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贝莱叹气道。
最近，他在地球上的休假申请得到了批准。前段时间他太忙碌了。但接着他就收到了来自法斯陀夫博士的通信，说是有要事相商，希望他再来一趟奥罗拉。
他还没想好这段宝贵的假期用来做什么，但这样被打断对假期的畅想，总令人不太爽。他心里也许会有点儿想要直接拒绝掉这份邀请，若不是法斯陀夫博士在最后加上了一句：“事情有关丹尼尔。”
他心里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丹尼尔出什么事了么？
实际上，丹尼尔丝毫无恙；不过也可以说，他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不然，此时此刻贝莱就不会与他一同待在奥罗拉郊外的一座宅邸中了。
下飞船后，贝莱只见到了丹尼尔。他坐上丹尼尔驾驶的气垫车，一点也没怀疑，即使他在问丹尼尔究竟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对方含糊其辞；结果他就被丹尼尔带到了这儿来。
“我从法斯陀夫博士那里获悉，你最近得到了一段休假，以利亚伙伴。”丹尼尔说，“这里远离奥罗拉城市，远离地球，没有其他人，”他说，“也没有机器人，除了我以外。我认为你待在这里能得到最大程度上的放松。”
“所以你和法斯陀夫博士一起把我骗过来？”贝莱说，看着丹尼尔。丹尼尔站得笔直，这应该是他待机的标准姿态，但此时给人一种不肯认错的感觉。
“实际上，法斯陀夫博士也没有说谎。”丹尼尔说，“这件事确实与我有关。是我提出的这个建议。我听博士说，上次他去拜访地球时没有带上我，这让你感到十分失望。”
“没错，我是想有机会能再见到你就好了，”贝莱说，“但也不必这样……”
“今天你见到我时，感觉那份失望被弥补了吗，以利亚伙伴？”
“我见到你时很开心，但更多的是担心你，”贝莱说，“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状况。”
“法斯陀夫博士认为我最近的行为有一些微小的反常。他说这也是他同意我这么做的原因。”丹尼尔说，“但我并没感觉到自身有什么故障。只有一件事。”
“是什么？”贝莱睁大眼睛，盯着丹尼尔的脸。
“在我没有接到行动指示、处于待机状态时，我时常会自动开始提取记忆里有关你的部分进行播放，以利亚伙伴。”
“哦，”贝莱往后边沙发靠背上一躺。“你想我了。”
丹尼尔若有所思。“也许可以用这个人类词汇来解释。”
贝莱笑了起来。笑完了，他低了低眼睛，手交握在一起。
“我也很想你，丹尼尔。”他认真地说。
  
“所以待在这儿我不用见任何人，”贝莱说，“除了你。”
“是的，以利亚伙伴。”
“也没有机器人？”见识过索拉利与奥罗拉社会对机器人服务的依赖，贝莱说。
“只有我，”丹尼尔说，“我可以承担一切机器人事务。”
“那样你会很忙碌吧，”贝莱说，“你不是说，这也算是法斯陀夫博士给你放的一个假吗？”
“我们在达成人类给予的指示时，会自然产生美好的感觉，”丹尼尔答道，“根据过往的经验，我在达成你给予我的指示时，产生的感觉会更强烈。”
贝莱皱了皱眉头。在他心里，丹尼尔早不是当初他不愿总被跟在身旁的机器人了，他时常恍惚地直接把他当作人类。或许是有意回避事实。但就在跟前的丹尼尔，又总是随时在提醒他这一点。
“如果这样会让你有好的感觉，那就这样吧。”他说，“这么说来，我已经饿了。”
“我会马上去给你准备餐点，”丹尼尔说，他已经很了解贝莱对奥罗拉食物的喜好。“这里有一些影像书。不过我认为，你在长期重负担工作时会用脑过度，”他说，“我希望你得到充分的休息。”
所以丹尼尔是希望他能得到静养。看丹尼尔离开了房间，贝莱躺在沙发上，伸展了一下双臂。
确实最近他太累了。他的精力已经不如当年，衰老迹象逐渐显现，而丹尼尔仍然是他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个样子。从外貌上是的，但现在，可以说，更难认出丹尼尔其实是个机器人了。
贝莱闭上眼睛，这沙发真的很舒服。得知丹尼尔其实没出事，他一放松下来，几乎就要立即睡过去了。
丹尼尔准备的餐点啊，他想。在以前的旅途里他也常吃各种机器人准备的午餐。实际上丹尼尔准备的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但他有些期待。
  
“丹尼尔。”
在另一天下午，用过午餐后，贝莱小睡了一阵。他睁开眼睛，稍微偏过头，丹尼尔如往常一样站在床边候着他。
“有什么事，以利亚伙伴？”
“今天外边的天气很好，是吗？”
“是的。”
贝莱从床上坐起身。他已经这样慵懒地在室内呆了两三天了；所有杂事都有丹尼尔去处理。丹尼尔准备的三餐很丰盛，很合他胃口；为了不让他太无聊，还准备了一些太空族的新奇玩意；在他稍显疲倦的时候，就安排他去洗澡、睡觉。把所有事都安排好，所有东西都准备好，轻声教他这个应该怎样使用。这不禁让他担忧，如果自己过于习惯这样的生活，回到地球去后要怎么办。
“我想出去走走。”他说，翻身下床。
丹尼尔皱起眉头。看样子，他脑中的电位正在激烈碰撞。“我不建议你到户外去，以利亚伙伴，”他最后谨慎地说，“那很可能对你的身体造成负担。”
“丹尼尔，我已经进行过很多次户外活动了。”贝莱说。
“你也曾数次在户外昏厥。开阔环境会对你造成很大压力。”丹尼尔说，并在已经起身的贝莱准备去拉开窗帘看外边一眼的时候，以最快速度抓住了窗帘一角制止他。
贝莱在心里叹了口气。丹尼尔的第一法则，在有些时候会显得特别强硬，不好对付。“好吧，”他说，“我让你跟在我身边。如果你察觉我有什么不对，就可以很快采取行动。”他抓住丹尼尔的手，让它放开窗帘，自然落下。“这样总可以了吧？”
丹尼尔在犹豫。“我肯定会跟在你身边的，”他说，“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出去。”
“好吧，好吧。”
“根据我对你的承受能力的了解，我们最多在户外待两小时。”
“我也没想逛多久。”
  
贝莱曾想和丹尼尔聊聊，奥罗拉现在的发展状况如何。
但丹尼尔说：“我希望你在此处休假的时候，不去想那些与地球、太空族和宇宙移民相关的事情。我知道那些事长期对你造成烦扰。”
“但那些都是重要的事。”
“你已经在关键时刻为他们制造了机会，以利亚伙伴。你可以不去管那些事，”丹尼尔说，“至少在一周内，格局不会因为你的暂时消失而改变的。”
此时，在奥罗拉度假宅邸的附近，贝莱小心翼翼地呼吸着植物自然的香味，感觉着脚下的泥土地面。他想抬头看看太阳，但被丹尼尔按住了肩膀。
长年生活在大城中的地球人，确实无法完全适应户外活动。“希望我们的子孙能不用再顾忌这些。”贝莱说。接着他被丹尼尔看了一眼。“唉，我只是刚好想到这个而已。”
他们继续散步，过了一阵，在贝莱反应过来的时候，丹尼尔已经扶住了他的胳膊。“刚才怎么了？”他说。
“今天的天气过于好了，”丹尼尔回答他，“强烈的阳光让你产生了眩晕。我建议我们提前回去。我可以准备一些下午茶。”
“如你所愿吧，丹尼尔。”贝莱有点儿无奈地说。
  
在贝莱的休假就要结束的那天夜里，突然暴雨倾盆。
丹尼尔及时关紧了所有门窗，拉紧窗帘，但无法完全隔绝声音。他做完这些之后，以最快速度赶到了贝莱的卧室。
他没有听到贝莱呼唤他。他掀开被子。以利亚·贝莱已经被吓呆了。外面的雷声一响，他的呼吸就一滞。密集的雨点仿佛密集的子弹，打在房顶上就像打在了他身上——当然他没有亲身体验过，只是从早年读过的地球小说里得到的想象而已。
丹尼尔环抱住他的肩膀。贝莱此时也顾不上其他的了，紧靠在丹尼尔以太空族标准设计的宽阔胸膛上。有些雨点敲在窗户上，折磨他的神经。
“非常抱歉，”丹尼尔说，“我没料到天气会突然变得如此恶劣。”
“你也……不可能料到，”贝莱断断续续地说，“这就是，天气不受控制的坏处。”
“这场雨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丹尼尔说，停了停，面对正不自主地发抖的地球人，这个说法似乎不太妥当。他加强了一下他的环抱，作为一种表现：“不会有事的。我会从任何情况下保护你。”
贝莱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似乎听过好几次类似的话。”
“曾经有过类似的状况，那是因为你有要务在身，所以法斯陀夫博士给我加强的命令，让我在你身上贯彻执行第一法则。”丹尼尔说，他注意到他们说话时，贝莱的注意力能稍微从雷雨上挪开，于是他继续说下去。“现在的状况不同。你我之间有一种关系，我想可以称作搭档。”
“朋友。”
“朋友。现在我是作为朋友，想要确保你的安全。想到你有受伤害的可能性，会让我的整个思考回路受阻。确认你是安全舒适的，我的回路也就趋于稳定。”
贝莱沉思了一会儿。雨已经渐渐小了。
“要是目睹了我的死亡，你大概会被第一法则伤害到停摆吧。”他说。然后好一会儿，他没听到丹尼尔回答。他赶紧抬头看，丹尼尔的表情凝滞了。他赶紧摇了摇，好像这样就能把机器人晃醒似的。
“抱歉，”丹尼尔恢复状态后说，“我想了一下这种可能性，给回路造成了一段时间的混乱。”
“别想了。”贝莱说。他已经在衰老，而丹尼尔毫无变化；就算不遭遇意外，地球人的寿命也很短，而丹尼尔，他想，如果丹尼尔不遭到想要研究他、想毁坏他的人的破坏，应该可以活很久很久。
所以如果可能的话，他想，还是你来承担这份离别的伤害吧，对不住了丹尼尔，他想，我也希望能保护你，只要是我此生力所能及之处。
“我要睡了，丹尼尔。”他说。“今晚就这样吧。”他可能会对身旁躺着另一个人类而担忧，对那儿躺着另一个机器人更担忧，但丹尼尔是他绝不用担忧的。
丹尼尔看着贝莱闭上了眼睛。
  
……
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吉斯卡问过丹尼尔，他能否对记忆做一些选择去留，只留下最有用的部分，类似于人类大脑对记忆的处理方式。
丹尼尔的答案是不能。因为他没有依据来判断，究竟什么记忆是重要的。
那时吉斯卡说：“是关于以利亚·贝莱的吧。”
丹尼尔默认了这个说法。
漫长的年月过去了。机器人没有休息日。两万年间，丹尼尔没有休止地奔波，为了很久以前好友与伙伴托付在他身上的重任，在暗中默默守护全人类。
但他偶尔也有一些时间，能够坐在桌前，或是站在、躺在某处，闭上双眼，装作是人类进入了沉眠。他从记忆中提取出一些片段来播放。即使经过万年的辗转、正子脑更换，记忆大多变得残破不堪，他还是能从中得到一些东西。
那个名字：以利亚·贝莱。
这是机·丹尼尔·奥利瓦稍作休息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