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糟心的地球上有太多如果了。顾里痛恨所有的‘如果’，其中包括她正在被迫体验的这一种——

  “顾小姐，给您造成的不便实在抱歉。如果顺利的话，新的司机会在半小时内赶到。如果您实在是赶时间，就只能麻烦一下......”

  赶时间倒说不上，不过，这不影响顾里愤怒地挂断电话。去他妈的如果！她掐着手机思考着。老娘本人，以及老娘本人的高跟鞋，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如果今天她回家时收获了一双并不想要的灰底鞋，那么世界上的某两个地方将会各多出一张传票。

  你问为什么是两张？她脚下的水泥砖发出骇人的‘咔哒’声响。‘质量不佳’是她的人生字典里仅次于‘如果’的一大罪名，尤其是必需用品——比如她脚下踩着的这一双。

  城市的清晨远没有文艺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虚幻且美好。不管是曾经的青涩学生顾里还是如今的刻薄嘴硬顾里都十分反感拼命往生活——亦或者自己接近虚空的大脑——里不断代入美化滤镜的那类人。什么和煦的阳光伴随着晨风撩起卧室的薄纱窗帘，什么树木与泥土的混合香气中埋着街头巷尾的咖啡以及吉他和弦......顾里能一边翻白眼一边整合出一份针对这类看似温馨实则完全反科学的骂人宝典。在卧室里装不遮光的窗帘？想都别想！

  偏偏有人愿意相信这些作者为了字数要求硬挤出的假的瘆人的场景文字，偏偏就是这些量产文字催生出了一批抓着超大杯拿铁坐在自己面前就误以为已经掌握全世界的狂热文青们，偏偏她顾里就要以每天三至五个的速度和这些仿佛跟文字一起被批量生产出的伪才人们打交道，还得打上一整天。

  她踩在人行道上的脚步带上些许疲倦。

  “我想你误会了。”她总会在面前脑袋空空，面孔平平，紧张又期盼地绞着手指却又摆出一副无所谓态度的所谓‘自由创作者’偷瞄自己的时候扯起虚伪的十分官方的笑脸。“你不是‘缺乏灵感’，你只是‘懒’，麻烦不要混淆概念。”

  然后，她会在对方体态变得僵硬的瞬间适当的平复一下心情——也算是给这些涉世未深的幻想家们反应的余地，尽管逃脱她的言语，或者说，人身攻击，的可能性无限趋近零。“也请拜托下次不要把插入的极其突兀的贝斯标榜为‘震撼人脑的灵感碰撞’，这种行为完全可以被定义为商业欺诈，不过我也没有让这玩意（此时，一只被打磨的十分锋利的水晶指甲正朝向创作者手中小小的塑料封壳上下移动）商业化的打算就是了。Anyway，我个人，同时也是公司，只能建议你在重修乐理并有钱买一把稍微好一些的吉他之后，再走进来和我交流创作——”

  她会长吁一口气作为谈话的结尾。

  “——因为现在，你，不配。”

  厚重的玻璃门几乎在被撞开的同时就划出关闭的轨迹。这座城，多了一个被顾里损的体无完肤的音乐人。他有可能从此一蹶不振成为最普通的，与音乐再也搭不上边的996，也有可能变成地下酒吧里怨念不断的心碎青年之一。但顾里不在乎。

  顾里一向不在乎，她不会把有限的情绪交付给完全不值的廉价家伙。斑马线与斑马线之间的公共平台上总会坐着那么几个卖艺的小年轻，也许他们坐了一段时间之后也会抱着自己通宵编辑的作品推开顾里办公室的大门，然后变成她獠牙下的牺牲品。和弦，嘶吼，音质粗糙的音响，紧闭双眼的期待。又有吉他的声音，像是某首歌的结尾。

  顾里不在乎。

  -Hold on Hold on.

  千篇一律，平平无奇。

  -Hold on hold on.

  每一个都这样，每一个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Everything’s coming up......

  顾里从不拆穿这类天大的笑话，她更擅长精准打击。

  -Hold on hold on


  ......但这个或许不是。

  -Roses.


  顾里抬起手看了看屏幕上的时间，又把泡满未读消息的手机丢进口袋。身体一侧微微一沉。

  歌声停止，扫弦柔和地继续。不是那种糊弄听众的技巧，也没有刻意去卖弄什么子虚乌有的痛苦情绪。顾里满意地在心里点点头，对这个只见了一面的作品结尾表示赞同。长期被反向折磨的顾里相当尊重每一个少见的能获得她肯定的作品。这个点出门的路人大多无法做到驻足聆听，但还是有零零星星的掌声响起。吉他声旋即跟上，顾里把手放进大衣口袋。

  她又不用打卡，她有的是时间。



  -So you find yourself at this subway.
  When your world in a bag by your side.
  
  发质是反映一个人生活状态的最好的镜子，这是顾里，或者说是所有尖酸刻薄的社会人士的默认规则。她可以直接从这面镜子里，以及被很好的安放在一旁的紧闭的吉他盒上窥见女孩还算不错的家庭背景。于是顾里单方面的印象分又增加了一些。

  -And all at once it seemed like a good way.
  You realized it’s the end of your life.
  For what it’s worth.


  来往人群与车流的嘈杂声没能盖过女孩干净的嗓音，一些闲人陆陆续续围成了圈，对密集人流的生理性厌恶催促顾里扭头就走，但脚步又在逐渐变大的歌声中停下。她想起某一回‘送’走虚假但精神崩溃的创作者时来自斜倚在门框边饮茶的好友的揶揄，当时她傲人的五官上写满无奈。

  “你不能总是那么刻薄。”南湘把垂落在脸颊旁的一缕头发撩回耳边，于是她们听见了办公室外撞击玻璃的模糊响声。“你得耐心点，再友好一点。”

  “下次吧。”顾里脸上一半是对南湘美貌的嘲讽，一半是对她建议的拒绝。“起码这个不可以——我和我的耳朵都不答应。难道你觉得刚才那个听起来还可以？”

  南湘思考了一会，诚实但僵硬地摇了摇头。


  -Are you ready for the last act?
  To take a step you can’t take back.

  顾里的右跟狠狠跺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人群随着她横冲直撞的脚步让出一小条道路。不满的声音理所当然地传来，顾里循着声音的方向瞟了一眼，甚至没有摘下墨镜，于是那一点声响也消失了。就是这样，顾里在墨镜的保护下翻出一个白眼。

  女孩正唱得尽兴，顾里体贴地不发一语，同时也无声威胁着同样围观的群众把嘴闭紧——这是她对作品的基本礼仪，更何况这是她能够点头肯定的作品。


  -Did she love you?
  Did she take you down?
  Was she on her knees,
  When she kissed your crown?


  出于职业本能，顾里开始自行加工这首正在进行的曲子。提琴，混响，良好的录音设备，被无限还原的干净清澈的声音......她甚至开始思考该自己认识哪个比较意识流的设计师好让专辑封面最大程度的吸引视线。这还不够，她的思维继续延伸——

  ——于是她想起摔碎的高脚杯，摆盘精致的残羹冷炙，烛焰后妆容精致却歇斯底里的上一个失态的爱人，失败的关系，句句属实的愤怒指责。“你根本不明白！你不配！”

  顾里的魅力在于她能在任何时刻摆出一副刀枪不入的姿态，哪怕是内心满是咸涩的当下。她交叉手指，皮肤的细腻触感总能让她感到愉悦和冷静。“是啊，不配。”


  -Tell me what you found
  ......
  “我不配得到一个正常伴侣，而你注定无法在我身上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她从大脑沸腾的咕嘟声中听见自己得体的冷笑。“所以这顿饭就到这里，大梦想家。”


  -And don’t pray to God,
  Cause he won’t talk back.
  Are you ready for the last act?

  顾里摘下墨镜，引来一小阵惊讶的呼声——这阵呼声几乎立马被顾里用眼神喝止。


  -So you find yourself at this subway.
  When your world in a bag by your side.

  一曲终了，女孩从打高潮起一直紧闭的双眼慢慢睁开，对足以让任何卖艺青年艳羡的喝彩点头致意，完全没有激动或者受宠若惊的那种，顾里认为完全不必的浮夸情绪。她像是没有听见人群认出顾里的唏嘘声一般从容地把吉他放回包中，背起行当准备离开。顾里更加满意地点头，同时跟上了她的步伐。

  她成功地挡住了姑娘前进的脚步，并在对方困惑地望向自己时递上自己的名片。出乎顾里意料，女孩眨了眨眼睛，然后后退两步拉开这足以让顾里观察到她淡淡雀斑的距离。

  “谢谢你。”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和唱歌时别无二致，但说出来的话让顾里吃惊。“但我是个学生。我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这样吗？”这句话的潜台词其实是“老娘已经很久没有从小辈嘴里听见平辈的称呼了”，不过顾里还是体面的没有直接把感叹（或者说，不爽）写在脸上。“你很快会有的。”

  出于职业考量——以及来自南湘的‘你的家离公司明明就很近’的威胁——顾里对车辆接送的需求到底不算高。她见识过形形色色的街头艺人，当她在音乐人中辨识度极高的面孔出现在那些年轻人面前时，对方的反应无非是那几种。要么直接把感恩戴德写在脸上，要么把它藏在自认为平淡如水实则不断抽搐的面容下，总之都是肉眼可见的喜悦，毕竟天降神仙的经历不是谁都能遇上的。但这个女孩实在出奇，她能感觉出对方礼貌的语气下的抗拒。“我想回宿舍补觉了。可以麻烦不要一直站在我面前吗？”

  因没有被认出而感到有趣的顾里当然不可能让步。“你吃早餐了吗？”

  有着棕色眼睛和淡淡雀斑的女孩茫然地摇头。

  “就当我欣赏你的作品。”顾里把脑袋微微偏向旁边的咖啡店。“赏个脸？”

  大概看自己一身利落的职业打扮不像是拉皮条的坏人，女孩思考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身体也转了个方向。“那是我刚才突然想到的，所以弹出来了。”

  顾里感觉这个早晨会因此变得更加有趣。



  “哦......就是说你是卖歌的，然后你觉得我的歌可以拿去卖钱？”

  顾里表情复杂地看着林萧——出于礼貌，她们还是在走进咖啡店大门之前交换了名字——还有她面前渣落一盘的局部培根蛋可颂堡，然后喝了一口自己面前的冰美式，这能让她麻痹的神经慢慢活跃起来。“你可以这么理解。”

  哎。她同时在心里叹气。距离她上一次无忧无虑地把过量但美味的车达芝士送进嘴里的时间可以用年来计算。

  林萧满足地咽下嘴里的培根与面包，又喝了一大口香草拿铁，来自胃部的充实感让她的心情随着落地窗外的太阳一般渐渐明亮起来，现在她不必担心补觉的问题了。“我是无所谓......你真的不吃点什么吗？我记得空腹喝咖啡不太好。不然我再点个松饼吧。”

  “......”顾里默许她蹦到吧台再蹦回来，尽管她怎么看都觉得是这人没吃饱。“刚才那一首你有留下来吗？”

  女孩歪了歪头，于是发卷跟着垂到她的胸前。“刚才的......录音算吗？我包里有耳机。”

  “......”于是顾里又准许林萧过于不怕生的在外人看来有些过分亲密的行为。“你不打算全都给我吗？”

  林萧给了她一个疑惑的眼神，然后在顾里奇怪的注视下把另一只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里。“我当然要听自己的歌。”

  手机录音相当的不专业，顾里勉强容忍着在电流声中被无限放大的背景音。更糟糕的是她——或者说她们俩——都能清楚地在吉他声响起不久后听见高跟鞋大力踩踏地板的清脆响声。

  “哇，那人肯定很赶时间吧。我都能听出着急的味道了。”林萧笑眯眯的送上自己的点评。

  顾里谢谢她没有第一时间看向桌下。

  干净的声音紧贴着减弱的脚步声响起，于是两人的神色都慢慢认真起来。穿着围裙的高大服务员端着盘子带着职业微笑走进顾里的视野范围，又被后者有些恐怖的眼神逼退。

  ......反正松饼可以再热。顾里满意地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她没有再考虑关于松饼的问题，仿佛又回到大约半小时前的街头，面前的人还抱着品相不错的吉他。林萧的手从咖啡杯挪到桌上，轻轻用关节叩击节拍。顾里没有做出这样有违她人设的举动——但其实她心里也在轻轻跺脚。三分多钟如水般流淌，直到迟到一会的松饼热气快要散尽，两人也没有摘下耳机。数码方块横在桌子中间，耳机在半空分叉。创作者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阳光照射下楼宇投在柏油路面上的剪影，而顾里做出镜面对称的聆听者姿态，不过观察对象是正在出神的林萧。

  顾里诚实的表达自己的看法，顺便拉回面前女孩的思绪。“像是在悼念一段失败的感情。”

  林萧把蜂蜜淋到松饼上，香味灌满两人鼻腔。“我的前女友经常晨跑。”然后她像是刚睡醒般打了个激灵。“很少有人能做到这样。”

  太阳渐渐爬高，光线不友好地投射到桌上，让手机屏幕反射出有些刺眼的光。所幸紧闭的店门隔绝了让人感到黏腻的气温。顾里不太喜欢这样天气，但这不影响她此刻松了口气。在职场上摸爬滚打（大多数指使敌人）的精明的顾里很快就计算出自己大脑的真实想法。她的青春早八百年前就随着学士证书一起压在书柜角落堆灰了，但她不介意再打开柜门迎接一份新的青春——也有可能是新的灵感。

  “我觉得我们可以聊聊——不管是专辑还是爱情。”

  林萧抬起头。顾里从她虹膜倒影里的自己里读出了几个字，而对方也同样诚实地说出来了。

  “新的创作素材。”

  顾里伸出手。“谁知道呢。”

  林萧笑的狡黠。“合作愉快。”



   共处两三个月之后，顾里完全有理由怀疑‘如果’是林萧的口头禅，而且她有很多证据。

  “如果没课我就来找你哦。”
  “如果买得到芹菜我就给你做便当——爱心便当必须吃光！”
  “如果你的车放的下，我就把吉他带上。”
  “如果没有双人间大床房也不是不行——反正我觉得按你的体型单人房说不定都可以......掐我干嘛！”
......


两个人最后还是如愿在大床上浑身舒畅地面对面聊天。林萧再次搬出那套‘如果’论。“你不觉得真的很奇妙吗，如果那天你不走上街而是选择坐车的话，我们可能就遇不上了诶。”

  顾里会在这时候整理一下对方从自然卷向自然炸靠拢的头发。“应该不会吧。”然后，再不顾林萧反抗，拍拍她的脑袋。“我总有机会听见你唱歌。”

  于是林萧的爪子顺理成章地掐上顾里保养得当的脸，后者会在欣赏林萧气哼哼的表情同时默许这类过分行为。“只是听歌？”

  饱经沧桑的顾里总能在林萧身上找到轻松愉快的感觉。于是她也丢掉平日里那一副面甲。“你说是就是。”

  “喂！”林萧气急败坏。

  “晚安。”顾里小恶魔般亮出獠牙。
  
  ......
  顺带一提，顾里好像变得没那么讨厌如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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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南湘把杯子砸到茶几上，顾里能从让人胆颤的响声逆推出友人的力度以及这力度所代表的惊讶。“这就是你吃嫩草的理由？”

  她皱了皱眉。“我建议你注意一下措辞。”

  “而我建议你注意一下行为！”南湘到底比顾里感性不少。“你就打算一边谈恋爱一边把一个学生捧上天了？你不会不知道那些小报的套路吧？”

  顾里翘起二郎腿往后方一靠。“出道看她的意愿。”然后她又拿起手机查看时间。“快到点了。”

  南湘警觉。“什么点？”

  顾里少见地露出微笑。“你听。”

  南湘后背发毛。然后身后的门被推开了。

  “我今天早上没课所以我给你带了点饭——”林萧的声音几乎是飘进了办公室里，然后她冲着呆滞的南湘咧嘴一笑。“你就是顾里说的花瓶朋友吧？没有骂你的意思啦你本人真的超漂亮很高兴能认识你哦......”

  “顾里你......”南湘看着已经黏在一起的两人只觉得心肌梗塞。“这就是你给我安排的介绍词？”

  被点名批评的某人完全没有惭愧的意思，甚至挑了挑眉。“我觉得很恰当啊。”

  南湘愤然。
  


#2
  林萧最后还是没有接受顾里——以及她的公司——的盛情包装。一方面她并不喜欢抛头露面饱受压迫的生活，另一方面......

  她扑到沙发上，同时也是顾里怀里，阻挡对方在笔记本上不断敲打的手。“震惊！顾氏独女力捧青涩女声为哪般？”

  顾里给了她一个“...”的表情。“你应该知道我是真的可以把你送进UC。”

  林萧肆无忌惮地在她的大腿上翻滚。“我肯定知道你舍不得。”

  “切。”顾里抬起笔记本，林萧趁机插上耳机。“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林萧保持着无赖姿势，任由顾里替自己戴好一只耳机。“今天我们来听听这首歌，我觉得开头的高跟鞋节拍声非常的......诶顾里你摘耳机干什么？”

  顾里咬牙切齿，但双方都知道彼此的心情相当不错。

  “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