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星期是你生日了吧。”

小少年听到这话从碗里抬起头来，有人正看着他。叶修坐在桌对面托着下巴，一半迎着光，一半拢进暗影里，笑微微地：“明天周末，想不想去游乐园玩？”
他下意识想要回绝——他都13岁了，自我觉得早就长大，叶修总还把他当成小孩子。他不服气，可又无从反驳。而且叶修最近忙得很，好久没和他待在一块儿了，他不想失去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他咬了咬筷子尖，咕哝地嗯了一声。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叶修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吃完碗放在那，明天我洗。”
眼瞅着他又要回房间，小孩急忙忙搁下筷子：“那个……”
“嗯？”叶修抬脚的动作停下来，“怎么？”
周泽楷趿着拖鞋哒哒绕过桌子跑到成年人面前，小小地吸了口气，好似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环抱住他的腰，仰起脸：“今晚……能不能跟你一起睡？”
不安的预感盘旋多时，并不清晰，但令他心生惶恐，像根细细的鱼刺勒在喉咙口，平时不疼，但深呼吸时却痛得窒息。他不知道那种即将被抛弃的畏怯从何而来，他找不到因果，只能拼命守住现在汲取得到的勇气。
叶修没有问他原因，任他抱着，摸了摸他细软的头发，垂下眼说，好啊。

他已经有几年没和叶修一起睡过，小男孩长大了，当然不能再黏着人，他们都知道的。他穿着睡衣跪在床上调着空调的温度，然后放任自己向后倒去，后脑勺却硌在什么硬硬的东西上——
叶修的枕头下藏着一把枪。
小少年吓了一跳，捂着后脑坐起来，直勾勾地盯着那儿，呼吸一滞。在他愣神的空档房间门开了，洗完澡的叶修擦着头发走进来，周泽楷眼疾手快把枕头放回原位，缩到自己的那半边被子里。
“不用给你讲睡前故事了吧？”叶修换好睡衣躺在另一边，调笑道，“或者闺房谈心什么的？”换在往常男孩一定对这种话怒目而视，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把莫名出现的枪，根本没别的心思，胡乱摇摇头。叶修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毕竟小孩儿从来都不爱说话，所以他伸过手帮周泽楷掖好被角，然后关了灯：“睡吧，晚安。”

成年人的吐息频率很快平缓下来，可小孩儿睡不着。脑海里乱糟糟塞了太多事情，像被猫咪挠乱的线团。他刚才窥探到一个不该被知晓的秘密，一直以来许多模糊的猜测在这个时候逐渐重合成令他血液逆流的预感。
为什么那里会有枪？
你遇到麻烦了是吗，有人要伤害你吧。
你要离开吗？
要带我走吗？
还是……要丢下我呢。
答案呼之欲出，又全都哽在喉咙里。小孩把被子拉到下巴蜷起身换取温暖，二十六七的恒温室内仍觉浑身冰凉。他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可他望着成年人睡颜安恬，在夜色里攥紧被角，终于什么也没说。

他看了眼窗外滴滴答答坠在屋檐上的朦胧落影，阖上眼翻身重新埋进监护人怀里。
下雨了。

-
他对小时候的事情没太多印象，七岁认识叶修，于是周泽楷的人生就从七岁开始。
叶修很奇怪，明明眉眼温柔带着点少年气，但他听过的有关他的流言，都在讲这是个怎样狠戾的人。他不信，他们朝夕相处快六年，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和亲近叶修的那一个。
哪怕这个人在枕头下面放了把枪，他想，只需轻轻扳动，便能致人于死地的武器。那个人居然会用这样致命的武器，可他相信叶修，只要是叶修说的做的，他什么都信。叶修把他从孤身无望的冷雨夜里带走，给了失去庇护的幼崽又一个家，六年里叶修就是他能够仰仗的全部。

第一次遇见叶修也是个雨天，小孩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家门前的台阶上，背后的门毁了半扇，家具被砸了个稀巴烂，零零散散一地。水流在脚边汇聚又绕道而行，他慢吞吞呼出一口气，有些饿，有些茫然。天地是一片肃杀的玄黑，他手脚冰凉，意识麻木，直到一抹极为显眼的红蓦地从拐角处跳跃出来。有个人带着那抹红向他走来，举着把伞在他面前站定，摸摸他的头顶，笑得眉眼弯弯：“你就是小周吧？”那个人问，用着笃定的语气，“终于找到你啦，跟我走吧。”
小孩仰起脸看了他一会儿，不问他是谁，也不问为什么。他的爸爸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他没有家了，去哪儿不一样呢？
他没有犹豫，也没再回头看一眼摇摇欲坠的家，勾上那个人伸出的手一语不发跟了上去。那抹红在视野里高高飘扬着，他这才发现那是条长长的围巾。第三次被风掀地遮住视线、用手拨开以后成年人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笑了笑弯下腰把踉踉跄跄跟在后面的小孩抱起，单手揭开围巾又重新系上，这一次把男孩也圈进来。有了这层红色的棉麻束缚小孩不得不搂住他的脖子贴近，冻得通红的小脸贴在成年人颈窝里，随着走路的幅度一颠一颠，逐渐找回些许热度来。

“你都不问我是谁吗。”成年人道，轻轻晃着他，像在哄一个年幼的孩子，“就这么跟我走，妈妈没跟你说过不能随便听陌生人的话？”
妈妈说过的，可她已经不在了。小孩没搭话，趴在他怀里静静地看着倒退的世界。近旁窸窸窣窣落着雨，零散的店家与路灯光亮相间，再远处是黑黢黢的夜色。
这样的沉默在成年人意料之中。他微不可闻地叹口气，循循善诱：“问我叫什么。”
“……你叫什么？”小家伙好久没说话，又冷又饿这么久，嗓音嘶哑。
“叶修，修补的修。我是不是看着挺像坏人？把小孩拐进深山老林吃掉。”叶修说着说着被自己逗笑了。
小孩埋在他颈窝里用力摇摇头。叶修的身上有种令他安心的气息，很难去解释源头，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却好似早已深深烙印在记忆里的某个断点。
“哎，你这么乖啊……男孩子调皮点才对。”
小孩抿起嘴，又不说话了。

这个人的怀抱好温暖，他伏在他肩头，闭上眼睛。那才是他对叶修的第一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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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回见面叶修说了，他的“修”字，是修补的修。他什么东西修修补补都亲力亲为，大到空调洗衣机电脑，小到遥控器游戏手柄，只要男孩提出什么东西出问题了，叶修便提着工具箱丁零当啷捣鼓一阵，很快又能使用。在小孩儿眼里他无所不能，像个魔法师，所有坏掉的东西都能恢复如新，包括一个七岁孩子破碎的信任感与安全感。很久以后周泽楷终于明白了幼年时家破人亡的原因，也了解到叶修和爸爸妈妈曾经站的是同一战线，却因为提前脱离而没有被波及……或者说，没有立刻波及。

他隐约知道的，叶修是个很厉害的大人物。在捡到他以前叶修一直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后来家里多了这么一个小家伙也依然深居简出，能支使小孩儿做的琐事绝不自己亲自出门。当然他也会离开家，清晨或深夜，总是神龙不见首尾，等到再回家时总是看起来格外疲惫，但眼神是亮的。
家里偶尔也有访客，有一个漂亮的长头发姐姐，叫苏沐橙。有一个看起来很严肃的哥哥，叶修叫他王大眼。哦，还有一个长着小虎牙的，叫黄少天，那么喜欢说话，实在和寡言的小孩儿对比鲜明。男孩一一记下来，他们都是叶修信赖的朋友，是除了他以外最能够亲近的人。
他们对周泽楷的到来没有丝毫异议，如此自然地接受了，甚至非常乐意和他玩儿，捏脸蛋揉头发，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后来小孩儿想，大概是监护人早就提过这事儿，又或是……收养他根本就不是叶修一个人的主意。

小孩儿不大爱说话，对大人们时不时的捣捣戳戳也从不恼。倒不是孤僻，只是比起表述自己的观点想法宁愿呆在旁边抱着盒冰淇淋慢慢挖着吃。成年人间的谈话大多数不避讳他，偶尔这样的时刻他就乖乖回房间，好似天生缺乏小孩子的好奇心。

他不太喜欢自己拿主意，非常依赖监护人，几乎到了叶修说什么是什么的地步。只有一次，男孩就称呼问题产生了质疑。平时他喊成年人都是直呼其名，这是叶修自己要求的。有时候也会叫哥哥，但大部分时候有什么事儿他宁可直接走到人身边去。苏沐橙喜欢喊他弟弟，另外两个则叫他名字或是小鬼。
而叶修，叶修对他的称呼倒是很单调，小周。只姓无名，像是带着若有似无的、淡淡的疏离。
“……不要叫我小周。”他说出这话时是他们相识的第二个月。男孩扯着他的衣角，音量不大，但语气急切，似乎说出这样的请求对他而言如此艰难，“妈妈叫我泽泽的。”
“想妈妈啦？”叶修挑挑眉，有些意外。认识起到现在，这还是小孩儿为数不多主动对他提出什么想法来，“所以以前都没人这么叫你？”
男孩摇摇头，有些落寞。
“那不挺好。”叶修笑道，拍拍他，“这样叫你，我可是独一个。”

独一个……？
于是先前的疑虑烟消云散，小孩儿也就安心下来接受了这个称呼。后来他发现叶修在这样叫他、念第二个字时，唇角总是扬起一个微笑的形状。
浅而淡，但的的确确，是真心实意的笑模样。

-
第二天是星期六，他没有课，叶修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告诉他会晚点回来。周泽楷在家里翻翻书看看电视，刷刷朋友圈里黄少天的叽叽喳喳，很快消磨大半天。对于去游乐园这种小孩子才高兴的事情他说不上多么期待，但能和叶修多一点呆在一起的时间，总归是好的。
他等啊等，直到日头渐西，等的人还没有回来。游乐场早就过了日场该关门的点，不过叶修答应了带他去，就一定会做到。少年肚子有些空落落的，冰箱里没存货了，他拿起钥匙出了门。十一月已是晚秋，风声呼啸，他沿着街边慢吞吞的走，抚摸着墙壁上微凸的花纹。最近他总是想起以前，刚认识叶修的那些日子，他像个小小的幼兽，一点一点从这个唯一能接触到的人身上汲取所需要的熟悉和温暖。叶修很大度，把这些毫不保留地给了他，甚至更多，多到足够伴他淌过将来的长河。

他咬着包子原路返回，却发现一丝异样。少年不爱交际，可对周围环境的风吹草动敏感得很，有人一直跟着他，还不止一个，从买晚餐起——可能更早，从他出门起一直到现在。如今他站在院子里，那些视线依旧落在他身上，如芒在背，形影不离。
他掏出手机给监护人打电话：“我……看到一些人。”周泽楷不大确定地说，用词犹疑，言简意赅，但已足够叶修了解他的意思。
叶修沉默片刻，没多问：“你在哪里？”
男孩停下脚步，抬头看向楼上，他房间还亮着光，留一盏灯等待归人：“楼下。”

“我知道了。”不速之客的到来在成年人预料之中，“别怕。当作没看到，该怎么办怎么办，回去等我，在我到家以前不要出门，也不要给任何人开门。”叶修声线沉稳，没有丝毫紧张，周泽楷相信他运筹帷幄，挂了电话带着点忐忑咬掉最后一口奶黄包，丢进垃圾桶里目不斜视上了楼。
周泽楷坐在客厅中央，双手规规矩矩放好挺直脊背严正以待。虽然他完全不需要如此草木皆兵，可此时此刻只有这样的姿势才能让他抓住丁点安宁。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也无从应对，唯一能做的只是等叶修回家。
挂钟时针咔嚓咔嚓走着，外面已经全黑了。楼道里传来匆匆脚步声，他屏住呼吸紧紧攥着手机，直到门锁咔哒一声才松口气——叶修终于回来了。

叶修到了家，戴着那条他熟悉的、火红的长围巾。它随着主人的动作飘起来，在他视野里重新充斥着火红。少年哗地站起来，眉宇间的焦灼没有丝毫掩饰，他急切地望向叶修，虽没说话，但意图表露无遗。
叶修冲他点点头：“等我一下。”
周泽楷看着叶修进了卧室又很快出来，知道他是去拿那把枪。那是属于叶修的前因后果，是他不能触碰的禁区。
少年垂下眼，叶修以为他在害怕，见他衣着整齐早就准备好，安慰性地摸摸他的头发：“没事的。”他关掉灯率先走出家门，风衣被掀起一个角，外面的冷风涌进来，他转过头唤了一声还愣怔的少年，“小周，走了。”

周泽楷猛的回过神，快步走向叶修的方向。他说不上来，总觉得这个场景是如此熟悉，好似意识深处的某个角落里早已经演练过千万遍。难以言喻的难过堵在胸口，像是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这一次他忍不住回头了，想要再看一眼他赖以生存六年的地方，可他只窥见到远处一线濒临裂变的天光，暮霭沉沉，风雨欲来。

-
一直有车在后面跟着他们，三辆漆黑的GMC，左中右一字排开，不远也不近，像条甩不掉的尾巴。男孩扯了扯安全带，看着叶修叼着烟淡然如常的侧脸，忍不住问：“要去哪里？”
车里放着一首小语种的歌，好听的女声低吟浅唱娓娓道来，而叶修不会歌词，只能跟着旋律哼哼。听到这个问题叶修没有转头，直视前方做了个莫名的表情，似乎奇怪的那个人是周泽楷而不是自己：“游乐场啊，昨天不是答应你了——忘啦？”
小孩也莫名其妙，但他不知还能争辩什么，摇摇头算是回答，随即意识到叶修现在并不能看见他的动作，重新嗯了一声。

叶修很有耐心，GMC也很有耐心。四十分钟后他们到达游乐场边缘，期间一直相安无事。已经九点了，入了秋以后这儿就关闭了夜场，白天里欢声笑语的地界现在只剩沉沉的静与黑。成年人经过拐角处停下，让男孩下车，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降下车窗看着他：“会翻吧？”
周泽楷回过头，身后不远处有一茬矮墙。男孩点点头。
烟雾渺渺旋散开来，看不清表情。叶修眯起眼睛：“顺着花树一直往前走，别停。摩天轮看到了吗？在那儿等我，我很快去找你。”
男孩下意识地想看看那几辆车有没有跟过来，但叶修只是笑笑，掐灭了烟：“别耽搁了，去吧。”

他身形高挑，手长脚长，叶修说过，也许以后会比他还高的。少年没费太多力气就翻过了墙，这才发现明明关了夜场的游乐园，所有行道树的LED灯却依然亮着，五光十色，如星如雨。他顺着那条路和指示箭头找着摩天轮的方向——这很奇怪，明明一抬头就能看到，触手可及的距离，真正靠近时才发现有如翻山越岭般遥远。
好不容易来到开阔路线，离目的地只有百米之遥了，然后，男孩听见了伴随着急刹车碰撞的枪声。
发生了什么？
有人围过来了。
叶修在哪里？
少年看见影子从四面八方向自己聚集而来，他一瞬间回到很多个难眠之夜的梦魇，那里他被困在牢笼里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叶修被什么人从他面前带走。

叶修……
“叶修——叶修——！！”
他宁愿此刻只是个醒不过来的梦，又庆幸这不是梦，至少现在是可以说话的。他这辈子从未这样疯狂地、绝望地叫过另一个人的名字，好似溺水的信徒抱紧了唯一的浮木，不知自己将被狂流冲向何方，只能一遍又一遍请求神明的光临。
而祈祷真的应验了，他不知道是虔诚终被回应，又或是守护之人原本就一直站在他身后。他看见那抹红，张扬肆意的红，在夜的边角里一点点抖动出他所希冀的一切。

周泽楷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视力超过了所需的清晰度。他看见血了，满目晃动的殷红，后知后觉意识到叶修身上不同于灰黑风衣的那道亮色不仅仅是围巾，那是血，货真价实的、因受了伤汩汩流出的血液，将原本温暖的色彩染得如此刺目。
小孩瞪大眼睛，看着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过这样一面的监护人，如此熟练地使用着那把他曾在枕头底下看见的枪，子弹呼啸着划开浓黑夜色伪装的平静，相隔如此之远却像是能听见穿透皮肤和肌肉的声响，它们交杂着在他的耳畔逆流，鼓风机一半轰鸣着震响直达心跳。
……血……
他就那么一直直愣愣地看着，明明眼球已经刺痛到不自觉流泪却浑然不知，像个灵魂被攫取的提线木偶。他不能思考，不能动作，直到熟悉的人带着深秋的飒飒冷意来到面前，才终于超出心里负荷，猛然干呕起来。

“宝贝儿，别看。”有人捂住了他的眼睛，嗓音镇定又轻柔，和阻止他看到限制级电视节目般稀疏平常。他被动地跟着叶修转过几个角度再撤离，天旋地转。又有子弹擦过耳畔，有人倒下了，他闻到硝烟，闻得到那样浓郁的血腥味，浑身颤抖，几乎撑不住自己。
“走不动了？”叶修轻笑一声，“小孩儿就是小孩儿。”他转过身蹲下来，“没办法，我是监护人嘛——我要照顾你的啊。”
周泽楷机械而麻木地攀上他的背，依旧警惕地维持着清浅呼吸，哪怕巨大的惶恐根本无从遮掩。少年已经不小了，骨骼抽长，但成年人的模样像是那些重量根本不值一提。叶修任凭男孩的双手勒在脖子上，步履甚至没有慢下来。
他趴在他的背上，浪潮一样晃晃悠悠，像是回到小时候。第一见面的那个雨天叶修也是这样抱着他，他们默不作声走过盛满潮湿的蜿蜒街道，他看着他的围巾飘起又落下，从人生的一段节点走向另一段，再也不回头。

“以前好像一直没跟你好好讲过当年的事情，不过现在说也没什么意义了吧。简而言之呢，如果不是你的爸妈，我现在不可能完好无损站在你面前。所以，你也不要有太多负担。”他听见叶修淡淡地笑了一下，叹息倏然吹散在晚风里，“我在乎的东西不多了，你是最重要的一个。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

-
他们最终还是到达了最初约定好的地点，两个人各有各的精疲力竭。摩天轮巨大的魆影从面前拔地而起，夜色在身后沉没下去。
叶修斜斜地倚靠在栏杆边，笑得悠哉自如，若是忽略掉他身上的伤和有些费力的喘息，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游乐园之行，跟血仇追杀没有丝毫相关。他们还是那个平常人家，照顾没有血缘关系弟弟的哥哥，依赖又拼命想赶上哥哥的弟弟。“等着，小家伙，我没有别的礼物可以送诶你，就变个魔术吧。”叶修打了个响指，一、二、三——
游乐场在这一刹那忽然启动了，整座沉默的诡影倏然迎来盛大的光亮，一时间混沌阴暗的天地渐次苏醒，所有的设备在同一时刻启动灯光，仿佛大地缓缓运转了机锋。旋转木马、过山车、海盗船……那么多熟悉的游乐项目，在空无一人的夜晚点亮，极尽可能地炫耀起自己装扮的抢眼，叮叮咚咚的乐声也响起来，完全盖过更远处的咆哮与谩骂，重新回到眩如白昼的乐园，没有罪恶世仇，只有温软的童话与欢欣。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他们。
周泽楷默默然看着奇迹盛开。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这只是一场随时可能会碎裂的幻觉。

“我怕到时候来不及，还是提前说了吧，小周，生日快乐。”叶修在他面前蹲下来，把男孩揽进怀里，侧身不让血污沾染到他，紧紧地、飞快地抱了一下又松开，“杰希和少天会来接你，然后……以后跟着沐橙姐姐，别怕。”
叶修从来不会和他说听话，他只说别怕。

拥抱只是一瞬就消失了。太快了，快到他无法伸出手挽留。他曾经如此依赖监护人的怀抱，他知晓在这个人的臂弯里自己永远是安全的。但这个人现在放开了他。
叶修摸了摸他的头发，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他看起来那么疲倦，又那么坚定，眼神明亮如旧，孤注一掷的杀机蛰伏在深处，展现给孩子看到的只有混合着歉意与释然的温和。男人弯下腰帮他系好围巾，亲亲男孩的额头。
“对不起，本来答应陪你长大的，以后大概……做不到了。”

周泽楷心里一跳，长久以来的噩梦终于成为了现实。但他没有时间了，叶修把他抱进轿厢里，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跳出来从外面扣上了安全门。男孩跳起来砰砰拍打着玻璃门，用尽全身力气，他不想和叶修分开，留这个人陷进无法脱身的泥潭而自己踏上不可知的前路。
他还没有放弃最后的挣扎，但叶修已经打开了控制开关。门闩在面前严丝合缝紧闭上，他所在的轿厢缓缓地、不能被阻止地升起。叶修从控制室里跑出来，隔着玻璃，隔着那层无法穿透的屏障对他做出口型。
叶修和他道别。
你可以不用那么乖的，叶修说，小周，别怕。

小少年慢慢垂下手不再抗拒，终于失了力气也失了勇气。他知晓自己从头到尾别无选择，唯独接受这早已定下的结局。他啪嗒啪嗒掉着眼泪，模糊的视线里瞥见那条红色的围巾再一次高高扬起，在无边的阒寂夜色里燃起汹涌烈焰。

-
他没有计算摩天轮晃晃悠悠走了多久，仿佛是他短暂的一生，又好似只是漫长的霎那。庞大冰冷的机器里只有他一个人，淹没在清醒的孤独里。到达最高点的时候它停下来，然后他看见月亮，听见鸣笛。头顶悬着清透的光辉，而耳畔萦绕的像叶修车上的歌声又像是赶来的警笛，他分不清。少年坐了很久，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麻木，在此刻猛然站起双手贴着窗户睁大眼睛努力向外看。此刻他身在城市最高点，明明脚下光亮绵延千里，璀璨如河，可他只觉得黑暗浓稠，天地孤绝。
他俯瞰得到广袤大地烟火人间，但万家灯火里，竟没有一盏是他的。
也许王杰希会来接应，也许是黄少天，也许是其他人，但他知道不会是叶修，如同许多年前离开的爸爸妈妈，他们从自己眼前离开，然后不回来。这一次依旧有人会带他走，可没人会救他了，他也再没有要等的人。

他想叶修给他的魔术远不止这一晚，分明是过去六年，如同奇迹般的相遇。但奇迹是有时效性的。时间走到了尽头，魔法终止，他又重新回到那个冷雨夜，重新成为那个孤零零的小孩子。机器带着他缓慢回溯原点，高度在下降，离地面越来越近，甚至看得见憧憧人影。他不知道那里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阿鼻劫火还是乌托邦的新园，开启下段人生的起点抑或一切的终结。

从今以往的未来是怎样的都没关系，他已经不再害怕了，他不在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