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杀猪盘

航站楼外和风醺然，和申沪冬日难得一见的明媚夕照一同拂在旅客身上，带着暖洋洋的惬意。

浦东机场惯来被吐槽效率低得令人发指，从落地到出站，常叙跟着各种路牌和指示语，折腾了足足一个小时。他搭着行李箱拉杆，低头看微信最新的两条消息。

【徐聿川：欢迎回归祖国母亲的怀抱！】

【徐聿川：但我睡过头了……我记得那边地商开了挺多新店，你等我一下，速度开来接你拎包入住！】

常叙回了一个OK的表情。

他和徐聿川是高中兼大学同学，只是自己大四出国以来，两人有六七年没再见过面。不过依着常叙对此人那点了解，徐聿川的“等一下”，最少半小时起步。

常叙将手机揣回衣兜里，推着那个贴满标签的行李箱，耳边都是滚轮的咕噜声。天际橙红云霞层层翻涌，如海浪般绵延万里，远远望去，心中也生出几分敞亮的旷然轻快。

机场附近的地商都是那几样，常叙原本打算去M记打发时间。这几年的白人饭对他的味蕾简直是惨无人道的虐待，常叙实在不能理解，洋人为什么可以把连锁快餐都做得一股腥味？他都要忘记食物正常的味道了。

机场M记的隔壁开了一家咖啡店，门口摆着几套露天桌椅，倾洒而下的暖橘色黄昏是最美的打光，有好几个打扮精致的姑娘坐在那儿兴致勃勃地拍照。

常叙拖着行李箱，正要径直走过，余光不经意地一瞥，却顿住了脚步。

让他停步的不是那几位娇俏活泼的女生。常叙站在原地，眼神越过女孩们摆造型的身影，落在后面一张桌子上。

那儿坐着一个面相极其年轻的男人，他面前摆着一杯咖啡，手机也搁在桌面上。只是他没有看手机也没有喝咖啡，手肘撑在桌沿，掌背交叠。

常叙见他将下巴托在手背上，很安静地出神，看上去像是在等人。

或许是肆无忌惮的注视如有实质，几秒后，那人忽然侧过脸来，撞上了常叙直勾勾的目光。

常叙愣了下，很快展颜一笑。

滚轮的咕噜声再度响起，他推着行李箱走到那张桌子前，逆着光。常叙看到自己的影子漫过了桌面，落了一点在年轻男人的衣摆上。

“嗨，”常叙朝他笑得愈发灿烂，“请问这里有人吗？”

那人直直望着常叙，面无表情，半晌没吭声。

一般人被这么干脆利落地晾着，估计早站不住了。

但常叙不是一般人，对方不说话，他也不局促，反而好整以暇地打量起对方的脸庞。

刚才这人微垂着头，五官还看不明晰。这会儿他扬起脸，完完整整暴露在常叙的注目之下。

柔软碎发下乌黑清秀的眉眼，白皙的脸颊贴着腕骨流畅的线条，夕阳那点温柔的余光笼着他的眼睫、鼻梁，流泻在手指与圆润的指甲上，微微泛着光，像一小汪亮堂的水滴。

这点光也映着常叙的眼眸，淌进他的心底，与心跳重叠着，落出惊艳的一声，滴答。

……这趟真没白来。

“没有。”

年轻人像是总算看够了，施施然开口，答了常叙那句搭讪。

常叙从善如流地坐在了那人的对面。其实他对这人究竟在打量什么，完全一头雾水。他倒没有自恋到觉得人家是看自己的脸看呆了。

主要是这人瞧着他的眼神，很难以形容。

不是欣然的回应，也不是厌恶的排斥，更不是单纯的好奇……里面蕴含着的复杂情绪，让常叙有点说不出来。

带着这种疑惑坐下，常叙看着他的脸庞，莫名觉得他好看得眼熟。可任由他在记忆中翻找，都没有找出第二个这么令他心头一动的遇见。

暂且按捺下那些无端的疑惑，常叙面上笑容不变，主动道：“你在等人吗？”

“是。”年轻人简略说。

“我也等人。”常叙将行李箱靠在桌边，放松地将一双长腿侧着交叠，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疏朗从容的潇洒。

“我之前在国外读研，毕业后留在那边上班，前段时间总部在申沪的分公司缺人，就把我调回来了。”常叙单手撑着侧脸，随口抛了个话题。

他本科念的数学，研究生学的金融，毕业后进入了一家数一数二的投行公司，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广大金融狗中的一员。

年轻华人要在这样一所颇负盛名的投行站稳脚跟，自然要做好饱受摧折的准备，好在常叙是一个足够努力、又恰巧幸运的人。

有目共睹的工作能力配上几个充满机遇的项目，令他毕业后的工作生涯风生水起。

金融就是这样，它摧残人，也大大方方地予人璀璨前程。

而常叙新的前程，就在他此番飞来的申沪。近年来申沪一处新开发的经济产业园正蓬勃发展，总部设在申沪的分公司正摩拳擦掌，准备借这道东风一同扶摇直上。

董事会想要将他调去申沪的分公司任VP，他不是没有忐忑的，但在更大的豪情面前，这点犹豫也不算什么。

而且，在他的内心深处，对于故土一直有着挥之不去的眷恋之情。但出于各种原因，在洛杉矶的这些年常叙都没有回国，有时想想，也是望洋兴叹。

调任回国前的那段时间，常叙电脑里待处理的邮件就没有间断过，就连方才在候机厅里，他也在抽空处理工作。不过起飞手机关机前的最后一条消息，倒是发给他的好朋友徐聿川。

眼前这张俊脸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对他即将开启新篇章的事业压根不感兴趣。

常叙也不气馁，想起徐聿川，便换了个话题：“我等我的朋友，他知道我回国的消息后，问了我之后上班的地方，正好他在附近有一套闲置的房子，离我公司开车就一刻钟。”

“他说不要租金，把房子借我住，”常叙眨眨眼，“还说他表弟就住楼上。”

“虽然我朋友说我和他弟弟以前也见过，但一见面，我估计认不出人家。这都快十年前的事了。”

闻言年轻人总算有了点反应。常叙见他轻微地一点头。

“十年，的确很久。”

“是啊，”常叙感叹道，“不过工作之后，感觉时间过得飞快。特别是我们这种工作性质，每天加班加点的搞钱，一出差就天南地北的飞，一眨眼，几年就过去了。”

年轻人短促地笑了笑，常叙望着他的笑容，觉得那眼角眉梢的弧度都像一把钩子，勾在他的心尖上。

“听起来，”那人说，“你是做金融的？”

“对，”常叙点头，调侃说，“在投行做金融民工啊。”

那人又笑了起来。

最初的恍神后，常叙越看越琢磨，总觉得这点笑意丝毫没有浮现在对方眼底。

常叙注视着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弧线圆润，眼珠像两颗黑葡萄似的清澈乌亮。

他毫不顾忌地盯着常叙，唇边的微笑，翘起的睫毛，竟令常叙琢磨出一种天真的刻薄。

“怪不得，”他嘴唇微动，轻飘飘地吐出一句，“你过来搭话的架势，特别像杀猪盘的案例。”

“……”

“开玩笑的，”年轻人松散地伸了个懒腰，“夸你一眼看上去，就是高大上的金融精英男。”

……要是还听不出这人口吻中的嘲讽，常叙这二十七年也算是白活了。

他挑了挑眉：“你下一句不会打算说，‘就是那种在网上被疯狂避雷的金融男’吧。”

“这是你自己对号入座，我可没这么说你。”年轻人耸了耸肩。

“你都说我杀猪盘，那我不得把这项罪名坐实？”常叙又说。

在年轻人疑惑的目光中，常叙拿出手机晃了晃。

“加个联系方式看看？”他咧嘴一笑，“你这么了解搭讪案例，应该不会被骗的吧？”

年轻人拿起手边的咖啡杯，低头喝了一口。

“你手机里挺多这么被你忽悠来的人吧，”他慢吞吞说，“记得过来？”

“你绝对让我印象深刻。”常叙揶揄道，“怎么样，想不想挑战一下自己的防诈水平？”

对方却没再接常叙的话，任由常叙拿着手机的胳膊僵在两人之间。

片刻，常叙听见他冷笑了一声。

“算了，”他冷冷道，“因为我还真的，挺容易被你这种人骗到的。”

常叙默默看着眼前这个不再看他的人。

他心大惯了，脑子转得也快，能得心应手地面对各种调侃甚至是讽刺，只是这个人……常叙看着他垂下的眼睫，忽然觉得，这个人，好像真的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常叙将自己的手机也放在桌上，与那个年轻人的放在一起。

“刚说我的时候不挺聪明的嘛，”常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大不了我和你保证，至少我不会骗你……”

他话音刚落，身后远远传来一个声音，声音的主人在昨天还和他通过电话。

“常叙——我车开来了gogogo！”

常叙回头，见徐聿川大步走来，食指上还转着个车钥匙。

“在这干嘛呢？给你发消息也不回，和橙子一个德性，约好了玩失踪是吧……”

徐聿川一伸手臂，搭在常叙肩膀上。常叙侧过身，徐聿川猛地看清了坐在他面前的人。

“……橙子？不是，你俩早就碰上了？！”

橙子。

这个称呼在常叙脑子里窜过，记忆中一个年少的、模糊的影子挣扎着浮现了出来。

……不会吧？

徐聿川看着常叙迷茫而涣散的眼神，又看了看那个坐在桌边一语不发的年轻人，感觉自己也迷茫了。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他点开自己和常叙的聊天页面，怼到常叙眼皮子底下，“我不是和你说了吗，还以为你已读不回，合着你压根没看？”

【徐聿川：对了，今天我弟弟也来，不过他从他自己家那边过来，不和我一起。】

【徐聿川：我弟弟，温佑澄，你还记得他吗？小时候他老喜欢你了。】

【徐聿川：他应该比我先到，要是看到橙子，你俩先说说话呗，等着我哈。】

“……”

常叙彻底哽住，偏偏徐聿川这个没眼力见的，还在一个劲的追问：“你俩到底怎么了，别告诉我一见面就吵架，不可能啊，橙子以前对你那个劲，也不知道谁才是他的亲……”

“闭嘴，徐聿川。”

常叙眼睁睁看着那人蹭地站了起来，狠狠剜了徐聿川一眼。

然后，他转过脸，葡萄般的眼珠定定注视着常叙。

“快十年了，不记得人长什么样也正常。”

温佑澄嗓音平和，但常叙发誓，他在最后那几个字的称呼中，听出了几分冷漠的意味。

“再见到你挺高兴的，常叙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