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宰面无表情地透过车窗眺望着耸立在横滨中心的港口黑手党据点。
那是在这个城市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的权力的象征。
反射着黑色的阳光，夸耀着力量。
虽然这里对太宰来说的确是他度过少年时光的旧巢，但内心却没有任何感慨。
他深深地陷在后座，不礼貌地翘起腿。
这么顶级舒适的室内用品，就算在上面午睡个半天，身体似乎也不会痛。太宰想起了自己破旧的办公椅。
“说什么去车上详谈，不就和电话里说的一样吗？剩下的，如果不实际看下的话，大姐不也不清楚。”
太宰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红叶。
她不怎么说话，但看起来很焦虑。
太宰感到无趣式地转过头继续说，
“这算什么闹剧？港口黑手党竟然委托我这个隶属敌人侦探社的，还是与中也私底下关系最差的人，这不可能是森先生的指示吧。谁是负责人？”
“闭嘴，太宰。”
红叶狠狠地呵斥了他，不再说话。
“……呼。”太宰小声哼了一声。
森暂且不论，看来这是整个组织达成的共识。
森不可能不知道这场骚乱，但直接决定将太宰带回的应该是红叶吧，一定是被下面的人哀求了。
否则，所有人就不会这么紧张了。
没有任何优势就依赖敌人，做出这种与森的合理性相去甚远的愚蠢行为，红叶当然会受到惩罚吧。然而，即使知道这一点，她还是采取了行动。
——前搭档，看来你真是被组织爱着啊。
“呼。”
太宰又一次不满地叹了口气，之后他沉默不语，只是眺望窗外。

**

太宰的私人手机是在几个小时前接到的联络。
还是从多个地方。
他们都用紧迫的声调说了关于中也的事情。
中也的异能失控了。
听到“失控”两个字，太宰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令人忌惮的压倒性力量，污浊。
当他第一次看见污浊的时候，他感到脊背发抖。
自不必说是因为其巨大的破坏力，还有一个原因:能控制它的人不是中也本人，而是自己。
无论中也怎样抗拒，为了能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最大的力量，担当解除角色的必须是太宰。
否则中也就必死无疑。

在港口黑手党总部的大门口，太宰像宾客一样被迎接了。
他跟在红叶后面。
——既视感真严重。
这让他回想起了当年被称为历届最年轻干部的无聊时光。
当干部并非自己的目标。中也也许会像鼻尖上挂着胡萝卜的马一样为此奋发图强，但太宰却没有这个意愿。不如说，倒是会因为想要妨碍中也获得奖赏而变得干劲十足。
成为干部只是顺势而为。
看来辞职是正确的。

电梯到了。

“咦，是要去地下吗？那里有对付中也的避难所吗？还是说新建的？”
“太宰，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不好。但是，现在我是不会原谅你愚弄中也的行为的。”
“啊哈哈，那真是可怕。”
电梯门开了。
他们来到了地下深处。
这里主要是用作拘留和审问的房间，十分森严。
今天倒是很安静。
穿过走廊，红叶打开了走道尽头的门。
有个穿着黑衣的瘦弱少年看向这边，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呀，芥川君。你是负责监视的吗？”
“太宰先生！”
“我不会像以前那样发火了，你可以试试干掉我哦？”
“太宰。”
“只是稍微逗他下啦。好久不见了呢，这里。”

太宰微笑着环视这个房间。
明明是在地下，却有着很高的天花板。高高的墙壁上有安置拘束工具的凸起处和器具。
还有很容易洗去污垢的地板。
房间昏暗，只有最低限度的光线。
太宰在视野的边缘，确认房间出现了新的凹痕和破损。
经过防弹处理的坚固墙壁上，有一处裂缝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位置。
脚步声响起，太宰笔直地走过去。
中也蹲在房间的一角。
他蜷缩着身体，抱着膝盖的样子明显憔悴。太宰皱起眉头。
手脚上的拘束器是指示部下给他戴上的吧，一条长长的链子伸向墙壁。
——太难看了。
太宰把手放进大衣口袋，跟站在后面的少年打了声招呼。
“辛苦了，你可以出去了。”
“那个，太宰先生……我……”
“听见了吗？我说你可以出去了。”
声音冰冷。
脚步声带着困惑逐渐远去，不一会儿门被关上了，之后沉默降临，太宰单膝跪在中也身旁。

“大姐，听说是从三天前开始的？”
“是的，那时候他说身体不舒服，我以为他只是感冒了，大概是从那时起就不对劲的吧。”

如果污浊被彻底释放了，中也早就死了。
黑手党的据点也会消失吧。

现在可以确认皮肤上已经出现了一层薄薄的，蠢蠢欲动的独特花纹，就像水管的裂缝，不知从哪里力量开始泄露。
太宰闻到了熟悉的异能的味道。
他从口袋里伸出手。
“即使是中也，三个通宵也很辛苦吧？”
中也的头发和衣服都乱糟糟的，也没戴手套，应该是被污浊的力量吹飞了吧。
“中也，可要多给我点报酬哦。”
中也抱紧自己的身体，大概是想方设法地试图用理性压制，来阻止力量的失控吧，但那是徒劳的。
明明知道如果不是太宰，污浊就无法完全被控制。

“……太宰？”
好像终于注意到了太宰的存在似的，中也微微睁开眼睛看向太宰。
太宰默默地触摸中也的手臂。
花纹中断了，不久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中也好像想说什么似的，眉间微微一动，昏了过去。
陷入了沉睡。

“……真是笨蛋……”
没有人反驳。
“大姐，怎么办？”
太宰用手摸着中也，回头看向红叶。
“把他送到楼上的医务室。”
“我来搬吗？”
“还有谁么？就算想让那小鬼帮忙，结果人都被你赶跑了。”
“哎？不行啦，中也虽然小小的，却很重。”
红叶掩住嘴，露出动人的微笑。
“如果你放手的话，失控也许会再次发生，中也也许会醒来。太宰来背他最适合不过了。”
“用大姐的夜叉来搬运嘛~”
“少说废话！”
“哎~~？”
三人等待着刚才的电梯。
太宰背上的身体像水袋一样沉重，失去意识的手臂从太宰的背后懒洋洋地垂下，垂在脸颊边的赫色头发令人郁闷。
太宰用眼睛瞥了眼身后，中也的下巴搭在太宰的肩膀上。
嘴唇苍白。
太宰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咋舌道：
“简直像块破布，好脏。”
“太宰。”红叶发出尖锐的警告。
“我没说错吧？”

在加入黑手党，太宰成为干部之前，作为调皮少年们指导者的红叶经常训斥他们，有时也会表扬他们，偶尔还会劝架。
今天就好像是回到了那个时候。

中也垂下的手进入了太宰的视线，他看到了指尖。
两手的指尖都渗着血，是由于指甲开裂、剥落的缘故。
——大概，是挠了冰冷的混凝土地板吧。
就像每个被锁在房间里的人都会做的那样。
但是，中也并不是因为酷刑的痛苦，而是为了抑制自己快要失控的力量，所以对红叶他们来说应该更加令人心痛吧。
太宰将视线从指尖移开。

『明明是个怪物，但又太像人类了。』

了解他力量的人，或许会这样形容这一连串的行动。

中也本人甚至自嘲地称自己是怪物，自己的人格只是个附属品。
但是，太宰从来没有把他当成过怪物。
中也只是一个矮小、品味低级的、又讨厌又认真的人类啊。
所以，才会用自己生命的极限来保护同伴，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把自己关在拷问室里。
真是个无聊的人类。
“……你果然是个笨蛋。”
太宰喃喃地说。

◇

中也醒来时，窗外漆黑一片，看起来已是午夜或清晨。
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
进入拷问室的时间确实是中午前，但那又是几天前呢？
可以看到点滴在慢慢滴落。
是营养剂。
能让他躺在这里，看来已经有办法平息他的失控了？希望没有给周围的人带来太多麻烦。
全身都嘎嘎作响。
中也动了动手指，试着举起手臂。
“……嗯……”
有声音。
“嗯？咦，醒了？”
是非常熟悉的，任性又让人讨厌的甜美声音。
他看向声音的主人。
“……太宰，你怎么会在这里？”
太宰打了一个呵欠，然后抬起上半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他似乎是坐在中也熟睡的床边，伏在床上小睡了一会。
“你这个人还是那么没礼貌。对救命恩人应该有更好的说辞吧。”
“哈？”
“中也这种只以体力为优势的小个子干部，却受到点滴的照顾，真是太逊了。”
“……等一下。”
中也突然起了鸡皮疙瘩。
这种情况下最能推导出的自然是“太宰在照顾中也”的构想。
太宰在床边，握住自己的手。
太让人毛骨悚然了。

“为什么你突然一副不爽的样子？”
“……心情糟透了。”
“我还想说呢。我可是被硬拉来的，结果还要我陪睡，这到底是要怎样？”
两人沉默着，暂时感受着心中所抱有的诚实的不快感。
中也咋了下舌。
讨厌得要吐了。
多亏每天都不再见面，精神卫生终于有机会得到调整，这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太宰也深深地叹了口气。
“看来你已经理解什么情况了。”
“我还没那么笨。你之所以在这儿，是被哪里多管闲事的人带到这里的吧，为了解除污浊？我想问的是，你现在还留在这儿的理由。……该不会，是想回黑手党什么的，来开这类狗屎玩笑的吧？”
“哈，你饶了我吧。”
“我还希望你饶了我呢！你要是回来了我就不干了。”
太宰瞪大了眼睛。
“啊，真的吗？如果能看到中也过上悲惨的流浪狗生活，我要不认真考虑一下吧。”
“不想变成肉沫的话快给我滚，混蛋太宰！！”
太宰低头看着大声喊叫却连身体都起不来的中也，用鼻子“哼”了一声。
“我来说说理由吧。倒是有一个虽然很不情愿，但互相之间非~常~麻烦的理由，你想听吗？”
“啊？”
太宰慢慢地举起双手，向中也张开手掌。
中也躺在枕头上，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突然——
“啊！什么，不是吧！？”
怪物在身体深处醒来了。
伴随着血潮的喧哗，涌出的力量环绕着血管，从皮肤表面渗了出来。
失控还没有停止。
“嗯……啊……额………！！”
由于持续抑制了三天的污浊，中也还未从极度的疲劳中恢复。
太阳穴发出刺痛。
不管是想要抑制还是陷入狂暴，在这种状态下再次陷入污浊是危险的。
肉体已达到容忍的极限。

“啊，太宰……！”
中也的嘴唇张开，不顾一切地呼唤太宰。
冰冷的手掌抓住了中也的手腕。
“啊……哈……哈……”
突然间中也的负担减轻，瞬间烟消云散。
太宰仅仅用了一根手指。
中也止不住地喘气。
虽然污浊的显现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中也却已经汗流浃背。
太宰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一言难尽地俯视着中也。
“污浊的显现虽然是小规模的，但似乎会很痛苦。这是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以前也有过吗？”
“……没……不记得了……”
“也没有线索？那就麻烦了，非常棘手。”
太宰用非常奇妙的表情凝视着中也。
投来认真的眼神。
“……什么啊，棘手，你在说什么？”
中也努力使呼吸平静下来，看向太宰。
自然而然地，就像是要传达极其重要的东西一样，紧张感升起。

“我，想去洗手间……”
“什么？”
“所以说，我想去，洗手间。”
中也的嘴唇微微颤动，
“……去死，社会性死亡吧。”
“哎？还是中也去死吧~”

**

由于是需要尽快处理的重要事项，因此两人采用了令人怀念的方法来解决。
太宰打了一通电话后，一束绷带被送了过来。
“过去用的倒是一条很赞的缎带，但对现在身体大不如前有些无聊的中也来说用这种现成的就足够了，也就是这个。”
“你不也有绷带吗？绷带浪费装置。”
“喂我说，我的绷带是手感出众、最高品质的东西，能不能不要相提并论？”
——谁要管这个。
反正这与中也无关。
“来。”
太宰将绷带递过来。
“来什么？”
“真是的，你忘了？我们加入黑手党之前一起战斗过吧。那时你把缎带缠在身上，保护身体不受对方的异能攻击，因为缎带传递了我无效化异能，多亏了这点你才捡回一条命，是个好主意吧？这个应用方法，对于这次不是来自外部的力量，也可以试着能不能把它不被发现地抑制在内部。”
“好吧，我明白了。”
“那就快点。”
“……你是说，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状态吗？”
中也艰难地转过身。
不用说是从床上起身，就连移动手臂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想缠上绷带并不那么容易。
“……啊……这可能是个盲点。本来我对你就不感兴趣。”
“我知道，笨蛋！”
太宰揉乱了自己蓬蓬的头发。
“没办法了。来，把胳膊稍微弯一下。我可没兴趣等到紧急关头。真是的，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
太宰满怀不满地开始动作。
中也心里也这么想。
——为什么我会陷入如此糟糕的情况？
光是看到太宰的脸就让人觉得恶心，但他起床后却陪在他身旁，拉着他的手臂，用奇怪的小心翼翼的手法给自己缠着绷带。
简直是一种惩罚游戏。
“好了，不管是从距离上还是时间上都是一个很好的测试。”
“单个手臂就行吗？”
“总之……”
太宰一边拿着缠在中也手臂上绷带的一端，一边站了起来。
“我去了！”
“别回来了。”
中也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非常好笑，便对着太宰笑了出来。

**

安静的夜晚。
中也用手掌紧紧地握着与太宰相连的绷带。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横滨港湾的夜景。
这里是总部的小憩室，房间里的医疗设备只有点滴。因为太宰停止了污浊，所以没有必要准备更多的设备了。
只要补充营养，多休息，就会康复吧。
沉重的疲劳感支配着身体，光是躺着就觉得累。
“可恶。”
一旦使用了污浊后，就会伴随一定的打击。
粘膜充血受到了损伤，体力也透支了。
虽然中也恢复速度比较快，但根据受损的程度还是会卧床几天。
人类的身体要想接受的话，对这种从一开始就不合理的东西，只能老老实实地和它相处了。
那并不是像细细的水源一样不停地溢出来的力量，更像是一种汹涌的、漩涡般奔走的、将四周吹散的、会高声鸣叫的暴力。
“……这就是所谓的失控吧。”
中也自言自语。
忘了问自己之前睡了多久了。
失控能好好地平息吗？问问太宰的意……见……

“我回来了，怎么样？有效果？还是没效果？”
太宰回到房间，看向躺在床上的中也。
“啊啦啦。”
中也紧握着绷带，轻轻地呼吸着，他睡着了。

（2）
也就是说——
“双黑复活了，么。”
这里是首领的办公室，虽然建在高层，但房间装满了内外被打磨得闪闪发亮的固定式玻璃窗。一边将手肘放在扶手上，森微微地点了点头说。
“并没有！”
两个说着相同台词的声音一齐响起。
“嗯，你俩还是那么合拍，除了性格以外。”
太宰和中也皱着眉头互相瞪着对方。
中也站在太宰的左侧，右手腕缠着绷带，绷带的末端被太宰像牵绳子一样握在手里。不过，两人之间的距离感异乎寻常的近，虽然手臂勉强没有碰在一起，但中间仅留下极其微妙的缝隙，仿佛汗毛都交缠在一起。
为了确保控制的效果，中也没有戴手套。
尽管森收到了中也本人的书面报告，但亲眼所见后，果然还是相当刺激的画面。
森觉得很有趣似的笑了：“能在这里再见到太宰君，真是让人感慨万分。多少年没见了？你总算来了。”
“真是糟透了，无论是这个事件，还是现在这个情况。在这里呆着的话，我想什么时候被背刺一刀都不奇怪吧？真想早点回去。”
“别这么说，要是这么做了我家的中也也会被连累的，这对我们没有好处。你不用担心，我们会竭尽全力地招待你，你大可放轻松。”
“少来这一套。”
太宰回以意味深长的笑脸，假惺惺的。
“……那个，首领。”
中也向前迈出一步。
“什么事，中也？”
“大姐怎么样了？”
“红叶君？她在反省中。”
不论理由如何，红叶因招回叛徒太宰而受到了处罚，目前，已被严令封禁闭中。
中也十分担心因自己而受到处罚的红叶，他就是这样的人。
太宰若无其事地环视了一下房间，这里没怎么变，假如自己还在这里作黑手党的话——一想就这实在太无聊了让人想睡觉，便不客气地打了个哈欠。
“太宰君，如果你想早点回去，那就赶紧解决问题吧。”
“就算你不这么说我也知道。要我跟中也一天到晚呆在一起，简直糟糕到我都要胃穿孔的程度。我如果真的生病了请给我医疗费。”
“如果你愿意我会帮你看病的，放心吧。”
“……我拒绝。”
“哎呀，真无聊。”
“首领，我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中也把帽子压在胸前，深深地低下了头。
“中也，你的力量很强大，我们港口黑手党不会放弃你的。虽然可能需要时间，但你一定要把它解决好。”
“明白。”
“啊，不行不行，待不下去了！中也，走吧~！我站累了！”
太宰挥舞着空气，把手放在中也的头上。
“喂，太宰！”
“不系好狗绳就会随便跑到什么地方去，这种不成体统的教养究竟是谁教的呢？是吧，森先生？”
“哈？”
中也讨厌被人弄乱头发，于是抓住了太宰的胳膊。
“不知道啊，那全靠你了哟，太宰君。”
太宰带着中也离开了房间，手里牵着下垂的绷带，中也则紧紧地抓住太宰的手腕，一副绝不放手的样子。

**

中也坐在办公桌前，必须要清理掉积压的工作。太宰则倒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看书，优哉游哉。从中也的右手腕到肘部，也就是前臂的上面缠着那条很长很长的绷带，与太宰连在一起。污浊是从手掌开始沿着手臂扩散到全身的，感觉先封住起点比较好——所以太宰这么做了。
外套袖口露出的手臂容易让人联想到太宰本人。
中也微微皱眉，但笔没有停下。
如果开始在意的话就会没完没了。
绷带的长度不到8米，最长8米的行动半径和救生索。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一个默默地面向书本，一个默默地面向文件，仿佛除了自己之外谁也不在，都想要忘记彼此的存在。
太宰哗地把书页翻了过去。
中也的笔尖刷刷地在纸上奔走。
房间里只有钟表秒针前进的声音。
真不敢相信，两个人又聚在这里了。

“中也。”
突然，自己的名字在耳畔响起，中也吓了一跳。
“该换班了。”
自己刚才好像在桌子上睡着了，由于体力还没有恢复，所以电池很快就没电。
太宰指着刚才他还在使用的沙发仿佛在说“到那边去”。
“……嗯。”
中也摇摇晃晃地离开座位，和太宰交换了位置。
太宰好像有要向侦探社提交的文件，摆出一副要工作的架势。
中也为了避免被地板上的绷带绊倒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当他走到沙发上时，他直接摔倒在了上面，然后蜷缩身体，闭上眼睛。
如果能睡着的话他想睡觉。
从沉闷的内心深处，能感到有怪物在探头探脑想要出去的气息。
——拜托，待在原地别动。
中也安静地恳求。
——如果你这么暴走了，你和我都没有地方可待了，你不喜欢这样吧？
那个支配中也的可爱怪物，是这个肉体的主人。
覆盖右臂的绷带，被握在默默坐在椅子上的太宰手中。
就像是另一个主人。

**

中也，走在太宰的一步之遥的前方。
两人走在港口黑手党总部长长的走廊上，擦肩而过的成员纷纷鞠躬让路。
“早上好。”
太宰沉默地观察着中也打招呼的模样。
“感冒好了？”
“是的，托您的福。”
“好好保重啊。”
“是，谢谢您！”
明察细微，为保护部下而竭尽全力，实力也在组织中首屈一指。从过去到现在，没有太宰的中也总是充满了领导力。由于太宰对异能照单全收，领导力也会随之无效化，所以在太宰面前的中也总是一只烦人的小狗。
但太宰承认中也是有能力的，只是从不愿对本人说……
“我说，这种事你都记得这么清楚？”
“哈？不是很正常么？听说他的猫不久前感冒了，挺可怜的吧？”
“哦……是猫啊……”
看着身为干部的中也的侧脸，太宰的视线下移。
中也的右臂，绷带的覆盖面积增加了。
由于出现了太宰不碰中也污浊会失控这种极其特殊的状况，所以太宰暂时被允许出入港口黑手党，条件是经常陪在中也身边，也就是说，当然睡觉和吃饭也要在一起，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其实就算是睡觉的时候也得持续接触，所以实际上并没有时间分开。
这是太宰第一次和中也这么密集地度过如此长的时间。
如果是做任务的话，结束后就马上可以解散，但现在还没终点的影子，在失控完全平息之前，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
太令人厌烦了。
“看起来这不是时间能解决的问题。”太宰用半放弃的口吻喃喃自语，中也回头，有些埋怨地瞪着他。
“怎么办？要向森先生报告吗？”
“我每天都有报告。”
“我问的是要不要在上面添上这句话？”
“……”
中也沉默了，反正又是在想些无聊的事吧。
“算了，随你的便？跟我没关系就是了。”
“……”

他们每天早上都会做测试。首先试探性地取下绷带，暂时“解除”与太宰的接触，如果污浊得到控制了就应该不会出现，但只要看到一点征兆，就有必要再次进行控制。测试结果会记载在那个报告上。

今天早上的时候，中也把还在睡梦中的太宰弄醒，拖着他向起居室移动，他把太宰丢在沙发上，拉长手臂上的绷带，去煮了两人份的咖啡后返回，打开电视等待太宰清醒。如果是平时的话，他会赶紧做出门的准备，但现在是像两人三脚呢，还是更像二人羽织呢，总之必须经常像这样配合着一起行动，所以很麻烦。
不能像以前一个人的时候那样随心所欲了。
不知是因为现在还穿着睡衣，还是因为没有打理头发，总之中也心情很不爽，喝了口咖啡。
“……啊压力也太大了。”
“……你在说什么？”
“啥，你原来醒着啊？”
“真是不合时宜的发言啊。”
太宰突然起身，用危险的目光俯视着中也。
“现在不得不陪你的人可是我，中也有什么立场这么说？”
“我管你。”
中也才不是因为喜欢才满足于这种状态，是出于不可抗力。
中也用手托腮，将视线移向电视上正在播报的天气预报。
既然早上就这么精神到令人火大，还不赶紧去起床洗脸？
“我说啊，我可是被敌对组织强行带走，不容分说就被要求和你共同生活的哦。”
“哦是啊，毕竟是被你的老东家。”
“如果说是美女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我每晚悲催地和你这样的人同床共枕，还得吃你亲手做的菜呢？压力大的人是我才对吧？”
“能别说的这么恶心吗！我不是起码有问你想吃什么吗！？”
“那回报也太廉价了吧！！”
两人互相瞪着对方。
“看来意见一致了。我也不想和你生活在一起。快点搞定这件事吧，说不定现在已经解决了呢？”
“我也希望如此。”
两人在沙发上对峙，一起板着脸。
中也取下缠绕在手臂上的绷带，露出了下面的皮肤，太宰也缩回手不再触碰，静观其变。
什么都没发生，房间里一篇寂静。
“……怎样，太宰！这次什么都没出现。”就在中也把嘴角咧起来的瞬间，突然有一道红色的花纹从手掌到上臂像闪电一样飞驰而上，伴随着一声爆裂声，吸顶灯的灯泡被震碎了，碎片掉到地板上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
“中也！”
太宰用力拉住了中也的胳膊，迅速将他的身体拉进怀里，解除了污浊。
经过之前几次的处理，太宰明白了接触面越广解除的效果越快这件事。
通常使用异能无效化时，即使是用一根手指也没有问题，若是对失控的污浊，效果也不见得均匀。
“呃，咳咳……”
中也在太宰的胸前咳嗽了几声，慢慢地抬头。
一粒红色的水滴落了下来。
“……太宰。”
尽管污浊的显现只是一瞬间，但鼻血已经流出来了。
作为测试的结果去报告的话：今天早上异常状况还没有结束，今后有必要和太宰一起观察。就算退一百步装作没看见——
“真是棘手啊……”
看来失控的威力以及对作为容器的中也的伤害规模在增加，太宰越发不高兴地看着中也近在咫尺的脸庞说道。

早上那对湛蓝双眸中浮现之物的真面目是……
纯粹的、迷茫。
“……今天早上的那个，可能只是突发情况，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你是说想看看过程吗？”
“差不多。”
中也很罕见地露出一副毫无防备的表情。
太宰把胳膊搭在中也的肩膀上，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想法。
红叶今天会结束禁闭回来。
“……今晚给我做蟹锅的话，我就不说出去。”
虽然太宰听见中也咋舌的声音，但对方说：“知道了”。

（3）

中也从未害怕过污浊。因为那是自己自身，不如说它令人骄傲。格斗术是中也自学的，本来直觉就很敏锐。没错，中也是被人工制造出来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怪物活下去。怪物为什么开始发狂？是想去别的地方吗？难道已经不需要中也了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悲伤涌上心头，
悲伤……

“中也~！”
“哎？”
“你在发什么呆啊？那边的小队战况不是很松懈吗？不要紧么？年轻人们都要死了哦？”
“……啊啊！”
此起彼伏的枪声响彻四周，竟然在抗争中心不在焉，太不正常了。中也想去支援部下，但又想起了自己现在不能随心所欲地行动。他的手臂上从上到下缠满绷带，被太宰用力拉着。
“不~行~你不可以去。”
“放开我，就一下子。即使我在这里使用重力，在你的异能无效化范围内什么都做不了。”
“那也不行。”
“太宰！”
太宰笑了，他在享受找茬。
中也不耐烦地跺脚：“那你倒是做点什么啊！”
“额，我是外人啊，已经不是黑手党了，所以不能掺一脚啦，会被社长骂的。”
“已经够了吧！”
中也举起手臂，指了指被太宰抓住的手腕。
人是会习惯的，明明讨厌和太宰呼吸同样的空气，却让他每天接近和触碰自己，甚至洗澡和睡觉这些极度私人的时间都已经不介意他进入了。是因为必须控制污浊？还是自己变得迟钝了?
——磨损？
突然这个词浮现在脑海，中也停住了脚步。
陷入了自我厌恶。
“如果你听我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帮忙。”
“啊，啊啊……？明白了！快点！”
“是吗？那……”
太宰把手放在不知是什么时候戴上的耳麦上，
“嗯……B班辛苦了，可以撤了，S班在大楼后面待命，在那里换班。S班和B班会合后前进，按照之前说好的办法，在西边的十字路口附近开始作战。B班要好好观察前辈们的表现。”
耳麦中传来“了解”的回复。
“棋子多真不错。”
太宰哼着歌兴趣盎然地眺望着现场的动静，中也斜眼瞪着太宰，呼叫替班完毕的B班：“你们还好吗？大家都没事吗？受伤了吗？”
虽然有几人受伤，但没有人死亡，中也的心落下了。由年轻人组成的B班，有很多刚刚加入的新人，在班里也经常发生争执。因为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们所以没办法，每进行一次实践都需要统率。要想他们成为战斗力，需要来自上级的叱咤、激励、经验等各种要素，所以今天这样也算及格了。
虽然会被太宰嘲笑太好言好语，但中也与太宰不同，他想按照自己的方式组织他们，仅此而已。
“那样的孩子们，让他们吃点苦头才会听话呢。”
“……你果然还是适合黑手党”
“哈？并没有。我已经金盆洗手了。”
“你洗了也没啥用……你的手脚从一开始就是黑的……”
“这点我不否认，不过人啊，一旦决定去哪，就哪都能去。黑也好白也好，手脚就是手脚。”
“哼……”
中也把脸背过去，俯视着自己的脚。
鞋底接触地面延伸出去的影子，会是什么形状呢？
我和太宰不同。
能去的地方一定……

血液突然在胸腔里强行沸腾了。

刀光一闪。
太宰立刻矮下身子，躲开了对方的刀锋。
“喂，突然间干什么！”
中也又一闪，这次瞄准的是太宰的脖子。
“中也！”
“吵死了！”
刀刃划过空气，中也左手握刀，因为不是惯用手，所以直觉上会有微妙的偏差。太宰后退，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但仍紧握着绷带的一端。为了不在战场上不小心分开，绷带被相互绑在手腕上。
太碍眼了。
中也咋舌：“前几天也说过了，我的压力很大，简直到了想把你弄死再自取灭亡的地步。”
“那你自个毁灭不就好了，干嘛连累我？太不讲理了。”
“那可说不准？你死了的话我的心情可就舒畅了。”
“我不想陪你闹情绪。”
“你不是想死吗？”
“我可不打算为中也死。”
中也凝视着太宰，眨了眨眼，这张脸真是越看越不爽，这张嘴总是给中也带来灾祸。
恨得牙痒痒。
这才是我们之间正确的关系。
对正确的认识，消除了中也内心莫名其妙的不安。
胸口有什么融化了。
像污点一样缓缓扩散开，逐渐消散。
“中也？怎么办？自暴自弃的任其毁灭吗？”
对峙的距离是用绷带连接的5米左右。
令人惊讶的是，除了洗澡和上厕所，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远。
这不叫异常情况那又叫什么呢？
中也把刀收起来。
“……太宰。”
“什么？”
“……手。”
中也无力地伸出手。身体内部在催促着触碰，不，准确地说，那是怪物想要夺取支配地位的意志残渣，伴随着焦躁和不安，在驱使着中也。
“拜托了。”
“……真拿你没办法。”
太宰叹口气，不情愿地走近中也，握住了他的手。
中也像拥抱太宰一样，贴在了太宰的胸前。
“等等中也，你别这样，我没这个兴趣。”
“闭嘴，我也不愿意。”
像这样不得不依赖太宰，以这样的方式接触的行为，中也一万个不愿意。
但如果不这样做的话……
内心膨胀的噪音逐渐消沉。
“……太宰。”
手指复杂地勾在一起，中也把脸埋在太宰胸前。
太宰微微皱眉，但什么也没说。
“……回去后，要向首领报告了。”
“什么？”
“我恶化了……”
“……”
中也闭上眼睛。
尽管厌恶太宰，但唯独太宰的体温非常温暖。

**

森络起手指，从第一份报告开始，一份份阅览过去。
“嗯，在事态的发展初期，你自己似乎也能控制住污浊的失控，那时候是三天吧？最后一天身体的疲劳达到极限，红叶君被周围人劝说，决定让有着无效化异能的太宰君来帮忙。”
“是的。”
就像几天前一样，中也和太宰一起站在森的办公桌前。
之前看似微小间隙的距离已完全消失，身后的手与太宰牵在一起。
不是通过绷带，而是物理上直接牵手。
“通过绷带维持个人活动，由太宰君来控制，我觉得你们工作和生活的都挺不错的。”
“哦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太宰抱怨道。
“喂！”中也小声责备他。
“这几天的测试结果是一样的，今天的镇压作战也没遇到什么麻烦。既然如此，为什么会恶化呢？”
太宰嘿嘿地笑了：“中也你的手出汗了。”
“闭嘴，混蛋太宰。”
中也重新看向森。
“三天前的报告中有未被记载的事项。”
“嗯？”
“测试结果虽然是这样，但是，显现的力量规模变大了。”
“具体来说？”
“气势、破坏力、对我的伤害，全部都。”
森打量中也。
“是控制面有问题吗？太宰君”
“……在我接触的范围内倒还好。只不过，绷带也好，直接身体接触也好，确实需要的接触面积增加了，绷带可以说起到结界的作用，通过缠绕在身体上，把污浊封印在里面。初期仅靠前臂就够了，但现在绷带覆盖了整个手臂和上半身的一部分。要看吗？”
“不，今天不用了。”
森松开手指，深深地靠在椅子上平静地说：
“我觉得你是有重新报告的理由的，是不是中也君？”
由于中也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太宰只能俯视中也的侧脸。中也毅然决然地向前看，似乎非常紧张：“……我其实非常焦躁，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是因为和太宰这个混蛋一起生活的缘故。实际上，我的压力一直在积累，啊我不是想说这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突然污浊就控制不住了。焦躁是我自己的原因，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被强行推高了压力值，还是因为被猛地突破了极限值……”
“未暴露在污浊状态的精神状态也被影响了？”
太宰问。
“……恐怕是的…”
“所以你刚才想杀了我？”
“哦呀，还有这种事？”
森歪着脑袋问。
“是的，突然唐突地掏出匕首，真是恩将仇报呢。”
“太宰君是客人，现在若没有他的话，对中也君来说可是大损失，怎么办呢？”
“现在，呢。”
“是的，现在。嗯哼哼。”
“嗯哼哼。”
中也把脸转过去，默默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太宰背后牵着他的手微微一动，手指被缠住了。
如果接触面积增加就能更好地抑制失控。
因为是太宰，所以绝对不会安慰自己。
是中也会错意了。
明明讨厌太宰，现在却很安心。
——这样的事情，早点结束就好了。
中也不禁这么想。


（4）

太宰今天很缠人。
“喂，我们去哪里玩玩转换下心情嘛~每天都只在据点和你家之间往返，真叫人喘不过气来。”
中也警觉地眯起眼抬头看向太宰。
今天是休息日，两人待在家里，慢悠悠起床后，睡眼朦胧地喝了杯咖啡。必需的行动主要借助绷带来维系，其他时候基本都直接靠皮肤接触，因为这样最安全，与个人感情毫无关系。
中也坐在地板上，扶着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太宰的膝盖看电视。
“天气也不错呢。”
“你是认真的吗？像这个样子？只会引起不了解情况路人的好奇吧。”
两个男人一刻不停地牵着手，不仅如此，吃饭时也要挨着坐，尽量让身体互相靠近，或者握着手轮流进食。理所当然的，彼此靠的很近，中也会比平时头抬地更高地看向太宰，太宰则投以观察的目光。
明明包括距离感之内的一切都很奇怪，竟然还有想要出去玩之类的心情？
“你宅着不腻吗？我反正腻了。”
乱糟糟的生活已经过了快一周了。
“……哈，我不也……”
老实说，中也同意太宰的观点。只是，现在没有余心出去玩，内心被看不清未来的不安感纠缠，似乎患上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疾病。
太宰把书合上放到桌上：“你有什么可以扭转局面好主意吗？”
“……完全没有。我连原因都不知道。”
“看吧，这就是为什么需要转换心情的原因。”
“……也就是说，你也一筹莫展？”
“你好烦！”
中也微微露出笑容。感到胸闷可能是因为有软禁一样的闭塞感，正如太宰所说，如果呼吸呼吸外界的空气转换下心情的话，说不定就会得到意外简单明了的答案。
“我也不想和你一起外出，但现在就忍耐一下吧。”
“……那，去不起眼的地方……电影院？”
“不错呢。”
“看什么电影你来决定吧。我就是陪同，看什么都可以。”
“那到人山人海的地方去吧。”
“哈？为什么？”
这样反倒不是更容易引起围观？
“为了不让你这个乡下人走散我们可以理所应当地牵手，要说一旦松手了就会迷路的地方……不就是那个新建的瞭望台？”
“……最近游客蜂拥而至的那个地方？”
“如果不想把帽子弄皱就留家里吧，去哪闲逛和吃饭到时就随机应变。呵呵呵，总觉得心情愉快起来了。”
也行吧。中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准备做出门的准备。
太宰突然啪的一声拍了下大腿：“啊，话说中也穿女装不就万事大吉了？”
“我绝对不要！！”
果然，和太宰一起出门是最糟糕的。

**

看了需要戴专用眼镜观看的3D电影。总之就是一部华丽、夸张、通俗易懂、大众向的娱乐性电影。演员的手会从很近的地方伸过来，车会冲出屏幕，出乎意料的好看。
因为是太宰选的，所以还以为会是一部想让中也哭出来的沉重作品，结果似乎是自己想多了。放在扶手上的手始终被太宰的手掌重叠着，周围做这种事的只有刚开始交往不久的情侣。
电影放映结束，灯亮了。
“脑袋放空了吗？”
“哎？”
“毕竟是那种电影？哦，本来就是空的来着。”
“真的是，总这么嘴不怂！”
今天也会照旧听太宰说些让人讨厌的话。
仅限今天。

刚走出电影院太宰就开始招手。
“喂，这里这里，敦君。”
“啊，太宰先生！”
一个少年跑了过来，是侦探社的新人人虎。
“喂，太宰！”中也急忙想要松开紧握的手，却被太宰紧紧地握住了。
没办法，他只好藏到太宰身后。
“呀，辛苦你了，不好意思。”
“没事……那个，我来了真的好…吗…？”
少年瞥了一眼中也，对方身上的着装和氛围都和少年所认识的人有很大的不同，与其说是放松，模样看起来毫无防备。
如同看透了两人复杂的心情一样，太宰咯咯地笑了：“哎呀，真是太过分了！由于中也太没用了所以我怎么也回不来，这是你要的文件。敦君，就算放大话说这是有名的黑手党干部，实际上他就是个没有我什么也做不了的男人，对吧，中也。”
“额、这……”
“闭嘴，混蛋。”
叫他来是为了这个？
或许在太宰看来，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找茬，但他所说的话没有半点虚假之处，着实让人感到心痛。
等一切结束了，我会找你好好算账。
“你们关系原来这么好的吗？……额，那个，对不起，我都不知道……”
“不是啦~完全不好，只是中也迷上我了。”
“哈？！”
“你看现在都还没放开我。”
中也忍无可忍，反驳道：“不放手的人是你！”
“那是当然的吧，你的防备实在太松懈了。”
“那你为什么那么说——”
在两个争吵不停的大人面前，少年独自露出苦笑：
“那个，果然你们关系意外地很好呢……”

◇

“糟透了……唉，糟透了。”
他们待在挤得水泄不通的高速电梯里。太宰倒是在转换心情，中也却越发焦躁不安。此刻，他正被挤在太宰胸前，电梯正朝着瞭望台上升，挤得如同满员电车。
“小矮子可真辛苦。”
头顶响起太宰的嘲笑。
中也大大地咋了舌下。
在到达顶楼前电梯暂时停住了，一群人下去，又一群人上来。两人留在电梯里等待人们进出完毕，自动门关上后，又塞得满满当当。都是人、行李、还有土特产。
快要缺氧了。
被拥挤的人群撞到的中也忍不住重重呼出一口气，太宰的手突然揽过他的背，衣服布料碰到了中也的额头。
——够了吧。
中也坦率地放松身体，靠在太宰身上。
——我在做什么并不重要，也不在乎对方是谁。谁都好，希望尽快把我从这里救出来。

“……好恶心……”
中也低头喃喃道。顶层瞭望台就像传说中的那样，人多的可怕，甚至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在享受观景。
太宰屈下身在中也耳边问道：
“真的要吐吗？”
“……没，不会吐……不过，有点不妙……”
“哪里啊？”
即使不装出防止迷路的样子，要想带着摇摇晃晃的中也前进也很有必要握紧他的手。
电梯里确实一片混乱。那么狭小的箱子，怎么能装得下那么多人呢？
由于提示重量极限的报警器没有响起，看来还可以继续装载的事实令人恐惧。简直怀疑是不是报警器出了故障。
好不容易到达了角落里的休息区，碰巧长椅已经被先来的客人占了，两人只能并排靠墙站着。
“唔唔……人太多了。”
“太宰，吵死了。”
“你要吐就快说，我要逃了。”
“你真的人类失格。”
“啊哈哈，事到如今说什么呢。”
太宰知道中也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虽说只是一点点但持续三日污浊失控带来的伤害，和太宰24小时不分离的拘束般的共同生活，更有甚者，完全无法断开接触的紧张感，导致中也的精神疲劳已到极点。
“怎么了嘛，那台电梯那么挤，我不是也被挤来挤去？”
中也将手插在头发里，低头抱怨道。
既然还有发牢骚的精力，看来没事了。
“小矮子真是辛苦啊！”
其实肩膀本身就会互相碰撞，所以根本不需要牵手。
太宰在胸前交叉双臂窃笑起来。
“……刚才，不好意思……”
“你指什么？”
“所以说，坐电梯的时候……我把你……”
“哦哦，抱了我？”
“没有抱！那是不可抗力！”
“我已经明白你的没用之处了，所以我并不在意哦。”
“……不对！你不是说了那样做是为了解除污浊么？”
太宰看了看脚边中也头顶的发旋。
中也太古板了，既认真又洁癖，和太宰完全不合拍。
当时中也靠过来的时候，脸色十分苍白，一看就明白身体不舒服。
虽然太宰认为这是一个卖他人情的好机会才揽他肩膀的，但当中也采取这种值得称赞的态度道歉时，乐趣突然就减半了。
在与中也的关系中，“应该这样”的部分很少，但“不应该这样”的部分却很多。
他的这种态度也被归类为“不应该这样”。
也就是说，不像平时那样，此时的中也一点也不值得捉弄。
太宰胡乱地挠了挠后脑勺，在瞭望台玩乐的人们在眼前来来往往：有带着家人的情侣——从婴儿到老人都有，还有外国人组成的团体。这个建在高处的小箱子中似乎存在一个小小的街道。
“中也。”
“太宰。”
两个人同时开口。
“……什么？”
“你先说吧。”
“中也先说吧。”
蓝色的眼睛从头发间望向太宰。
“……一看到你的脸，我就恶心。”
“是是，这方面，我也一样。”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完全同意”
“之后……污浊……”
中也低下头，头发遮住他的侧脸，只能看到嘴唇在动。
那嘴唇又僵硬又沉重。
“如果控制不住，怎么办……？”
目前的关系是暂时休战，但这只是期间限定的处理方法，不会永远持续下去。
太宰在侦探社，中也在港口黑手党。
最重要的是，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是不想相互扯上关系的。
“无法控制的话，不就只好放弃了吗？污浊超出了人类的智慧，我也是有限度的。再说了，无论何时面对污浊的时候，你不是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了？总是一副即使回不来，也不后悔的表情。”
因为污浊是王牌，心里并没有把握。
太宰理解这点。污浊是最后的手段，只有在没有其他办法的绝对情况下，才会互相信任地使用污浊，自己从来没有用这个开过玩笑。
“觉悟啊……嘛是的。”
“看吧，中也的想法只是休息了一下，这样就行了。”
“这根本算不上夸奖……太宰呢？”
“我的话……就想看看你很逊的样子，要不要再陪陪你呢~不管怎么说，来这里玩和吃饭的钱都是免费的呢。”
“哈，你这是敲诈，快让侦探社负担你的吃喝费用。”
中也从喉咙里发出笑声。心态很重要，虽然状况没有改变，但在关键时刻却能成为维持微妙平衡的支柱。
就算机关算尽，就算是谎言。
“至少要有这些好吃的否则我不干了！”
“哼~”
椅子没人了，太宰用下巴示意“坐么？”，中也摇摇头。
明明刚才还面色苍白，态度却很狂妄。
太宰抓着他手从墙上扒下来，催促他坐下后，自己也挨着坐了下来。
透过对面的观景窗，可以看到人群之上的天空。
“下个轮到你这家伙了。”
“啊啊。”
太宰改“抓”为“牵”，再次握住中也的右手。
效率优先。
“在杂音很多的地方，若没有东西钻进耳朵，就可以休息了……”
“是吗？”
中也喃喃自语，手被牵着透过钢化玻璃眺望天空。
他的眼睛和天空一样蓝。
发动异能的时候，会有夕阳的缠绵般的美在闪耀。
那么，被污浊烧灼坠落的时候，会不会染上像午夜一样的黑色呢？
那种烧焦木炭的颜色。
“……中也。”
太宰回过头，两人的目光相遇。
从相遇开始，只有太宰在发生变化。
无论是身高、视线、还是驻足之处。
中也一直没有变。
他身旁以“搭档”为名的地方，至今仍是空位。
因为中也对他人一无所知，即便过了数年再次共同战斗，默契度也好到可怕。
这让太宰觉得十分愉快。
中也一个人也很优秀，但当后卫有了支援后，会取得了更加辉煌的战绩。
因为交付了后背，所以可以尽情地向前跳跃。
太宰知道只有自己能做到这一点。
但再也回不去那个时代了。
这相连的手掌，总有一天也要放开。
“你啊……应该多说些你累了，你倦了，想偷懒这类的话。”
“喂喂，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
“你这么认真地工作，不就显得我不行不行似的？别再装好孩子了。”
“我平常就是这样。你本来不就不行不行的么？摆出这么奇怪的表情，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
“我讨厌中也。啊啊，真想快点回家。”
“放心吧，我也超级讨厌你。”
两人互相别过脸。
太宰的嘴唇露出微笑，把应该说的话语一口咽下。

“好了，该回地面了吧。我口渴了，找个地方买水吧。”
“说的也是。”
“啊，不看风景了吗？不坐在我肩上也许看不见哦。”
“两种都不要！”
电梯前人山人海，和它升上来时一样。
工作人员引导着把人塞进箱子里。
又要坐那台电梯了吗？中也满脸疲惫地抬头看向太宰。
“嘛嘛，稍微忍一下吧。”
“请注意脚下往里走。”工作人员向着空出来的电梯示意，催促着客人。
“走吧。”
太宰把手放在中也的肩上，推着他往前走。
人不断地被电梯吸入，两人站在电梯入口附近，门慢慢关上。
“啊，不好意思！”
突然传来了一个女性的声音。
“那个，我的孩子还没上来！我要下去！”
“不要紧的，让孩子上来吧。”工作人员停住门，把孩子叫了进来。
超重报警器响了。
“果然还是算了！我下去吧！”
大概位于电梯中间的母亲抱歉地说，孩子看起来很不安。
“先生，非常抱歉，能请您下去一下吗？”
工作人员向站在门口的太宰打招呼。
“哦，可以，当然可以。”
太宰轻轻拍了拍中也的肩膀，准备一起出去……本该是这样的。
“啊，等等，太宰——”
中也的手臂被误以为他是别人的客人用力拉住，留在了电梯上。
这是一台挤得水泄不通的电梯。
太宰下去的同时，电梯门也关上了。
“中也！”

接触中断了。



**



电梯从观景台到达地面大约需要1分钟。

即使太宰马上乘上下一趟电梯，中也也至少要一个人待上2分钟。

这里是人山人海的旅游胜地，又是无处可逃的塔顶，如果污浊发动了无疑会酿成一场灾难。

太宰同时注视着显示屏上下降和上升的数字。

电梯运转正常——也就是说，中也还能勉强抑制着失控的力量。

不妙啊。

相对于失控程度的不断增加，中也消耗得很厉害。虽然污浊没有直接显现，但力量总是在皮肤下游走。尽管中也没有表现出来，但太宰知道他的基础体力损耗严重，刚才他也试图指出这一点，但还是忍住了。

因为太宰觉得即使对中也的精神极限穷追不舍，事情也不会朝着自己想要的有趣方向发展。

现在的中也很脆弱。

另一台电梯张开口，把客人吐了出来。

工作人员礼貌地低下头催促太宰往电梯内走，人们涌入电梯。

已经和中也分开1分30秒了。

电梯门闭合，本应是高速电梯，太宰却丝毫感觉不到它的迅速，相反，他对电梯居然这么慢悠悠的感到恼火。

地面层到了，随着告知到达的声音电梯门打开，太宰飞奔而出。

四周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一片和平。

“中也！”

中也此刻正靠在离电梯运转的塔楼稍远的围墙边颤抖着。

他用双臂抱着自己的身体低着头。

这是第几次了，身体会因自己感情以外的情绪行动起来。太宰抱住中也，把他的头和背拉到胸前，紧紧地抱住他。

中也虽然在发抖，身体却很热。

“没事吧？”

太宰问中也，中也小幅度地点点头，握住太宰的外套。

“控制得不错，周围看起来没有被破坏。”

“……你太慢了，混蛋。”

下一部电梯到达时，太宰本想立即按下下降按钮，但客人实在太多了那样做会发生事故，或者会被工作人员拦住，反而更浪费时间。

老老实实地等在那，才是通往地面的最短路线。

“当时是谁拉住了你？”

“是个婆婆，好象把我误认为是她孙子了，明明是个老年人力气却意外地大。”

中也气息里带笑，声音相当温和。

纵然想了很多最坏的情况，看来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渐渐掌握了控制的方法，希望力量失控已趋于告终。

太宰抚摸着怀里中也的头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稍微一松手游戏就game over了，这设定也太过分了。如果是真游戏我都要打电话投诉了，然后迅速卖掉它。”

“……如果是游戏的话……”

中也的手臂慢慢地环绕上太宰的背。

一点也不像中也，让人放心不下。

“……呐太宰，这家伙……是想抛弃我了吗……？”

“哎？”

“……已经不愿意待在我体内了吗？”

中也抬头看着太宰，从他的脖子到脸颊延伸着细细的静脉状污浊痕迹，从裂开的伤口附近有血渗了出来。

“我应该放他走吗？……像你这样……”

“中也，那个……”

中也手臂上缠着的绷带也被染成红色，双臂，肩膀，脖子，脸颊逐渐被污浊覆盖。

“我的身体，一定、已经撑不下去了……”

中也静静地吐出血，在太宰的怀抱中闭上眼睛。



（5）
太宰的无效化异能，对中也来说是一剂猛药——能镇定污浊发作的重要药物，但同时也是令人丧失神智、变得迟钝的麻药。一旦依赖起来就会持续依赖下去，与中也的意愿无关，是他的身体想要它，中也因为过于惧怕污浊的发作而沉溺于轻易入手的安宁之中。

中也睡着了，就在太宰的身旁。
无论多么讨厌对方，就算厌恶到令人作呕的地步，中也也只能待在那里。
因为中也快要窒息了。
因为中也快要消失了。
中也讨厌这样。
讨厌……


中也是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的。太宰躺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
“醒了？我已经把这儿的这本书反复看了三遍了。呐，没有别的书可看了吗？你品味不好的收藏借本给我也行。”
对好不容易取回意识的人，一开口就说这样的话吗？
中也抬头看向太宰，微微露出笑容。
因为太宰现在看起来是完全不像他的低落模样。
虽然只有一点点。
“……你知道书架在哪吧？”
“但我不能放手啊。”
“那我一会儿陪你去，等我一下。”
“快点啦……”
说着太宰翻开了同一本书，明明他已经把书上的每一个字都记在脑子里了。
“……那之后怎么样了？”
“嗯，我让大姐帮忙把你抬走了，我被骂得很惨，急忙赶来的救护班给你做了处理。”
“……啊啊。”
中也的左脸粘着一大块纱布。
“你的内脏平安无事，因为有撕裂伤所以今天不能洗澡，饭后要服用抗生素，还要注意休养——森先生说的。”
“首领？”
“没错，帮你诊断的是森先生，稍后会传唤你去报告。关于故意漏报的事，你现在可以开始好好考虑如何辩解了。”
“……”
中也凝视着天花板。
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首领，也没有告诉太宰——每时每刻自己承受的重力都在增加，压得人憔悴不堪。
虽然已经隐隐约约地想到这意味着什么，但不想深思的心情更强烈。
不是故意隐瞒不报，而是不想说出这个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快要露出破绽了。
“……我充分明白你是块破布了。”
太宰一如既往地逐字逐句看着书。
中也扣住他的手掌，紧紧地十指相扣。
如果没有这只手，中也就无法活下去。

中也的嘴角露出自嘲的笑容：“……这样一来，就别优柔寡断地把我当成狗了，这不是直接把我当奴隶使唤的好机会吗？”
“哼，像这样满是缺陷的奴隶，连提行李都帮不上忙。”
“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会露出真面目，伪善者。”
“你已经不是小鬼了，就不要自暴自弃了。啊，个子还是小鬼的身高来着？呐，先别管这个，赶快去拿书。”
中也躺在枕头上凝视着并不想看向这边的太宰的双眸。
太宰在想什么，中也不明白。
他这样是在怜惜中也吗，完全不明白。
但是很安心。
“太宰。”
“什么？”
“看我一眼。”
“真讨厌，你的脸我看腻了。”
“快点。”
太宰一脸冷漠，不情愿地看向中也。
“缎带。”
“哎？”
“第一次一起战斗的时候我对你很反感，但居然还有这样的战斗方式……让我很兴奋。因为那之前我虽然有伙伴，但战斗时总是一个人，这让我明白了战斗不只是依靠力量。”
“……我以前也说过，你由于异能太强大了所以什么也没思考吧，总是硬着头皮把一切搞定。话说我可不想回忆往事啊。”
中也放松了扣着手的力度，如果太宰想缩回手的话很容易，手又回到了交叠的状态。
“真是个笨蛋。”
中也笑了。
想笑的心情不是谎话，但胸口却热得不得了。
中也只希望自己能好好地笑出来。
“像那个时候你说你有一个令人震惊的方案一样，现在可别想说你没有，你还有继续陪我的打算吧？”
如今时间已所剩无几，能做的事情可能也不多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中也表示不屑。

“我是知道的，太宰。你总说：‘你死了就好了’，但到了紧要关头你又怎么会杀了我呢？”
“哈？”
太宰立刻露出不快的神情。
“你一放手污浊就会显现失控，我会不停暴走，肉体总有一天会腐朽而死吧，这一切，都是以你为契机。到时你不得不杀了我，因为你害怕这一点，所以你一直握着我的手。”
“你怎么这么自命不凡？”
“我说的没错吧！我最讨厌你了！你也讨厌我吧？可这场闹剧又是什么！！明明是太宰，现在就不要说出让我珍惜生命这种旁观者说的话了吧！”
太宰盘腿坐在床上，俯视着躺着的中也：“我不想看中也的脸也不想见到你，你死了我也不会难过。不过啊，如果因为我一放手你就死了，这不是很无聊吗？要是你死得这么不体面，这对作为前搭档的我来说是一种耻辱，你想给我脸上抹黑吗？不过是只狗！”
“那正好！就乖乖让我给你抹黑吧！”
两个人互相瞪着对方，彼此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掌心热乎乎的。
恶语相向后，中也感到情绪高涨——这是为了摆脱迫在眉睫的不安。
太宰突然笑了：“我可不想照你说的做。”
“你想找茬？”
“而且，我还在等着听中也那不像样的示弱声，让我好好期待吧。”
“……绝对、不会说。”
中也满意地把目光从太宰身上移开。

两人的手掌像带有意志般有力地扣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