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梦-

　　那是一次晨祷之后，穆走出教皇厅，感到一阵眩目。
　　黎明的阳光，竟有一种强烈的明晃，把穆从教皇厅的幽森中抽离出来。
　　不知为何，教皇厅总是笼罩在阴暗中；古旧的墙痕，沉厚的帷幕……处处岁月残迹，都带有青丝化作暮雨，晚风苦祭枯骨的苍然。
　　穆有时在怀疑，雅典娜女神的存在是否仅仅是一段传说。至少，神光似乎并未穿过古铜的屋顶，普照在黑幕遮蔽的教皇厅内。他又不免担心起来，担心他最敬爱的师父，会在这片阴森中，只剩下冰冷的面具，华贵的教袍，本身却化作腐尸。
　　但穆还是孩子；他依然相信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圣诞老人会把礼物放进壁炉的袜子里，也相信只有雅典娜女神会为大地带来“爱与正义”－－虽然“爱与正义”对他来说，亦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为此，他总在祈祷时祝愿雅典娜女神早点降临。史昂知道后，便把他抱起来，温柔地抚摸他柔长的紫发，华美的声音徐徐赞道：“穆是个好孩子……”
　　穆很享受这种甜蜜的温柔－－他难得感受到史昂确切的关怀，尽管他时刻察觉教皇特别的关注－－同时，他又隐隐意会出史昂话语中的无奈。
　　而他把这归咎于教皇厅的黑暗：
　　“撒加哥哥，教皇厅可以点燃数十支蜡烛吗？”突发奇想时，穆便会跑到双子宫，气也不歇地问。
　　“烛影摇红的确是一种浪漫。”撒加即微笑着把穆拉到身边坐下，“但教皇厅不是蜡烛占卜馆啊。”
　　“可教皇厅太暗了，死气沉沉的。”
　　“那把窗帘拉开不就行了吗？”撒加有点好笑，但也颇欣赏穆脑中窜出的古怪念头，“或者，我们去问问教皇你的方法能不能行。”
　　“不用了。”穆摇了摇头，“听撒加哥哥的说法，师父似乎不喜欢阳光。”
　　“并不是，只是教皇已经有了穆这片阳光。”
　　“那么，我不在时怎么办？撒加哥哥会成为师父的阳光吗？”翡翠色的眼瞳里透出清澈的光茫，穆近乎精灵般的单纯。
　　这下，撒加愕然，他不忍直说让穆失望，可亦不想对穆说谎——希腊人是善待孩子的：撒加是希腊人，而天性又那么体贴。
　　每逢这时，在一旁静听的沙加就会插话：“撒加又在胡扯了。”
　　撒加不止一次地感激沙加这种并非出于本心的打扰；他时常害怕穆天真的问话会触碰到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至少，他不希望他们发觉另一个自己。
　　“沙加，”穆望向坐在撒加另一边的沙加，“你说的是真的吗？”
　　沙加即把目光投向显然舒了一口气的撒加。
　　“是真的。因为穆总在问我一些难回答的问题。”后半句，撒加回答的是沙加眼中的询问：何故愕然？
　　“……”沉默半晌，穆又小心地说，“撒加哥哥，可以认真回答我吗？师父是否只是一具会说话的尸体？”
　　“穆，我认真回答你，这个问题要是被别人听见，你会受罚的。”撒加拍拍穆细小的脑袋，而沙加即在旁边咯咯笑道：“真是一对不知所云的家伙。”
　　尽管他们都从史昂身上感到一股与坟土相随的沉郁气息。
　　“至少，那也比与沙加说禅来得有趣。”穆不满地反驳。
　　沙加的回答穆早已忘却，可他沉浸在双子宫惬意的气氛中。除了撒加、沙加身边，穆再也不能从其他黄金圣斗士身上嗅出同类的气味。
　　或许卡妙可以，但卡妙太冷淡了，用一层厚厚的冰隔着自己与他人；米罗即太热，笑着闹着，却少了一种和谐的安全感，如蝎子般，艳而毒；迪斯马克斯埋首制作人皮面具，而阿布罗狄即醉心研究魔宫玫瑰；阿鲁迪巴、修罗专场尊称他“先生”，也许由于他是教皇的入室弟子，许多人都对他敬而远之；艾俄洛斯与艾奥里亚的人品德性虽叫穆佩服，但为人显得呆板，缺乏撒加般的温柔与灵动。
　　虽说圣斗士们聚在一起能闹得很有趣，但感觉……穆在其中找不到那种与撒加和沙加相处的感觉。
　　沙加是与他同等的，而撒加即更在他们之上。
　　穆对撒加的倾慕达到连他自己也觉得惊奇的情度。即使在晚祷后，他亦迟迟不回白羊宫，而赖在双子宫向撒加索取一个个故事传奇。
　　沙加说过“撒加本身就是英雄传奇”，穆对这评价痴迷不已；因而拉上沙加天天打搅夜幕后的双子宫已经成为他的例行公事。
　　撒加的弟弟加隆不止一次地对穆与沙加的到来表示反感，他说他们过于任性。而撒加显然是欢迎他们的。他会亲切地把他们抱在怀里，用最最温柔的声音讲述一个个传说－－《圣经》的、《伊利亚特》的、《神曲》的……尤其是《失乐园》的。
　　很多时候，穆会认为自己亲眼看着撒加口中的路西斐尔唱颂圣歌，起兵动乱，以及坠落人间。他甚至承认自己对撒旦其实是有着某种向往的。为此，他忽略了史昂委婉的暗示－－“穆，不要忘记，撒旦是与神为敌的人啊”，亦忽视了沙加微皱的眉头－－撒加，为何我在撒旦中看到你的影子，你是否在暗示……
　　穆从不怀疑，无论是将来发生什么事，他亦不会忘记在撒加臂弯中试过的长夜。
　　或许是意识渐渐复苏吧，穆嗅到一股头发特有的清香。随后，便听到沙加童趣盎然的清越声音：“穆，你再不醒，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咦？”穆呢喃一声，朦朦胧胧张开睡眼，朦朦胧胧看见漫泻的黄金前一个白影逐渐逼近，朦朦胧胧顺手一挥，不料引来一句“穆你太粗鲁了”的嗔怒，才睡意全消。
　　原来，穆一直卧倒在撒加的怀里；原来，那白影只是一只刚从沙加手中挣脱，停靠在撒加耳边发梢上的蝴蝶；原来，方才只是沙加一声恶作剧而已。
　　穆只好一边道歉，一边奇怪沙加竟会开这样稚气的玩笑；纵然日夕相处，穆也不得不承认他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了解沙加。
　　沙加有一咱高高在上的傲气，坦白说，他与人相处得并不好。除了每天例行的礼节性招呼与曾经扣弦而歌般的冷嘲热讽外，沙加未见得会与撒加、穆以外的人多说半句；或许他的确会欣赏某些人某些优点，但他从不显现于色；只是终日挂着冰冷无情的笑容，不着丝尘地往来十二宫间。
　　在很大程度上，穆与沙加的处境是相同的。恐怕，这也是他们会接近撒加的原因－－撒加身上有一种他们所没有的气质——远古的希腊神髓……
　　“是沙加太顽皮了。”撒加阻止不断道歉的穆，并悄悄提示。
　　穆才发觉，沙加全无责意，只有一笑嫣然：“太好了，穆从梦魔中醒过来。”
　　“我……我怎么了？”
　　“你在走出教皇厅时，晕倒了。”撒加轻言细语。
　　“啊？”穆下意识地四周张望，原先一同晨祷的人早已散去，只有花开似海的魔宫玫瑰折射出毒染的艳丽。
　　“穆，你放心，那时，我扶着你，没有人发觉。”沙加不怀好意地笑着，“只是，我还真怕你再说出些不了得的话呢。”
　　“我说了什么？”穆好奇地问。
　　“你在叫‘撒加妈妈，我还要听故事。\'我多么担心你叫出‘史昂爸爸\'，就那样简单地把撒加哥哥给配出去了。”
　　穆的脸红了半边，嚷着：“你在说谎。”
　　“出家人不打诳言。”
　　已经笑得伏倒在穆肩上的撒加喘着气说：“穆，别忘了，沙加不是出家人。”
　　“你们……”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却听见阶台上传来史昂的声音：“晨祷后还不快回去，你们在这里笑什么？”
　　三人立刻静了下来，撒加即半跪着说：“禀告教皇，我们只是在讨论蝴蝶。”
　　“蝴蝶？是你发上的那只吗？”
　　“正是。”
　　“有什么可讨论的？”
　　“能够穿越散发毒气的玫瑰花丛，来到教皇厅前，这不是很难得吗？”撒加回答。
　　教皇点点头，又转向沙加：“你怎样看，沙加？”
　　“只是它飞在高处，所有才不受瘴气沾染吧。”
　　教皇又点点头，继而望向他的爱徒，却发现穆正对着茫茫的魔宫玫瑰略有所思，便叹了口气，转身返回教皇厅。
　　“穆，你怎么了？难道……”沙加的语气一转，“只是我真想到，星光灭绝会令你失常到这种情度。”
　　闻言，不止撒加吃了一惊，穆更是满脸愕然：“沙加，你怎么……我有表现得那么明显吗？”我的确是在逃避，但……
　　撒加即心里暗讨：“与你为敌真可怕。沙加，假如你看穿我心中邪恶的一面，以你的个性，是否会毫不留情地消灭我？……或许，我是寻求毁灭才会容许你的接近。”
　　沙加心有触动，不安地瞟了撒加一眼，旋而转向穆：“只是感觉而已。穆，星光来绝，的确是彻底毁灭的残酷招式，可是我并不认为应该对敌人心存慈悲。”
　　撒加又一怔，但他脸默默地倾听穆的回答：“这我当然知道。只是，星光灭绝不似沙加的天舞宝轮与米罗的腥红毒针，给别人忏悔的机会，到底太苛刻了。”
　　“魔宫玫瑰尚且给菜蝶一条路径，”撒加徐徐问道，“以穆的念力，就不能在万点星屑中留一线生机吗？”
　　“再者，穆又不是只会星光灭绝。”
　　“嘻嘻，那倒也是。”穆忽然笑了起来，“我还能够用水晶墙啊。”
　　穆，你也把我逼上绝路了……撒加苦笑一下：“面对水晶墙，任何人的敌人只有自己。”
　　“不，师父能破我的水晶墙。”
　　“可是，世界上能有几个史昂？”
　　沙加眨了眨眼，盯着撒加：“我仅希望，世上只有一个撒加。”
　　“沙加……”穆狐疑地瞧着他。
　　“我心不安，或许我会从此紧闭双目。”
　　撒加重重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素色的蝴蝶失去了安居之所，依依不舍地在三人间投下淡淡的阴影，衬着凝重的面色。
　　“你们……我们不是该回去了吗？”穆轻轻说道，“不然，今天的功课就来不及完成了。”
　　“穆。”撒加、沙加都望向他。
　　穆莞尔一笑，温暖得足以融化任何坚冰。
　　沙加只好回报一笑：“好吧。穆，今天我想用天魔降伏来对战你的星屑旋转。”
　　“嗯。”穆与沙加并肩走着，又转头催撒加。
　　“沙加，穆，”撒加连忙跟上去，“我不能作任何承诺，但你们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战友。”
　　“咦？那当然，因为我们都是圣斗士啊……”
　　……
　　顺着窄长的台阶，他们飞快地跑下，绿色的光芒化为一线幻影。
　　只是，他们不知，刚才那只轻盈的白蝶，却因误闯玫瑰丛中，醉死在参差疏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