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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龟汤
0.
“小明请假回家,老师同意了,第二天小明的妈妈却被发现惨死家中。
请问是怎么回事?”
1.
韩非作为一个年近三十经济独立的成年男性,很少有这么无奈的时候,再刁钻的为难也比嬴政提出的问题容易,因为答案显而易见,他为人师长传道授业,却不能向他解答。
一心要跟着他深造的学生拗不过家里安排,最终选择出国拿更体面的学历,出发的前一天晚上约他出门谈心。
老教学楼的天台捱到半夜十二点没有一对情侣,栏杆边的花坛在夜色里长成郁郁葱葱的阴影,一对师生靠在一边看灯火阑珊的城市,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这是老师第二次拒绝我。”嬴政望着远处映着霓虹的高楼,头发被夜风吹出些二十出头该有的生机。
韩非失笑:“这次可不是我拒绝你,要接手你们家那么大的企业,光靠理论怎么行?”
“老师也觉得我应该遵从他们的安排?”
嬴政终于转过头来看他,韩非下意识把手臂支在栏杆上,迫不得已挪开了视线,嬴政的眼睛像冷冽的泉水,总是清晰地照出他的影子,让他一不留神就要说出那些说不得的话。
“不是应该,”他放声,像是终于舒坦地吐出一口气,“而是适合。你有能力,也有魄力,可以出去做些事,要是跟着我待在书斋里,那才是沧海遗珠。”
“第一次被老师夸,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学生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说得有些一板一眼。
韩非忍俊不禁,转头笑看着他:“在那种环境里长大,你不缺夸奖吧?从记事到现在,身上能被夸的地方是不是都被人夸过了?”
当然不是……嬴政看着他,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他们都不是老师。”
“嗯……”韩非点点头,用哄小孩儿的语气问他,“那要不要老师再给你发朵小红花?”
“还要奖状。”嬴政无奈地接他的话,小小地沉默了片刻,“那些都只是奉承。”
“你把我和单纯的学术联系在一起,潜意识里觉得我的所有评价都是真诚的。”韩非笑了笑,“不过作为老师,允许你保留你的单纯。”
嬴政把侧脸留给他,灯火淹没里又回到一开始若即若离的样子:“老师夸我的时候,批评我的时候 …老师回答我的每个问题都是真心的。”
“哪里学的读心术…”韩非失笑,转过身和他一起眺看深蓝的远空。
钟楼里的猫叫了三声,偷偷通宵的学生跑到天台放风,看到栏杆边两个默然无语的身影,以为自己冒犯了深夜约会的情侣,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微弱的苦味被风捎带过来,或许是雪松,或许是苦艾,嬴政以前从没在他面前用过香水,韩非没有问他,或许一问他就要说,这只是情绪具象化的手段。
没人在意那微不足道的脚步声,嬴政先开口,静默的气氛流动起来:“老师以后回答我问题的时候可要小心。”
韩非苦笑,低下头盯着木栏杆上深色的纹理,心里也长出一圈一圈的纹路。
“可以现在就问老师一个问题吗?”
真是不放弃告别前的每时每刻……韩非一想也知道他要问什么,说过数次的话在心里条理清晰地重新罗列了一遍,韩非打起精神,重振旗鼓准备用言语安他的心。
“拒绝我是老师的本意吗?”
嬴政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总是带着几分冷意,青年的爱慕总是满含冲动和热情,韩非在他身上感受到的,却更多是隐忍,和一种静水流深的温柔,既让他沉溺,又感到危险。
半座城市都进入了酣眠,昏昏的街灯仿佛欲睡,这不是他意料之中的问题,他也没什么精力即兴发挥,韩非出门时穿得单薄,此时微微张开双臂,像是要给他安慰,又像在向他索取温暖。
嬴政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好在怀抱很快被人填满,嬴政把他揽得很紧,紧到他不得不微微抬起脚跟才能让自己稍微轻松一点,嬴政低头的时候,碎发就扫在他耳边。
“我以为老师会很瘦。”
嬴政贴着他的耳廓,低语时含笑的声音震动他的耳膜,韩非吸了口气,拿手戳戳他,自己的声音也嗡嗡地响在脑子里:“不尊重老师,成绩压到五十九。”
“那再让我抱会儿,明年我回来重修……”
说话之间耳垂传来柔软的触感,韩非敏感地和他拉开一点距离,谨慎地盯着他的眼睛不肯挪开视线,像察觉到危险的猫,一定要看着对方头也不回地走出十米,才能放松警惕。
视线忽然被人遮住,韩非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掌心的温度覆在眼睑,一抹清晰的微苦朝他鼻尖飘来。
这并不是嬴政第一次尝试靠近他,这孩子笃定得像是抓住了自己的把柄,屡败屡战,越挫越勇。虽然远别不是永别,韩非也还是不想申斥他,只是轻轻扶住他的肩膀,以一种仿佛是转移注意的音量开口:
“那个海龟汤……”
对方的温度在他唇边不过一厘停住,嬴政似乎权衡了片刻,还是放开手听他的下文。
“说简单也不简单,你是怎么三个问题就猜出答案的?”
“老师给的提示那么明显,还怕猜不出来吗?”
这是离得最近的时候了,韩非微微仰着头,脖子有些微不足道的酸痛,嬴政总是沉稳的,眼角却露出一点得意的少年气,他总是喜欢把意气风发的样子展现在他面前。
“还记得那些女孩子看你的表情吗,简直像是在看恐怖分子。”
“不记得了……”嬴政低声说,“只记得老师当完护花使者,还要送我回宿舍楼。”
3.
林荫道的橘色路灯里他第一次和嬴政单独交谈,还担心这个出身高门的学生不好相处,那时候嬴政很沉默,问一句,答一句,问到散场前的海龟汤,寡言的学生平平淡淡地说:
“有时候我也是那样想的。”
韩非一时噎住,他说得很随意,却也认真。
寄人篱下十余年,韩非尚且对继母父兄怨不至此,真不知道他对自己的生母到底是太爱还是太恨。
高处长大的孩子总被以为眼界开阔,心比常人也坚如磐石,享受着大多数人不能享有的生活,但也可能无法享有大多数人可以拥有的东西。
他好像忽然理解了嬴政身上所谓的目下无尘,不是已经对阿谀吹捧习以为常,而是对所有人的艳羡都不以为意。
或许他真觉得自己没什么可羡慕。
大家总是玩笑说,轻松猜出海龟汤汤底的人不是变态就是潜在的犯罪分子,虽然只是调侃,韩非还是对这个出挑的男生多了两分关注。
他太聪明,又太阴沉,走到哪里都是一股冷肃的霜气,春生秋杀,把那张漂亮脸蛋招来的桃花杀了个干净。
又大约真的是自己桃花太旺,连眼睛都是桃花的样子,才从他百花杀尽的魔阵里逃过一劫。
他也不记得嬴政究竟是什么时候开朗起来的,良性的情感是情绪的有力缓冲,韩非为他搭建一段稳固的关系作为避风港,希望他停靠之后可以去更远的地方。
“真是良师益友。”友人衔杯打量他,“怎么你平时对我们就没有这么高尚呢?”
“听了我的隐私还想要我高尚?”韩非白眼,手里的鸡尾酒晃得洒在桌上,“还不谨小慎微,保住你的小命要紧。”
“好凶,明天就去好学生面前揭露你的真面目。”
韩非无所谓地嗤笑一声,蚊子般哼哼:“还能更糟么。”
也不怪朋友吃惊,恨不得把他栽在学生手里的消息赶紧宣扬出去,独他单了这些年,什么人也没放在眼里,一朝思凡,还把自己搞得这么憋屈。
韩非身边从来不缺损友,他吃瘪,朋友缺德,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好一个人看他笑话。
“不过你也是,好好的给学生讲什么血腥小故事。”
韩非一托下巴,眼睛无辜地眨了眨:“个人趣味嘛。”
“你不觉得你那学生有点恐怖吗,正常人谁能想到回家是这个意思?”
“哪里恐怖了?母亲的身体,不正是每个生命孕育之初栖息的地方吗。”韩非盯着金属桌面映出的灯光,默默啜了口酒。
“我看你的思想也很危险。”朋友一饮而尽,准备结账撤退,“回了,你也早点回去,别一到周末就喝酒,这回可没人来英雄救美。”
韩非挥手:“去吧,分寸着呢。”
4.
喝酒是韩非最有分寸的事,但他此刻也拿不准自己是不是醉了。
嬴政身上的苦味渡到他的鼻腔和唇齿之间,月亮在云层里凝成模糊的光点,让人忘了自己身在高楼,任凭月下的潮汐涨落,一层,一层,一层,把生涩的别语和将行的离人掩埋在无声的波涛里。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