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574285
-
(二)
(二)
方杜若觉得“江湖”未免太可怕了一点,江湖里的女子,每天穿着男装,杀人不眨眼,满世界跑,十六七岁了不仅没许配人,还压根不知道什么叫许配人。
她十三岁就许配给某个朝廷官员的亲弟弟的孙子了。如果不出意外,明年秋天她就要出嫁了。但如今她被贼人劫了,如果消息传出去,不知道人家还肯不肯要她。她想到这个心里就说不出的害怕,被夫家退婚是奇耻大辱,不如死了。
而卫旻觉得要重新审视一下自己,她一直用看白痴的心态看方杜若,觉得她什么也不懂,傻得要命。没想到她也可能用在这样的心态来看自己。
卫旻其实有点心虚,她明白那个“异类”其实是自己,不是方杜若。她之所以对方杜若感兴趣,愿意理睬她,是因为她心下始终想了解,这天底下除了她以外其他的姑娘,到底是怎样的。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所谓“正常女子”具体是什么样的。她活了十八年,其中有十三年都在流沙总舵里与世隔绝,她只了解流沙总舵,了解环抱流沙总舵的野山林,了解盖家的医庄,了解附近给他们两家种药材的农田,这曾经是她全部的世界。在那十几年里,她看着她爹出去,她娘出去,白凤无双他们出去,盖伯伯出去,但她和她哥不能出去,他们被告知有长大了练好了剑术才能去外面。可能因为他们有足够大的地盘撒欢,也有足够多的玩物,所以儿时的日子很快活,没有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太大的向往。
后来她出去了,她和她哥仿佛两个横空出世的孩子,她才知道原来前十三年江湖里完全没有外人知道他们的存在。闯荡江湖一开始很新鲜,后来逐渐习以为常。但无论她怎样来去,大多接触到了解的熟悉的都是江湖里的人和事。普通人对江湖中的事知之甚少,而她恰恰相反,她对江湖外的普通人的生活模糊不清。
她完全想象不出,如果她不是流沙卫旻,那到底会怎样活呢?
你看,她真的不懂什么叫“许配人”,但看方杜若的那种态度,这应该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可是她想来想去,这三个字从来没在她任何一个瞬间的人生里出现过。
方杜若吃了个大惊,她说,你真的不知道?怎么可能?你都十七了。一般十二三岁就定下来了,十七都该过门了。难道你父母给你定了,还没告诉你?
卫旻:什么东西。怎么回事。你在说什么。你说清楚些。
方大小姐教养很好,她不会翻白眼。但她按捺着叹息,把本来应该由娘亲和教养嬷嬷给卫旻讲的事情给她讲了一遍。然后笃定地推断:你家里人大抵给你定了亲事,只是没有告诉你。要不然……就是你们江湖人江湖事,可能不这样办?
卫旻心头浮现出她爹娘的样子,心道不会吧,这不可能,她完全没看出来她爹娘有这种意思,也从来没听她爹娘说过这种事,她爹永远在谈剑术谈武功谈强者理念谈纵横捭阖之法谈天下局势之推演谈流沙公务,她娘永远在谈下毒谈解毒谈毒蛇谈草药谈珠宝谈华服谈胭脂水粉谈流沙公务。
反正没提过“许配人”这几个字。
啊,她这几年大了,她娘会和她开玩笑,“旻儿在外面有没有相中的年轻人啊,要是有中意的,千万记得对人家温柔些,人家要是不中意你,你可不能一生气就把人家给杀了。”
“………………”
她不中意江湖上的年轻人,他们大多打不过她,撑死打个平手。江湖上的年轻人也很难中意她,他们都怕她,或者其实是,怕她爹娘。他们甚至有人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因为她脸上总要带着她爹娘的影儿,一半一半。
想到这里卫旻心头又笃定下来:担心这些做什么。别说她相信爹娘断不会没经她同意就她给嫁出去,就算退一千步一万步讲,她爹娘强行把她给“许配人”了,哪又如何?她固然打不过她爹,但很难打不过新郎,配一个她杀一个,配两个她杀一双,就这么办。
如此一思忖,卫旻心情又明朗起来,手中缰绳一抖,马车加快速度跑远了。
日头落下去了,卫旻和方杜若在山包下的小镇落脚。若是卫旻自己一个人,她是不介意连夜摸黑赶路的,但想着方大小姐娇贵,被绑架了这些天,总得歇歇才好。这里据东西两个最近的流沙分舵都还有不近一段距离,就算花了功夫赶过去,再回洛阳方家还是要绕路。这镇子很小,人也不多,卫旻一时偷了个懒,就没再往分舵去,直接在镇上找了店家住下。
即使店家人不多,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的方杜若也不太好意思就这样见人,卫旻威胁她,如果她不动地方就直接把她从一楼抡上二楼,她这才遮遮掩掩地跟她在她身后进了店里。
卫旻要了晚膳,简单的几样菜,二人都饿了,饱腹倒是足够。晚饭后方杜若有些怯懦地问卫旻,可不可以要些水,她想简单清洗一下,不用太多。态度很小心翼翼,生怕被嫌弃说她事多。方杜若这个大小姐当得倒没什么架子,不然就是这几天给吓怕了,卫旻想。她其实很理解对方的爱干净,遂指使小二送了一大木桶热水进来。
小破镇子小破店,房间就那么大块地方,劣质蜡烛却也照不亮堂,卫旻锁好门窗坐在阴影里,看方杜若羞羞答答地半褪了衣裳拿布巾蘸了水擦拭身体。看了半天,终究受不了她那股磨蹭扭捏劲儿,几步走到桶边蹲下,几下脱得只剩抹胸和底裤,抓起布巾按进桶里,哗啦啦大刀阔斧地擦起自己来。
终归都是姑娘家,方杜若脸红了那么一会,但很快发现也没什么值得不好意思的,甚至胆大地偷窥起与她隔着冒着热气的桶的人。她使劲儿窥了好几眼,也没发现对面那个异常大力异常逞凶斗勇的姑娘长得和她有什么显著的不同,除了比她高挑一些比她骨骼大一圈,除了肩臂腰腹双腿的紧致流畅线条格外明显,其余姑娘家应该有的也都有。水汽蒸着她的脸庞,昏红的灯火映在身上,在这种情形下看她,她比白天面目柔和了太多,方杜若又觉得她没那么像男孩子了。
房内单就一张卧榻,两个瘦子方能挤下,她们二人睡着是没问题。卫旻用下巴示意方杜若躺进里侧,她却只盘膝坐在外侧闭上了眼睛,盘坐得规整。
“你不睡吗?”方杜若合衣躺下,再往里面挪挪,后背拼命贴着墙,“能躺下的,看,够睡。”
卫旻的背影对着她,淡淡地,“晚上要有人守夜,这是规矩。”
“那……你不休息明天……怎么办?”
卫旻嗤笑一声,“耽误不了送你回家。”想了想,还是缓和了语气补充道,“我一直都这样的,早就习惯了,你快点睡吧。”
方杜若听出来她语气里装模作样的耐心,却也听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可爱,她识趣地闭上了眼睛。这是她此生住过的最差的房间,睡过的最差的一张床,但也比劫匪的地室好过千百倍,她实在太累了,一闭眼就睡了过去。
方杜若是被晃醒的,她甫一睁眼,头就被被子遮住了,卫旻摁着被子,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讲,“不许出声也不许出来”。
话音刚落方杜若就听见了头上锋锐的拔剑声,与此同时是破窗的一声巨响。她浑身一激灵,心又狂跳起来。完了,又有坏人来了,她想。
被子没压严实,卫旻松手的一瞬间底下就露了一条缝,方杜若很想把那条缝拉严,把自己完全掩藏住,让自己一点光亮都看不见,这样她就可以欺骗自己说外面那些人发现不了自己了。但一动又不敢动,整个人僵硬地躺着,不知道自己是该闭上眼睛还是应该透过那条缝去看。
卫旻心里骂了一句,她未必是嫌来人难对付。她是愤怒。她不过是灭了一个屁大的小破帮,怎么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找上麻烦,他们哪里来得这等能耐?再者,说好她哥善后,她哥是善给他姥姥了还是善给他奶奶了?
她眉头间戾气霎时笼上一层,冰锥一样刺像对面的人,是坚持不懈和方家过不去还是坚持不懈和流沙过不去,她目前还无法断言,但别说他们只有五个人,五十个也是一样的。
但真正打起来卫旻便觉得麻烦,房间里就这么大地方,左右横竖腾挪不开,她又不敢把对方往外面带——她不知道对方是否知晓方杜若的存在,若对方是直冲着方杜若来的,那她无论如何引不开他们。她不敢冒这个险,只能在方寸之间以一对五,连左手的剑鞘都拿来作攻击格挡用,让自己处于被包围的态势,以此牵制住五个人,确保他们分不出空去注意卧榻那边。
卫旻只觉得自己回去可以考虑一下练习双手剑。以她的资质,万一练出个左手横贯八方右手百步飞剑,鬼谷派乃至整个武林史上最值得铭记的就是她一人了。
好在这五个人并没有当年赵高手下的六剑奴那样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几乎谈不上“配合”两个字,卫旻逐渐摸出破绽,捅穿了两个。眼看就要顺利解决,门外却乱起来,有人大声呼喊着“走水!走水了!”声音尖利,很快淹没在楼下的吵嚷呼喊中。
天杀的。就是冲着她们来的。有人正面交接,有人放火堵死。
卫旻眉头皱得更紧,手中剑气暴涨一层,银剑挥舞得只剩一道虚影,力图在火烧进来之前脱身。但防不住对手三人已经无心攻击她,其中一人竟不要命一样的主动迎上了她的剑峰,一人阻拦着她移动,卫旻心道不好,只见她顾不到的第三人扬手往地上和墙壁上喷撒了什么,然后一刀将烛台打翻在地。
竟然是死士。卫旻咬牙。
房间外的火势已然凶猛,浓烟顺着门缝涌进来,这间房内也着了火,烟雾呛得人呼吸困难。
就算这样,床榻内侧被窝里的方杜若一声都没有出,卫旻甚至猜测她是又昏过去了。
实际上方杜若清醒得很,她一动都没动,透过缝隙,眼睁睁地看着卫旻和他们打斗,眼睁睁地看着卫旻的剑扎进两个男人的胸腹,剑尖从后背带着鲜血穿透出来,眼睁睁地看着死人倒在离她不到六尺远的地方,再眼睁睁地看着火从地面飞速蔓延到天花板。
她一声都没吭。她什么忙都帮不上,但至少做到了一点,就是藏得特别到位,她本来就长得细瘦,紧贴着墙趴在被里,看上去就像那一堆铺盖里压根没有人一样。
木架的两层小楼燃得格外快,转眼功夫房外怕已是火海一片,房内的木梁发出可怖的惊心的断裂垮塌声,房门已被火舌包围烧成一气,浓烟四散熏得她直流眼泪,方杜若不得不无介于事地用被子掩着口鼻。有一瞬间她认命了,她前十六年从未作恶,从未踏出方家深宅一步,却要无端遭报应,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绑架,为什么一定要她死,为什么一定不放过方家。也许这就是她无力反抗的命,她娘告诉她的,女人要信命。原来果真如此,要她死她也得信。有没有原因,或许有,但她不知道。
她想放弃了。但是卫旻还在打,一边打一边艰难地躲避火势。在卫旻把剑插进最后一个人身体的那一瞬间,横梁上一个火球就要坠下来,正对着卫旻的肩头。就在那一刻,方杜若疯了一般从卧榻上跳起来,用自己都难以置信的速度,一步迈过尸体,冲到水桶边舀了一大瓢水,使出此生最大力气冲卫旻泼了过去。
莫说方杜若自己呆了,卫旻也呆了一瞬。情况急迫,卫旻没空开玩笑说没成想方大小姐也能派上点用场,火苗已蹿到她们脚下,隔着鞋底地面也烫得厉害,她一把拉过方杜若要设法闯出去。
人受了刺激,一般是先崩溃,但若是受得刺激大到了一定程度——比如现在方杜若这样——反而会生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反应来。方杜若直直盯着卫旻,睡前刚刚洗干净的脸又弄上了灰黑,但两只眼睛在熊熊火光下亮晶晶的,满眼写得都是坚定的“我不拖后腿,我绝不拖你后腿。”
可能方杜若的眼神太过于热烈坚定了,卫旻差点以为她想要传达的信息是“我是你坚强的后盾。”
还没等卫旻有所动作,只听一声巨响,窗框那一侧的顶梁烧塌了,整个一面墙壁变成了燃烧的火堆。门那边已经被坍塌下来的块料堵住,也正没命地烧着。两侧的活路都堵死了,很快整个二楼都要垮下去。
方杜若心落下去了,她闭了闭眼,嘴唇控制不住地颤抖,心里却出奇的平静。她说,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
人家本来好好的,和方家的事有什么干系,却因为救她终究搭上了自己的命。人家也是有家的,她爹娘知道了要怎么办呢。
她还是又哭了,“对不住。是我欠你们的,是我们方家……”
问题是,她一句话没等说完,卫旻就抓过床上的被褥塞进水桶里,然后舀起一瓢水从自己头顶浇下来,浇了三四次,再把水淋淋的被子捞出来,劈头盖脸把方杜若给捂上了。
“抓紧我。”方杜若听卫旻说。她被背了起来,头蒙着,什么也看不见,她搂着卫旻的脖子,只记得脖颈处湿淋淋的温热触感。
爆破声好似就发生在她面前一样,和被火烧垮的房顶砸下来的声音并不同,轰响中还带着尖锐的蜂鸣,和铁器振动的嗡响,以及,她身体挨着的那个人的剧烈心跳。她不明所以,不知为何能同时听到这些本不能同时听清的声音。与此同时伴随的,是迎头而来的劲风,即使她蒙着沉甸甸的湿被,也能感受到那强劲的气流之汹涌,那些浓烟一时消失了,炙烫的空气也逐渐冷却。而她像被什么压住了,没法动,也没法出声,以为自己被风吹到了空中,再落到地上。她不知道卫旻是怎么做到的,她好像会飞,像一只鸟,或者是一头鹰。
等方杜若再次从被里哆哆嗦嗦地爬出来,周围已经变得宁静,她不知道是在哪里,只看到身后有树林,头顶是星空,夜风轻拂,晚虫阵鸣。
她晕头转向,疑心自己在做梦,或者已经死了,到了死后人要去的地方。
然后扭头看见躺在地上的卫旻,一手枕着胳膊,还翘着二郎腿,剑竖着插在土地里。
“我们……你……咳咳……”
方杜若想说话,可她嗓子呛哑了,一张嘴就剧烈咳起来,一肚子疑问只能被咳嗽堵回去。
“没水,忍着吧,天亮再给你找。”
卫旻看她一眼,目光又重新转回去看星星,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其实方杜若想问的问题很容易猜到,她自然想问卫旻到底是怎么背着她逃出来的,但是卫旻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再打量四周,猜测她们应该是在山上,更困惑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是怎么逃出来的,也不知道怎么来到这里,更不知道卫旻为何要来这里——看星星。
卫旻如今在方杜若心里已经近乎于神仙了,不然方杜若没法想通她是怎么从必死无疑的火场中脱身,还带着个累赘。就算卫旻一会指着迢迢银汉说她家在那里,她要原地飞升,方杜若现在也信。
方杜若嗓子火烧火燎地难受,她也不便开口,于是索性什么都不问,只抱膝坐着。
她注意到其实卫旻嗓子也有些干哑,身上和脸上都熏出片片灰黑。除此之外,并看不出她刚刚经历了什么,旁人大难不死劫后余生鬼门关走一圈再回来之后的反映,在她脸上一概没有。一般人家里锅台着火了都要比她神情激动。
方杜若不是傻子。她记得白天卫旻说起“死了”和“杀了”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她刚才也第一次看见了卫旻打架的场面,再加上她现在如此平静如常的状态——方杜若觉得这些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她习惯了。杀人、搏命、遇险,她都习惯了。就像方杜若可以平静地看着自己爹娶一个又一个姨娘回来,看娶回来姨娘们在家里没完没了地争风吃醋一样。就像方杜若的娘方夫人,也可以平静地甚至面带微笑地迎接自己夫君带回家的一个接一个的女人一样。都是习惯了。
人是最擅长适应的,有什么是接受不了的呢,只要经历得多了。
方杜若想着,却很难再害怕卫旻,同生共死过了——至少在方杜若心里是这样,人和人之间总会生出无用的亲近与信赖,而且人家冒着那么大的危险是为了救自己。她脑海中回忆起卫旻用剑和那些坏人打架的样子,快成一道人影,灵活得让人眼花缭乱,但又很有力,那么多男人都打不过她一个。其中有一个人被她用剑刺穿,大概她嫌他躺倒后会挡了自己,在她抽回剑、那个男人倒下的瞬间,她伸腿就是一脚,把那个男人踹得腾空翻了一圈,直飞到门口的大火里去。
回想起来,方杜若突然觉得那一脚很迷人,她有点想再瞧一遍。
——方杜若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被坏人吓傻了,被烟熏坏了。
清冷月光下,卫旻的侧脸像精心雕刻的象牙雕塑一样。如果她正脸冲着你笑,很能看出属于年轻小姑娘特有的盈润脸颊和圆圆的毛茸茸的大眼睛,可她的侧脸硬挺得像个男人,鼻骨很高,笔直的一条线从额头顺下来,不像大多数姑娘的山根总是凹进去的。
她娘一定很美,方杜若心说,同时也能明白她棱角分明的侧脸的出处。。
她并不像个亡命徒,她一半秾艳一半英俊的相貌,不可一世的骄傲姿态,还有衣服布料上的繁美暗纹,用金银线绣的腰封,高马尾上串珠的发带,整块顶好的皮料制的靴子——方杜若作为中原第一富商的女儿最识货不过了,这些都是好东西,说明卫旻的千金大小姐身份不是方杜若的误以为,说明她的家底儿不比方家差。
可是如果是这样,那她为何还要做这种事呢?冒着受伤甚至丢命的危险?每天出来打打杀杀?
方杜若不懂。
实际上,如果她不是在这种危难情况下认识卫旻,没有被她救,没有见她杀人,她大概能挑出卫旻数条毛病来,譬如走路步子太大,笑的时候露牙,敞着腿坐着,吃饭速度太快又吃得太多,见男子的时候目光直视对方不知遮掩……但方杜若得知她把那一个匪窝的人都杀光了,这种种毛病在“杀人不眨眼”“一脚把一个大男人踢飞”“能把她从大火中救出来”面前就什么也不是了。
只不过,白天方杜若猜想,卫旻是迫得无奈才成为现在这样,她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她一定是不得已。但现在心细如发的方杜若突然发觉,或许不是这样的,她暴露出来的优渥家境,十分厉害的打架水平,明显精心设计过的男装,用心起的名字,昭示着另外一种可能的存在。
方杜若犹豫了半天,清了清嗓子,还是试探性地问卫旻:“是谁让你来救我的……我是说,你说的任务,是有人安排的吗?”
果然卫旻一副“这还用问”的语气,“我爹啊,我不是跟你说了,你们方家找到流沙要流沙出手救人,然后我爹……”
卫旻顿了顿,还是隐瞒了本来是让她哥来救人这回事,直接说,“然后我爹就让我来救你了。”
“那……你爹……一直都让你出来……这样?”
卫旻显然没领会到方杜若话里的意思,她顺口反问道,“不然呢?我说过了呀,我爹是流沙主人,除了他谁还敢给我安排任务?啊对,还除了我娘。”
可能他们“江湖人”都这样?方杜若暗自想,反正他们这一家,听起来都非常,匪夷所思的疯癫。但紧接着方杜若又想到另外一件事
“你说我爹是做江湖生意的?他经常和你说的那个……流沙……做生意吗?”
“对啊,难道你不知道?方大老爷和流沙生意来往有很多年了吧,我记得……”卫旻仔细想了想,“我记得我有一次看见了我娘的帐目,按上面记的,方家和流沙最早一笔生意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小呢。”
“而且,方家也不是只和我们流沙做生意,方大老爷在江湖里出名着呢,不然怎么会得罪人,也不知得罪谁了,指使下面的破烂匪帮把你给绑了。”
卫旻说着看方杜若一副震惊样子,奇怪道,“我还想问你,你真的一点不知道?我从前都以为你们方家也是江湖人士。”
方杜若摇摇头,没人和她说这些。她只是想到,自己的爹和这些怪异的“江湖人”竟然相交多年,但从来没听他在家中提起过,或许只是没当着她的面提起过。他是刻意的隐瞒么?“江湖”里的人和事,似乎都和爹爹的说教相反,他一定了解流沙才会求流沙去救人,那他是怎么看待流沙的呢?爹爹知道“流沙”里的女儿,每天都是这个样子么?
方杜若突然心情古怪起来,她爹爹在她心中也古怪起来,明明有些女人过着和她们不一样的生活,可她不知道,她爹或许知道,但她爹的教诲是,“全天下女子都是这样的。”
如果卫旻说的是真的,那就是爹爹撒谎了。有人不是这样的,还是她爹经常能接触到的一批人。天底下可能也不是所有的爹都和自己爹爹一样,如果卫旻说的是真的,那么天底下就有这样的父母,给女儿起个男人的名字,让她穿着男装,让她从小练武,长大后一口气打死一大群男人。
方杜若前十六年的认知在那一晚全然被颠覆了。她感到自己活在一个绫罗锦绣编织的美丽的谎言里,她被蒙蔽着,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但她又对别样的人生感到恐怖,比如卫旻的生活。
“你不害怕么?面对那些坏人和大火的时候?”
卫旻短促地轻笑了一声,“有什么好怕的,我都习惯了,如果你身置险情一百次你也不会害怕。再者,你说他们是坏人,你觉得我是好人么?”
她翻身坐了起来,凑近了方杜若,“如果有人拿重金给流沙,让流沙去杀你,我也一样做的。问题就是你太好解决了,不值那么多钱。”
卫旻眼看着方杜若惊恐地抖了一下,得意地笑起来,开心自己吓唬人玩成功了。
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感到体内紊乱亏空的真气已经恢复成常态。她其实不算说实话,她还不习惯短时间内使出两次横贯八方,所以第二次用这招冲出火场时完全是硬来,使出来的比较尴尬,乱七八糟的,更像横贯和稀泥,把她自己都嫌弃得一哆嗦,好在没有懂行的人瞧见。
她方才躺着一边仰望星空一边盘算,两次使出横贯八方间隔了大概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她记住了,等着看自己何时能练到在六个时辰内完整地使出两次最大威力的横贯八方。
卫旻拍拍身上的土,对方杜若说,“咱们走吧,下去后重新再找一辆马车。过来,我背你下山。”
方杜若不好意思地连忙摆手,“我能自己走!我能自己走!我可以的!”
卫旻已经出离了愤怒,她扬手往山下一指,挤出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姐,您往下瞧瞧,等你下去,刚才死在我剑下的那几位胎都投完了。”
——方大小姐是蒙着头上来的,但没有蒙着头下去,所以下山之后她又学到了一个疯狂的词:轻功。
——————————
抵达洛阳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夕阳斜照,将城内条条行道铺撒上一层碎金,方府深重的高门就无动于衷地矗立在阴影中。
方杜若几乎要流泪了,噩梦一般的几天,她像是从地狱转了一圈回来,此时再回到熟悉的场景,她竟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朦胧感。
爹娘还是从前的爹娘,丫鬟还是从前的丫鬟,嬷嬷还是从前的嬷嬷,但有那么一个瞬间,方杜若觉得他们离她很远很远,像旧了的褪色的梦。
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卫旻抱着剑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方家一干人等先后上演了“父女抱头痛哭”“母女抱头痛哭”“丫鬟老妈子和小姐抱头痛哭”“一群不知道是做什么的花枝招展的女人攥着手帕子假模假式地痛哭”等等年度苦情大戏。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像方府里杵着一条不合时宜的人形木桩。
沉寂如死水方府如同一下子沸腾起来了,“大小姐回来了”的声音不绝于耳,所有人都忙忙叨叨东奔西走,卫旻也不知道他们都在忙些什么。
尽管方家有意留下卫旻用晚膳甚至留宿,感激她的救命之恩,但卫旻还是准备赶紧走人。洛阳城里有流沙分舵还有逸霞苑,她又不是没有落脚的地方,何必和这些莫名其妙的人混作一处。
她要走了,方杜若却拉住她,“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么?”
卫旻心不在焉地敷衍,“也许不会吧。”
“那……”方杜若咬咬牙,“那你会去哪里?我要是想见你,该怎么找到你呢?”
卫旻略一思索,“有笔么?”
方杜若让小丫鬟送来了笔和绢布,卫旻提笔“唰唰”写了几行,把绢布递给方杜若,“要想找我的话就派人将信送到这几个地方,哪一个都行,注明给流沙卫旻。”
她冲方杜若笑了笑,然后脚尖一点,便飞跃过方家的高高院墙。
她听得身后扶着方杜若的小丫鬟带着一点惊恐的声音,“大小姐,您别看了,我们快进去吧大小姐。”
卫旻突然很想回流沙。流沙总舵也好分舵也好,她只要回去,也有的是人点头哈腰地赶着叫自己“大小姐”。
卫旻有点赌气地想,谁还不是个大小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