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的山户们多在相对安全的山谷里聚起一处扎根，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个小村落。村落里的人要么去做猎手，要么就种些薄田，偶尔也去山上拾些柴火再背到外头卖，当然还有养些羊儿的。总之他们祖祖辈辈靠山吃山，虽不得大富大贵，年景好时倒也能吃饱穿暖，不去奢想太多反而活得自在。

　　许南柯打小也是这么长起来的，插秧拾柴放羊样样他都做得来，只不过如今在万花学医学久了再做起这些来竟有些生疏。早年他总跟着师父在外头行医，一两年回不了家也是常有的事。村里人常说他飞得高了远了，早不是山里人也不恋家了。但许家爷娘晓得自家孩子一定会回来，就像他每月都会往家寄很长很长的信。

　　许南柯在外奔波这几年攒了些本钱，回长安后又向银庄借了点银两，才好不容易在城里置了间屋子，月初刚清装完。他今日回家一来是带魏闲故见见爷娘，二来便是想叫爷娘搬去长安与他同住。

　　时过晌午，人们大多都歇息在家，村里偶尔有几声鸡鸣犬吠，也都是懒洋洋的。魏闲故乖乖在许南柯后头，七拐八绕地跟他走到一处草舍前。

　　“你爷娘好说话吗？”魏闲故忽然扯住许南柯袖子，“……我不太会和人讲话。”他低头看人，委委屈屈的，偏又透出些倔强来。

　　“有我在不担心。”许南柯笑着捏捏魏闲故有些发凉的手，随后隔过篱笆去喊阿娘。

　　许家阿娘此刻正在院里喂鸡，见许南柯回家眼前猛地一亮，欢欢喜喜地就把小簸箕丢到一旁，一面碎步快走一面用围腰擦净手。

　　“阿柯回来啦！吃饭了没？娘去给你下碗面！”许氏年轻时也是方圆百里闻名的美人儿，如今上了年纪，虽鬓发斑白纹路满面，却难掩昔时芳华，笑起来还是有一种灵气在里头的。

　　“老头子！老头子快起来！咱们阿柯回来了！”她朝屋里喊了两声，隐约有几声咳嗽传回算作回应。

　　“阿爷咳疾又严重了？”许南柯边问边拉着魏闲故进院来。

　　“上回照着你给的方子吃了，好是好些，只是药一停便又犯了。”许氏这才注意到许南柯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黑袍织金又戴一燕冠，瞧周身气度想必不是寻常百姓。

　　“对了阿娘，这位是魏闲故。”许南柯弯起眼，笑意深深地望着有些拘谨的小豹子，“他是——”

　　“别光站着了，外头太阳大，来，有什么话进屋里说。”许氏忽然出声打断，她脸上还是笑着的，只是敛下了几分。

　　许南柯有些惶恐，呆呆站着并没有跟阿娘进屋。魏闲故觉察到什么，小心翼翼去拉人手，却只浅浅小握了一下就立马缩回手去。

　　“……你阿娘和你一样好看。”他想了半天才从嘴里憋出这么不着调的一句来。

　　许南柯倒是被他逗笑。他轻轻了搡魏闲故一记，随后一把拽过人手腕就往屋里带。

　　屋里陈设相当简单。一张小小方桌和四条长椅就在正当中一摆，北墙上挂了一幅泛黄的菩萨像，走近细瞧上头还有些许蝇头黑点，暂且用不上的油灯被搁在土墙的凹处。门后的角落里堆着一些农具与杂物，蓑衣就挂在小木门后头。

　　许氏从后厨端出两碗红油油的裤带面，摆好碗筷后揭了桌上纱罩，她将晌午留的一两样下饭小菜呈出来，随后又用围腰擦擦长椅，才招呼两人坐下用饭。

　　许家阿娘的厨艺一向很好，村里做红白宴时也总请她去。许南柯打小被这样好的手艺养刁了胃口，之后在外学艺游历时，虽不挑吃食，但也难免想念阿娘的味道，到后来竟要比思乡更情切些。

　　他这时握了筷子却不急着吃，反又整整齐齐搁在碗上。魏闲故见如此不敢妄动，只当是他家的规矩，也老老实实学着许南柯的模样将筷横放在碗上。

　　“阿爷阿娘，我今日来是有事想与你们说。”许南柯没有去看许氏夫妇，只一个劲盯着碗里的面皮。

　　“边吃边说，面凉了不好吃。”许父拿着烟杆搬了张小凳去门口。

　　许氏劝了他几句，一面倒了些凉水给桌上二人：“魏郎君也不要客气，尽管吃，不够锅里还有呢！”

　　魏闲故有几百年没同凡人相处了，如今见许氏夫妇如此热情倒还有些不好意思。他一个劲讪讪点头，却还是不动筷，眼睛埋在碗里，生怕自己出言不逊惹了哪个不快。

　　“快吃吧。”许南柯将茶碗推近了些，魏闲故这才应了一声乖乖嗦起面来。

　　“阿爷阿娘，我在长安新置了屋子，过两天你们便同我一道进城住去吧。”

　　“哟，我还没进过城呢！听说城里遍地都是贵人金子的，这我邋里邋遢地去了多丢你面子啊。”许氏扯着笑下意识地理理花白的鬓边和已皱得看不出褶子的裙摆。

　　许南柯喝口水：“您二老年纪都大了，我又不常回家，你们在山里万一病了伤了总归不方便。去了长安我还能陪陪你们不是？”

　　许氏一时面露犹豫，两只手也不晓得往哪放好，她难以定夺便去问还在门口抽烟的许父。

　　“这长安好是好，只是什么都得花费。”许父还是背着桌上几人，烟斗在门槛是磕了几磕，就像谁在咳嗽，“我和你阿娘在山上靠山吃饭就挺好的，出啥子事都有乡亲照顾，哪用得着你操心嘛！”

　　“阿爷，我如今在师兄医馆里坐堂，一月能得好十几钱呢，养活你们足够的。”

　　“噫！你那十几在城里值几个钱？银庄的钱不还了？饭不吃了？”

　　“我还出去赚些药钱，一月也有好几呢！”

　　“阿柯……”魏闲故察觉到不对，立马放下筷子去握许南柯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发抖发冷的手。

　　许氏见父子俩要争起来的模样，也马上开口调解气氛。这父子俩一个比一个犟，都是撞了南墙不回头的人，平日里就不免起些口角，这要是关起门来吵便吵了，可现下毕竟有外客。许氏是不怕被笑话，可这一个大的一个小的脸皮儿都薄着呢。

　　“家里这些事真让魏郎君见笑了。”许氏堆着笑回来看魏闲故。

　　“无妨的，我也不是外人。”魏闲故微微回笑，用手蹭蹭许南柯别到一旁去的脸。

　　“还有些话阿柯不好意思讲出来，那便由我来说吧。”他在许氏惊诧的目光里站起身，随后理好衣袍，给二老恭恭敬敬行了礼。

　　“我不是阿柯的朋友，我是他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