睛,说:“然后土地就不见了……没了土地,这里的邪魔外道也越来越多。”
杨戬抓住他上一句话,“你说雨水是咸的?”
孙悟空点点头,说:“难道因为降雨的是龙王,所以是咸的?”
“不,那根本不是雨。”杨戬笃定道,“但那天夜里,的确有龙来过。”
“所以那是——”
“是海。”
孙悟空彻底愣住了,凝滞了许久都没再说话。
杨戬侧目朝远处望了一眼,说:“天亮了。”话音刚落,昏沉的天际陡然亮起一抹金光,一轮金乌缓慢地攀升而上。
“……龙好歹也算仙灵,却肆无忌惮到擅杀土地神的地步吗?”孙悟空闷闷地问。
杨戬说:“不尽然。早年大禹治水,就是龙蛇为患,洪浪滔天。哪怕天生灵性,从本质上讲仍是妖——”他说到这一顿,神情有些恍惚,嗓音倏地低下去,“但凡它有错处,就会被贬为妖。”
“但为什么要杀土地?”孙悟空低喃,又像自问自答,“……因为我?”
杨戬却不追问了,揉揉孙悟空脑袋——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动作,一晚上已找着各种机会实施多次,还有得寸进尺的征兆,孙悟空随着他的动作一晃,脑中顿时混沌一片,什么也想不下去了。
“晚上跟我出去一趟。”
孙悟空跳起来反抗:“不干!多危险啊!我一介小妖,你一个凡人,出去送命?”
杨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许久,声音里压抑着欺负小孩儿的快意:“谁告诉你我是凡人?”
“?”
03.
小妖孙悟空就这么被打包拎出了门,被迫踩着夕阳余晖走向镇边的密林,一步三回头怒视身后悠闲得如同散步的杨某人。夜色慢慢笼罩下来,孙悟空的影子倒在二人之间,形成一座摇晃的桥梁。
孙悟空双手插兜,不必侧目去望他都知道那矮灌木遮挡了多少双赤红的眼睛,但少年坦荡的态度显然让它们有些无所适从,因此直到他慢慢散步到林中央的古树前,那些令人不适的目光都没被任何行动取代。
老实说孙悟空心里有些发怵,走到现在全取决于他对杨戬那股没来由的信任。他站定,回头望去,本应落于身后的杨戬早已不知所踪,无边的黑暗从树木的间隙里侵袭而上,空气里传来某种猛兽的磨牙声。
但孙悟空确信它们都不会轻举妄动。
他深吸一口气,一脚蹬在了老树上,枝叶繁茂的树冠扑簌着抖了抖,沙沙声里伴随着少年壮胆似的一声“喂”。声音循着远处传播开来,又碰壁一般荡出回声,紧接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从树顶蜿蜒而下。孙悟空定睛一看,一条体长超过十米的赤色大蟒吐着蛇信,盘绕着树干慢慢往下靠近,蛇颈向后仰,是一个进攻的动作。这个身影甫一出现,四周的微小骚动立刻消失了。
蟒蛇绕着孙悟空打量了一圈,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声沙哑的笑,说:“上门送死?”
孙悟空揉揉鼻尖,回答:“差不多吧。反正我也走不出这个地儿,迟早的事,对不对?”
他抬抬下巴,冲着林子四角点点,“边界线都是瘴气,死的相当痛苦吧。我就吸过那么一丁点儿——不如你一口吞了痛快,大家都是妖精,也不必相互为难了。”
赤蟒一缩瞳孔,没什么肌肉的蛇头上并不能呈现出太多表情,但孙悟空知道自己的话让对方产生了些惊讶的情绪。它露出四颗森然的利齿,说:“那就来吧。”
孙悟空一抬手,掌心朝外,显得相当淡定,完全不像一个死到临头的人,“等下。我想死个明白,好歹下回投胎我该知道往哪走。”
赤蟒愣愣,迟缓低沉地笑了起来,说:“你投作妖,却妖力微薄得如同凡人,下辈子当凡人是什么下场,也不用我说。除非你得道成仙——”蛇妖一顿,“不过嘛,没这机会。”
孙悟空很不满地摇摇头,问:“你没答我的提问。为什么想吃我?”
“于修为有益,吃你一个,我少摸爬滚打几千年呢——”赤蟒拉长了嗓音道。
“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赤蟒没了耐性,巨大的身躯已盘缩到最小,蓄势待发,仿佛下一刻就要咬断孙悟空的喉管。
然而孙悟空又问:“那个男孩子,是你吃的吗?”
赤蟒甩甩尾尖,有些讥讽地看着他,“是啊,我以为那是你。”
语毕,蛇妖张开血盆大口对准了自己的猎物,盘绕在树干上的躯体一伸一缩,整只蛇如一支离弦的锐箭向孙悟空袭来,后者只是呆愣在原地,像任何一个过度受惊无力反抗的动物一样,双腿灌铅般动弹不得。在那两对利齿即将挨上少年脆弱的脖颈时,林外蹿来一阵疾风,空气发出被刀刃划破的尖锐声响,孙悟空这才回过神来,缓慢地抬起头——
杨戬手背上青筋虬结,右手死死卡着赤蟒七寸之处,将其钉在了树干上,左手压着一柄墨黑的扇子,扇面下微微探出几根细针,浅浅地刺入了赤蟒的皮肉里,那条硕大骇人的长尾登时就僵死不动了。蛇妖仍张着口,涎液从口角流下,孙悟空看见青年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但更吸引他注意的是有些目眦尽裂的蛇妖——它颤抖着向下斜视杨戬,恐惧得说不出话来,只一味地发出单调的字音:“您、您……我——”
“我问,你答。”杨戬拢拢扇柄,陷入皮肉里的细针随着他的动作划开了一道细小的伤口。
“好,好……”
“他,”杨戬眼神示意孙悟空,“怎么回事?胆大包天到这个程度?”
赤蟒咽了咽口水,斟酌着回答:“不,不是!当、当年唐僧西天取经,也是这样!小的,小的以为也就是历劫罢了,这种事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您——我再贪心不足,可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杨戬眯起双眼,语气冷下去:“消息哪来的?”
“不知……大家都在传。我、小人真的不知道!”
杨戬显然对这答案不满意,右手力道又重了几分,蛇妖一呛,咳出一口血来。它眼底的惊恐变得更真实,“听说和封神榜有关系!说,说是封神榜要再出世了,没人不想搭这一趟东风……真的没了!您相信我!”
“此间土地何在?”
赤蟒面露疑色,“小人从未见过……”
杨戬松开手,脚却毫不留情地落在垂地的蛇尾上重重一碾,他掏出一方白帕子擦净了扇尖的血,语气仍是冷酷的,带着股不容置喙的强硬:“上哪领罚不必我说了,管好自己的嘴。”
“是!是!”蛇妖几乎是磕头谢恩了,逃跑时连带看孙悟空的眼神都带着股热切。
杨戬收拾干净自己,慢慢走向始终没说过话的孙悟空,蹲下身,擦了擦少年侧颊淌下的冷汗,声音已柔软下来,“别想太多,死生有命。”
孙悟空只是摇摇头,看起来还算镇定。好半晌,他才回拢神思,定定地注视着杨戬,一字一顿地问:“你是谁?我又是谁?”
没等杨戬说出什么话来,因蛇妖离去变得寂静的密林里又传来一阵急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朝着二人所在之地奔来。杨戬下意识先将孙悟空拦在身后,手指紧了紧,扇柄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林间小道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孙悟空动了动耳朵,悚然一指身侧,喊道:“在这边——”
下一刻,一只白色的细犬跃过灌木,轻巧地落在了地面上,冲杨戬低吠了两声。孙悟空一口气还没松懈下来,只听见更远的地方传来了更加可怖的摩擦声,粘稠、低沉、嘶哑。他汗毛倒立,下意识在杨戬腰上捏了一下,后者立刻回头低下眼看他,神色有些奇怪,但最终没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推了推孙悟空,让他和狗一起离开树林。
孙悟空当即说:“不!你别想打岔。”
杨戬紧盯着远处,像在眺望,“阵法失效了,咱们回不去了。而且,有更难缠的东西来了。”
孙悟空咬着牙关,沉默不言,手却死死拽着杨戬的衣角不松开,意思很明显:不走。
杨戬笑了,话里难得带上点调侃的意思,说:“你这个年纪,给我殉情也太小了。”
孙悟空恶狠狠地“呸”了一口,完美地忽略了重点,说:“我一百多岁了,谁小!”
“哦,一百多岁了,还看不出我是谁?”杨戬不知何时又蹲了下来,指腹轻柔地在孙悟空眼皮上抹了两下,后者不适地眨了眨眼,却见面前男人的额心出现了一道突兀的、刀疤样的痕迹,疤痕向两边裂开,他只觉得视野一晃——一只略显狰狞的竖目在孙悟空眼前缓缓睁开,散发着不详的红光。
他哑然失声,只听杨戬平静道:“总不会以为我打不过,要把自己拿出去换吧?”
孙悟空被戳中心事,喉咙里发出不屑的哼声。男人拍拍他的脑袋,说:“……还不至于没用到这个地步。”
少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眼前白光一闪,杨戬改换右手执扇,手腕上下一晃,一把顶部分叉的雪亮刀刃被轻轻抵在了杨戬腰背上,长柄落在他手里,整件兵器亮如白昼。
孙悟空怔怔地张口,迅速改换口吻:“不。我怕其他妖精趁火打劫,要是在这你都保护不了我,那它就行?”说着,他指了指一旁的狗。狗显然更加不满,弓起了脊背。
哦,这是要看人打架的意思。
杨戬了然,竟纵容地点了点头,没再反驳。
摩擦声缓缓靠近,比脚步先至的是浓黑黏稠的胶冻样液体,沿着土路铺展开来,却并不往下渗透,浅浅地浮在表面,有生命一般托举着那个——不,那群形貌诡异的夜叉,在二人一犬面前登场。
海夜叉靛蓝色的皮肤在月光下显得发紫发黑,驼峰似的头部上稀稀拉拉地分布着扭曲的红发,细看之下发尾还缭绕着淡青色的火焰,一对如同破旗帜的双翼无精打采地垂在身后,而原本应亮如烛火的一双眼睛却死气沉沉的,眼眶完全被一股颓败的黑色占据。
杨戬眉心一蹙,孙悟空跟着就紧张起来,问:“不会真打不过吧?”
“不。但是……你看,那些夜叉行动迟缓,精气不足,如同行尸走肉,完全没有应具备的灵敏迅捷。另外,气息不对,像是……”杨戬略一思忖,笃定道:“有入魔的征兆。”
“听你说好像不值一提似的。”
杨戬睨他一眼,说:“对付你是毫不费力,但幕后人多半是不知道我也在这里。”
孙悟空问:“谁是幕后人?”
杨戬只是摇头,“我有不好的预感。”
话音还未落,不远处的夜叉齐齐动了起来,动作并不多快,却凭借数量营造出一股瘆人的压迫感,无数把三叉被举过头顶,仿佛战场行军的号角在无声中响起,罗刹般的狰狞面貌黑压压地朝着两人逼近,甚至还有一部分夜叉展开双翅,低空悬停在森森的古木上方,尖利的趾爪如达摩克利斯之剑垂挂下来,与下方的部族组成了天罗地网。
杨戬低声吩咐:“后退,照看好自己。”
孙悟空想说些鼓励人的话,杨戬的身影却早已隐没在夜叉之间。
夜叉的目标并不是杨戬,而是后方的孙悟空。在男人向前扫荡之时,悬在半空的夜叉提起双翅,朝着孙悟空俯冲下去,却在半道狠狠撞上一个半球形的金罩,发出几声凄厉的吼叫,被反弹到远处的树干上,几棵树轰然倒下。孙悟空对身旁的细犬刮目相看,凑过去揉搓狗头,又拍拍它身子,夸道:“看不出来,你挺厉害嘛!”
细犬对此发出了不屑一顾的哼声,别过头去,对方才此猴以貌取狗的行为表示鄙夷。
孙悟空悻悻地笑了笑,复又去找杨戬身影,却仍旧一无所获,他只听见兵器相碰的琅铛声,刀刃划开皮肤和鳞甲的撕裂声,还有肉体撞击树干和地面的沉重闷响。倏尔一道雪亮刀光闪过,只见重重叠叠的漆黑身影里,陡然破开一条窄缝,裂隙不断扩大,那数目不知几何的夜叉群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在眩目的白光里化成齑粉,飞天的夜叉也遭到波及,发出痛苦不堪的嚎叫。若不是倒塌的树木和随处可见的刀痕,孙悟空几乎要怀疑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荒诞的梦。
然后他看见了从白光里走出的杨戬。男人将长柄刀按在身后,刀尖不断向下滴着蓝色的血,没入泥土之后化成了一缕青烟,然而他连衣角都不曾乱过,孙悟空攥过的褶皱仍在那,好像刚才那么大阵仗与他毫无干系。
孙悟空有些看愣了,见人闲庭信步地走来,一时连说话也忘了。
“哮天。”杨戬不知在唤谁。
孙悟空茫然地看着蹲坐在他身边的白犬很有默契地起身,神情严肃地嗅了嗅没留下任何痕迹的土地,又仰头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会儿,然后定定看向杨戬,竟开始口吐人言:
“主人,是东海。”
04.
“……神仙。”
孙悟空怔怔地念叨了一句,仰颈望着杨戬,肯定道:“你是神仙。”像是为了证明这点,他又点点额心,示意杨戬额上的第三只眼,“那玩意儿可不是谁都能有的,妖精不长这样。”
杨戬收了兵刃,却反问他:“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呃……”孙悟空挠挠鬓角,犹疑道,“齐天大圣,斗战胜佛?”
一神一犬齐齐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满脸的欲言又止,最后是哮天犬委顿地说:“原来你知道啊。”
孙悟空耸耸肩,诚实道:“我知道,我只是不信而已。我遇到好些个妖精,见我像是有仇,开口就要说啦——‘堂堂齐天大圣,斗战胜佛,落到这个地步’——这种。我哪有空听他们娓娓道来,总是逃跑要紧。再说了,我要真是他们口中那等厉害的大人物,怎么就沦落至此呢?”
他嘴角上扬,半开玩笑地说:“你俩指不定也认错了,别遇上个好看的猴就上赶着喊美猴王啊。”
杨戬的眉眼彻底柔软下来,眼神自上而下如灯盏一般,明亮又通透,半个月里他精心营造出的多般陌生和刁难烟消云散,语气里带着股恍若隔世的熟稔:“你是,我不会认错。”
孙悟空静静地注视他许久,冁然一笑:“那你找到我了。”
杨戬在这笑里察觉到一丝落寞。这种情绪在从前的孙悟空身上很少见,他做美猴王、齐天大圣、孙行者抑或斗战胜佛都相当合格,有恣意、狂放、逊顺和洒脱,不论哪种,多的是笑脸,哪怕是颓败潦倒同样是一身气魄,对得起自己的名号。可见孙悟空做小孩也合格,脸上藏不住事,笑起来也像哭,只维持了几秒就背过脸去不看杨戬了。
杨戬只当他是埋怨自己让他等得太苦,有些屈就地蹲下去,盯着小孩后脑勺,自顾自解释起来:“先前昆仑有门人无故失踪,我前去调查此事,几月未归。回来时你洞府遭人毁坏,元神魂魄一并失踪,只留下一具石化的金身。让你……久等,是我没用。”
孙悟空摹地转过头,早年让老君丹炉熏出的一双金睛已没了光,夜里看去黑洞洞的,杨戬被他盯得话头一止,却听后者忿忿道:“和你有什么干系,是我自己没用叫人偷袭了老家,又落成个无名小妖——你找了我十几年,是不是?”
哮天犬冷不丁在一边开腔:“得有一百多年吧……”
孙悟空想起自己方才胡口瞎诌的话,一梗,生硬地转过弯,在杨戬肩头拍拍,“够久了,怎么早不认我?”
哮天今夜铁了心要当杨戬发言人,幽幽地说:“早认你?按你这脾气早拔腿跑了吧,要怀疑我们心怀不轨的。”
别的不知,从前与这狗相看两生厌是可以确定的。孙悟空暗自咬牙,佛落平阳被犬欺,他闷头吃了这亏,却问杨戬:“接下来要怎么办?”
杨戬随手在细犬前额拍了拍以作警告,答道:“和东海有关,那得先去另一个地方。”
05.
西牛贺洲,灵山大雷音寺。
万丈霞光从殿顶倾泻而下,罩着浓云之上辉煌的寺庙楼宇,浩渺钟声里传来几声鹤唳,被山腰的风一卷,悠悠然散了去,唯有云层里落下几片翅影。孙悟空望着那比群峰更高的巍峨塔尖,不自觉生出一股颤栗来,耳朵一动,敏锐地捕捉到自庙宇深处重叠起的诵经声,经文繁复,一字缠绕一字地敲在他耳尖,如某种沉重的训诫。
杨戬感到衣角被孙悟空紧攥了一把,低头用眼神询问,后者摇摇头,说:“胸口堵,妖上这儿来不合适吧。”
杨戬安抚他:“马上到了。”
二人不行通报,径自绕过正门,拐进了一处空旷的偏殿,殿中央香案上的烟正燃尽,扑簌落下灰来。孙悟空躲在杨戬身后四处瞧,一步一趋地跟着后者停在一根华表柱前,伸手叩了叩那盘龙浮雕的龙角,低声说:“三太子。”
无人应答。
杨戬无奈地叹口气,说:“给你告假了,今日不必当值。”
话音一落,华表柱微微晃动起来,盘龙身躯上的金粉落雨一般洒下来,露出内里白玉色泽的龙鳞。浮雕渐渐从柱身上脱离开来,震耳的一声龙吟自还未完全张开的巨口中泄出,随之而来的是懒洋洋的一句:“真君,我二人平日素无往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孙悟空探头出去,见那根金柱子上盘曲着的白龙,光是龙爪就有那条赤蟒的几倍粗,雪白的龙须坠下来,正垂在他脚边。白龙脸色不大好看,半眯着眼,瞳孔缩成一线,却在注意到孙悟空时陡然散开,透出股热切来。
“你找着了?那是——”白龙绕过柱子似的真君,凑近了打量孙悟空,龙身上迸发出刺目的白光,只一闪,后半条龙尾连同那颗硕大的龙头一并消失,留下一个高挑的人影——俨然是西海龙王三太子,八部天龙广力菩萨,敖烈。
“大师兄?”敖烈半蹲着,捏住孙悟空双腕的手微微颤抖,一时间眼眶竟有些红了。
孙悟空没见过这阵仗,手足无措地望着杨戬,最终只好抽手出来拍了拍敖烈的肩,道:“你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敖烈一愣,后知后觉地感到失态,起身退了两步,冲二人点点头,说:“随我来吧,此地不是详谈之所。”
三人拐过大殿,深入殿外不远处的某处小竹林,林中有一眼清泉,水流攒聚成一洼小潭,水面上浮动着几缕薄雾,朦朦胧胧地掩着一方石几,与南海观世音处有几分相似。
敖烈不知从哪变出一副茶具,给二人各斟了一杯茶,问:“说吧,要我帮什么忙?”
杨戬将前番诸事一一道来,敖烈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一盏茶端在手里,几次三番想喝都没沾过嘴,听到最后他将茶杯重重一磕,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打湿了袖口。
“不可能。”敖烈满脸不解,“你知道我龙族费了多大功夫才摆脱妖族的身份吗,与魔族勾结堕落?简直是信口开河。”
杨戬道:“但那批袭人的海夜叉确实出自东海,身上也确乎有魔息。”
“那什么,封神榜,”孙悟空插嘴道,“那蛇妖说封神榜再现是什么意思?”
这回轮到杨戬矢口否认:“那不可能。封神榜乃当年三清合力所造,如今三清退隐,昆仑避世,何人有此魄力再现封神榜?更何况……封神榜出世是为了组建现今的天庭,即便是要再造,意义何在?”
孙悟空不解,“我以为这玩意儿和鲤鱼跃龙门似的,是妖魔飞升成仙的途径之一,那天庭里诸多仙官早年还是为祸一方的大妖呢。”
“当初天庭初立,百废待兴,三界秩序混乱不堪,人间正值商周交替之时,三教并谈,乃阐教、截教、人道三等,共编八部正神,分掌各司。三百六十五位正神姓名皆列于榜上,盖以弥封,至死……方知。”杨戬叹了口气,“死有先后,神有尊卑,又藉由商周大战作掩,将人强行招揽到天庭来,说出去总归不太好听。天庭也有意掩盖,时间一久,只有早年参加封神一战的三教弟子及一干人等知晓内幕。”
孙悟空后背一股恶寒,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
敖烈捕捉到些许不对劲来,试探着问:“你说,玉虚宫弟子失踪与这事可有关系?”
杨戬双眉一蹙,玉虚三代弟子早都离开昆仑,留在山上的多是些道行浅薄的道童,几十年才出山历练一回,与封神榜实在算不上有牵扯,只是失踪的时机实在蹊跷,时值孙悟空闭关,哪吒往南海平定妖乱,偏就杨戬一人得闲,故而差遣他去。然而几个弟子失踪的地点杂乱无章,毫无规律,大多远离东胜神洲,杨戬远去半月无所获,回宫复命后才察觉到花果山的端倪。
孙悟空闭关并不在水帘洞,只寻了处偏僻洞穴入定,花果山其余妖类对自家大王遭人偷袭一事一概不知,只说孙悟空闭关大半年不出现是常有的事,也不喜人打搅。杨戬查探之下并未发现有打斗的痕迹,倒像是什么人用法宝撬走了孙悟空的元神。他往灵山通报,佛祖一捻指尖却说:“魂魄仍在世间游走,其余皆要看他自己造化。”
杨戬紧了紧拳头,沉声道:“调虎离山。打从一开始目标就是大圣,自他魂魄离体后还在群妖间散步谣言,方便追寻。若不是他此次入了灌江口地界,又适逢妖物作乱,只怕早已叫人捉了去。”
“什么谣言?”孙悟空问。
敖烈回他:“那当然是说你像唐僧肉的谣言。你一身修为皆凝在元神里,魂魄又出三界之外,如今这具肉体也怕是凑巧借尸还魂,吃了有什么用?咱们师傅那是十世修行,元阳半点未泄,便不是佛祖座下也是个香饽饽,师兄你、你就不一样了……”
孙悟空见他面色变得有些古怪,问:“我怎么不一样?”
敖烈瞅一眼面色如常的显圣真君,心虚得没往下答。
孙悟空嘀咕:“那蛇妖言之凿凿的,真当我是个宝呢。”
提到蛇妖,敖烈忽地想起一桩旧事来,一边回想一边道:“我倒是想起一件东海密辛……”
西海三太子敖烈,因“忤逆父命”被贬,因观音作保暂留性命,栖居鹰愁涧,等待唐僧师徒前来。虽任劳任怨行了十万八千里路,但敖烈早年着实是名副其实的纨绔子。
他幼年随西海龙王前去东海拜访,听说地宫里镇着“定海神针”,偷摸去瞧,却迷了路,走进了海底某处偏殿。敖烈推门进去,却见殿中跪坐着一人,从头顶的角看似虺又像蛟。那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漆黑长发之下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和苍白过头的肤色。敖烈狠狠吓了一跳,只当是什么海底镇压的妖怪,回去缠了亲爹几天才知道,那是东海龙王年少时与一海蛇妖的私生子。也不知是血统问题还是天生体虚,直到敖广后来当上龙王,与指配的龙女生下后几个儿子,那颗混血的蛋才开始孵化,破壳后也是个龙不龙蛇不蛇的样子,天生目不能见强光,身子又虚,一直养在海底,甚少见人。
后来龙族归顺天庭,又重血统,东海龙宫几个龙子龙女要么在天庭当职,要么跟从一方大能修行,这个儿子更加上不得台面,老龙王也因此心有歉疚。
“我没记错的话,叫敖山。你要非说入魔,我看他倒是有这可能,打小就阴森森的……”敖烈道,“龙宫法宝众多,要拿出几件能偷袭你的倒也不难。只是我还是想不通,即便是我伯父再心有愧疚,也不至于将主意打到大师兄头上,还要与魔族联合。我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偏偏是大师兄?”
杨戬垂眼道:“大圣原是当年女娲剩下的一颗补天石,又由须菩提开蒙教导,手握先贤所炼之神兵,先后又有观世音、佛祖点化,修成正果。若是能炼化他元神魂魄,能否造出封神榜尚未可知……”
孙悟空默不作声地喝完了一盏茶,腹里暖烘烘的,连生死大事都显得有些事不关己,脸上透出几分佛爷的散漫来,慢悠悠道:“那便去一探究竟。”
敖烈为难道:“大师兄,就你现在这个模样,连水都下不去。”
孙悟空相当坦然:“这不是有杨戬嘛。”
敖烈却沉默了,心下有些凄然。
孙悟空金身被杨戬送到灵山时,几个师兄弟都收到了消息,佛祖却说此乃天劫,如同妖物修炼化形所历雷劫,旁人插手不得,特意嘱咐他们切莫轻举妄动。彼时金蝉子反驳道:“弟子西行取经路上得了无数助力,怎么到了悟空就是‘旁人不能插手’?”
佛祖道:“取经好比悟空五行山镇压五百年,都不过是我设下的劫难,我有心点化,自是要借旁人之手。此次却不同,他自石破以来修行之路顺风顺水,从未历经雷劫,算来还有些迟了。你帮他一次,那便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他魂魄不在三界之内,若死便是魂飞魄散,万劫不复,弟子不能坐视不理。”说完金蝉子便下了界,四处奔波寻觅孙悟空的踪迹,但也同杨戬一般,多年无所收获。
杨戬明白敖烈心中所想,解释道:“此事涉及昆仑,又发生在我管辖的地界,算我分内之事,不算逾越。元神还是得大圣亲自拿回来,这我心里有数。”
敖烈苦笑:“真君这是钻天劫的空子?”
“即便不行,此后再有劫数,也算有个前车之鉴,断不会再让他落此无助之境地。”杨戬浅浅一笑,“没有我,还有哪吒,大圣一帮师兄弟也不是吃素的。”
孙悟空茫然道:“你俩打什么哑谜呢?”
敖烈长叹一口气:“也罢,我还能对我大师兄坐视不理吗?东海我不便去,给真君请了位帮手。”
孙悟空刚想问谁,却感觉领口一紧,脚尖立刻离了地,身子被迫一转,对上某人眉心一点朱砂,紧接着就接受了三个头六只眼睛的洗礼。来人皱着眉道:“这小孩儿真是孙猴子,怎么平平无奇的?”
杨戬也有些讶异:“你何时回来的?”
“接到消息便回了,刚到。”那人用另外五只手臂将孙悟空上下摸了个遍,啧啧称奇:“和个凡人似的……”
孙悟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刚要招呼那人几拳,却听杨戬介绍道:“哪吒,你原也认识的。”
哪吒一脸看戏的表情,笑嘻嘻地将孙悟空放下了,说:“这不得让孙猴子欠我个大人情,省得他以后老踩咕我。”
孙猴子本人落地先踩了哪吒一脚,偷问杨戬:“他非得去?”
清凌凌的少年音讨打地在他耳旁响起:“对付龙嘛,谁比我擅长?”
06.
三人结伴至东海,孙悟空吞了敖烈给的避水珠,杨戬换了身银甲,哪吒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火尖枪轻巧地一劈,海水磅礴地朝两边分开,露出一条直通龙宫的路。道路尽头看门的海怪远远望了一眼,冲三人行礼,回头通报去了。
龟相将几人迎至正殿,却颇不好意思道:“实在抱歉,三太子,真君,王爷他近来身体不适,不见人。几位要是有什么事,老奴代为转达可好?”
哪吒面不改色地胡扯:“龙王久未上天庭述职,玉帝命我前来探望一二。”
杨戬紧接着加大火力:“灌江口干旱两月,特来求雨。”
龟相左右为难,支支吾吾:“这,这,几位稍等片刻,我向王爷通报。”
哪吒却俯下身对孙悟空耳语几句,后者了然地点点头,立刻摆出一副稚童模样,喊着:“我尿急!”飞也似的蹿到龟相身前,直奔着后殿去了。
龟相腿脚不便,拖长了嗓子喊,杨戬同哪吒一边道歉说小孩子不懂事,一边紧随着孙悟空脚步奔去,不一会儿就将老龟甩在了身后。
后殿门窗紧闭,连站岗巡视的卫兵都没有,一片死寂。孙悟空站定,没有半点犹豫地推开了沉重的殿门,有些生锈的轮轴发出“吱呀”一声,殿正中王座上坐着的人迟钝地抬起头来,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问:“……何人?”
哪吒凑到杨戬身边,打量了一番东海龙王,压低声音道:“这老龙看着不像是走火入魔,倒像是快死了。”
龟相姗姗来迟,扑通一声跪倒在门口,一边喘气一边谢罪:“王,王爷,几位上神偏要进来,老臣也拦不住哇……”
杨戬面色凝重,额心竖目极其缓慢地眨了眨,下一刻,三尖两刃刀便出现在他背在身后的手中,被迅猛地一抛,如利箭一般钉在了老龙王心口处,后者苍老的面容出现一丝裂纹,随后,裂纹便似蛛网一般向整具身体蔓延扩散。东海龙王像个破裂的蛋壳,在杨戬那一掷里碎成了无数残片。
龟相大惊失色,几乎要晕厥过去,连滚带爬地朝老龙王的“尸体”所在奔去。哪吒却先人一步,踩着风火轮,两脚撇开了那堆残渣,从里头挑拣去一根足有他小臂长的苍白骨头。他端详了一会儿,将他扔给龟相,语气难得严肃:“看看这是不是你家龙王的龙骨。”
龟相须臾之内遭受几次打击,神思已有些飘渺了,仍是强行镇定下来,指腹抚摸着那截骨头,又凑近了闻,颤抖着长舒了一口气,道:“是。”
杨戬直觉不妙,直截了当地问:“敖山身在何处?”
“什么?!”龟相惊诧地瞪大了眼,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口气还未喘匀,那边孙悟空先一个倒了。他跪伏在地面上,手指蜷曲起来,捂住左胸,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人捏在手心里,尖锐的刺痛过后是漫长而折磨的钝痛,仿佛有无数条锁链束缚住他的四肢,将他朝某个方向拖。
“怎么了?!”杨戬半跪着将孙悟空搂进怀里,见他面色虚浮,手指紧紧绞着胸口的衣物,声线带上一丝焦急。
孙悟空连做了几次深呼吸,朝着后殿侧方凌空一指,“那边,在那里。”
几人又是一趟疾奔,顺着孙悟空所指方向发现了一间暗室,门后是通往海底更深处的密道。龟相终于镇定下来,在前带路,怀中还抱着属于东海龙王的白骨。往下不知走了多深,光线消失得所剩无几,连石壁上的烛火都变得晦明不辨,这才抵达此行目的地。
此地实在阴森,连门上的繁复花纹都尤为古老,门檐下的灯笼呈现出一种破败的红色,残破的流苏缠结在一起,脏兮兮的。
哪吒刚欲伸手推门,那殿门径自开了,里头并不比外边亮多少。只见大殿中央悬空漂浮着一袖珍小鼎,鼎上镂空的花纹里透出些许金光。甫一靠近,孙悟空的呼吸便急促起来,他挣扎地睁开眼睛,手指拽了拽杨戬袖口,说:“就是——”
然而话音未落,自暗处伸出一只惨白的手,一把抓住了魂鼎,如同抓住了孙悟空的心脏,后者本就发白的脸色更加惨淡,声线像是断了。
来人话语里透出股压抑,却说:“哟,有客人,来得正好。”他慢慢走出,一头黑发披至腰间,遮盖了大半脸色,唯有一只赤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杨戬怀里的孙悟空。这便是敖烈口中的“私生子”,敖山。
“王爷呢?”龟相疾声问道。
敖山漫不经心地答:“他么,死了。”
“你?!”
“你也看见了,”敖山无所谓地转了转手腕,一缕淡淡的黑气缠绕在他指间,“我走火入魔了。他又不肯帮我,我有什么办法?”
杨戬质问道:“你要他如何帮你?用大圣的命?”
“原本不是。只是敖广说天庭对魔的态度很坚决,杀得,留不得。无数灵宝我都试过了,我走投无路,听说斗战胜佛是补天石所化,只好借来一用。”敖山轻笑一声,“倒谢谢你们给我送来。”
哪吒脸色也同样难看,说:“就为你自己,你亲手拆了你父亲的骨,还掳了孙悟空的元神,连他的魂魄也不放过,未免太贪心了。你真以为这样能造出封神榜来?”
“封神榜不过是幌子,不然光凭所谓‘唐僧肉’可没法引得群妖觊觎,也没法引起妖乱干扰天庭的视线。只可惜还是你们先找到了——”敖山一顿,似笑非笑地望着哪吒,“三太子,你父亲待你如何?我想你该明白我的。”
哪吒不答,龟相却义愤填膺地指着那不孝子,骂道:“王爷待你不好?!多少灵药流水似的用在你身上,就为调理,你平日里看不到吗?他有多少苦衷未曾与你言明!”
“他待我好?”敖山阴森地从长发里抬起头,“把我锁在这地宫里,放任我这幅模样,族谱上连个姓名也没有,他自己在外头还是那光风霁月的东海龙王。他子嗣众多,哪会当真将我放在心上?”
龟相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打断。
“封神榜他敖丙上得我却上不得?”敖山嘶吼出声,“就因为我血统不如真龙尊贵,我合该在这地宫里苟延残喘?!”
哪吒蹙眉,道:“敖丙是扒皮抽筋死过一回,你也想死么?那不如我成全你。”
“我不想死,所以你们大圣替我死。”敖山狰狞地笑出声来。
杨戬劝道:“你冷静一点,封神榜一早是三清定下的,与你父亲无关。”
敖山再听不进去,掌心对准手里的龙珠,源源不断将魔息灌注进去,殿内烛火闪烁,自暗处不断涌现出那日埋伏孙、杨二人的海夜叉,如无数具行尸走肉,漆黑眼眶里散发出腐败的气息。
杨戬喊道:“哪吒!”
“放心,交给我。”哪吒转瞬被海夜叉淹没,不见人影,只听得三昧真火灼烧皮肤的毕剥声和枪尖捅穿肉体的闷音。
敖山收回龙珠,从袖里掏出那魂鼎,以魔气作焰在鼎下淬炼,火势一盛,孙悟空便在杨戬怀里挣扎起来,一双眼睛大睁着,瞳孔却四下散开了,喉间挤出些痛苦的哼声。他狠命把眼睛一闭,双手发力推搡杨戬,哑声道:“别管我,收拾他。”
杨戬阴沉着脸将他安置在角落,凭空召出三尖两刃刀来,足尖一点便朝着敖山刺去,姿态紧绷,直取他要害。敖山却不躲,大方地将手中魂鼎平举至胸前,扬声道:“这里边可是斗战胜佛道元神——”
刀尖即刻偏离原位,向内一收,刀风仍旧笔直地掠去,砍断了敖山颌下一缕发。杨戬改换策略,徒手去夺那魂鼎,敖山依旧是那副胜券在握的姿态,立在原地。他抬掌调动周身真气,五指成爪,迅猛地朝那黑火中探去,神魔两相对峙之下,那鼎下黑火骤然拔高,顷刻间吞没了整个鼎,孙悟空登时发出一声嘶叫,身体蜷缩又抻直,从一头滚到另一头,指尖深深地嵌进皮肉里。
杨戬只一个分神,敖山已狞笑着提起一掌要打在他胸口,他下意识格挡,敖山立刻灵活地将魂鼎挪至杨戬手边,硬生生扛下一记。
孙悟空已不动了,背对二人,没发出半点声响,像彻底昏死过去。
杨戬落于被动,只一味防守,左闪右躲,在大殿内与敖山迂回,敖山一边以掌心火炼化元神,一边调动些海夜叉绊住杨戬手脚。
鼎火熊熊燃烧间,敖山的面目开始变化,眼下淤积的青黑色渐渐退去,阴沉的眼神中也有微弱的金光缓缓流淌,一呼一吸之后,他头顶的黑角开始发亮、拉长,延展成龙角的形状,那苍白皮肤下的鳞片有如浪潮一般,一层沿着一层向外张开——他开始化龙了。
他周身真气暴涨,仰颈朝天发出一声龙吟,那双血红的眼睛在一瞬间被金色所取代,浓墨般的魔气笼罩之下,那抹金色又昙花一现地褪去。
杨戬暗自提刀,预备在这转变完成的那一瞬夺过魂鼎,手腕只转过一半,一双瘦弱的手臂毫无预兆地攀在了敖山肩上,紧紧锁住了他的喉咙,下一刻,杨戬与孙悟空同时伸手对准了敖山手中的魂鼎。
孙悟空死死勾住敖山脖颈,全然不顾他侧颊颈后渐渐张开的锐利鳞片,不过片刻整张脸已布满了划伤。而更折磨人的是杨戬与敖山僵持之下那魂鼎里自己的元神,二人法力交汇好似真火,源源不断地烤炙着鼎内的元神,孙悟空只觉得自己成了火架子上烤着的兔子,从内而外都有火迸发出来,要将他烧成焦炭。敖山见状即刻加大了火力,孙悟空呼吸一窒,喉间几番涌动,生生呛出一口血来,溅在那魂鼎上。
杨戬瞳孔一缩,立刻收手,倒退两步,手却下意识去捞孙悟空。
变故陡生,只见那猩红的血如同灯油,在漆黑的炉火里腾燃起来,愈烧愈旺,微弱金光很快以燎原之势吞噬了所有的黑火,顺着敖山指尖爬上衣袖,迅速攀爬到了几近昏厥的孙悟空身上,金线一般丝丝缕缕将他绕了起来。敖山大惊,还未作出反应,那炼着斗战胜佛元神的魂鼎沸腾起来,鼎盖上下震动不停,在充沛的金光里轰然炸开。敖山被剧痛所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右臂竟被生生震断了,而魂鼎里的元神早已不知所踪。
杨戬凝神,见一片虚影缓缓飘在孙悟空身后,慢慢凝聚成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斗战胜佛法相庄严,笑着冲杨戬行了个佛礼,便化成无数道金光没入孙悟空身体里。
孙悟空只觉得周遭暖烘烘的,碎片的记忆不断涌入脑内,他在千百年的时间洪流里拼凑出自己,神思从花果山游荡至三星洞,又飘过天庭与灵山,最后停驻在灌江口的一颗桃树下,那里有一双温润的眼睛。他在流动的海水里睁开眼,瞳仁透出透亮的金色,脸上被龙鳞划破的伤口里渗出的血都在隐隐发光——杨戬正用那亘古不变的一双眼睛注视着他。
元神归位的佛爷抬起右臂,声线依旧稚嫩,在殿内回荡时却有如千钧压顶:“杨戬,刀来——”话音落,银白色的长杆刀被杨戬从另一头抛来,重达两万斤的兵器被他轻巧地握在手里,在背后挽了几个花。
孙悟空低头瞅瞅自己这短胳膊短腿,叹了口气,问:“这刀能不能给我折了当棍使?”
杨戬轻笑道:“佛爷凑合用吧。”
敖山一声怒呵,勉力抬起双臂运功,自黑暗处又涌出了更多海夜叉,密密麻麻地袭来。
“垂死挣扎,不自量力。”孙悟空点评完毕,漫不经心地向前走了两步,身影淹没在铺天盖地的诡异身躯里。他轻而易举地抬臂格挡住四面八方的刀刃与嘶吼,手腕一转,淬刃破空,天罗地网登时被撕开一道破口,又立刻被纷至沓来的海夜叉补上。孙悟空步步接近中央的敖山,见他面上露出个破裂的怪笑,止住脚步,哂笑一声:“我从前好歹是个妖王,你未免太小瞧我。”说话间他舔去唇间残留的血,眼底红光一闪而过。
敖山后背一凉,下意识操控着海夜叉朝着孙悟空所立之处撞去,而后者却瞬间消失在原地,步法诡谲地移到了距他不过几米之处,三尖两刃刀如泰山压顶一般劈下。敖山匆忙抓了一只夜叉格挡,迅速向后退去,孙悟空却不再管他,反手斩杀了一片的海夜叉。
孙悟空用刀不擅长,动作也不如杨戬利落干净,一举一动间却带着一股骇人的杀伐气,血腥味沉重地堆积在他鼻尖,却诱出某种扭曲的兴奋来,手起刀落身姿变换之间,殿内残活的海夜叉已所剩无几,尸体堆积如山,如同扑火的飞蛾。
被腥臭血液淋了满头的佛爷理了理额间的发,手指梳理着发根往上,露出一片光洁的额头和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还要负隅顽抗,可叫我白白犯这诸多杀戒。”
敖山面如死灰,拳头仍攥得死紧,眼中魔息涌动。
孙悟空叹了口气,小臂下压,刀尖绷紧,在半空中割裂出一道白光,直逼着敖山脖颈之间脆弱处去。敖山右臂了无生气地耷拉在身侧,粘稠的血自袍袖间汩汩下流,染红了大半外袍,他怒视着那道刀光,左臂倏地一抬,大殿深处传来锁链镣铐碰撞的金属声,自暗处慢慢显现出一道悬空的人影,双臂下垂,四肢腕踝都缠绕着沉重的锁链,随着行动在地砖上拖行。敖山咬紧后槽牙,左臂发力,眼中的猩红几乎要淌下来,密密麻麻的锒铛声自远处袭来,在二人之间铿然一撞!
孙悟空眯了眯眼,动作不变,却隐隐收了力,目光落在敖山左手卡着的那道人影上:东海龙王紧闭双目,神色颓然地仰起头,面色因颈间不断收缩的力道渐渐变得青紫,发出嘶哑的一声咳。
“那是你父亲。”杨戬在一旁冷冷道。
孙悟空露出个意义难明的笑:“你以为这样能拦得住我?”
敖山一收左臂,用敖广的身躯将一身要害尽数挡住,仅用一只右眼紧盯着孙悟空,露出个近乎癫狂的笑:“那你便试试。”
孙悟空将刀尖一挑,以一个更加刁钻的角度朝着殿中那苟延残喘的魔龙而去,眼底逐渐泛上一股妖冶的红色,而后者只是游刃有余般动动手臂,始终让敖广的脖颈暴露在孙悟空的目光下。然而那目光未有半点松懈,连同笔直的刀刃,即将要穿透老龙王的咽喉与他被迫护在身后的幼子。千钧一发之际,一条红色的长绫悄无声息地缠绕在敖山脖颈之间,绞索一般猛然收紧向后一扯,后者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只发出窒息的一声喘,下一刻,三尖两刃刀已调转方向落在他肘弯处,将那条小臂连根斩断,鲜红的血喷薄而出。
哪吒足尖轻巧地一踏,却重如千钧地踩在敖山后心口,将他整个压在地上,乾坤圈从殿外飞来,甩干净最后一滴血,将敖山连同那两条作废的手臂死死箍住。后者扔不死心地挣扎,哪吒却嗤笑一声:“我劝你别在我面前变成原形,否则我可忍不住抽你的筋。”说着,他拉缰绳似的扯一把混天绫,敖山痛苦地昂起头来,发出筋疲力尽的一声嘶吼,彻底昏厥过去。
杨戬上前扶起敖广,在他颈间查探一番,才长吁一口气,对孙悟空点点头:“没事。”
龟相老泪纵横地从殿外奔来,扑通一声栽倒在老龙王面前,双手颤抖地劈开束缚他四肢的镣铐锁链。
杨戬从腰间拆下一条捆仙索,指尖轻点,泛着金光的绳索突然活络起来,直奔着昏迷的敖山而去,在他残破的身体上缠绕了无数圈。哪吒收回混天绫,拍拍手,说:“那我先压他上灵山。”
“有劳。”
眼见着三太子以熟稔的手法压着那堕魔的龙往灵山去,衣袂飘飘,一条混天绫荡在身后,如同孙悟空流了一地的血,随着这潮水般慢慢铺开的血迹,孙悟空眼底的猩红也渐渐退下去,露出本真的金色来,在幽暗的海底亮得惊人。
孙悟空捂着胸口咳嗽两声,面上因妖力奔涌带来的异常的潮红不仅没有消退,反倒变本加厉起来。他踉跄几步,指指心口,费力地抬起眼皮和杨戬对视,不必说什么话,后者已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扶到殿内仅剩的那根立柱旁坐下。
“你——”杨戬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孙悟空自觉接他的话,一笑齿龈都是血红的,俨然是油尽灯枯了,“是,方才差点儿就入魔啦……有些生气,你别怕。”
尘埃落定,杨戬似乎不大高兴,仍板着脸,手掌却贴着孙悟空背后源源不断地灌输真气。孙悟空说话都快发不出声来,挣动着按住杨戬手腕,得了后者一句呵斥,却笑眯眯地凑到他耳边,断续地说:“别费力气了,刚才是虚张声势……元神是斗战胜佛的元神,我如今一介小妖,挨那么一时半会儿实属不易,强撑场面罢了……嘶——太疼了,杨戬,帮个忙。”
杨戬垂着眼,似乎听不懂孙悟空在念叨什么,静静地注视他,尔后轻轻盖住了那双金睛,附耳轻道:“忍一下。”
孙悟空这头刚在杨戬怀里咽了气,那边灵山脚下就闪过一缕金光,慢慢凝聚成一个人影,附在了大雷音寺殿里矗着的那尊石像上。石像上霍然显现出无数道金光迸开的裂痕,石块不停下落,露出赤金袈裟的一角,只听得一声巨响,石像碎裂,里头裹着的斗战胜佛施施然伸个懒腰,走出乱石堆,朝着宝殿正中端坐着的佛祖行了一礼。
“此行,可有所获?”
庄严的声音回荡在殿内,众佛不由得正色起来,孙悟空反倒是不太在意,笑嘻嘻地答:“除了吃苦受罪,倒也没甚收获。总不是嫌山下五百年太短,如今才来找补?还是嫌我气焰太盛,要磨?”
“……唉,罢了,你这猴子死性不改。”佛祖长叹一声。
孙悟空又行一礼,“谢佛祖夸奖。”
说罢便顶着满山众佛各异的注视,赤着脚沿小路走到了山脚下。
三太子前脚压送了孽龙,后脚出山就看见历劫归来的佛爷立在那出神,他便上前拍拍人肩头,说:“这么快呀,我以为你得在下界了此残生再回呢。”
孙悟空回神,伸出食指左右晃晃,说:“利落点,死了就完了,要这么多事。”
哪吒大惊失色,“你别是让杨戬动手杀你了吧?”
孙悟空沉重地点点头,语气却颇松快:“这劫本就有杨戬一半,不过让他行个方便罢了。我跑了十几年,绕了一大圈竟绕回来了,才叫他在灌江口遇上。方才又险些走火入魔,万一真走歪了,还不得是他头一个收拾我?非叫我前后两次都栽他手上,也不知这老天安得什么心……”
“他有心结,你又不是不知道。”哪吒嘀咕道。
孙悟空一笑:“我知道,这不是帮他解铃嘛,伤我也不全是坏事。”
哪吒冲他一拱手,“佩服佩服。”
两人说话间,远处慢慢显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显圣真君自山脚下信步而上,姿态是淡然的,形容却狼狈,衣襟袍角上满是血渍,发冠也是歪斜的,一身银甲却在霞光下微微发亮,如同他那双眼睛。
佛爷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冲哪吒抛了个眼神,道:“瞧,就这样的,我还得栽第三回。”
哪吒惊异于此人的厚颜无耻,还没说出话来,孙悟空身影一闪,眨眼间已停在了杨戬身前,只见他那冷脸的杨二哥从怀里掏出一串明显属于孙悟空的佛珠,握着那伶仃的腕骨套上去,拨了拨,眼底冰霜骤然化开。而没皮没脸的佛爷从袈裟底下探出一节尾巴,摆得像狗。
07.
“诶!喝酒不等我!!”大老远就能听见咋咋唬唬的叫喊,孙悟空这边才摸上酒壶,那边三太子踩着风火轮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一路燎着了花果山小路两边开得正盛的花,气得前美猴王反手就抓了个酒杯朝他脑门上砸。三太子灵活地一转身,不知从哪掏出那杆火尖枪,勾着酒杯边缘转了一圈,杯子稳稳落在掌心。他挑衅似的冲孙悟空一扬眉,被紧随其后的杨戬偷袭了后脑勺。
“哎哟!”
杨戬训人很有一套,右手背在身后,腰背板正,眼睛斜下去两分,语气却不咸不淡:“没分寸。”
哪吒哼哼两声,没反驳,径自坐下了。他抄起酒壶先给自己斟满,渴极了,仰头喝了见底,又神秘地眨眨眼,说:“东海那边调查清楚了。”
“哦?”孙悟空很有兴趣,“是谁拐得那小龙误入歧途?”
“巫山那片有个斩龙台,听过没?早年东海有一应龙,长蛟所化,仗着资历老,有些目无法纪,甚至顶撞龙王,心生不满潜入长江,为祸一方。后被大禹斩杀,元神魂魄镇于东海海底,镇压它的,就是你那定海神针。所以啊,这劫你还非历不可。”哪吒啧声。
杨戬接着问道:“所以他拿走了定海神针,叫那老龙逃出来了?”
“非也,龙宫还不至于废物成那样。”哪吒摇摇头,“但是那老龙在海底压久了,怨气冲天,入魔啦!那小龙住在地宫,离得又近,被魔息所惑,偷摸着跑到镇海的法阵里,让那老龙三言两语诓骗了。”
孙悟空不解:“大禹那会儿还没我呢,怎么就冲我来的啊?”
“那这你得怪你自己。你当年在东海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把那定海神针大摇大摆带出来了,那敖山自然也听见风声,打听了你几句,知道你是女娲补天的灵石所化,这不就盯上了?猴怕出名——”哪吒拖长了嗓子调侃。
杨戬却道:“……用佛爷的魂魄元神,倒不是造不出封神榜来,但,那魔龙意欲何为?”
“诶,要不说这小龙可怜呢,叫人耍得团团转。他那点修为压根儿受不住猴子的法力,能化龙都成不了多少气候。况且,你见过哪个魔想不开惦记佛的元神啊,这不是找死呢吗?”
“所以他要的就是敖山以身炼化我的元神,等小龙死了,他再捡个漏好逃出东海。”孙悟空听到这脸色骤然黑下去,冲杨戬打个眼色,“走一趟?”
杨戬按住他的手,示意稍安勿躁,“龙宫的事,龙王自会去解决的。便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轻饶了去。”
孙悟空不满地哼声,不再追究。
此事勉强算翻页,哪吒却还八卦着,撞撞孙悟空肩头,问:“你这天劫蹊跷得很,也没听说谁渡雷劫是修为散尽,元神出窍的更是匪夷所思。也不像他们那种情劫……”
“怎么不是情劫,”孙悟空冲杨戬抛个媚眼,不正经道,“这不是考验杨戬意志力来着吗?”
杨戬凉凉地觑他一眼,没计较。
哪吒翻了个白眼,也是见怪不怪了,提醒道:“我可听说了,旁人帮你渡劫,这事还有下回。你也不早做准备?”
孙悟空呷一口酒,不疾不徐道:“这事儿我和杨戬同我师傅商议过了,不过是老天早看我不顺眼,嫌我轻慢天条戒律,本皈依了灵山,我安分些就罢了,后来不是同沉香又闹了一回?见我照样不将天庭放在眼里,有意要作践我。”
“脱了袈裟,丢了元神,便不是斗战胜佛;金身石化,金睛丧失,又不是齐天大圣;魂魄无依,修为散尽,连美猴王都没资格。天夺我一身倚仗,留我在群妖环伺之中,叫我知道,当年划生死薄脱离三界是何其愚蠢,此番稍有不慎便魂飞魄散;又告与我,失了天时地利人和我也不过一无名小妖,没天道庇护便是任人宰割;厌我张狂,树敌良多,便要旁人不许插手,让我孤立无援。老天要我走投无路,心甘情愿地向天庭低头。”
孙悟空笑笑,身子往杨戬处靠,“你知道为何我说这劫有杨戬一半?老天把杨戬看作招降屈服的典范,他当年反天,其后却司掌天律,又亲手降我,是叫我臣服天庭再好不过的人选。哪知道杨戬也是个背生反骨的,扭头便伙同我和沉香修改天条,这是要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份。我若肯皈依,杨戬救我;我若不肯,杨戬杀我。”
哪吒叹道:“真是好算计,杨戬若是不肯大约就是我动手。
佛爷又满斟了一杯酒,起身离了石桌,脚步轻盈地腾挪到洞口,望着山间大好的春色,潇洒一笑:“斗战胜佛是我,齐天大圣是我,美猴王也是我,我是妖是人是神是佛岂是那老天随口说了算的?我立于此间一日,便别想叫我轻易低头。它来一回我便扛一回,和天斗而已,谁没干过似的,真当我会怕么?”
身后一道影子笼过来,酒盏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孙悟空抬眼便撞上杨戬眼底笑意,哪吒自身后绕上前来,与二人碰杯,笑道:“说得好,谁怕过?”
说话间三盏酒如星火亮了又灭,空杯朝上,反压着一轮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