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极必反，人从疯狂到冷静只需很短的时间。

短暂的歇斯底里后，克莱恩阖上双眼。他的心脏正在胸腔中颤抖，环绕全身的热血逐渐冷却，视觉的缺失使人更能感受到内心深处的情感。

爱德华兹还在看他，她用那种悲哀的眼神注视着大学生——一个年轻、有很多可能的生命，被神盯上的生命。

人从出生时就含着唾液，因此习惯了它，以为它不存在味道。人鱼侵入嘴中的口器绞在牙齿上，智齿、臼齿、门齿，祂的唾液灌注在人类弱小的躯体中，是发源一切的海水味。

他想起顶端喷射出的月白色液体，代表着繁殖和延续的精液内里透着蓝，黑暗中散发出淡淡的荧光。神也有欲望吗？神也想在人类的体内留下后代吗？又或者是祂本身就代表着色欲和滥交？一切都无从得知，唯一明显的只有祂是个错误这个事实。

“你还坚持得住吗？”爱德华兹抿着嘴，“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你来做。”

克莱恩努力抑制住心中腾跃的猜想：“我还可以。”

船长沉默了几秒，她鲜红如同吃过生肉一般的嘴唇轻轻抖动。语言毫无作用，死亡的灰雾笼罩之下，无论人怎么想着逃脱，该来的还是会来。

她说：“满足那条人鱼的所有要求，尽量。迷失航向大概率是他的作为，假如不能讨好他，我们一辈子都只能漂在海上。”

空气中遍布着咸湿的气息，阿蒙的味道，到处都是阿蒙的味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船长室的，也许脚步虚浮，看起来像刚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情。克莱恩在寒风中痛苦地行进，他这才意识到，北极圈的冬天已经来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那顶黑色的丝绸礼帽戴上。顺滑柔腻的手感，乌鸦的羽毛，推动人类工业革命的石油，诗人杂乱无章的长发，人鱼的鳞片和眼睛。克莱恩按着帽子上了甲板，海面依旧是刺骨的平静，像一滩死水，它也的确是只在地球上流动的死水。

然后黑发男人松开了手，礼帽缱绻着不愿离开他，最后被凛冽的寒风吹入大海。它将成为多年后被分解的蛋白质的一员，也许会沉入海底，触碰黄沙，降落于那座华丽的宫殿面前。

拱门上雕刻着恐惧的海洋生物和人像，他们哭喊着，面容呈现出极端扭曲的形状，将毒品塞入直肠的玛雅人，吃下同伴肉体的唐纳大队，死亡崇拜的马耳他人，所有的已逝的活物都被记载下来，定格于白色大理石的石块上。

黑色乌鸦在水中灵活游动，它们掠过成群的尸骨，钻入蠕动着的巨大生物体内。

它们尖啸着：“在房门上方，那苍白的帕拉斯半身雕像上面；

“它的眼光与正在做梦的魔鬼眼光一样；

“照在它身上的灯光把它的阴影投射在地板；

“而我的灵魂，会从那团在地板上漂浮的阴暗；

“要想摆脱，永不复还！*”

巨大神祗的触手抚摸墙壁上的刻痕，一张属于男人的脸被雕刻在上面。他戴着半高礼帽，痛苦地大张着嘴，鲜血从石制的眼睛处滚落，将大理石腐蚀出一道深刻的痕迹，沟壑横亘在他的脸上，像是木刺留下的伤疤。

祂遍布全身的黑色眼睛是一个个黑洞，有一半被形似单片眼镜的鞘膜包裹，视线穿越了时间，悄无声息地融入男人的生活中——他小时候写字用的黑色笔头；廷根大路上马车的黑色涂饰；扑向电灯的黑色飞蛾；戴莉女士手上的黑色指甲油。而现在祂正寄生于最后一件物品，大学生抛下半高礼帽，黑色的影子被海洋吞噬，重新回到一切的原点。

克莱恩大声喊道：“去他妈的邪神！”

他哭不出来，也许是因为那条人鱼无赖的姿态和他残留于嘴中的吻，它们纠缠着，随着几欲点燃的爱湮灭于风沙之中。

克莱恩走下楼梯，穿越短暂的长廊，推门进入那个房间。再见了，廷根。再见了，梅丽莎和班森。无论他即将面临什么，都无法再回到过去了。

隐藏者隔着水缸看他。祂的表情和平常完全一致，那股惨淡的戏谑从黑眼睛弥散到整个房间，祂头上的角逐渐变长，最后弯曲脱落，悬浮在身后的水中。

被不均匀地分成十二格的轮盘突然显现，而后又瞬间消失，像是神不曾存在于世界。

“嘿，克莱恩。”

祂凭空抓住镜片，悠然地戴上右眼。水的隔音效果丝毫不起作用，克莱恩能清楚地听到祂所说的话，在神的眼中，他不过是强颜欢笑的小丑。

阿蒙浮上水面，冰层破裂的声音传出，冬天的降临使水缸上结了一层薄冰。绝美的人鱼偏着头，用歌唱一般的语调询问他：“你心情不是很好？”

何止不是很好，简直快要死在这里了。

邪神笑着捏了捏单片眼镜：“那我送你个礼物吧。”

大学生努力使自己安静下来。他看着阿蒙不容置疑的表情，神都是高高在上无可辩驳的，祂们将权柄展示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可能是手杖，也可能是眼镜。

他说：“好。”

他说了很多次，于是阿蒙眯着眼睛漂浮在水面上，准备给人类看祂的惊世之作。潮湿的空气被冻结了，房间中剩下的只有冷，没有蜡烛，只有微弱的从人鱼身上散发出的荧光。

然后人鱼张开鳞片，祂的鳍被流动的水冲刷着，一群散漫的绿光被释放出来。那是深居于海底的生物，一辈子都无法见到阳光，无人目睹的地方，它们用身体的组成部分合成酶，然后催化出光线。

人鱼的身体是一个巨大的储藏室，祂不断地向水中放出微小的生物，然后下沉，像是一具死亡多年的鲸的尸体，腐烂的肉体成为生命的家乡，白色骨骼暴露在海水中，逐渐氧化变黑，直至海洋干涸。

克莱恩沉默地站着，阿蒙的身子触碰到水底，祂裹挟着独属于海洋的气息霸占着男人的感官，祂是个错误，从来都是。

但是祂构建出的场景又无比美丽，生物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水中，像均匀的分散质，又在时间的持续中沉淀，绿光百转千回。克莱恩想起小时候给梅丽莎讲的童话故事，小女孩死前划燃火柴，看见了自己的奶奶；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单纯的小美人鱼爱上王子，最后化为泡沫。单纯，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海洋生物单纯！为什么没人知道小美人人鱼在原版是个男孩？

如果小美人鱼真的会爱上王子——如果神真的会爱人类，祂会为了人类而死吗？祂会为了人类而离开吗？祂会抬起海底城市中巨大的头颅，向人类诉说自己的一腔爱恋吗？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虚构文字融入了现实，祂只会恶作剧，然后将一切偷入囊中。

浪漫的荧光星空铺散，如果克莱恩是个女孩，现在大概已经吓得不敢动弹。那个神在看他，一直在看，祂的眼睛布满了墙壁，祂笑着，看着猎物成长又衰败。

“喜欢吗？”

祂的声音是属于塞壬的诱惑，但祂又是特赖登*之父，是在时间的缝隙中攀爬的虫子，祂偷盗，因为愉悦；祂恐吓，因为爱。

克莱恩做出小丑一般难看的脸：“喜欢，太喜欢了。”


*摘自艾伦·坡《乌鸦》
*特赖登，人鱼海神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