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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与一日(6)

作者 : 好好咕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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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 常规 , 中世纪/古代 , 奇幻 , 魔幻

分级 少年 多元

警示 直系同辈

标签 oc , 不列颠 , 大鹅的第五天还很长呢 , 有人有惊世智慧

状态 连载中

文集 永恒与一日

136 0 2024-8-24 11:24
导读
与黄金般的兄妹相识后,尤利西斯下定决心。
是第五天的第2/3段,骨科浓度迅猛上升呢,谁知道第五天的夜里要发生什么.jpg
人际关系层面自由心证吧(。
真相要浮出水面了ww
一阵短促却不刺耳的敲门声将我从浅眠中唤醒,午时经的钟声回荡在宅邸中,我才意识到自己将整个上午付诸于休憩中,旅途中难免有作息混乱的时刻。安妮女士提着一篮麦粉面包与糕点到我面前来,身后是较她更为高大的胞兄,她仅细微地矮于我,而那位绅士比我更高挑一些。我的感官重新被谷物与蜂蜜的香气激活,那时我顿感饥肠辘辘,而她只将木篮交到我手中,多么善解人意的淑女!

共同用过午餐后,我们从宅邸更偏僻的门扉中穿出,途中偶尔遇上某些劣迹斑斑的青年。贵女自如地用酒水与言辞打发他们,而我则挺直身板在边上帮腔,她微笑起来,我想我们合作得很好。那些醉徒早已神智昏沉,辨不出我们的身份与去向,我便同他们一道前往围栏旁,女士牵起胞兄从某个大小合适的缺口钻过去,裙摆短暂地被藤条与树篱刮蹭过。我弯腰替她解开那些与枝叶缠到一块的绸缎,再施展多年间早已得心应手的技巧,流畅地攀爬并翻越那堵围篱。它对我的童年大有裨益,让我那位严厉的女士不至于发现我又在练习时溜到镇上去,那时流浪艺人的歌声总比坩埚更吸引人。

在重新落至草地前,我坐在篱墙上,看见柔软的金发们正在另一侧等我,他们抬头,凝望着我,仿佛此刻我们不再是旅者、贵女与侯爵,只不过是结伴郊游的友人们,心与心激荡在一处。不等他们再唤我名字,我便自然地跳跃到青草上,伸臂接住我摇晃翅膀的同伴。厄林中午也随我们美餐一顿,我相信它吃得很饱且比以往更结实,以至于它扑进我怀中时我险些向后摔倒。

灰黑的云彩聚合在远处又各自逸散并铺满半壁天空,它们像尖尾雨燕般摹画着自身的痕迹,雷声滚滚,饱满的水汽郁结在我的呼吸间。我相信此时并非是适于出游的好天气,不久后势必有一场倾盆暴雨,但年轻的灵魂为何要畏惧风雨?厄林与兄妹俩围绕在我身边,在明亮金发的映照下,在沉闷的漫游也令我的心情轻快无比。

安妮一路上从未放开过牵引胞兄的手,从布料的褶皱看,她仿佛在用力钳住它,如此紧密,无可分割。我无从得知里文伯格家的儿女们关系如何,或许不会太好,但远比我想象中更复杂。在风吹灌木的沉默与厄林的阵阵啼鸣间,我随性地开口交谈,只为打发时间:

“我们要去往何方?”溪谷、山泉与低矮的丘陵连绵起伏,绿色的海洋随风翻滚,每一片草叶拂过我们的鞋履再分开,仿佛它们仅是为了挽留漫步者。

“任何地界,抑或只是往日。”安妮冷静的话语仿佛从深涧中浮出水面,激起阵阵回响。“但愿山风能让亨利清醒些,而我们记忆里的景象能让他重获灵魂。我与胞兄们曾漫步在原野间,他们的脚步或快或慢,但总伴在我身旁,亲切地唤我为安。”

“我喜欢这个昵称,但那位夫人从不让我这么称呼她,那是我的养母,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我总在不经意间想起或提及她,说实话,我仍然想念她。“但你们性格迥异,就像世界上两片完全相异但同等美丽的树叶。”

“愿那位夫人一切都好。”

“她会的,我永远为她祈祷。”或许我们该换个话题,讨论淑女的昵称不太礼貌,尽管我觉得它很可爱,且想用这个短音来称呼她。“您似乎很熟悉这些小径。”

“因为我是一位里文伯格。”

那种浅薄的笑意浮现在她嘴角,我侧头盯住草叶上的某只蟋蟀,然后整理思绪,每当我想不出好话题时,总会格外容易在言辞上犯错,让无谓的感叹倾泻而出。我的话语让自己都倍感滑稽,难道我这位旅者会比这些成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更懂得辨认方向吗?厄林晃荡脖颈,我希望这个小家伙不是在嘲笑它的主人。安妮抬起另一只手为我指明一条小径分岔的河流,它水流和缓,河滩边卵石丛生。我不再插话,等待贵女为我揭示出河水承载的往事:

“我仍铭记它,仅有一次,西蒙、亨利与我泛舟于那水面上。”湿润的水汽蒸腾,此处在清晨当有浓厚的雾霭,但如今晌午已过,一切清晰地暴露在白日中。“那时每分每秒所见的景物仍然倒映在我的脑海里,唯有彼时的心境令我无从忆起,我们为何会共同乘在那条船上呢?”

“因为你们是血脉相连的受福者。”水流汇聚又分离,三条支流风景各异。“你们在哪条路径上继续旅程?”

“这就是故事的关键所在。”她用指尖隔空描绘那些河川的形状,再将之放下。“第一条支流沿岸有鲜花与鸟雀相伴,它在当时的夕阳下泛起珠宝般的光泽,有如皇室花园里的喷泉,但玫瑰丛下藏有荆棘,禽鸟终将离去,且这条短暂且清浅的河川将很快通往危险的深潭;第二条涓流并无太多繁纷的风景作装饰,它本身深沉且迂回,清脆悦耳地流淌着,倘若与磁石相伴,那旅途倒也跌宕有趣;第三条水流又分出更多交错无定的小溪,它很安静,水花声被其他两条分叉盖过,一棵光裸的干枯柳木立在水泽交错处,渡鸦在其上停留,嗥鸣不断。它比其他两条路径更漫长。当时尚有第四条分支,那是干涸的河滩,如今已被青草覆盖,细沙上莹白的砾石反射出纯洁的日光,曾有人称自己在彼处拾取过黄金,但它并非一条能被船只选择的路,且太过冗长,延伸到谁也不曾踏足过的地方。当时我们对航船的方向展开激烈讨论,无人划桨,水流就那样自然地将我们送向河口。”

“我向来在这种选择上拿不定主意。”我在脑海中设想当时的情景,如今物是人非,花卉与水鸟不再,但那棵干瘪扭曲的柳条上仍有渡鸦在此驻足。“若我一定要择取其一,我想我倒是会下船到河滩上,辨认其中是否埋没有黄金的碎片。”

“尤利西斯,你大胆又年轻。”她发出一声极轻的谓叹。“我们当时并未统一意见,在木船真正驶向岔路前,突然降临的风雨便打断我们的行程,那可怜的载具被河水倾覆,我们三人就那样跌进河里。好在河水尚未过腰,亨利与西蒙将我托举起来再奋力走到岸边,我们赶回庄园时浑身湿透的模样令所有仆从惊讶且后怕,赶忙寻来布巾与热水。其后果就是我们各自因着凉而生病,在那之后的整个雨季,我们都未再离开过庄园。”

我正要惋惜,但世界仿佛要回应女巫的预言,迅疾的阵风吹拂起她的长发,卷走数根厄林的羽毛。雷声愈发沉郁,即使在午后,天色也比傍晚时更昏黑,变成亚麻铺就的床幕,唯有偶尔的闪电带来仅此一瞬的光明,将我们的身影透彻地照在大地上。

从丘陵上滚落的狂风令我们奔跑起来,安妮牵着她的胞兄,而我举起鹅,试图用它的荫蔽来抵挡自然的狂野。我们来时的方向早已深灰一片,树梢与庄园尖顶都有渡鸦式的黝黑色泽。我跟随着那对兄妹的脚步,他们的血液在洁白的皮肤下流淌,奔涌在大理石的色彩下,淑女那长而蜷曲的神圣长发就在如此昏暗的氛围中飘拂,像自由的骏马长嘶着甩动鬃毛,我一言不发,跟从那黄金丝线的指引,一同奔入林间,到那最幽深的清香与盛夏光景中去。

快些,再快些,我听到贵女如此轻柔地催促我,她紧密地握住胞兄的手,两人的衣摆不时被风卷在一块。但凡人的脚步终究太慢,疾风骤雨咆哮着降临,水珠就这样落在我们的头发与襟袍上,她飞快地眨动眼睛,我便看见那从天幕中垂落的眼泪浸润我们周身,它溅在那些柔美的金发上,再划过她睫毛与脸颊,在幽冥中闪烁发亮。我们的气息就这样湮没在浓重的草木芬芳中,而那二人在我眼中不再像兄妹,亦不像贵女与侯爵,反倒威严如魔女和她的侍从,若山林中的金发野兽。

在完全湿透前,我们全然不顾林地中的泥浆与枯枝将鞋履与斗篷变得一塌糊涂,只顾着跑进一处崖壁旁的山洞。里文伯格少有高山,但河谷旁的峭壁仍然巍峨,像撕裂大地的剑丛般横亘在原野间。幸运的是,深洞中没有虫蛇或毒雾,仅有碎石与深处潺潺不绝的水声,冷彻的甘泉汩汩而出,汇到远处的溪流中,我想路途中见过的那条宽阔的长河便由无数条这样的涓流聚成。

洞内岩壁上满是青苔,此处远离人烟,却干爽且洁净,作为避雨与歇脚处十分合适。安妮拧干被水浸湿的裙摆,它不再如我们出发时那样整洁,上面尚有泥土与草叶的痕迹。我们就那样相顾无言地坐在山洞里,她用泉水洗去衣裙上的秽物,而我在清理在泥水里打滚的厄林,理顺它的羽毛。

几刻钟后,云团暂时被风吹散,雨雾如布绢般散开,但我仍听见水珠从树梢上滑落的声音。我猜此刻尚未到日落之时,但天空仍然保有那种余烬般的灰暗色调,我猜这不会是盛夏最后的一场雷雨,甚至不会是我们将经历的最后一场风暴。我拿不准要领二人回庄园去,还是在此更稳妥地安歇着,直到雨过天晴。安妮比我更果决,在风雨渐弱后,她起身披上斗篷向外走去,欲要进行一番探索。当我提出陪同她的请求时,她却只是握住我的手,命我待在原地:

“我不过是去为我们寻些浆果作饮食,很快便会回来。”她垂下眼睛,瞥过一旁的侯爵。“替我在此照看他,倘若天色并未转好,我们便在此生火过夜,明日再回到庄园。”

我诚恳地答应她,淑女便头也不回地离去,遁入密林里,我的鹅低鸣几声为她送别。我本想再挽留她,不愿将置于危险的山林中,但当我追出洞口,那耀眼的金色身影早已踪迹全无。我只好折返回去陪伴另一位朋友,他既不出声,也不行动,只是闭目安歇,像被人遗落在野外的塑像般沉静。

我思索片刻后陪他走出阴影,太过封闭的环境与凝滞的空气不太利于病患的健康,洞穴外有一处柔软的草地,但那草甸旁侧就是深涧与悬崖,稍有不慎便可能跌入永不复还之境。我们并排坐在湿润的青草间,反正那些衣袍已经足够肮脏,不必再在乎这点泥水。我正欲欣赏远处清新的风景,从云的活动中推测出天气的走向与当前的时刻,我的鹅却全然不在乎地朝悬崖迈去,它是世上最稚嫩勇敢却又略显愚笨的冒险伙伴。情急之下我只好倾身飞扑过去,伸手去够它的尾羽。

“厄琉刻希尔!”

我惊叫着呼唤它,这让它受惊而振翅跳跃到一旁的草丛中,短暂地滑翔于空中,仿佛回到它祖先生活的那个时代,野雁们成群结队地掠过城镇,在人们的头顶上盘旋。我的动物伙伴得以安全落地,但代价便是我陷入糟糕的境地里。

在人类被逐出伊甸后,他们再不能如天使般享有翅膀,翱翔于空中,因此我只能狼狈地失却平衡,栽向深渊。我的鹅到底在想什么?我真该训练好它,在它曾经跳到富商们的园圃里大快朵颐并嗥鸣的时候就严厉地惩罚它,像安维尔在我犯错时做的那样,而不是忙着将它抱在怀里躲开守卫的怒喝与追捕。我曾经能油滑得意地脱困,但现在到了为那些仁慈付出代价的时刻,他们会发现谷底的残尸吗,一个咎由自取的旅行家?我希望届时安妮女士能将我碎成不知几瓣的肢体拼得完整些,就像我买不起新烧瓶时粘合那些碎玻璃。

清风拂面,在惊恐地尖叫起来并闭目迎接终末时,我甚至想不出任何遗言,或许那些死去尚有话语的人比我更善言辞且更机敏。但想象中的疼痛与可怖的坠落感没有立刻席卷我的全身,或者说,它们并未到来。一只手从我背后掐住我的小臂,布料在我的皮肤上尖锐地摩擦,冰冷且坚硬的触感唤回我战栗中的神智,一颗宝石,我描摹它的形状,随后与另一具躯壳一道跌坐在草地上,被泥土与植物的柔软触感所包裹。

我该说这算得上第二次死而复生吗,还是用劫后余生来称呼它?厄林站在石块上注视着我们,发出悠长的啼鸣,我发誓之后要教训它。但在那之前,我更应注重另一件事,救助我的绅士正用富有生气的眼珠盯住我,神色复杂,那锐利的眼神让我感到自己内心的任何角落都无所遁形。明智的、灵魂完整的、真正的侯爵凝视我,我呆滞在那对蓝眼睛的审判中。如今我才感到自己真正与亨利·里文伯格相识,清晨时分盘旋在我脑海里的猜测在日落前便得到证实,远处雷鸣阵阵。

“或许你该庆幸上帝还为我保留过一只手臂。”侯爵的语调中并无责怪或嘲笑,那审视的目光很快被某种温和但暗潮涌动的神情所代替,他的嗓音让我确信自己在那间卧室中听到的正是他的呼唤声。

“我真正该为之感到欣喜的是您还清醒。”他是个博学的戏剧研究者,也是位出色的参演者。“且我猜您从未陷入疯狂。”

“你从何时开始察觉此事?”他并未否认我的话语,只是招手指挥厄林来到我们身旁,抚摸它光滑柔软的脖颈。我猜他们兄妹俩在对待动物上颇有天分,我的鹅让我置身险境,但此时却如此乖巧。

“在那面水银镜前。”我恶狠狠地捏了一把厄林的尾羽,在它转身用喙蹭我的手掌时,却又马上心软下来,转为安抚它。“神智失常者的视线不会随烛火而游弋,您的眼睛太过明亮。”

“下次我会注意这个细节,但我已对扮演不属于自己的模样感到厌倦。”他微笑起来,是我在镜中窥探过的那个表情。“起初我以为你不过是国王的又一位密探,但你太年轻,且密探不该对一位女士露出那样神魂颠倒的稚嫩表情,更不会为一只鹅而献身。”

“厄琉刻希尔是我珍贵的朋友,是我的哲人石。”我面红耳赤地抬起头来,难道说蓝眼睛的人都如此有智慧,足以看透一切?领主是西尔妲的培养者,还是我们雄辩家的另一位学生,我在整场旅途中可谓是从未取得胜利,只能尽可能地鼓足气势,掩饰起胆怯与羞耻。“请您不要过早地为我下定论,但无论我是否侍奉那样一位主人,我都会报答您的帮助,让您刮目相看。”

“你不必将青春耗费在那种宫廷中。”侯爵扬起唇角,神态中并无颓色,但眼底有极微小的细纹。最好的岁月已然过去,时光为所有人留下痕迹。“且我想你不愿同那些狂徒共赴地狱,就像你在我身旁说过的,他们将被火焰焚尽。”

“您都听见了!”我惊讶着小声嘟囔。“既然这一切都是您的计谋,为何不与您的簇拥者们共谋此事?”

“如果一切做得太明显,或对他们吩咐得太清楚,就会有耳目将之传出去。届时国王就不会只派遣某个头戴羽帽的蠢材到场,他会派一整支军队,我想我们都不乐意见到那种场景。”他摩挲并缓慢地旋转小指上的宝戒,再娓娓道来:

“他们很聪明,已经同我相处过漫长的时光,无需我多言。且我并非能预测一切的奇术师,只能随机应变,在关键时刻送出消息。如今我贤能的书记官和女学者会拥立新侯爵,忠诚的骑士会拱卫那孩子与他的母亲,甚至能有画家为他们记录一切。那日我已将弃誓宣言说得如此明晰,尚有许多证人在场,因此这件事在法理上不会有任何问题。

在整场征服后,尽管国王已经允许我的归顺,但他终究不愿由异族人来把持土地与财富。去年的瘟疫无疑让他找到机会,我的继承人不算成熟,只要拔除我,他便能用婚姻这样的方式来兵不血刃地达成目的。密探为我送来他的动向时,恰逢日食发生,我便将计就计地转换身份,静观其变,尽可能地拖延时间。里文伯格侯爵固然要守誓而忠于国王,但恢复自由身的前侯爵却不必如此拘束,且无论一位疯癫之人做出什么,教会与宫廷都不能轻易判其死刑,这是出于这些傲慢者自己制定的法规,所谓上帝的仁慈。我要做的不过是用尽可能少的代价让这片土地平稳地过渡到下个时代。明晚一切都会归于平静,但迎来终结的不会是我或里文伯格。”

“并非弃绝一切,只是放弃誓言?”那复杂的计划鲜有疏漏,但一位贵族当真能如此轻易地放下他的财富与声名?除非他心中仍有更重要的事物,否则我想象不出常人会有在欺侮面前装疯卖傻的毅力。侯爵的右半斗篷仍然空落且怪异,我想起那只被某位骑士斩下的手臂,痛苦地活着与利落的死去,哪种比较好?徒劳的永恒与鲜活的每一瞬,人们究竟会作出怎样的选择?我不如西尔妲那般富有哲思,无法给出答案。崖壁缝隙里,薄荷叶正顽强地生长着,绅士的目光落在那迎风颤抖的绿叶上。

“无人能做到前一种弃绝,而对于那些真正珍贵的事物来说,誓言是一瞬的话语,也仅是话语。”他将目光重新投在我身上。“作为炼金术师,你肯定明白放弃比不断地追求更艰难。”

“是的,所以我的同行们执着不厌地寻求点石成金或永葆青春的真谛。”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同样在渴求它们,但我很享受当下的过程,谈及这方面的话题令我倍感亲切。“我与那些曾经陪伴您的人们交谈过,您在我的事业上也相当有研究。我该称您为先导(foreboda)吗?”

“我对那些知识有兴趣,却永远不会为之狂热。”他面色和缓,带着笑意摇头。“曾经有一段时间,里文伯格被称为奇术师的坟墓,但我只不过是处决过一批招摇撞骗之人,他们不会是你真正的同行。诚然,我有过一段疾病缠身的时间,但我想高热还不足以影响我的头脑。当你听第一个人说自己炼制过万灵药时,或许还能满怀兴趣的聆听,但当一百个人都这么说,你就只会有那种将他们架在火上烤熟的冲动。有时候游医们在制毒上比治病做得更好。”

“我真该庆幸自己在初遇两位时没有用到那些蹩脚的谎言,一位老板建议我自称为掌握哲人石的圣日耳曼伯爵。”

“我欣赏诚实的年轻人,但你大可继续在别处用这个身份,它会让你的旅途更顺畅。”

我不得不在心底承认侯爵的教导非常正确,但我实在不像他那样擅长修饰表情与言辞,倘若真用某个伪装来谋方便,或许会在进第一家酒馆时就因赊账而被逮住,最后我的鹅变成别人的美餐,而我从伯爵变成后厨帮佣。他在我心虚的眨眼动作下继续开口:

“我无法入行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并不相信世上存在长眠之外的永恒,尽管它如此光彩夺目,吸引众人攀援而上。”

“难道没有一样事物令您长久且热忱地相信过吗?”我不痴迷于那个庞大的概念,但我无比热切地相信我的人生,那本手记正稳妥地待在我随身的皮包中。

“尤利西斯。”侯爵像其胞妹曾经做的那样轻唤我的名字。“人们向往它们,是因为他们从未真正触及这些事物,因此感到新奇,这种相信的本质只是荒谬。在我的童年里,我曾见过从远方来的炼金术师,她在城镇上吸引过一批围观者,他们就那样盯着她的器皿,看火焰从白日燃烧到夜晚。那不过是装有矿石与草药的普通容器,但它总能招来目光。当我向目不转睛的众人询问理由时,他们只是摇头,而当我询问那技艺的持有者,永恒究竟为何物时,她只说: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希望。上帝的追随者在生前从未见过上帝,而永恒之物的锻造者亦不能使自身永恒。”

“看来您是一位彻头彻尾的怀疑家。”我被那番话调动起胜负欲,意图开口论辩来维护我的事业。“总是世上诸多有形事物都会消逝,但您从不能残忍地说,像爱这样的无形之物从未存在过。当父母面对他们的孩童时,当爱人之间携手共进时,当朋友们举杯畅饮时,它天然地存在,且永远存在。”

“或许如此,它在我移开视线时存在过,但当我凝望它,这些温情脉脉的事物早已消失。”那双湖蓝色眼睛里的深埋之物上浮,我终于发现安妮与他潜藏起来的那种沉郁色调,一种麻木的冷酷。

“再来说一件许久之前的事吧,回忆并非安的特权。我方才说过自己有一段虚弱的时期,那反倒是遥远且闲暇的时光,因为他们对我的成长并无太大把握,视线便在我与我的胞弟间摇摆不定,仿佛只要我一断气,他们就会到西蒙的房间去,在我尚未下葬之时,他们就会为他准备新房间。稍微精神些的时候,我偶尔会溜出庄园去,在一棵橡树下,我遇见某个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便扮作牧童与之交谈。当时我心气郁结,神情憔悴,想必是一副烦闷姿态,他在听罢我的烦恼后,便宽慰我说:上帝让你恢复健康罢!将那永恒赠予你,而我只要今日。

我当时十分讶异,难道那日有任何特别之处吗?而他说,只是个平凡的日子,但主显节即将来临,他们一家正忙着装饰门窗,为了奖励他们的辛勤,他的母亲会为他准备一块牧羊人派。之后我们玩捉幽灵的游戏,起初,他飞快地找到藏在灌木里的我。但当轮到我来当'人',背过身去,在橡树下结束倒数时——我再不能寻到他,仿佛那个少年从未存在过。在此之后我重返庄园,高烧奇迹般退去,能下床庆祝节日。在主显节宴会上,我的父母忙于招揽宾客,由女佣负责将我们三兄妹的餐食分到银盘中,没有牧羊人派,只是一条七鳃鳗,珍贵却滋味糟糕,它凉得太快,连葡萄酒也掩盖不住的血腥味萦绕在我的口中,腥气馥郁,且味同嚼蜡,冷淡无比。”

“这次是您与安妮女士在宴请宾客,但希望您给我机会,让我招待两位。我一定会拿出最好的手艺,届时请随意提出要求。”我对一切过往之事无话可说,因为人既不能改变它们,也无法轻易改变由它们造就的自己。但至少现在我想对我艰难的朋友们热情些,在此之余,侯爵的反驳不得不让我亮出底牌,我的另一层思路。“我几乎要被您驳倒......但至少我想起一件不容置疑,且您有真切感受的事物。安妮女士是您的胞妹,血亲间的联系总归是永恒的,从出生到坟茔。另外,您不对她解释那个计划吗?好让她放下心来?”

“即使我不说,她也早已洞悉一切。她从不认为我那时神智尽失,因为她幼时见过我病入膏肓且神志不清时的状态,非常安静,不会呼喊她与其他人的名字。”我不认为他们彼此间如此冷漠,但先前查拉对我说得没错,家人间总是如此复杂。“实际上,她不过是同谋之一,否则我想不出是谁在狂徒们的酒水里放入草药,唯有安,我们的女巫能施行此事。”

“但您仍不该将她置于这样的阴谋中,这对她而言不公平。”我回忆起她举剑的模样,这对兄妹究竟会以何种方式让惨剧收场?

“当你也被归在她的阴谋中时,你最终会改变想法。”他轻笑着摇晃右侧的衣袖,正是此处缺陷让完美的肉体不再平衡。“打猎事故——或是一场急病,麻风病,上帝的诅咒,康复的过程痛苦万分,且我不会忘记这份冷酷来自谁的毒药。倘若你要侍奉一位魔女,就要献上此等代价,在时光流逝中,我们只是在理解彼此,认识到我们的残忍别无二致。”

“但是——”我仍然想为那位淑女辩解些什么,尽管我们仅在今夜初识,这种冲动充盈着我的心,尽管我并不知晓它从何而来。如果侯爵所言是实,那去年冬季的那场驱逐不过是彻头彻尾的阴谋与悲剧,遭放逐者可能正处在不幸的苦旅中,抑或是已经死去。无论如何,新的幕布正在我面前徐徐拉开。我感到喉咙粗涩,话语哽咽在唇舌间,我做不到,我无法插足其中,正如安妮的委托,我只能见证它的发生。

“她很快就会回来,将短剑垫在那些丰美的果实下,倘若你不在此地,她会用它刺向我,我们中的某个人将变作冷彻的尸体,四分五裂地滚到山崖下。”侯爵言辞笃定,语气却只像在叙述某件稀疏平常之事,这种平淡却可怕的强调令我胆寒。“尤利西斯,作出选择吧,你大可继续追随她,追随我们,让我们窥见你的灵魂将升入天堂或坠至地狱。与我立下赌咒,我赌你只能在终末里得见破灭与不幸。”

“......”我的理性颤抖着,那冰冷的预言像第一日那条蟒蛇般将我裹挟,只能仓促地呼吸,胸腔再不留一点气力来颂出话语。造物主,您为何如此考验人,在您完美的造物里放入恶魔的灵魂,用其吸引我,再将我引到魔鬼相伴的旅途中?那对黄金般的兄妹在我面前竖起最纯洁美丽的雕像,再亲手将之打破,徒留碎块跌落在我脚边。

“说到底,你为何执着于此,难道你的心当真被安妮提去?”侯爵将面庞凑上前来,我能从他的蓝眼珠中望见自己惊恐的神色,他正欲再劝诫我,神色却愈发古怪,言至一半便如同被扼住咽喉般痛苦。“你——”

“亨利先生!”

他在我面前剧烈地咳嗽,口鼻淌出的鲜血与涎水沾湿我的衣襟,指节却奋力掐着我衣袍的边角。侯爵在发抖,趴伏在草甸间仰视我,称不上愤怒,只是五官扭曲在一处。我盯住那几欲呕吐的神色与挣扎的表情,呼唤他的名字,但我不确定急症发作者能否对旁人的声音作出反应。感谢那本手记,曾经的我将这种惊厥症状记录在案,便转身从行囊中飞快地取出药草。

厄林在舔弄他的脸,在我昏迷时,它曾如此对待我,如今那可怜人只是疲惫地喘息着,在他昏聩前,我轻拍并抬起金发绅士的面庞,把装有药粉的小瓶递到他唇边。尽管这个魔鬼方才还在同我辩论着,但我答应过贵女要照顾她的长兄,且我不会抛下任何一位友人。对于他的赌咒,我会用行动作回应,无论我的魂灵将去往何方,此刻的尤利西斯就在此地,在诸事结束前不会离去,直到苦炼结束,炼金术师来见证最终成果。

“我说过会报答您,让您见识到我不容小觑。”但我没想到这个时刻会来的这样快。当我将药粉灌进去时,他抵抗并呛咳,侯爵太不相信阴谋外的事物,而我太容易上当受骗,或许我们该调和一些,就像清水倒进酸液中。此时我是个有把握的医师,而我的病人最好放松下来承受治疗。“别担心,只是罂粟、麦角与菖蒲草等混合的药粉,比例绝对安全,是我在过去总结出的药方。”

手记里的曾经也算我的过去,且那个病例的名字与当下情况颇为巧合,让我更加相信它的记录并非杜撰,那些只不过是被我遗忘的久远往昔。该药方确实称得上独门秘方,某些草药一旦过量便会转化为危险的毒药,很少有医药从业者敢于尝试它们。但既然那并非我的本职,能组合出如此奇妙的方剂也算是某种才能。一刻钟后,病患终于缓过神,从我身旁艰难地坐起身来,尽管咳嗽声仍然刺耳,但至少他又有精力同我攀谈:

“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你,且不会忘记每个与我交好或交恶之人......我们互相扯平,但这样就好,我不喜欢太过亏欠别人。”我以为会听到更热烈的赞美,但侯爵说得不错,我们互相扶持,互不相欠,回到最初的境地中。

“或许我能多要些报酬?这可是珍贵的药方。”这是个玩笑,我顺便将那药粉的配比说与他听,防止他再陷入同样的困局里,尽管有时我争强好胜,但我也从不是趁人之危或对朋友落井下石之人。

“很不巧,我在与你相遇前就知道这样一剂药方。只是童年时的老毛病,它鲜少复发,久到我以为自己已经彻底痊愈。”他表情凝重地盯住我。“我先前提到过,多年前城镇里来过炼金术师......尤利西斯,这是你父母赋予你的真名?”

“千真万确,我只有这个名字。”他锐利智慧的眼睛扫视我的面庞,我意识到自己不该多言,否则就要做好将秘密交到别人手中的准备。“至于药剂......那是道听途说的偏方。”

“改口得太晚,且撒谎的表情太明显,年轻人。”我紧张地眨眼,而这个破绽被他捕捉到,侯爵狡黠地笑起来,扶住我的肩膀。“不能只有我陷在回忆里,跟我说说你的往事。”

“那您要做好听到疯话的准备。”现在这地方的疯汉该从他变成我,我相信任何一个神智正常之人听罢那些说辞,要么将它当个笑话,要么将我当作笑柄。

厄林用喙将布袋推到我们面前来,我便从中抽出那本古籍,那是我所依赖的记忆与灵魂,它鼓舞我进行一次又一次艰难的旅途。我在年长者面前羞耻地吐露一切,从我对身世的猜测到死而复生的秘密,最后落到一路上的见闻,他微笑起来,不再是那种僵硬冷淡的笑容,而体现出某种自然的愉快,却并非那种富含嘲弄的神情。

最后说到情急之处,我将手记举起,向他指出扉页上那娟秀的笔迹,它记下我的名字,尤利西斯。我已经做好他一笑而过或远离我这个蠢货的准备,但愿他别将我当成某种招摇撞骗的疯癫奇术师,我还不想白白浪费一条不久前捡回的小命。当我紧张地叙述完全部,等待批判时,他却只是恬淡地打量我,伸手将我前额打结的鬈发分开。

“所以你已经见过我的熟人们,希望你与他们相处愉快。”他收回手指,那种洞悉一切的表情让我焦急。“再说一遍你养母的名字吧,这一次别再撒谎。”

“安维尔。”我完美地拼写它。“我向您发誓。”

“一本缺页的笔记造就出一位炼金术师。曼岛人的祖先从北境的海洋上来,他们发色浅淡,不会是你这样有红棕卷发的年轻人。”他笑意未减,转头望向庄园,告诉我某个房间的位置。“尤利西斯,如果你想在幻想中继续平凡地旅行下去,我们就结束这个话题。但如果你愿意面对惨淡的真相,明日晌午就到我房间前,避开其他人的视线,用信鸽啼鸣的节奏敲门,我来为你揭示它。”

魔鬼又在抛出选择,且他知道我肯定会倒向真实,真相还能惨淡到哪里去呢?我不过是个孤儿,被好心人往我襁褓里塞上某本心血之作,再由另一个好心人(虽然安维尔有时候很刻薄,但我仍然愿意相信她的善良)抚养,最后踏上困难重重的旅途?不如说,那才是常人该有的思维,而我不过是被幻想蒙蔽双眼的年轻人,但那又如何,真相并不会改变我的目标,也不会延缓我旅行的脚步。

在我准备作出决策时,我们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而我的鹅嘹亮地嗥鸣着,对淑女作出欢迎。山洞外的天气并没有改善多少,甚至雨滴与安妮的脚步一同造访这座山谷,更大的灰云漂浮在天空中。贵女因奔波而双颊发红,打湿的金发黏在面颊上,但那种神秘的气质却分毫未减,我不会忘记这对兄妹拥有怎样的灵魂。

“先生们,看来你们洽谈愉快。”他们的蓝眼睛相顾无言,淑女丝毫不因其胞兄的转变而感到惊异,仿佛我们初遇时在篱墙旁的相处不过是一场幻梦。“还有我的兄长,很高兴见到您健康如初。”

“生火吧,我们今天要在此处过夜。”

当侯爵作出提醒时,我才发觉太阳几乎已经沉到地平线下,先前的交谈让我无暇顾及环境,而日光在这样阴沉的天气里太不明显,如此漫长的一天,我已经身心俱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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