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力回天

2022年二月下旬，我在整理借来的课本时，看到了夹在书页里的一篇文章。文章没有署名，文笔凌乱，却有一种难以明言的情绪。现转载如下，除更改若干错别字外，无其他改动：

Q一觉醒来，听见一道模模糊糊的钟声。床边的日历上写着：今日无事。他挣扎着起身，把日历向后翻一页，却看到了许多被刀划过的痕迹。今日无事。他穿好衣服。戴上眼镜之后，他才发现后面的日历完好无损，甚至可以说是光洁如镜。如镜。照出灰色的熙熙攘攘的天空。他走入客厅，听见静止的风。两尊石像鬼蹲在那里，吱吱作响地鼓弄它们的翅膀。他有些惊恐，却没听到它们开口说话。一个不知该如何称呼的生物正坐在餐桌旁，也有翅膀和角，却长得和他极像。Q知道那不是面镜子，那是完全的人，完全的鬼。他一如往常地坐下，看到餐盘里有蝗虫、蟋蟀、鼠妇、蟑螂、最小号的乳鼠。他感到有点恶心。无论如何不该对人这样。他礼貌地把餐盘带回房间，在书桌上磕碎了它。看到生机勃勃的昆虫在他的床上爬动，他感到久违的欣慰。

破碎声吸引了客厅里的事物。门外响起隐隐约约的抓挠声。并不可怕。决心是缄默的缄默的时刻准备畏的向着最本己的罪责存在的筹划。决心。人向来作为罪责存在。他苦笑，又有谁能指责我呢？两千年前，他想，有位诗人早在堂吉诃德之前就宣布了英雄主义的彻底失败。他忘了是在哪里见到那首诗的，却还能背诵出来。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他的声音像是坏掉的时钟。今日无事。他把自己的手臂扯断，手持尖锐的碎骨，小心翼翼地开了门。客厅里的雕像不像是石头雕的，倒像是铁铸的。窗外的风似乎透过世界刮了进来：这里也是静悄悄的。拿着骨刃，但外面没有包着地图，他走出门，去把自身献给耶和华。

在个数堪称无限的台阶上，他回忆起亚伯拉罕可能是第一个与上帝平等相处的人。多么浪漫啊，与造物主开一场赌局。他的腿因为这条漫无止境的向上的路而累的发酸。他决定坐下休息一下。他也许还要上很久的学，才能恰当地干成这种事。来自旧日的一些人影在他的眼前浮现，他们是如此的善良、优秀与……远隔人世。天台的门出现，打开了。他走进去，看到一位天使。

“……在他上面有撒拉弗，各有六个翅膀……”

“……有六个翅膀，上面布满了眼睛……”

那位天使看着他，默不作声。在祂的正前方有柔和的光晕笼罩，他走上前去。一切都静止、模糊起来。他在昏迷前听到了这样一句话：“用两个翅膀遮脸，两个翅膀遮脚，两个翅膀飞翔。”

第一步。

他置身于一个公园中，头顶的蓝天耀眼，白云流转，阳光灿烂。一个女孩坐在他身旁。

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圆圆的脸正对着他，向着阳光，映出洁白如玉的肌肤。她牵起他的手，起身。向前走，向前。他感到一种几乎是古老的愿望，却因为过于陈旧而消散。向前走，前方绿树成荫。公园的湖水泛着粼粼的光，温柔而舒适的风压向他的肌肤。女孩的身体笼罩在白光下，她是天使，而他没有能力祭祀她。她的身体向他靠近，正试图拥抱他。他眼睁睁看着她消散了。视力在丧失，缤纷世界土崩瓦解。紧接着是温热的触觉，芬芳的香气，舌尖的甜味，耳畔的呢喃。

第二步。

他站立在一座防浪堤上，波涛冲激。正下沉的太阳穿过重云，在墨蓝色的海面上画出一道长路。成片白鸟掠过，他踏上归途。走过长路迈入太阳，他到了一个街角。落英缤纷的时节，地上有圆形可爱的树荫，正轻轻晃动着。街角的一头出现一个人影，扣人心弦。他凝视着这一切，直到自己变成黑色。被晒黑的他曾在足球场上。人造草地、人造皮革、人造星球。白色的皮球旋转着进入球门。一场电影，一次革命，几本书籍，几年回忆。他所感到的这一切，渐渐离他而去。

第三步。

复杂的几何图形在他脑海中奔跑。唯物辩证法。思想与认识的关系。无知而自负的理性。他也曾试图找到这世界的规律，半途而废。他也想从三段论和公理系统中找出一点意义，无疾而终。他想起小说里看到的数学律武器，想象一个一加一不等于二的世界，想象三和四之间的奇特数字，想象一种没有陈述句的语言。他再想不起了。

第四步。

他帮助的人从他的内部浮现，看着他。

和他聊过天的人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看过他绚烂的一切的人……

他越走越快。

第五步。

他不再能够辨认这世界。

等他终于能够大口呼吸时，天使不见了。迎接他的是铁幕般的天空，沉沦着的天空。仿佛一个巨大的透明支架在受压，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万物都是原样，但在变形，在溃退。他想，没必要留下些什么，于是拿起断骨，刻下一首诗。

千金良药何须购，

一笑凌云便返真。

倘见玉皇先跪奏，

他生永不落红尘。

他慢慢化作一团灰烬，散落在并不可爱的世界里。

犹似斩春风。

读完文章后，我立刻去找这本书的主人，可惜第一页从借来时似乎就已失散，我忖度，他可能遗弃了所有人，遗弃了整个世界，以至上帝不能容忍这样的骄傲，将一切痕迹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