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龄人扮着带有须弥学术风格的家家酒，学着那些年长学者的语气，老气横秋地对朋友说，你的论文太水了，我甚至能从里面捞出离渡谷时，卡维就学会在母亲泪流满面时悄悄走开了。他不是没劝过，很多很多次，他抱着母亲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但只是没有用罢了，父亲的意外离世震塌了原本通向美好生活的宽敞大道，吝啬地将它削成一线细丝，余震又一刻不停地晃荡着它，而他的母亲或许比常人更加敏锐，她总是可以清晰地感知细丝的每一次悲鸣。卡维不知所措，惶恐地拉住母亲，想弄明白变故是如何发生在一夜之间的。可惜没人想也没人能替他回答，生活毕竟如此，年幼如他，又怎么知道未来还有无数苦涩等着他亲口服下。

  那时的卡维每天盼望着太阳快点落下——最好永远不要升起，因为母亲只有醒来才会放声哭泣。

  可这也终归也不是个办法，他们不愿意丢掉父亲的遗物，就那么放任哀伤在其中发酵，逸散在房间里，浓得能让人在空气里溺亡。

  母亲终于对此服软了，在某一天，她挥挥手向卡维告别。

  卡维知道这不能怪母亲，不能怪父亲，善良如他也不会去怪曾经简单而可爱的生活，他把矛头指向自己，妄图给自己一个理由，让自己迷惘着活着，好过清醒着死去。

  目送母亲离开家的那天，卡维穿着他刚刚得到的学院袍，还没来得及去修改尺寸，挤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妈妈！新婚快乐！”他说。回答他的是母亲的一个拥抱，和过量不舍的掩面哭泣。

  他最终也没有去换掉那件不合身的学院袍，这是母亲亲自给他订的最后一件衣服，即使她由于一年来的过度悲伤而忘记了自己的孩子正是长得快的时候。

  有点紧的学院袍和朴素的挎包陪他度过了在教令院的第一个年头，第二年他去领新的学院服装时，瞥了一眼新生入学名单，在室罗婆耽那一列下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不很意外，那人的父亲也是这个学院中的佼佼者。

  听别人说艾尔海森唯一的亲人刚刚离世，从小就话不多的室罗婆耽新生在教令院也独来独往。这在“天才”泛滥的须弥并不罕见，但卡维却不乐意看见那人形单影只。

  他在指导新生的活动里选了艾尔海森。

  “你乐意的话，我带你熟悉一下环境怎么样？”卡维努力放轻语气，试图用上平生最柔软的微笑。

  灰发的人把视线从书本里放出来，他抬头看见卡维，愣了愣，说多多指教。

  在那段被山风染翠，被露珠浸润的梦幻里，他们曾无数次经历太阳升起又落下，日光之下，一切都显得朦胧。

  当在教令院初露锋芒的卡维在夕阳的余晖里高声谈论艺术，美，谈论机械理论与建筑学时，艾尔海森是他众多听众中最沉默的一个，也是最认真的一个。当卡维谈及理想，谈及他将要建造的最恢宏的建筑时，只有他们能看见彼此眼中的闪光，夕阳是晚霞的眼睛，同大地的脉搏共同记录下细小的火光。

  明论派当时的知名学者在卡维父亲研究的基础上发表了一篇撼动须弥星相学的论文，在其中首次提出运动的绝对性。卡维曾思考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确切说，他和艾尔海森之间的关系也是在变化着的吗——连他们自己也未曾察觉？

       当他想做点什么弥补的时候为时已晚，被撕碎的合作成果昭示着他们关系的彻底破裂。其实本不必如此，但他们那时太过年轻，理想主义者的理想尚未裹上坚硬的躯壳，而与卡维相反的那人也没有明晰自己要寻的道路。

  卡维那时只是感到愤怒，委屈，不理解。他赌气般地在因合作成果获得的房产上签了放弃，当他龙飞凤舞地画上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他一定不会想到他数年以后回想起当日的微妙心情，遗憾、好笑，或许还带着些许庆幸也说不定。

  谁想知道呢？谁能知道呢？总之卡维确确实实品味到了无可奈何的感觉，无力感从童年开始贯穿，一路狂奔，似乎总能走在卡维的前头，还要时不时转身嘲笑他一番。

  管他呢，他最后想到。

       他把一切疗愈不了的抛之脑后，却不能真正摆脱，他只能寄希望于时间的淡化作用。而那时的太阳呢，在卡维看来是时间最忠实的奴仆，怀着热切吻它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周而复始，永无止境，谁也不能拿它们怎么样，他也早就放弃了儿时不切实际的幻想。

  在收到完成大半的卡萨扎莱宫被死域侵染的消息时，卡维正在吃早饭。

  其实这不能算是早饭，谁在晚上吃早饭呀？卡维久违地笑出了声，声音愈来愈大，端着碗的手都笑得发颤。

  多莉派来传信的人吓得不轻，告诉他多莉打算停止卡萨扎莱宫的建造，把各类机构要求的天价赔偿单甩下就匆匆走了。

  卡维从屋子里走出来，就地坐在门口。那天天气很好，白天时晴朗，夜晚里无云。漫天星辰不要命似的泼洒在天穹之上，大片大片地闪着，杂乱无章，像是随时准备掉下来几颗。他百无聊赖地用叉子轻敲台阶，给星星计数，发出一连串声音，叮叮当当地响。在数错无数遍后，数光年之外疯狂又瑰丽的射线几乎把他的思维同化，他做出了一个不很明智的决定。
卡维站立起来，发麻的脚腕让他转身看向屋子的动作酿酿跄跄，他最后一遍透过老屋子看向阴阳两隔的父亲，看向万里之外的母亲。

  他奔向多莉的住所，多莉指着他的鼻子问他为什么还有脸见自己，难道他不知道卡萨扎莱宫会让她亏损多少摩拉吗？

  卡维并没有解释死域是不可控因素，是无法被人为预测的，因为他知道精明如多莉并不在乎他的理由，他能做到只有展现自己的价值，让她觉得仍然有利可图。

  “我会卖掉自己的房子。”卡维沉吟一会，得意地发现多莉的神情掺杂一了丝惊愕，他像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在多莉催促的声音中缓缓开口：“我会用自己的钱填补空缺，包括我的委托费在内。”

       多莉高兴得几乎要尖叫，她努力压抑自己的兴奋，仍然冷冷地开口，漠然地甩给卡维一纸合同。

  卡维签下合同时苦中作乐地想：在他完成自己的理想时是会有魔鬼来收走自己的灵魂，还是会有天使来邀请自己上天国呢？

  小小个子的多莉在他脑海里嘭地一声幻化成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他差点再次笑出声。末了他又开始好奇天使长什么样子，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

  把这个有趣的问题留给未来吧。

  继续建造卡萨扎莱宫的过程复杂而缓慢，无他，死域的清理实在是太麻烦了些，后面紧跟着的还有一堆手续。在他终于完工的那天，他从对面的山上凝望它，恢宏的宫殿像是他理想的落地，也是对艾尔海森做出的承诺的具象化。忙起来时，他记不起任何事，到了这样平静地注视着卡萨扎莱宫的时候，他才会想着自己为什么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建完它。

       多莉看着自己的宫殿，显得满意极了。她对艺术懂得不多，但她知道这座宫殿会让自己名声远扬，她已经开始暗自期待自己的新名号——那个有一座特别壮观的宫殿的桑歌玛哈巴依老爷。

  艺术是她是不大懂，但多莉显然极能洞察人心。她在卡维提出要卖掉房子的时候就同下人说过：“他那是在为他的理想买单。”

  艺术和理想固然美好，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还是今天的餐桌上有什么更重要。

  卡维在工程里一分没拿到，还倒贴了一大笔摩拉。他确实能再接几个委托来赚到足够他生活的钱，但他只是有点疲惫，什么都不想做。他用仅剩的一点钱订了一个小酒馆的房间，打算能住一天是一天。

  低廉的价格在一定程度上表示这个酒馆的条件不大好，他白天躲在房间不出来，就那么盯着狭小逼仄的的玻璃窗。年久失修的窗子已经老化，泛着诡异的暗黄，任何光线被它滤过都不得不带着粘稠的色调，这让太阳惶恐，只有稀稀疏疏的那么几道斜斜地伸进来，像是害怕不受这个地方欢迎。

       那几天给他了一个喘息的机会，他想得很多，从幼年到学生时代再到现在通通在他脑海里过了一边，他想念过去，但又不知道在想念过去的什么。

  在酒馆的最后一天他出了门，到前台要了几杯酒。他喝得很多却很慢，他感受着记忆渐渐被侵蚀的感觉，好像这样就能把不想记住的一切抛弃在酒精里。

  他混混沌沌地抬头，恍惚看见了过去。

  眼前的人低着眉眼，酒馆里呛人的劣质烟气如雾般罩着许久未见的学弟，给他蒙上一层柔和的气质。真是有趣，卡维想，明明上次见面还是在争吵，才过去多久。

  他傻乐着挥挥手，想拍拍艾尔海森，看看他是会嫌恶地拍开，还是冷静地呵斥。然而艾尔海森，他的前课题合作伙伴，一言不发，就那么任他捏着手，交换体温。于是卡维不安地发现眼前的人并非自己的臆想。

  酒液带来的昏昏欲睡快速而坚定地消散，这让卡维犯了难，要不，装醉一下吧？

       他学着周围任何一个醉汉那样，浑身浸透懒散劲，去抓艾尔海森的手，然后是他的衣领，用不怀好意的眼光打量他，任谁看都不会想靠近，但他实际只用了最小的力气，艾尔海森如果不乐意，他随时可以走开。

  艾尔海森没有走开，他又靠过来一点，声音低低的，他说卡萨扎莱宫很好看，自己也很喜欢，卡维现在很有有名，有个商人想用高价请卡维设计宅邸，据说是多莉最大的竞争对手，又说到自己，他说他现在在教令院任职。

  卡维这下真的晕晕乎乎了，无关酒精。艾尔海森一次性说了很多很多话，这在他记忆里还是头一次。

  见他没有反应，艾尔海森顿了一下，用不确定的语气接了下去，他把原来的房子卖掉了，只留下了祖母的书，现在他住在宝商街的房子里，是合作获得的那一套。

  想起来了，自己签了放弃的那一套，卡维满不在乎摆了摆手，意思是过去的就过去了。

  艾尔海森现在看起来不只是有点不确定了，他用指关节在油腻泛黑的桌子上轻轻叩了叩，卡维从学生时代就知道，这是艾尔海森有些不安的表现。

       须弥城里的开销很大，他说。

  是啊，卡维随意应和。

  我想找个室友，但觉得熟悉的人比较好。

  确实。

  艾尔海森有点失望，他觉得自己已经暗示的很明显了，他决定最后争取一下。

  “虽然你没有要那份房产，但按理说也有你的一部分。不过，听说你最近卖掉了房子还没找到合适的。”艾尔海森努力斟酌着用词，害怕某个词语刺痛到卡维，“我正好缺一个人合租，你觉得那里怎么样？”

  卡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呆滞了几秒，倒真有点像醉鬼了。

  好啊，他说。

  他跟在艾尔海森后面走出酒馆的时候是清晨，闷在阴暗的地方许久，卡维有点不适应，四肢百骸都被温柔的光线灼得发痛，从那之下像是要长出新的肌肤。

  他仍然像过去那样固执地抬头，去看头顶的太阳，它一如既往地挂在那里。

  这代表着今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