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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JOJO的奇妙冒险:黄金之风 乔鲁诺·乔巴拿,布鲁诺·布加拉提
标签 茸布 布加拉提 乔鲁诺·乔巴拿 Jojo的奇妙冒险:黄金之风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茸布2019-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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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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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8-5 20:15
- 导读
- 究竟是灵魂拥有打破命运的力量,还是命运拥有主宰灵魂的权力,命运三女神为此争论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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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究竟是灵魂拥有打破命运的力量,还是命运拥有主宰灵魂的权力,命运三女神为此争论不休。
纺锤收紧一圈,阿特洛波斯举起剪刀将那根金色的纺线切断,其中的光芒便如同甜点上泼洒的糖粉一般抖落在地上,消失不见。
“他拥有波澜壮阔的命运。”
“被星辰祝福的勇士们皆是如此。”克罗托接过断掉的命运之线,将它放在唇边亲吻,双目悲伤地垂下,“我感到悲戚,他甚至还未与灵魂相依的恋人互表心意便不得不迫于命运分开,将后半生托付于思念,如果说这位英雄的生命里还有什么遗憾,我想就是无法与爱人厮守,如果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克罗托,你又来了。”阿特洛波斯打断了妹妹的话,露出讥讽的神情,“两根命运之线偶然交缠到一起,羁绊便从其中诞生,你所说的‘爱情’不过是命运的线结,而非什么灵魂相吸,个体的灵魂互相独立,哪里有什么引力。”
“姐姐,您这话可就太武断了!”克罗托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年长的女神见妹妹不自持的举动,更加傲慢地抬起了下巴:“倘若英雄成了无赖,公主堕为妓女,高洁的德行被低劣的品性替代,你还敢断言他们会相爱吗?”
“我的好姐姐,这话正证明了您一点都不了解人类灵魂的力量,灵魂伴侣会突破重重阻碍走到一起,无论他们的身份是英雄与妓女,还是无赖与公主。”
“我的好妹妹,不称职的命运女神,你缺乏对命运的敬畏。”阿特洛波斯冷笑了两声,“你似乎忘记了灵魂也依命运而变化,更遑论那其中诞生的爱情。”
“我相信真挚的情感永恒......”
“好了姐姐们。”拉刻西斯出声阻止了两位女神的争执,她从克罗托的手里接过那根纺线,霎时间金色的光芒便又重新窜回其中,另一根原与它相伴的纺线从远处飞来,她将两根纺线捋顺,缠在纺锤上,“我有个好主意,咱们不如打个赌,就赌这对儿克罗托姐姐看中的灵魂伴侣能否在另一段命运中相爱。”
两位女神对看了一眼,克罗托对自己的眼光颇有信心,她立刻答应了下来,阿特洛波斯撩了撩自己与妹妹们如出一辙的淡金色长发,在两位妹妹期待的目光中勉强点了头。
“你想如何修改他们的命运,拉刻西斯?”
“这个嘛,我想把决定权教给两位姐姐,不如让你们各自为这两位其中的一个修改一小段命运的节点怎样?”
“这是个好主意!”克罗托迫不及待地走向那段闪烁着银灰色光芒的命运之线,“我可怜的男孩布鲁诺·布加拉提,我愿你的人生有诸多选择,不至于被迫堕入歧途。”
“你不假思索的祝福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改变未尝是坏事,姐姐,轮到您了。”拉刻西斯将金色的那根递到阿特洛波斯眼前,不苟言笑的女神唇边流露出一丝狡黠,她几乎是得意地看了克罗托一眼,磨了磨自己的下巴。
“我很抱歉,因为我那两位愚蠢的妹妹,你将不得不接受这段命运,我的勇士,乔鲁诺·乔巴拿......”
纺锤被拨动,旋转的银钩拉扯住纺线,崭新的命运流转诞生。
钟楼传来下午四点的报时钟声,布加拉提将几尾没卖掉的凤尾鱼掐了头,扔掉内脏放进腌制桶,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柜台,将收银的抽屉端去二楼的卧室好清点今天的收入,他的海鲜铺子刚开不久,生意倒是还不错,也许跟他英俊的外貌有关,夫人太太们都爱到他这儿来买点新鲜的海鲈鱼或者腌好的凤尾鱼罐头,他性子也温和,无需刻意地经营也能收获好人缘,人人都羡慕布加拉提,人人都喜欢布加拉提,但也人人都替布加拉提惋惜,善良人在这个镇子可呆不久。
“叮铃——”
门口悬挂的铃铛被大幅度的开门动作撞出了刺耳的噪音,布加拉提有些疑惑,他想他应该把关店的牌子挂出去了才是,他把钞票关进床头柜,飞快地跑下楼,在楼梯的拐角与一双湿润的翠色双眼对视,那双眼睛的主人还未出声,便从视野中消失,楼下发出撞击的声响,布加拉提跑下一楼,拥有翠色猫瞳的少年正被一个成年人抓着领子抵在柜台上,成年人高举着右手,似乎还想给少年再来一拳,在那张遍布着血渍的脸上填一道新伤口。
“卢卡先生!请住手!”
布加拉提大步跨到两人身边,拦住那只即将落下的拳头。
“别多管闲事!”
“这可是我的店!”布加拉提将少年揽住,那男生像一只幼猫般缩成一团,只伸出一只手扯住布加拉提袖口的拉链。
“让开,小子,不然我连你也一起揍!”卢卡的右眼挂着要滴不滴的眼泪,但这丝毫不影响他面部狰狞的表情,布加拉提向前踏了一步,将少年完全罩在了身后。
“卢卡先生,我已经向你交过保护费,你应该信守承诺,不在我的店里闹事。”
“......当然,当然,你说得对,布加拉提。”卢卡突然将表情舒展开,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右眼溢出的泪水,“这样,你把那个小子交给我,我保证不在你店里教训他。”
少年听到这话抖得更厉害了,他紧紧贴住布加拉提,小声地在他耳旁嘤咛:“请不要......请不要......”
布加拉提紧握住少年不住颤动的手腕,没有丝毫让步的迹象。
“......好吧,我也不是什么蛮不讲理的人,布加拉提,如果有些事情能用钱解决,那我也不会动用暴力......”卢卡伸出右手,将拇指和食指并起来搓了搓。
布加拉提收紧了手指,背后的少年像是被捏痛了,小声地吸了一口冷气,布加拉提松开他:“请你等一下。”
他上楼将才放进床头柜的钞票抽出,点了几张大面额的攥在手里,他把这一天营业额的大半都交了出去,卢卡点钱的时候用一种戏谑的恶心眼神看着布加拉提,他扭过头不让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转而去检查少年脸上的伤痕,金发猫瞳的男孩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布加拉提刚伸出手,他就吓得从地上跳起来,他不知道是想道谢还是想说什么,樱色的双唇不断颤动,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从布加拉提的店里跑走了。
“运气真好,小猫。”卢卡看着少年逃走的背影吹了声口哨,他又用那种别有所指的眼神瞄布加拉提,布加拉提冷着脸站在原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既然我交了钱,你也不要再去为难他。”
“当然!”卢卡举起双手,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右眼流泪的后遗症让他的微笑变得扭曲,他刻意挑了与少年相反的方向离开,慢悠悠地踱到两个街区外的便利店,却也不知是镇子太小还是运气太好,他在门口遇上了那个正坐在长椅上擦去自己脸上血迹的金发少年。
“嘿!”卢卡反常热情地对着他打了一声招呼。
少年把埋在手帕里的脸抬起来,他的神情与刚刚大相径庭,那双翠色眸子里的瑟缩荡然无存,冷冰冰的视线从宝石色的瞳孔里射出来,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把脸重新低下,用沾了卸妆水的手帕卖力去蹭颧骨上的红色污渍。
“钱呢。”
“真有你的啊,乔鲁诺!”卢卡贴着被称为乔鲁诺的少年坐到长椅上,胳膊环住他的肩膀,乔鲁诺厌恶地把男人的手拍下,伸手去拿他递过来的几张钞票,折成几叠塞进上衣的口袋,他胡乱地给清理工作收了尾,将手帕投进垃圾桶里,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磕出一根叼在嘴上,卢卡有些讨好地帮他把烟点上,最近这种美国牌子的薄荷味凉烟在年轻人里很流行,纤长的烟身很衬乔鲁诺葱管似的手指。
“那头肥羊被街坊护得紧,我试了几次都没能从他身上撬下一里拉,我应付不来这家伙,还得你来。”
乔鲁诺缓慢地吐了一个烟圈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乳白色的絮团消失在空气中,卢卡习惯他这幅心不在焉的模样,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只顾继续往下说:“那家伙长得不错,比之前那个肥头大耳的老东西好,嘿,你骗那个老家伙自己没钱上学,他还就真拿了两百万里拉出来,对了,那个大善人去哪儿了?”
乔鲁诺把燃到滤嘴的烟头弹到地上,闪烁的火星在地上溅出几道明灭的光,他那没有表情的脸突然扯出一道微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假意得瘆人,他很轻地说了一句:“谁知道呢。”
卢卡的头皮缩紧了一瞬,他在心里埋怨自己多嘴,怎么敢在他面前得意忘形,他被波尔波指派到乔鲁诺手下已经有半年,他恨自己被一个15岁的小鬼压上一头的窝囊样子,但他不得不屈服,尤其是在见识过他那可怖的能力之后。乔鲁诺·乔巴拿,这个柔弱的少年是长着天使面孔的食人恶鬼,与他相处时卢卡总不免想到儿时看到的一条吞食家兔的金环蛇,冰冷滑腻的亮金色鳞片割过白兔柔软的脖颈,弹动的四肢便随着收紧的环纹瘫软,喷张的大口在瞬息中吞入猎物低垂的头颅,他在记忆中与那条毒蛇对视过一瞬,从此那双竖瞳便成了他的梦魇。乔鲁诺微笑时邪佞狭长的双眼无数次与那条金环蛇重叠,而他则成了那只无法动弹的家兔,被拥挤的空气缠紧直到窒息。
乔鲁诺没多搭理突然变得沉默磕巴的卢卡,从这儿回公学要乘好久的公交,路上有两个旅客样子的女生找他问路,他机械性地把笑容挂到脸上,顺手摸走了包里露着一角的钱夹,不是什么值钱的牌子,他抽走现金就随便把钱包扔在路边,那个钱夹永远不会回到它的主人手上,廉价的人造革会被流浪汉动上手脚拿去欺骗典当行,过不了一段时间便会换个模样出现在标着真皮包的地摊上,而晚上女孩就会收到以她的个人信息为要挟的勒索电话,怎么会有人想到这儿来旅游呢,乔鲁诺想不通,但被风景骗来的游人倒是给他这样的人提供了营生。他拿偷来的钱买了一个双球甜筒,他斜背后站着的一个黑发小男孩眼巴巴地望着他手里缀着坚果的冰淇淋球,可怜兮兮的眼神不知让乔鲁诺想起了什么,他烦躁地瞪了一眼那个男孩,畏畏缩缩地躲进街角的样子更让他恼火。这座城市里充斥着欺骗和罪恶,哪怕教堂的忏悔室都暗藏着毒品交易,神父的外皮下是个肮脏的皮条客,街巷的背阴处是排泄物和毒瘾者溃烂的皮肤散发出的恶臭,没有一个善行在这里会得到回报,当然,前提是这座被食腐鸟占领的城市拥有善人,但哪里有善人呢,那个为了自己慷慨解囊的青年是吗?乔鲁诺忍不住嗤笑了一下,他会不会也像上一个恶心的老头那样,将银行卡像打赏一个脱衣舞娘那样塞进他的裤腰,然后用力亲吻他的唇角:“我的甜心乔鲁诺,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只要......”
乔鲁诺的鼻尖皱缩了一下,他该怪卢卡让他想起了那个死老头,自己应该让卢卡长点记性再走,免得他再在自己面前多嘴。
啊,当然,这不能怪那位先生,他大概也曾与人为善,拥有状似和美的家庭,平静而乏味的生活在金发的美少年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躲进他的店里避雨的那个傍晚结束,少年倾其所能让一个丈夫为他抛妻弃子,诱惑一位虔诚的教徒为他背叛信仰,他是一切值得爱慕的事物的死敌,但恶魔又谈什么非善恶,唯有人类堕落的瞬间能带给他扭曲的满足感,让他笃信的真理一次次得到验证:这世上没有善人。
没吃完的冰激凌球化成甜腻的糖水,乔鲁诺踢开巷口乞丐抓着他裤脚的手,把泡软的脆饼丢进垃圾桶里。
乔鲁诺在第二天将要闭店的时候又出现在布加拉提的海鲜店门口,他下学便要赶过来,还怕时间够不上,好在今天布加拉提推迟了关门的时间,他在柜台前和两个年纪与乔鲁诺相仿的男孩子聊天,几个人声音压得有些低,布加拉提时不时笑两声,他好看的蓝眼睛稍稍地弯起来,带出不可思议的柔和气质。乔鲁诺认出其中一个黑发男孩穿着附近一个教会学校的校服,白色的布料脏兮兮的,圣歌本的封面画满了涂鸦,另一个金色头发少爷模样的人手里抱着几叠厚厚的书,他们是朋友吗,但乔鲁诺想不出他们能通过什么方式认识,他悄悄推了推门,店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乔鲁诺很快把手缩回去,在布加拉提看过来时露出流浪狗一样无辜又单纯的眼神。
“下午好。”布加拉提帮乔鲁诺拉开门,乔鲁诺向他欠了欠身。
“您好,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不,我们正要结束,纳兰迦,你该去合唱团了。”
“哎——”那个黑头发的男生不情愿地嘟起嘴,他出去的时候直接略过了乔鲁诺,另一个金色头发的在向布加拉提道别后又礼貌地朝乔鲁诺打了招呼,乔鲁诺越发确定他是个有教养的小少爷,这种人可不会出现在海鲜铺子里。
“我来向您道谢。”乔鲁诺被布加拉提迎到店里,他特地选择要闭店的时间过来,好让自己有大把的时间在布加拉提的心里留下乖巧柔软的羔羊形象,男人多半都喜欢这种类型,“我昨天太害怕了,还没向您道谢就跑走了。”
“不打紧,你的伤严重吗?”
布加拉提给乔鲁诺倒了柠檬水,乔鲁诺带了几包甜点过来——爱慕他的女生送的,他们坐在供顾客等待休息的座位上,布加拉提想帮乔鲁诺查看脸上那几道创口贴下面的伤痕,但乔鲁诺深知亚麻色的透气胶布下不过是完好的皮肤,他连连躲闪,布加拉提只好作罢,乔鲁诺带的甜点是苹果派,他不喜欢裹在糖液里又软又烂的果肉,迫于乔鲁诺热切的目光,只好咬了一小口饼皮。
“你为什么会被卢卡缠上?”
“我在机场开黑车,光是给那片的警官交上‘税’就已经剩不了多少了,实在是交不起卢卡的保护费......”
“开黑车?你还是学生吧?”
“那我也得养活自己呀。”乔鲁诺垂下金色的睫毛,熟稔地将眉眼调整成惹人怜爱的弧度,他余光瞥见布加拉提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伸过来,但又没有,他在良久的沉默中叹了一口气,起身收拾没有吃完的甜点。
“这儿的人总是各有各的难处。”布加拉提没头没尾的感叹道,低沉的语气不像是在同乔鲁诺说话。乔鲁诺没想过这段对话竟然这般早早地结束,没有问他的凄苦身世,没有问他的贫寒家境,他杜撰好的故事还没开个头,甚至他们都尚未互通姓名,他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布加拉提似乎没有与他攀谈的想法,就在乔鲁诺的计划即将遭遇滑铁卢时,布加拉提又叫住了他。
“我还没问你的名字。”
“乔鲁诺·乔巴拿。”
布加拉提把这个名字含在嘴里又念了一遍,他很喜欢这个名字甜美的发音。
“我叫布鲁诺·布加拉提,如果你需要钱,你可以到我这里来打工,我按小时付你工资,你就不必去做那些......违法的事。”
乔鲁诺一定是露出了自己都不曾见过的表情,布加拉提是他遇到的头一个要他用劳动来交换金钱的人,这太可笑了,像对撒旦诵福音,让无神论者皈依上帝,他以为他是谁,是在监狱里建学校的银行家吗,是渡化罪人的救世主吗,乔鲁诺忍不住发笑,他紧紧咬住两颊的肉,以免自己真的笑出声,他该为这来之不易的体面工作感激涕零才是,于是他弯腰,鞠躬,道谢,适时地将金色的发尾扫在布加拉提伸来的手心里。
海边钟楼上的铜钟总是被海风吹得乱响,建于19世纪建筑早已从计时工具退化成了地标,它原本是一座叫做圣彼得教堂的遗址,在统一战争中被烧毁,只留下了钟楼及与它紧紧相连的一座圣彼得雕像,铜像经过几次翻修还是锈得不成样子。乔鲁诺托着腮从教室的窗户里往外望那座钟楼,以那儿为起点,穿过曲折的小巷和两排低矮的民房便是布加拉提的海鲜店。蛋白石表盘上的秒针走得很慢,乔鲁诺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磕在课桌上的手肘都快要撑不住上半身的重量,此时下课铃响起,乔鲁诺像一只听到声响的猫把眼睛倏地瞪圆,他匆匆将没翻开的课本丢进书包,推开几个凑上来的女生,径直向外跑去,把几声娇滴滴的惊呼远远抛在脑后。他准备翘掉下午的课,只为着去布加拉提的店里打工,当然“工作”不是乔鲁诺的风格,他本该在试探出布加拉提不是一头能轻而易举榨出油水的肥羊时便收手,但他怀着有趣的心思答应了布加拉提的邀约,善良的黑发青年是恶魔的新玩具,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骨牌被推倒的那一刻,圣人的假面从他脸上剥落,那张漂亮的人皮会露出怎样狰狞的表情。
公交行进的速度慢得让人焦躁,乔鲁诺奔下车时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饿着肚子的可怜猫咪或许更得怜惜,他习惯在稍远的地方观察猎物的举动,黑发青年刚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过了正午的海鲜就不新鲜了,他在冰渣上挑挑拣拣,把不好卖的海鱼收进框里,乔鲁诺在这时候推开店门,布加拉提习惯性地招呼了一声,抬起头看到乔鲁诺腼腆的笑脸,小小地愣了一下。
“我以为你不会来。”
“怎么会!”乔鲁诺装出惊讶的表情,将两条细细的眉毛拧到一起,急匆匆地向布加拉提做解释,“布加拉提先生愿意帮我这样的人从地狱里赎回灵魂,交还给上帝,我感激您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拒绝这样的机会!”
“你只是开开黑车而已,哪里有那么夸张......”
布加拉提听不出乔鲁诺道谢里的暗讽,乔鲁诺在布加拉提背过身去帮他挂包的时候忍不住扬起得意洋洋的笑脸,又在他回头给自己套上围裙时配合地露出不知所措的慌乱。
“过来吧,叫我布加拉提就好,不用那么正式。”
音符一样的发音从乔鲁诺的舌尖滚落出来,他没有南意人的口音,总是很会把握语调的高低,说起话来像念一首抒情诗,布加拉提觉得他日后该是一位音乐剧演员,在西西里的剧院里戴上瓷白的假面,在镁光灯聚焦之处高歌夜之乐章。
他让乔鲁诺帮他把海鱼腌起来,挽起袖子教少年如何掰开鱼鳃,对剖鱼腹,指使他拍蒜切姜,将摊开的鱼肉铺上盐粒。乔鲁诺没吃中饭,空空如也的胃袋叫嚣着要求摄入食物,但满手的血污和填满鼻腔的鱼腥味又熏得乔鲁诺没了胃口,布加拉提体贴地给站在洗手池前像要搓掉自己一层皮似的乔鲁诺倒了柠檬水。下午的工作时间很快就开始了,布加拉提店里的腌鱼罐头比超市里的要受欢迎得多,乔鲁诺没想过布加拉提对他一点也不客气,他把价目表贴在桌子上便回头同那些热情的夫人太太们周旋,乔鲁诺没空使些小花招,只顾得上给顾客们算零钱,有几个不老实的把凤尾鱼偷偷换成了鳀鱼,被乔鲁诺抓了个正着,不过多给些小费倒也可以当看不见。
快闭店的时候乔鲁诺昨天见到的那对奇特的少年组合又跑进了布加拉提的店里,穿着教会学校校服的黑发少年身上好像又添了几道青青紫紫的痕迹,他刚推开门便大声嚷嚷要找布加拉提有事说,身边的金发少年看起来就好像正准备把手上的书本塞进那张口无遮拦的嘴里,店里没有其他的顾客,乔鲁诺在那个黑发少年眼里就像个透明人,他想自己装作没听见也不太现实,便将点完的钞票收到抽屉里,对着两人说了一句:“布加拉提在楼上。”
“你是谁啊?”
“纳兰迦!”金发的少年忍无可忍地揍了他一拳,乔鲁诺这下记起了他的名字,昨天布加拉提也是这么称呼他的,他怀疑那边的小少爷可能一天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忙着给他冒失的朋友擦屁股,乔鲁诺对着向他连连道歉的金发男生报以微笑,他们简短地交换了姓名便陷入沉默,布加拉提没有让尴尬的氛围持续太久,他很快便从楼上下来,纳兰迦像只不亲人的小狗,只在遇到主人时才亲昵地摇起尾巴。
“布加拉提,我有个消息......”
“等一下纳兰迦,你们去外面等我一下好吗?”
纳兰迦对于自己第二次被赶出店外感到吃惊,更不凑巧的是这两次还都是因为这个没见过的卷发男生,他狠狠地剜了一眼乔鲁诺,关上门时把店铃弄得直响,布加拉提从口袋里抽出一卷钱递给乔鲁诺:“今天的工资。”
“这太多了......”乔鲁诺粗略地数了最外面那几张五万里拉的纸币,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布加拉提拽住他推拒的手,将钱卷塞到他手心里。
“我希望你明天还能过来。”
他朝乔鲁诺笑了笑,深蓝色的眸子像泛着粼粼水光的海,辉映着银河的夜幕,布加拉提确实是从污秽中打捞灵魂的卞福汝主教,在地狱中布施希冀的佐西马长老,乔鲁诺无法直视这双眼睛,澄澈地像新生的奶猫,蒙着尚未褪去的蓝膜,他笃信的真理被这目光寻到了缝隙,它趁虚而入,试图瓦解罪恶的铁壁。他从心底萌生出一丝指向不明的厌恶情绪,沉默着接过钱,在匆匆的道别后迎着门外纳兰迦不太和善的目光躲进黄昏的街道。
他不该再来布加拉提的店里。
乔鲁诺在走到他的海鲜店铺门口时才想起自己昨晚将半日的工资锁进书桌里时做出的决定,但早上醒来时逃掉早课登上公交的脚步倒是没有犹疑,他磨蹭着拐了个弯,坐到斜对面的长椅上,隔着窄窄的街道从玻璃门的另一侧观察在店里忙碌的布加拉提,他刚从港口拉了货回来,正将一尾叫不上名字的大鱼摆上碎冰,齐颌的黑发被勉强束到脑后,汗水顺着他的鼻尖滴到地上,他摘下手套,将汗湿的刘海向后捋,乔鲁诺的身体就在此时屏蔽了大脑发出的讯号,擅自向街对面走去。
店铃清脆的碰撞声吸引住布加拉提的视线,他目光所及处沐着日辉降临的金发少年犹如神祇,灼目的虹让他晕眩,他也许是真的眩晕了一下,长时间躬身工作导致的大脑供血不足让他的视觉神经短暂地与大脑断连,乔鲁诺扶住了他,他们肌肤相触,乔鲁诺的五指圈住布加拉提凸出的尺骨,他应该趁机将小指伸进他手心刮擦,随后熟练地露出无辜的笑脸,用似是而非的暧昧挑逗猎物,但他却仅仅下意识地施力拉了布加拉提一下便松开了手,这不像他,这一切都乱了套,从他踏进这家店门开始,或者更早,他的行为开始不由理智与情感的任何一方控制,布加拉提,他的猎物,他的玩具,此刻却成了牵引住他的锁链。
乔鲁诺开始为布加拉提工作,接受他的赠予的工钱,善意,友情,拥抱和若有若无的羁绊,他将纳兰迦和那位叫福葛的少爷介绍给他,还有一位混迹街头不知做什么的米斯达,邀请他参加属于他们的聚会,他从逐渐对自己放下戒备的纳兰迦口中了解到布加拉提曾不同程度地将他们几个从混乱且无望的生活中拯救出来,他们友好地将乔鲁诺当成布加拉提拾来的另一只野猫,近乎热情地为乔鲁诺展示那在他眼中称为“被驯服”的生活,他有极少的时刻恍惚觉得海鲜店铺那张小小的收银台便是他生活的全部,但清醒过来后那淤积在他心底那没有矛头的厌恶便更扩大一分,他是恨与他在善恶的两端角力的布加拉提还是恨动摇的自己,他不知道,也说不清。
即将达到阈值的情绪给他亮起了警告,如果再不远离这一切,无端的恶意将会倾覆他的一切,虽然,乔鲁诺盯着书桌里逐渐被塞满的钱罐想,他本就不曾拥有过什么。
乔鲁诺已经习惯在每一个下午4点坐在布加拉提的店铺斜对面的咖啡厅里,无论那个下午他是否有帮店里做活,即使是刚下学也要赶来同正要锁上店门的布加拉提攀谈,他骗布加拉提自己只是顺路回家,但他当然是没有家的。他从路边随手摘了一朵叫不上名的黄花,鲜亮的花瓣自被他捧在手心时便开始变幻,细嫩的植物表皮抚摸上去有了砂砾的质感,伸长的柔软根茎在内缩,折叠,同花蕊对接,像被无形的手拿捏成一个六面的立方体,紧接着黄绿的表面被刷白,小小的颗粒从表面浮现,数十秒前的黄花已然变成了一颗方糖躺在他手心。
“乔鲁诺!”
他循着声音抬头,布加拉提正从店门口向他走来,乔鲁诺将方糖丢进咖啡,小小的块状物体没入浓稠的黑色汁水便没了踪影,他熟练地挂上微笑,布加拉提并非一个人,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男子。
“我正向他说起你,我还以为他今天可能要错过你了呢。”布加拉提将他身后的警察拉到乔鲁诺面前,“这位是雷欧·阿帕基。”
“您好。”
乔鲁诺谦逊地向前倾了倾身,然而就在他因前倾而将脖颈后方露出时,常年隐与黑暗中的敏感神经在此刻倏地紧绷,某种锋利的视线刺在他脆弱的后颈上,他几乎是立刻直起身来,在与那名叫阿帕基的警察对视的瞬间瞳孔猛得皱缩,浓厚的敌意不加掩饰地从那个男人靛紫色的瞳孔中喷射出来,他缓慢地把手伸到乔鲁诺面前:“你好。”
乔鲁诺不想在布加拉提面前表现出异样,他的心跳前所未有地快,他不知道这个男人的敌意来自何处,但他已隐隐有预感,他在警署有些不太愉快的回忆,但彼时乔鲁诺还是个孩童,所有信息理应受到保护,他反复端详了警察的脸,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或许他的敌意来自于对布加拉提过度的保护或仅仅是作为警察的习惯,他依然微笑着伸出手与警察交握,阿帕基的手劲很大,也不知是否是刻意,乔鲁诺觉得自己的指骨都要被捏变形。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年轻的警察眯起双眼,敛起的视线在乔鲁诺身上梭巡。
“我想......”
他见过我!
乔鲁诺的心脏在过速的跳跃中停顿了一秒,不详的预感成真,他像被一记重拳从梦中打醒,再度跳跃的心脏将封住那些沉积的厌恶与焦虑的阀门打开,负面情绪终于找到了泄口,如掀起的海浪将他拖曳至挣无门的深渊,亮着灯光的店铺和铺着印花布的收银台迅速离他远去,退化成黑暗的隧道里那疑似出口的一块光斑,他记起自己杀过人,血液淋漓地浇在过他身上,偷摸抢骗于他不过是家常便饭,令他头晕目眩的恶寒从脊背升起,他终于记起自己原来生活在不见光的背阴处。
“我想您可能在机场查过黑车?”
乔鲁诺努力装出俏皮的微笑,布加拉提在一旁帮腔:“乔鲁诺原先在机场开黑车来着。”
“我没在机场执过勤。”那位警察像是开不起半点玩笑,依然板着脸瞪乔鲁诺,羔羊的外皮即将被揭落的焦虑像千万只手掐住他的心脏,不规律的供血频率让他头重脚轻。
“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怎么了?”
布加拉提手伸到他面前,指尖几乎要触到他额前蜷曲的刘海,乔鲁诺慌乱地向后蹦开,咖啡厅的座椅被他带倒,他匆匆弯腰拾起掉落在地面的书包,避开布加拉提的视线。
“我得快点回去了......”
他得离开这里......乔鲁诺本能的想逃离这一切,躲回逼仄的黑暗中去。
“你不要紧吧?”
但从他身体某处传来的声音以穿透他四肢百骸的力度叫嚣着:“不能逃!”
如果逃走就会败走在布加拉提那可笑的圣人光辉下,如果逃走支撑他为恶的真理便会彻底崩塌,如果逃走他就会重新变回7岁前那个因为心存善意而懦弱荒唐的自己,如果逃走他迄今为止的人生就会如同戏剧中的丑角一般悲惨得令人发笑。
如果逃走,当布加拉提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杀人犯,一个流氓,一个骗子,那他就将永远失去......
失去什么?布加拉提吗?
乔鲁诺猛地顿住脚步,他大口喘着气,呛进气管里的空气引发了一连串剧烈的咳嗽,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跑了很远,钟楼被落在身后,大脑清醒后四肢的疲惫终于被唤醒,他几乎是跌在墙根,杂乱的思绪被他捋平,理智与情感重新被他安排到合适的位置,等他重新站起来时那副毫无波澜的,冰冷的表情又回到脸上。
他的确不能就这样逃走。
他不是很擅长这样的事吗,如何设置围猎的陷阱,憧憬和爱慕是有效的障眼法,肉体关系是兽夹上散发着香气的饵,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让猎物跌入他的怀抱,让他失聪失明,满心满眼满耳只能想到看到听到自己,他要让布加拉提像之前拜倒在他膝下的所有人一样,陷入对他狂热的痴迷。
秋初的夜晚总是格外凉,布加拉提租的小房子哪里都好,就是阁楼的窗户太松,海风裹着湿气将铁栓吹锈,总也锁不上,他没有更厚的被子,只好在背心外面再套一件薄衫睡觉,他总是睡不安稳,火焰化成的梦魇拖着他下坠,惊醒时浑身冷汗,又被海风吹干,入秋之后他便总是被这样折磨得断断续续感冒发热,阿帕基今天来时给他带了药,布加拉提在纸袋子里翻了翻,几副头孢下面压着一小瓶巴比妥,他在心里感谢朋友的好意,反手却将塑料小药瓶扔到垃圾桶里,无法安眠倒好,他没有享受任何一个宁静夜晚的资格。
“叮铃——”
店铃突兀地响动了一声,布加拉提反射性地从床上爬起,铃声消逝在寂静中,轻得像幻觉,但随即剧烈的,连续的铃声便从其中爆发出来,布加拉提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便跑下楼,凭借着微弱的路灯灯光他瞥见正用力敲击店门的男生那头金色的长发。
“乔鲁诺?”
他连忙打开室内灯,从抽屉里拿出钥匙开锁,将将打开一个缝隙乔鲁诺便挤开大门撞进布加拉提怀里,他蜷曲的金发蓬乱地披在背上,虬结的发丝间杂糅着泥尘和碎石,他两手紧紧地箍住布加拉提的腰,将脸埋进他的锁骨窝里。
“你怎么了,乔鲁诺?”
布加拉提印象中少年鲜少对自己如此亲昵,他多数时候就像一只难以驯服的野猫,总是在小半个身位的距离撒娇,引人去亲近,但一旦伸出手他又调头窜走,布加拉提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他的头顶,乔鲁诺环住布加拉提的手臂便更收紧了几分。
“不要问我,请不要问我......布加拉提......”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布加拉想将他推开,但乔鲁诺抱得太紧,额头压着他的锁骨,强迫他接受自己霸道的拥抱。
“把脸抬起来,乔鲁诺。”
“不......!”
布加拉提强硬地捏住乔鲁诺的下颌骨,把他的脸从自己的锁骨处拔开,乔鲁诺左右躲避着布加拉提的手指,反被他拽住金发向下拉扯,被迫将自己的脸暴露在布加拉提的视线下。
“你......你怎么......!”
干涸的血迹从乔鲁诺下唇的伤口延伸到下巴,眼角和颧骨染着大片的淤青,红肿的眼眶里积着将坠未坠的眼泪,他在布加拉提的怀里小小地挣动了一下,于是那不知为何松垮地挂在肩膀上的外衫几乎褪到了臂弯,他锁骨和胸脯上显眼刺目的红色痕迹和见血的齿痕便这样印入布加拉提的眼中,一切线索都在揭示发生在少年身上的是怎样不堪入目的暴力行径。
“不要再问了......”乔鲁诺将眼睫垂下,泪水随着他的动作被坠下眼睑,谁又能不对这样的美少年动心,布加拉提不知道自己的双手该如何放置,是该搂住他的肩膀还是环住他的腰,他们的距离已经太近,低头就能擦到双唇,空气潮湿得有些暧昧,视线相触又分开,布加拉提想去抚摸那瓣殷红的下唇上的伤口,他的目光好像就落在了乔鲁诺的嘴唇上一下,那两瓣樱花似的柔嫩双唇便贴了上来,他在明亮的店堂大厅里吻了布加拉提,将湿漉漉的绿眼睛阖在金色的蝶翼中,他明明吻技超群,却要装作青涩稚嫩,沿着嘴角去磨他的唇纹,布加拉提的躯体是僵硬的,十指紧紧地握在一起,乔鲁诺无法突破他的拳眼,转而去揉他的腰,他感到手掌下紧绷的躯体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但他双唇依然紧闭,鼻腔发出抽泣般的喘息,乔鲁诺搂得更紧了,他用尖尖的虎牙去咬布加拉提的下唇,将他丰满唇肉含在嘴里,他们身体紧贴,布加拉提像被攻陷的城堡,他总算舒展开僵直的身体,撩开乔鲁诺金色的长发,环住他瓷白无暇背。
“......你的左肩后面有一颗星星,是纹身吗,还是胎记?”
布加拉提在乔鲁诺吞咽唾液时略微移开了脸,他声音低哑轻柔,问题却和此时的气氛相悖,乔鲁诺一时分神,缠住他的双臂松懈了一瞬,然而就在此时布加拉提却突然挣开乔鲁诺的桎梏,卡住他的下颌,将他推到了收银台前,脊椎撞到了桌角,乔鲁诺发出了吃痛的抽气。
“嘶——”
“是因为碰不到后背,所以没能留下痕迹吗?”
“你在说什么......唔!”
双颊被倏地捏紧,拇指的力度甚至让乔鲁诺错觉自己的后槽牙会被挤碎,布加拉提伏低身体,右手撑住桌面,将乔鲁诺禁锢在他的身下,逼迫他直视自己的双眼。
“你想跟骗我跟你上床是不是?”
潮湿暧昧的空气一瞬间从两人之间挥发,布加拉提的质问接连击打在乔鲁诺精心伪装的假面上,他眼里楚楚可怜的泪光不复存在,转而有冰冷的杀意在他眯得狭长的眼底一闪而过,他伸出双手去捧布加拉提的脸,逆光只能圈出布加拉提的轮廓,看不清他的表情。
“怎么是骗......”乔鲁诺艰难地活动着自己的下颌,从抵着舌尖叹出甜腻的语气,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挑出缕缕暧昧的丝,“布加拉提,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对你的爱慕......唔呃!”
那双钳住他下颚的手捏得更紧,乔鲁诺的上身被迫后仰,后脑撞到桌面,他抵在桌沿的腰几乎要被折断。
“不是这样吧。”布加拉提说,他很轻地笑了一声,短短的指甲因为用力过猛似乎要刺进乔鲁诺细嫩的皮肉中,“不是这样吧,乔鲁诺,你爱我,别让我发笑了,恶魔也懂得爱吗。”
他卡住乔鲁诺下颌的右手开始下移,扼住了他天鹅一样细长的颈项,金色的小天鹅在他手中发出了呛咳空气的干呕声。
“你只是想拿捏住我的把柄,让我成为你的俘虏,榨干我身上一切你觉得可以利用的东西,等你厌恶我之后便像丢掉一袋垃圾一样将我丢开,而你确实做过这样的事情不是吗,将那些可怜人变成真正的‘垃圾’......”
乔鲁诺的眼睛刹那间瞪大,翻涌的杀意从他身上倾泻而出,空气陡然变得紧绷,金色的人形自他身后显形,缺氧引发了他的应激反应,他的双手紧紧绞住布加拉提的小臂,与此同时金色的人形向布加拉提狠狠挥出一拳,击中他掐着乔鲁诺咽喉的右手,突如其来的冲击让布加拉提踉跄了一下,不得不松开右手扶住桌沿,被击中的右手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恐怖变化,他的手指仿佛被折断一般,向四周展开,又扭曲着闭合,缩到一起,似乎想聚合成某种不规则的多面体,瘆人的变形让布加拉提怔住了一刻,他随即狠厉地将手掌砸向放置罐头的展示柜,碎裂的玻璃割破了他异化的右手,却没有鲜血飞溅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发出了切割纸箱的噪音。
“我的右手毫无知觉,而且正在变成某种纸制品......果然没错,这是能够剥夺生命力的替身能力......”
他的精神究竟扭曲成了什么样,才会获得这样恐怖的替身能力!
乔鲁诺已经从缺氧造成的眩晕中恢复,他扶着桌沿站起,金色的人形替身漂浮在他身边,摆出应战的姿势,他压低身体,如同即将发动攻击的狮子,双眼里没有温度,利齿从带血的薄唇里漏出,天使撕下了外衣,骨翼顶开了圣洁的躯体,他终于在布加拉提面前露出了真面目,一匹无血无泪的野兽,一头阴毒邪佞的恶魔。
“这才是你吗,乔鲁诺·乔巴拿。”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布加拉提并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他径直走向乔鲁诺,异化像病毒自他右手向上蔓延,他将已经变成纸盒的右手举到眼前:“令生物死亡,变成了无生气的物体,这就是你的能力吧。”
“没错,能说出这种话,说明你也是个‘替身使者’,看来我们面对彼此都不够诚实呢,布加拉提。”乔鲁诺将五指捏紧,身后的金色替身同时抓住了花瓶中的迷迭香,淡紫色的鲜花在瞬间枯萎,衰老的茎叶化为软烂的污泥,“但无论你拥有怎样的能力,都是没用的,我的‘黄金体验’拥有掌控死亡的能力,如果你还想活命不如现在就把手给砍掉,不然再过十几分钟你就会彻底变成一个垃圾。”
“我正有此意,乔鲁诺,如果我将我的手臂切下来,那么我掉落的手臂会发生什么事呢?”
话音刚落一道金色的拉链便环切过布加拉提的小臂,与他肤色如出一辙的纸盒在离开躯体的瞬间生出五指,粗糙的纸面还原为皮肤,四角的折痕延伸为掌纹,等它落地时便已褪回布加拉提的右手。
“你......!”
“答案是——变回原状。”
布加拉提将被拉链分割的小臂接回臂膀,金色的拉链在拉上后便消失,他左右转动手腕,炫耀似的将那只完好的右手伸到乔鲁诺面前。
“能够将生物变为物品,换句话说,没有生命的物体便无法变形,被我的替身‘钢链手指’切割后离开我身体的手臂正是丧失生命力的物体,不符合你你替身能力的发动要求,自然会变回原状,不过你应该想不到我可以把断掉的手接回去吧。”
“啧!”乔鲁诺毫不犹豫地冲向布加拉提,金色的替身与蓝白的替身正面交锋,拳风猎猎互不相让,黄金体验只要寻到缝隙便试图殴击布加拉提的身体,但布加拉提经验老练,钢链手指所到之处便会生出拉链避开黄金体验的攻击,乔鲁诺的攻击节奏被不断开合的拉链牵扯,让布加拉提占了上风,由拉链勾连的右手弹射出去,将乔鲁诺周身缠住,而后拉近,乔鲁诺奋力挣扎,看似柔软易折的拉链却意外地顽固,细小的锯齿割破了他的衣物,布加拉提钳住他的下颚,逼迫他们双眼对视。
“我以为你会改变,也许是我......”
布加拉提没有说下去,转瞬即逝的悲伤从他的眼底溜过,他没有给乔鲁诺反击的机会,钢链手指一记重击将乔鲁诺轰出店外,店铃被巨大的冲击震得几近脱落,铜舌敲击金属的刺耳乐声宣告了乔鲁诺的落败。
“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终于落荒而逃。
被铁丝网隔开的巷道连月光都透不进来,墙角的积水里散发出腐臭的味道,人与猫狗在此处获得了微妙的平等,他们在同一个垃圾桶里挣食一根发酸的鸡腿,偎在同一张报纸下相互取暖。卢卡疲惫地将后背靠上墙根,丝毫不在意昂贵的皮衣粘上脏污,他从内袋里掏出一小袋塑封的白色粉末,倒在裁成小块的滤纸上,贴近自己的鼻孔,他此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气流卷走他的极乐药。
可卡因被鼻粘膜吸收后迅速地侵入神经系统,轻飘飘的快乐在卢卡的身体里膨胀,他发出了一声很长的叹息,他离不开可卡因,他只有在药物给予的幻觉中才感到自己货真价实地活着,不用像狼狈的鬣狗一样忙于在狮群的围剿下偷得残羹剩饭以果腹,生命于他只剩下了快乐,单纯的,无尽的,无意义的快乐,活着难道不就应该如此吗?
神经的麻痹只能持续短短数分钟,卢卡耸动着鼻尖,试图在空气中嗅到可卡因残留的分子,但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伸出,捂住了他的口鼻,捏着他的颧骨将他的后脑恶狠狠地敲在墙砖上。
“唔......唔唔!!”
剧烈的疼痛让卢卡从幻梦中跌出,他瞪大双眼,金环蛇冰冷的竖瞳在黑暗中仿佛两团诡异的磷火,噩梦攫住了他的心脏,卢卡无法挣扎,缺氧正在蚕食他的意识,他瘫软在墙角,等待蛇身将自己拖入死亡的深渊。
“清醒了吗。”
这声音是......乔鲁诺·乔巴拿!
卢卡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从高空突然跌到地面,眩晕感将将从他的脑中褪去,他浑身冷汗,抬头是乔鲁诺冷酷的脸,他的眼睛不至于在黑暗中发光,只是周身的空气阴冷得可怕,混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他的两颊似乎略有肿胀,但卢卡不敢细瞧他的脸。
“你......你怎么在这里......”
“轮不到你问我话!”乔鲁诺拎着卢卡的领子将他提起,又灌在墙壁上,“我问你,布加拉提到底是什么来头!”
布加拉提......卢卡不明白乔鲁诺为什么提起这个名字,他从未见过乔鲁诺这般怒形于色的样子,可怜的布加拉提多半触了他的霉头,但他在担心别人之前最好还是先担心自己。
“他只是个普通渔民,到镇里做生意不过一个多......”
“不对!”
卢卡的后脑又被狠厉地撞到墙上,这一下都要把他的枕骨撞碎,三两只野猫被这响动震得四下逃窜,发出威胁的呼噜声,乔鲁诺掐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空气中的血腥味更重了,卢卡似乎看到什么东西从他嘴里被吐出去,可能是一颗断掉的牙。
“他是个‘替身使者’,和我一样,一个经历一片空白的普通人怎么可能是‘替身使者’,他是你一开始盯上的人,你理应调查过他,如果你因为什么原因对我隐瞒......”
他脚边的野猫突然爆发出尖利的叫声,爪尖勾住他的裤脚,卢卡不敢低头去看,他知道那只猫正在以最痛苦的方式缓慢死去,低贱的生命化为平息这头金发恶魔怒火的祭品。
“他......他老家是米诺利周边的一个小渔村,家里只有他和他老爸两个,但他老爸好像重病住院很久了,一个多月以前他到镇上来做生意,说是为了筹措他爸住院的钱......”
“理由呢,他父亲为什么会住院?生的什么病?为什么久治不愈?”
“我......我真的......我不知道,我没有调查得那么清楚,乔鲁诺,我没有隐瞒你,他的履历很清白,我以为......我不知道......”
卢卡的喉头在颤抖,他想他可能从未这么窝囊过,泪水从他患有旧疾的右眼中汩汩地流出,他看不清乔鲁诺的脸,却直觉那双蛇瞳在黑暗中咬住他,只等稍有不慎便将自己吞食下腹,脚边那只野猫的呜咽已经逐渐消失,街道的背巷变成了一座坟场,他恐惧自己也即将成为被埋葬在此处的孤魂野鬼。
“......真是个废物。”
乔鲁诺松开了扼住他咽喉的手,紧绷的气氛随着他的呵斥缓和,卢卡瘫着四肢缩在墙角时才惊觉自己刚刚仅是依靠少年掐住自己的手支撑才能堪堪立在墙根。他扶着墙站起来,移动脚跟时似乎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一声凄厉的惨叫从他脚下发出。
“什......什么东西......”卢卡蹲下身去看,刚刚那只本应该变成一滩垃圾的小猫竟然还活着,它现在并不能称为一只猫咪,或许说它是某种嵌合物更为合适,它的后脚摸起来像某种塑料制品,而前肢则确实是猫咪柔软的肉垫。
乔鲁诺的能力发动后无法停止,被击中的生命直到死亡前都不会变回原样。但这只猫却从他那恶魔般的能力下活了下来。
难道说他的能力已经.....卢卡抚摸着猫咪柔软的皮毛,指尖滑过它脆弱的喉口,本能让猫咪抬起下巴露出脖颈,卢卡忍不住加重拇指的力度。
乔鲁诺又在下午4时出现在海鲜店的门口。
米斯达总是告诉任何一个他认识的人“4时”不是一个好时候,和“4”搭上边总不会好过,但布加拉提从不觉得,他在下午4时碰见了无家可归的福葛,在下午4时捡到了伤痕累累的纳兰迦,甚至将米斯达保释出狱的时间也是下午4时,不过米斯达应该不知道,监狱里没有钟表,总之,下午4时总是发生好事。
当然,他与乔鲁诺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在下午4时,天使般的少年跌入他破落的小店铺,掉落的白色羽毛在他心上铺了薄薄一层,柔软的羽根撩着他的心脏,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发现这场邂逅不过是场精心排演的戏剧,而他是唯一的观众。布加拉提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听一听米斯达的劝诫。
“别这样看着我嘛,我只是来送花的,昨天捏死了你的迷迭香,我真的很抱歉。”乔鲁诺笑了起来,他脸上还留着昨天被自己教训过的痕迹,左半边脸贴着透气胶布,颧骨高高肿起,看着还有点滑稽,他带了两束花,一束紫木槿,一束白甘菊。
“我应该说过让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那我现在出现了,你要怎么办呢?”
乔鲁诺自顾自地将那束木槿与勿忘我插进柜台上的花瓶里,布加拉提一时被他噎得说不出话,他不知道乔鲁诺还可以有这么无赖的一面。
“......送完花就出去。”
“好冷淡啊,布加拉提,连句谢谢也不说吗,这几支勿忘我可是很贵的。”
“......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说,但如果你还想戏弄我,那我不介意给你的右脸也再来一拳。”
“我可不想再和你起冲突,我只是想和你聊聊。”他又抬起那双无辜的猫瞳,倒并非是他装模作样,只是肌肉记忆告诉他做出这个动作在发起请求时更容易获得肯定的答复。
“我们没有什么可聊的。”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身份的?”
“你现在知道又有什么意义,请你走吧。”
“是你自己发现的,还是有人告诉你,是那个条子吗?”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布加拉提忍无可忍地揪起乔鲁诺的领子,他左拳高高举起,乔鲁诺立刻摆出投降的姿势,面上到是没有一点胆怯,反倒得意地勾着嘴角。
“你只要就回答我这个问题就好,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身份的?我保证你说完我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
布加拉提放开乔鲁诺,他将闭店的门牌挂到外面,让乔鲁诺坐在供顾客休息的小桌前,他们在以往的很多个下午4时坐在这张小桌前聊书籍和电影,乔鲁诺甚至教过他阅读和绘画,他无法想象那个温煦的身影并不属于真正的乔鲁诺,过往一切他以为的真实都不过是甜蜜的肥皂泡,他甩甩头将这些念头抛出脑海,呷了一口红茶。
“半年前这个地方发生了一件怪事,一具被分尸的中年男性尸体莫名地出现在后巷的垃圾桶里,唯一的线索就是居住在这里的独身女性丢了一袋很大的垃圾,那位女性被带到警局里审问了三天,最后因证据不足释放,一个月前她搬到我的居住的渔村,而那时我正在筹备来镇里做生意,她表示愿意将这幢房子低价租给我,如果我能帮她找到这个事件的真相。”
乔鲁诺将十指撑开,抵在下巴上,迎着布加拉提审视的目光裂开嘴:“啊,是我杀的。”
他看到布加拉提捏紧了十指,激怒布加拉提只会让他的处境变糟,但他忍不住,他为自己坦荡的恶行感到愤怒却受制于他温柔的本性而无法制裁自己的样子是多么赏心悦目,正因如此善良才永远无法打败邪恶不是吗。
“但他对你全然无保留的善意却足以让你感到羞愧。”
不!
乔鲁诺的肩膀猛地抖动了一下,那个声音从他身体里发出来,像另一个自己冷酷地剥出他未泯的羞耻心,昨夜残留的愤怒又在此刻喷薄而出,撕扯他试图保持完美的假面,他咬住自己的嘴角,希望布加拉提不要看出他的反常。
“所以,你是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杀人犯了吗?”
“......不,我是昨天才确定的。”布加拉提将眼睛移开,“我拜托了我的一位朋友调查了死者生前一段时间的踪迹,发现他并不是被装在垃圾袋里扔掉,而是本人变成了一卷垃圾袋,这之后的情报无法追踪,大概是被随手扔进了某家便利店里,而它不恰巧地被那位无辜的女士买走,所以我开始寻找能将人变成‘物体’的替身使者。”
布加拉提低头看了一眼乔鲁诺,他心不在焉地拉扯自己的发尾,眉头锁在一起,门牙磨咬着自己的下唇,像是在与什么抗争一样。
“......但福葛认为我的做法太死板,他老早就怀疑到了你头上,他搜集了很多情报,找到了被害人生活的那个街区,那儿流传着有不少关于被害人与某个金发少年的传言,而他们对那个少年的描述正和你相似。”
“但你没有相信他,是吧。”乔鲁诺随口接上,“我倒是很好奇福葛竟然能在怀疑我是杀人犯的同时还装得和我这么好。”
“他认为这样可以降低你的防备心理,但你做得滴水不漏,我大概就像每一个被你蛊惑的男人一样听不进他们任何一句劝,我甚至还想就算你真的杀了那个男人,或许也是迫于无奈,或许你也还会有变好的可能......”或许你对我是真心的,但昨晚看向自己的眼神流露着真实的杀意,刺骨的冷水兜头浇下,他再也没有为自己的幻想狡辩的余地。
“我太蠢了。”
布加拉提大概是在对自己说,他们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复杂且沉重的情绪在那张矮桌上缓慢地流动,乔鲁诺盯着布加拉提颤动的睫羽,几根湿淋淋的睫毛聚成一簇,是什么濡湿了它们,会是眼泪吗,乔鲁诺忍不住凑近他的眼睛,但几乎在他贴近的一刻布加拉提便重新抬起头,那双深蓝色的眼瞳里没有一丝波澜,没有眼泪也没有情绪。
“你为什么杀他。”
“嗯......我想想,多半是因为他要求得太多,其实,好聚好散他也未必会死。”
“你知道他有一个才上学的女儿和一位身患眼疾的夫人吗?”
乔鲁诺疑惑地偏了偏头:“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你......”布加拉提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确实是一个,一个毫无怜悯心的,自私的杀人犯,你活着仅仅为了自己,杀掉任何一个人,毁掉任何一个人的生活都不会觉得愧疚,你无所谓会有多少人因为你的欲望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也不会对任何一个人付出情感,你确实是这样的......恶魔,是吗,乔鲁诺?”
乔鲁诺的十指绞在一起。
“你本不是这样。”
不!住口!
那个声音又在他体内作祟,它是被布加拉提驯化的一缕分离的精神,残忍地勒住他麻木的神经,绞得他生痛。
“布加拉提,对我来说每个人都是这样,大张着欲望的口互相吞噬,赢家永远是更绝情的那一方。”
“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利用他人,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这样的人实在是令我......感到......恶心。”
“恶心”——乔鲁诺实在是收到过太多这样的评价,通常伴随着那些夫人太太火辣辣的巴掌,啐在脸上的唾沫,早些年前还有扔在池塘里的铅笔盒,和继父的毒打。那些现在对他来说已经不痛不痒的回忆又在此刻燃烧,像刚结痂又被抠破的伤口牵扯出钝钝的痛意,又或许那些伤口其实从未愈合过,只是掌管痛觉的神经被暂时切断,而今又重新接上。
他们之间又陷入无言,乔鲁诺不自觉地将拇指放在齿间啃咬,他恐惧他们之间的沉默,空气粘滞得像某种胶体,传不出一丝情绪。
“那么......看起来我该走了。”乔鲁诺收拾起桌上另一束花,甘菊嫩白的小瓣已经卷了边,“这束花得在它尚有观赏价值的时候送到下一位手上,如你所说,我这样的人总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
矮凳随着乔鲁诺起身的动作发出木制品摩擦的声响,布加拉提打定主意不去看他,却还是没忍住在店铃响起的时刻抬头,乔鲁诺已经走出店门,隔着玻璃与他的视线相撞,那双漂亮的绿眼睛被睫毛盖住一半,轻飘飘地眯起来,那副表情不能称作一个微笑,但又确实流淌着汩汩柔情,隔着倒映在玻璃上的街景模糊得像一个错觉,布加拉提晃神了一小下,金发的少年便像从未出现过在此处一样,消失了。
米诺利综合医院建在临海的一片小丘上,从镇里到医院有一条专门的公交线,乔鲁诺随着一批带着厚口罩的流感患者下车,拥挤的人流把他怀里的花束压瘪,他整了整蜷缩的叶瓣,傍晚的光线烧在小甘菊的花瓣上,发软的茎撑不起她们可爱的小脸,只好奄奄一息地垂着。
接待处的年轻女护士正大口嚼着口香糖,队伍排到乔鲁诺的时候她甚至连头都没抬便拍拍柜台:“医疗卡。”
“您好,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想探望一位病人。”
女护士向上瞥了一眼,随即像是触电一般整个身子弹了起来,她低头悄悄把口香糖吐到纸上,抬头便挂上了甜美迷人的笑容,漂亮男孩对她眨了眨眼睛,她的笑容就更温柔了几分。
“噢,您是想探望哪位病人呢?”
“是布加拉提先生。”
女护士的笑容敛起了一些,坐在隔壁的几个同事听到这个名字也纷纷向这里投来目光。
“哦......我们这儿是有一位布加拉提先生,但是他的情况有些特殊,必须由他的家属陪同才能探望,所以,额,我很抱歉。”
“哎,这个,其实......”乔鲁诺有点害羞地挠了挠鼻尖,“我是布鲁诺的男朋友,我是说布鲁诺·布加拉提......”
“哇——”女护士小声尖叫了一声,坐在隔壁的女同事将靠背椅一推,晾下还在办预约的病人便跑到她的工位上,两人面面相觑,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难以描述的笑容。
“天哪!你是个男孩儿,而且看着甚至都还没有成年!怎么会......”
“嘿!”女护士用手肘顶了一下她聒噪的女同事,清了清嗓子,“即使你很快就会成为布加拉提先生的家属,但是我们这边登记的家属只有布鲁诺·布加拉提先生一个人,很抱歉我还是不能放你进去。”
“拜托了,姐姐们。”乔鲁诺将那束甘菊捧到胸前,那双无辜的猫瞳从白色小花的缝隙里漏出来,“布鲁诺总是不肯告诉我关于他的事,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橇出他父亲住院的事,要我说,他就是把我当成个小孩子,但我想让他知道我可以帮他,照顾他的店以及他的父亲。”
“噢——真是个甜心!”那位女同事已经难以自持地尖叫出声,完全沉浸在罗曼蒂克的氛围之中,即使排着长队的病患粗鲁的喊骂也没能把她叫回去,但那位女护士显然更难被说服,职业操守与乔鲁诺迷人的绿眼睛正在她身体里搏斗,她纠结地扯着护士服的裙边。
正在乔鲁诺犹豫要不要干脆直接趁她们不注意溜进病院时,一只手伸到他背后,揽住他的肩。
“让他进去吧,我陪着就好。”
手的主人是一位高挑的女护士,比乔鲁诺还要高出半个头,靓丽的淡金色长发松松地在脑后绾成一个结,柜台后的两位女护士露出有些迷惑的表情,但很快便将眉头舒展开。
“护士长,但是布鲁诺说过......”
“我明白,相信我,不会有事的。”她拍拍乔鲁诺的后背,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走。
电梯上行到五楼,护士长让他把甘菊放到外间,套上鞋套和口罩,用消毒液洗手,又在手套上喷上了酒精。
“请问,布加拉提先生是在......”
“应该算是间临时搭建的重症监护室吧。”护士长将缓冲间的门打开,让乔鲁诺进去。
这是一间很小的单人病房,医疗仪器和药瓶堆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病历堆成了厚厚的一本文件夹,正中挂着“保罗·布加拉提”的名牌的病床上躺着一个人——或者说人形的“物体”。他外露的四肢被纱布覆盖,大片的烧伤痕迹从脖颈延伸到头顶,五官像是长在皮肤上的肉瘤,如果不是记录仪上波动的曲线,很难相信病床上摆放着的竟然是一名活人。
“可怕吗?”护士长扶住乔鲁诺的肩,“如果我是布鲁诺,大概也不想让你知道父亲的事,那对他来说是太过痛苦的回忆。”
“请问,在布加拉提先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得从8年前说起......”护士长的声音空灵,像是在教堂主持礼拜的姆姆。
8年前,布鲁诺·布加拉提还是个12岁的孩子,母亲早早地离开了这个家去米兰定居,但布加拉提和父亲两人还算过得去,父亲清早出海会给他留一块不大好吃的面包,他下学会给父亲准备简单的饭菜,他们是一对最普通的渔村父子。命运的风暴在某个平凡的下午袭来,父亲因目睹了一场罪恶的毒品交易而遭到袭击,擦着肺叶而过的子弹没有夺走他父亲的性命,他机敏地跳入海中躲避毒贩的追踪,在即将失去意识时被救起,海水感染了他的伤口,被送到医院时他发起了持续的高烧,意识混乱,那天病房里挤进了十数名警察,手里拿着成叠的照片,要求医生等保罗·布加拉提恢复意识后即刻通知他们指认犯罪者。
说不上是因为警方的压力让医生们对他父亲格外关照,还是得益于布加拉提日夜不休的看护,总之康复情况很乐观,很快便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了普通病房,医生拍着小布鲁诺瘦削的肩让他放心,他的父亲很快便会恢复意识。
意外总是会比明天更先来临,这大概是某条早该列入哲学书的规律。就在那天的夜晚,布加拉提离开病房去购买必需品的片刻,大火吞噬了他父亲的病房,他回到医院时火势已经难以控制,浓烟封闭了进出的入口,布加拉提不顾消防员的阻拦冲进病房,说起来那也实在是一桩怪事,在他冲向火场时,墙体竟像一块柔软的织物一般塌下一块裂口,他从那块裂口中背出他的父亲,但也只有他的父亲,另外五名患者的生命随着烧垮的门梁永远地困在了病房中。
“......人类的命运脆弱又复杂,些微的变动便会产生无法预估的代价,我总把命运想得太简单,是我不该任性许下粗浅可笑的愿望......”护士长哀伤地垂下双目,瞳孔中闪动的光芒似乎要化作泪珠坠下眼眶,“我们后来接到警方的讯息,纵火的嫌疑人正是那名毒贩,但他至今也尚未被逮捕,布鲁诺为此感到很自责......”
“自责?”乔鲁诺问,“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
“是的,我的孩子......但是人类并不是那么理性的生物,失去亲人的残酷事实会干扰他们的判断,将不幸怪罪到布鲁诺和他的父亲头上,布鲁诺一度成为了那些人倾泻痛苦的靶,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又或者......他懊恼于自己什么也做不了,那之后我很少看到布鲁诺的笑容,无辜者的命,旁人的恨,成了囚禁他的枷锁。一个月前他的父亲病情恶化,又被转到了重症监护室,我们害怕那时的案件再度发生,于是为他单独设立了病房,布鲁诺也是在那时离开了渔村,去镇上做生意。”
护士长将记录仪打印出的数据裁下,收进床头柜:“说实话,他的父亲凶多吉少......恐怕已经活不了多少时日。”
为什么布加拉提选在他父亲重病时来镇上做生意,这种时候陪在父亲身边不是更好吗?乔鲁诺的眉头紧锁,这个故事有相当多他不能理解的部分,除开布加拉提来到镇上的目的,八年前这座城镇早已被自己所在的黑帮“热情”所占领,组织所属的毒贩贩卖毒品就算被警察逮住,只要缴纳足够的“税金”,警署那边甚至连案底都会替你抹消,弄出人命反而更麻烦,为什么那个毒贩一定要杀人灭口?
“好了,监护室可不允许过长时间的探视,咱们该走了。”护士长推着乔鲁诺的肩将他带出病房,乔鲁诺尚未从他的思绪中走出来,教会学校的纳兰迦,上流阶层的福葛,混迹社会边缘的米斯达,还有那个警察,他隐约觉得布加拉提亲近这些人生活于不同阶级中的人并非偶然,几次布加拉提避开乔鲁诺的耳目与他们的交谈又从记忆中浮现,他的预感越发强烈,恐怕布加拉提来到镇上的目的正与八年前摧毁他生活的那个毒贩有关,但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他到底又想做什么?
接连浮现的蛛丝马迹串联起乔鲁诺的演绎,但拼图尚缺中心的几块,护士长已向乔鲁诺抱怨她突然增加的工作量有一段时间,乔鲁诺心不在焉地敷衍两句,脑子里还想着布加拉提的事。
“......这倒也不是最近的事,但是这段时间尤其得多,那些吸可卡因的家伙一批批地从巷子里,勾栏边上被捞出来,送到我这儿,又从我这儿一批批地运到戒毒所......”
“抱歉。”乔鲁诺唐突地打断了护士长的话,瞳孔像猫科一般缩成一道狭窄的缝,“您说......可卡因?”
“是的,你可别去碰这些东西......”
乔鲁诺突然捉住护士长的手腕,高挑的女士吓了一跳。
“他们吸食的毒品,确定是‘可卡因’是吗?”乔鲁诺贴近她,捏着她腕骨的拇指在皮肤上按出红印,从少年身上传来目不可视的威压,护士长不自觉地贴紧墙壁。
“是的,我这儿还有化验单,如果你需要的话......”
“不,不用了,谢谢。”
乔鲁诺松开手,缺失的拼图露出一角,他直觉抓住它便可拖曳出布加拉提过去与现在的全貌。
从主厨手里接过刚出炉的玛格丽特披萨时乔鲁诺并不知道这盒那不勒斯名点的结局将会如何,他特地多给了不少小费让主厨在饼皮上洒满牛肚菇——护士长小姐将布加拉提钟情的美食悄悄透露给了他。他提着披萨走到布加拉提的店铺门前时觉得自己是如此滑稽,他为什么还想着去讨好他?自己就好像一个执着于胜负欲的叛逆小孩,布加拉提说:你会变好。他便偏要证明他无药可救。布加拉提说:别再出现。他便偏要出现。他铆足了力气说服自己去站在布加拉提的对立面,可到头来却仍在心底偷偷向往他那一边高悬的太阳和温煦的光。他明明可以在布加拉提向他伸出手时便握住,如果他当真同自己杜撰的身份一样,是一个家境贫寒,父母双亡的无辜少年的话。
但他与这样的描述相差甚远。
他出生在日本的一间廉价公寓,寂静无声的黑暗是他那时的唯一记忆,拇指幼嫩的甲盖和皮下鲜血的铁锈味替代了母乳留在他的味蕾上,连说话都学得比别人慢一些,4岁那年他随着母亲改嫁到意大利,从此以后生活中便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母亲在结婚的第二年便带着情夫回家当着乔鲁诺的面偷情,继父酗酒之后会毫无预兆地推开乔鲁诺房间的门,将他从床底拖出来殴打泄愤,他下课后总是找不到书本,放入置物柜的皮鞋常常不翼而飞,他在某一天光着脚回到家,为了惩罚弄丢了这个月第三双鞋的乔鲁诺,继父将他关在黑暗且狭窄的储物间整整一天。
在他的人生逐渐走向扭曲的第七个年头,他在街角救了一个黑帮男人。
这大概是他迄今为止所做的唯一一件好事,这件事给他带来了短暂的收益,他的同学对他毕恭毕敬起来,继父也不再会时不时虐待他,他的人生像突然加速的履带,变得意想不到地顺畅,他对那个黑帮男人的信任和崇拜也与日俱增,于是当那个男人蹲下身,将一袋黑色塑料袋包着的货品交到乔鲁诺手里,拜托他帮自己送货时,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也显得十分自然。
那天的记忆于乔鲁诺而言就像一场噩梦,他记得自己在审讯室刺眼的灯光中苏醒,映入眼帘的是两个谢顶的中年警察,黑帮男人正在给那两人递烟,身后还坐着自己的继父。
“拿个7岁的小鬼顶罪,你还真想得出来。”
“你只是要一个嫌疑人交差,管他几岁,未成年刚好,报纸上也不给登真实年龄和姓名。”
几个人吃吃地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警察向外面吼了一句把监控关掉,黑帮男人走到他继父面前,两个人勾肩搭背地抽起烟,升腾的乳白色烟雾充斥着整个审讯室,乔鲁诺透过模糊的烟只能看见四个黑影,他们在雾里变得庞大,扭曲,像童话里的野兽,午夜里的魔鬼,要将自己吞噬。那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个灵魂终于松开了攀住悬崖的手,跌落到深涧中,无处呼救,无人救他。
他只有自己了。
而当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时间突然静止了。烟雾凝滞不动,运行的机器突然按下了暂停,四周寂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声,他看到一个身影从自己的身体里飘出,他悬浮在空中,形似一个金色的幽灵,有着甲虫一般的硬壳,他捧住自己的脸,问:“我可以救你,也可以杀了他们,你想让我怎么做?”
救我?杀了他们?
乔鲁诺愣住了一瞬。
随即滔天的恨意从灵魂的剖面倾泻而出,藏在书包里的黑色塑料袋,挂在树上的小皮鞋,伤痕累累的脚掌,黑暗的小房间,虐待,背叛,利用,每一丝疼痛都以指数级放大,每一道伤痕都被沿着痂再度撕开。
救他?在他被同学欺凌的时候为什么不救他?在他被继父鞭打时为什么不救他?在他困囿于狭窄的黑暗中时为什么不救他?“拯救”,他不再需要这弱者才会渴望的字眼,他已拥有虐杀仇敌的意志,他要杀了他们,要将他们的心脏活活剖出,挖出他们的双眼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肢解成一块一块!
“杀了他们。”
乔鲁诺向河神要求了不属于自己的斧头,金色的人形开始执行他的命令,时间再度流动,烟雾散开的一刹那,惨叫声便在审讯室弥漫开。
乔鲁诺因杀害两名警察两名成年男性及协同贩毒的嫌疑受到审讯,但那天的监控就那么巧地在那时被切断,画面的最后停留在其中一位被害人向外打手势,证明他协同贩毒的证人——乔鲁诺的继父也在审讯室中身亡,没有证据的拘留毫无意义,乔鲁诺很快被无罪释放。
你瞧,乔鲁诺的人生经历告诉他善良只会带来软弱,同情他人则会让自己尝到恶果,他只能用恨意去回应所有的感情,所以他无法握住布加拉提伸出来的手。他是这套自我中心理论的忠实拥护者,布加拉提那种会为他人的痛苦而痛苦的人对他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的存在,但他无法否认自己的确受到了他的影响,跌落于深涧中的灵魂试图循着光向上攀爬,他感到烦躁却找不到根源,他想他势必要在与布加拉提的角逐中取得胜利,否则便无法统一自己分裂的精神。
乔鲁诺将还散发着热气的玛格丽特披萨带到布加拉提的店铺附近,夜色已经将滨海小镇完全笼罩,他在做毫无意义的事,布加拉提别说接受他的小小礼物了,根本连见他一面都不可能,他漫无目的地在那一片街道乱逛,直到披萨的热气被挥发个精光,他才懒懒地坐到渔铺斜对面那个熟悉的长椅上。布加拉提的小渔铺还亮着灯,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柜台的场景,那里空无一人,花瓶里的木槿恹恹地垂着头,过了一会儿布加拉提便从画面的右侧出现,他的嘴唇紧绷着,走到柜台前去拿关店的木牌。
但这显然不是一场独角戏,一个身着警察制服的男人紧接着追了过来,他双手狠狠敲在柜台上,似乎在与布加拉提大声争辩,但布加拉提并不理他,他只是抿着嘴,埋头在柜台里翻找,乔鲁诺认出那个警察是雷欧·阿帕基,他坐直身体,似乎想越过狭窄的街去听他们在争论什么。
“你不要......”
“布加拉提,你想......”
“如果......我不......”
阿帕基把声音吼得隆隆作响,可布加拉提只当听不到,他总算翻出木牌,侧过身绕开阿帕基,警察锲而不舍的追上去,肩章上的纽扣将头顶的灯光折射进黑暗里,乔鲁诺眯了眯被刺痛的双眼,随即倏地将它们瞪大,冷掉的披萨被他猛然站起的动作弄到地上,店内的两人齐齐因这动静向外看去,被月光点缀的街道空空荡荡,只有一盒打翻的披萨伶仃地躺在地上,满溢的牛肚菇裹着酱汁溅在四周。
大概是偷食的野猫吧。布加拉提这么想着,将关店的木牌挂了出去。
“阿帕基!” 分局的局长向雷欧·阿帕基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有人找。”
一大早的哪会有人找他。阿帕基懒洋洋地把警帽往头上一戳,他昨晚没睡好,眼睑下青了一片,脸色比平时更凶狠了点,分局长见他发怵,把他推到接待室里便匆匆关上门。
“您好呀,阿帕基警官。”
藏在窗帘阴影中的人有着甜腻的嗓音,他向前走了两步好将半身暴露在光下,那双绿盈盈的眸子甫一露出,阿帕基便像一只预感到危险降临的猫一样弓起脊背。
“我有事想请阿帕基警官帮忙,我有个熟人,他大概是我父亲的朋友,他失踪了......”
“失踪就老老实实去找值班的警察报案,立案了我们才能展开调查。”
少年朝阿帕基逼近,他彻底地从阴影处走出,翠绿的瞳眯成一道狭长的线,嘴角像被无形的手撑住,在他瓷白的脸上凝固出一个微笑的表情,这笑容太过虚假,阿帕基无法明白布加拉提怎么会被这样一张阴森的笑脸蛊惑。
“可我听说只要告诉阿帕基警官失踪者最后出现的地点,他就能将失踪的人原原本本地带回来呢,让我想想,是谁告诉我的来着......”
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远远短于安全距离,少年几乎要将上半身贴到阿帕基的身上,他伸出左手搭上阿帕基的右肩,勾起的嘴角像在他的脸上割开了一条裂口,阿帕基紧握住双拳,下定决心如果接下来在这个名为乔鲁诺的少年嘴里听到布加拉提的名字,便将他揍出警察局。
“......您的肩章真是好看,有经过自己的改造吗?”
他突然聊起不相关的话题,阿帕基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瞬,生硬地答道:“没有。”
“是吗。”乔鲁诺踮起脚尖,将自己凑到阿帕基的耳边,“可我听说,‘热情’在警局里的内线,会把肩章上的纽扣替换成组织的徽章......”
阿帕基猛地推开乔鲁诺,狡猾的少年将左手高高举起,十字的徽章变戏法似的从指缝里翻出,阿帕基紧张地捂住右肩的动作惹得乔鲁诺吃吃笑出声。
“别紧张,这是我的徽章,你的还在呢。”乔鲁诺收起了那副假惺惺的甜腻嗓音,他倒进接待室的沙发里,将一双长腿翘在茶几上,“既然咱们都是组织的人,我就直接问了,布加拉提找你调查过刺杀他父亲的毒贩吧?”
“啧,关你屁事!”阿帕基恶狠狠地甩下一句,正准备摔门走开,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你怎么知道布加拉提......你不许再提他的名字!”
“你应该有他的照片对吧,照片,或者速写,把它给我。”乔鲁诺就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心不在焉地抠着拇指的指甲,那儿被他啃得坑坑洼洼,再撕就要断进肉里。
“你在做梦吗?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只要你把照片给我,我就能在今天之内找到他。”乔鲁诺又对着阿帕基露出了瘆人的假笑,“你的‘替身’拥有调查的能力对吧,哎,别那么生气,布加拉提没有直接告诉我,我只是根据他的一部分描述猜出来的,我想以你的能力都一筹莫展的角色肯定是背后有靠山,而我和你不一样,我可以直接接触到‘热情’的干部层,情报来源自然比你要广。”
“你为什么要调查这个毒贩?”
乔鲁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挂上。
“你呢,阿帕基警官,你为什么要帮布加拉提?”他问,但不等听到阿帕基的答案便接着往下说,“去做黑帮内线的警察,多半都是渎职犯了事,被黑帮捏住了把柄,迫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的,你也一样,是吗?”
他将双手交握在一起,指尖卡进皮肉里。
“布加拉提应该最喜欢你这种人,良知尚存,他抓住你心里那一点点善念,拼命鼓动你从良,像电车里传教的信徒,不管你身前犯下什么罪孽,只要一心向善便能获得救赎。”他嘴角勾起讥讽的笑容,“你管这叫拯救吗,我看这只是利用,他利用你们的感激和信任减少面对过去的罪恶感,但他许诺了你们什么,一个在镇子上做生意的渔夫,他又能许诺你们什么,纳兰迦还住在那个冰冷的家里,福葛还留在那所聚集着人渣的大学里,你不是也没能脱离黑帮继续做着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吗,你们什么都没有改变,却开始为布加拉提鞍前马后地做事,成为他驯服的一条狗......”
“住口!你明知道布加拉提不是这样的人!”
“我说得难道不对吗!”
乔鲁诺情绪失控地大吼了一句,随后才意识到那句并非出自阿帕基之口,而是来自自己身体里的意识,阿帕基只是冷漠地站在一边,观赏着这出独角戏。
“你永远都不会明白。”阿帕基将一个四方的照相纸从上衣口袋中取出,递给乔鲁诺。
明白,他要明白什么?
乔鲁诺忍受不了阿帕基同情的目光,恶狠狠地夺下他手里的照片,他懊恼自己难以在涉及布加拉提的问题上保持冷静,倒不如说从那个把戏被拆穿的夜晚开始,甚至更早,他便很难再将丰沛的情感锁在心底,他模糊地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正被剖成光暗的两半,麻木的神经被唤醒,陌生的情绪在他的血液里翻滚,他正变得不像自己,或正在变回自己,他已无法忍受矛盾的精神撕扯自己的躯体,而这变异的源头,解锁的钥匙,都是布加拉提。
“布加拉提......”
乔鲁诺攥紧手里的照片,将他的名字咬在舌尖。
“卢卡。”
乔鲁诺站在巷口叫了一声,卢卡把手中抽了一半的烟丢到地上,他抽了抽鼻子,走到少年面前。
“这个人你眼熟吗?”
卢卡接过他手里的照片,挑高了眉毛。
“眼熟,他怎么了?”
“我怀疑他在组织的地盘上私自贩毒,你有头绪吗?”
卢卡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我劝你别查他。”
乔鲁诺冷冷地横了他一眼,卢卡立马举起双手装作投降的样子。
“安克罗可面粉店,去找那边的老板,跟他说‘我需要3袋杜兰小麦粉和一袋适合做炸披萨的披萨面粉’,剩下的他会告诉你。”
“你看起来是那边的常客?”
“可别乱说。”卢卡低头擦了擦自己右眼的泪水,乔鲁诺狐疑地打量了他两眼,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将照片从卢卡手中收回来,向面粉店走去。
安克罗可面粉店夹在小巷和民房中间,不起眼的店铺连招牌都不挂,乔鲁诺费了点功夫才找到这个地方,他深呼吸了两下,将微笑摆上他的假面。
“您好。”乔鲁诺推开店门,矮胖的中年男人从柜台后抬起头,“我需要3袋杜兰小麦粉和一袋适合做炸披萨的披萨面粉。”
“哦......哦......是,当然,您......”贼眉鼠目的男人犹疑地左右看了看,他看起来十分害怕,双手紧紧缩在身前,不住地颤抖着,“您......您跟我,来吧......”
乔鲁诺随着面粉店老板走到柜台后,他从钥匙环上取下两把铜钥匙,轮流转着门锁,腐朽的木门打开后是一间昏暗的仓库,他在墙壁上摸索着壁灯,但却迟迟打不开。
“可......可能,灯坏了,我去......拿个,拿个手电筒......”
“不用那么麻烦!”乔鲁诺本能地觉得事有蹊跷,他拽住男人的后领将他抵在墙上,“有人告诉你我会来调查你们贩卖毒品的事情是吗,那事情就好办了,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他还没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照片,便感到有一个冰冷而坚硬的物体抵上自己的小腹,他缓缓退开,矮胖男人将霰弹枪举到胸前,逼迫乔鲁诺步步后退,直到他撞到身后的人。
“没错,的确有人告诉他有人会来查。”
“卢卡!”
乔鲁诺猛地回头,卢卡正靠在门边,将铁铲握在手中旋转。
“意外吗?”
“意外......倒不如说,正如我所料。”乔鲁诺抬起下巴,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情,“‘热情’只流通一种毒品,据说是由粗盐经过某位替身使者的能力加工而成,但我调查的这名毒枭贩卖的却是廉价的可卡因,就我所知,他从8年前就开始私贩可卡因,他能够隐瞒‘热情’在这里活跃多年,势必有组织里的人物扶持,那么那个人会是谁呢?”
乔鲁诺贴近卢卡,像从未见过他一般细细地端详着他的脸。
“我以前还没有注意,卢卡,你的鼻子就快要烂掉了,鼻腔里都结痂了呢!”他故意把语气高高吊起,“我听说这是常年吸食可卡因的生理表现,但你只是个底层的喽啰,没有能力去扶持一个毒贩,我想真正背后支持者,应该是在你之上,并与你有直接关系的某人......”
“是波尔波吧。”
铁铲呼啸着砸向乔鲁诺,他眼疾手快地蹲下身,堪堪躲过这一击。
“不错,但你知道得太多,只能死在这里了,乔鲁诺·乔巴拿!”
“不自量力,我的能力你难道还不了解吗,就凭你们两个也能击败我?”
“没错,你的能力的确很恐怖,但前提是你还有!”
“你是什么意思?”
“看来你还没有发现啊,乔鲁诺。”卢卡将铲子从凹陷的墙面拔出,他主动走近乔鲁诺,抻开双臂,“叫出你的替身打我一拳怎么样?”
“......啧,找死,GOLD EXPERIENCE!”金色的替身自他背后现身,拳头击中卢卡的右肩,本应即刻开始变化的肌肉却纹丝不动。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开始!”
“哈哈哈,能力退化的你也不过就是一个15岁的小鬼,我倒是要问问你,就凭你,能击败我们吗?”
乔鲁诺不自觉地向后倒退,伸手攥住货架上的面粉袋,咬牙切齿地瞪着卢卡。
“......你最好别小看我。”
时间临近下午4时,门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阿帕基抬头瞄了一眼时钟,便有疲惫地垂下头,值班室里沉闷的空气让他徒生困意。下午本来不该阿帕基值班,但他同事突然说什么老婆要生了,得回去陪产,便撂下他跑了,阿帕基想这借口也太蹩脚,明明他4个月前才抱上女儿。
“警官先生。”
有人敲了敲前台的桌面,阿帕基把头抬起来瞧,来人是一位身材高挑的中年妇人,嘴唇抿得很紧,神情严肃。
“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
“警察先生,您听我说,这可真是件怪事!”那位女士将顺直的淡金色长发捋到身后,拉了把椅子坐下,“我家是卖面粉的,您应该知道安克罗可面粉店,我们一家都是老实人。”
阿帕基拿笔挠了挠眉毛,上了年纪的女人就是这样,在讲正事前总要唠唠叨叨一大串废话,不过要说是正事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事,八成是小麦粉少了一袋,或是因为半夜听到打骂声就怀疑邻居是杀人犯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警察先生,您在听吗?”
“在,在,女士,请问我该怎么帮助您?”
“我正要说。”妇人的嘴抿得更紧了,似乎很不欣赏阿帕基这幅敷衍的态度,“上午的时候有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找我丈夫,他们避开我在讲些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我丈夫拿着一袋小麦粉进了仓库,我想跟进去看看,可他把门锁上了,但就在仓库前的地上,我发现了这个。”
她从手袋里取出一小包塑封袋装着的白粉。
黄金体验迅速地戳破一排面粉袋,扬起的白色粉尘弥漫在狭小的仓库中。
“别举着枪了蠢货!现在开枪咱们三个全得完蛋!”
卢卡的怒吼从烟尘中响起,乔鲁诺紧紧捂住口鼻,猫着腰贴近声源,面粉带来的遮蔽效果不会持续太久,他必须尽快确定他们的位置发动攻击。
两米,他的有效攻击范围,这个距离在狭小的空间里足够有利,卢卡那柄沉重的铁铲刮过地面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他屏息两秒,随即跃出隐蔽处,攥紧的实拳重重向着黑影挥出,烟尘沿着挥动的轨迹消弭,但划开的空间竟空无一人,仅仅伫立着一袋半人高的面粉袋!
“哈哈哈!没有替身能力就一无是处的小鬼,这种街头打架的把戏都能骗过你!准备受死吧!”
卢卡应声从乔鲁诺的背后破开烟雾冲出,铁铲高高举起。
“呵,如果我不露出破绽,又怎么能抓到你的位置呢。”
“什......!”
卢卡已经踏入黄金体验的射程范围,金色的替身像烟尘中的幽灵自他背后闪现,加速的连击冲溃了卢卡的防线,铁铲从他手中落下,被乔鲁诺接住,尘埃随着卢卡倒地的动作再度扬起又很快落地,乔鲁诺将视线转向库房另一侧紧紧抱着霰弹枪的面粉店老板。
“好了,将毒贩的所有信息告诉我吧,先生。”乔鲁诺对瑟瑟发抖的老板伸出手,“不要再让我重复第三遍,因为这是没用的,没用没用......”
这是......可卡因!
阿帕基拈起一点粉末在指尖搓开,他猛地从座椅上站起,苦苦追求许久的线索竟然这么突然到来,他无法自已地捏住妇人的肩膀:“你看见了是谁跟你丈夫对话吗!不,没看到也可以,你只要告诉我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就行!”
“当......当然!”妇人似乎被阿帕基粗鲁的举动吓到,她不自在地扭了扭双肩,想从阿帕基的桎梏中挣脱出来,但阿帕基就好像怕她跑了似的,抓着她肩头的双手纹丝不动。
“好吧,就在我家面粉店右手边的巷子里,大概在一两个小时前吧。”
一两个小时,还来得及!
“请您带我过去,拜托了!”
“是的,当然,咱们得快点儿。”美丽的妇人突然露出了得胜似的笑容。
“我不能说......求求你放过我......”老板缩起身体,瘫在房间的角落里,霰弹枪已从保卫他的救命稻草变为了即将夺取他性命的凶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的脑袋,他别无他法,只能苦苦哀求面前的少年。
“有勇气贩毒,倒没胆子说话了?”
“我是被逼的!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个店家要挟帮他贩卖毒品,一直在同一个地方交易太容易被追踪......我的女儿还在他手里,我不能反抗他,求求你,求求你......”
“啧!”乔鲁诺烦躁地拨了拨刘海,弱者摇尾乞怜的样子让他反胃,他将枪口反转,举起枪柄,狠厉地朝蜷缩在角落的中年男人砸去......
“住手!”
又来了!那个声音在脑海里轰鸣,尖利地如同鬼魂地惨叫,乔鲁诺顿住施暴的手,转而捂住阵痛的大脑。
“殴打一个无辜的人于你又有什么益处,掰断他的腿他就能开口了吗?”
连续的质问拉扯他的神经,冷汗从额角滴下,乔鲁诺不得不扔掉手中沉重的霰弹枪以安抚身体中作祟的另一半灵魂。
“......我会帮你处理掉那个毒贩,让你的女儿安全到家,只要你告诉我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乔鲁诺缓缓蹲下身,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照片,“是这个人吗?”
“我不......唔呃!”
乔鲁诺掐住男人肥胖的脖颈,将照片贴到他鼻尖:“你还不明白吗!你以为黑帮会信守承诺吗?我告诉你,没有一个知晓他们秘密的人能活下来,你只能相信我!”
乔鲁诺的威胁起了作用,又或许愤怒和焦躁迫使他吐露了自己的真情实感,老板终于点了头,将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店外。
钟楼传来下午四时的报时钟声,叮当的乐响被雨点撞击地面的声音掩埋,滨海小镇降下了秋日的第一场暴雨,从北冰洋吹来的冷空气终于要登陆西欧,乔鲁诺淋着大雨一路从面粉店跑到警局,尚未打开大门便大呼阿帕基的名字。
“怎么了?”
阿帕基从他身后出现,打着一把大伞,俯视着被淋得狼狈不堪的乔鲁诺。
“就在安克罗可面粉店右手边的巷口,下午1点三刻......”
“你来迟了一步。”
“什么......?”
“我已经将那名毒贩的所在地通知给布加拉提了,就在刚刚。”
“......!怎么会!”乔鲁诺猛地抓住阿帕基的制服领,将他的上身拽下,黑色的雨伞从阿帕基手里跌落,他双眼并没有在看乔鲁诺,只是懒散地睁着,不知道在看向何处,“那你为什么在这里,难道你不应该和他一同去逮捕那名毒贩吗?”
“......你还意外地挺天真嘛。”阿帕基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告诉你也无妨,布加拉提要亲手杀了那个毒贩,然后我会去以杀人罪逮捕他入狱,他将在监狱里用余生去赎罪,这是他的......愿望。”
“开什么玩笑!”乔鲁诺狠狠地将阿帕基掼到地上,脊背撞入水洼溅起污水,阿帕基冷漠地看着乔鲁诺,愤怒从他那双翠绿色的猫瞳里迸发出来,“他在哪儿!”
“你想干嘛?”
“我......”
我要去阻止他。
乔鲁诺被自己的想法怔住,最初想将布加拉提拉下深渊的是他,想击破他圣人假面的也是他,那他为什么要去阻止布加拉提,他为什么要阻止他杀人,阻止他堕落,他终于明白自己在这场善恶的博弈中落败,他不想让布加拉提来到这个背阴处的世界,不想让恨意蒙蔽他像婴儿一般澄澈的蓝色双眸,不想让他成为像自己一样的喋血恶魔,他想让他在开着小灯的柜台前同人谈笑,想让他在关店后的小桌前啜饮红茶,他想让他过上自己不曾经历过的和美生活......他想救布加拉提,就像布加拉提当初想救他一样。
“我要救布加拉提。”
阿帕基的紫色的瞳孔猛地皱缩,青筋从额角蔓延到眼周,他揪住乔鲁诺的衣领,将那个自命不凡的小鬼掀到地上,乔鲁诺呛了一口污水,尚未缓过气便又被阿帕基拎起,警服在拉扯中变皱,他不顾这里是在警察局门口,捏着乔鲁诺的下颚将他的后脑磕在墙上。
“我他妈是真的讨厌你,乔鲁诺·乔巴拿,你现在还在这里假惺惺地想救他,我告诉你,你原本是可以救他,就在你拿虚情假意去骗他的时候,他他妈还天真的以为碰到了能把他从过去拯救出来的耶稣,他爱你,为了你他可以放弃复仇,为了你他在尝试开启一段新的生活而你,你对他做了什么?你怎么还有脸问我他在哪儿!”
虬结的青筋盘踞在阿帕基的手臂上,捏着他下颚的指尖用力得血色尽失。
“你这婊子养的,是你又一次把他推到悬崖边,你!不!配!再!提!他!的!名!字!”
他将乔鲁诺摔向街边,有几个警察冲过来拦住阿帕基还欲挥下的手,乔鲁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身上漂亮的学生制服已经被泥水溅满,发辫被拆散,金色的卷发湿漉漉地贴在肩头,有几道水痕刷开他脸上的泥渍。
他哭了吗?阿帕基想这一定是他的错觉,可眼前站着的少年与上午那个金发的恶魔判若两人,他泛红的眼眶里翻涌着悲悯和苦痛,几欲化成晶莹的泪滴下眼眶,乔鲁诺没再说话,他头也不回地冲入雨中,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丝缕的血腥味被雨水冲淡,乔鲁诺漫无目的地徘徊在钟楼附近,圣彼得铜像经不起又一次大雨的侵袭,锈蚀爬上了他的眼眶,远看像留下一行血泪,他挨家挨户地询问是否有人看到布加拉提,终于在街道尽头的花店找到了端倪,卖花的姑娘说看到布加拉提拐进了钟楼正对面的巷口,他急匆匆地甩下姑娘的邀请,越临近巷口血腥气息越浓,乔鲁诺心底不详的预感便更深一分。
首先出现在巷子里的是一只手,往前走是另外一只,随后是左腿,右腿,左脚,小臂,乔鲁诺将它们一一收集起来,直到尽头,躺着被削成人彘的毒枭。
“不......”乔鲁诺跪在毒枭身旁,他一息尚存,但已因失血过多而失去意识,乔鲁诺徒劳地将他的四肢拼接到一起,紧紧按着出血的伤口,他没有布加拉提的拉链,他甚至连自己的替身能力也失去,他还能做什么,“不能死,不要死,拜托了,神啊......”
除了向他从未信奉过的上帝祈祷,他还能做什么?
然而时间就在这一刻,静止了。
行进的机器按下了暂停键,雨水凝固在空中,透明的水滴映照出乔鲁诺狼狈的面孔,他的替身从他身体内分离而出,黄金体验悬浮在空中,捧住他的脸,他们四目相对,7岁时的记忆与此刻重叠,他没有疑问,不需选择,光与暗的灵魂在此刻合二为一,分裂的精神就此统一。
“请救救他。”
时间再度转动,暗巷深处的垃圾与碎石绽开皮肉,它们填充在伤口处,化身为血与肌肉将断裂的四肢缝合,夺取生命的能力被剥去,赋予新生的能力自此降临,金色的替身将双手展开,犹如神明。
“你在救他?”
乔鲁诺猛地回头,布加拉提正如游魂一般立在巷口,他拖着虚浮的脚步走近,形如行尸走肉。
“布加拉提......”乔鲁诺将毒贩挡在身后,而布加拉提只是冷冷地命令:“让开。”
“你不应该杀人。”
“呵,轮到你说?”站在乔鲁诺眼前的并不是布加拉提,他是愤怒与仇恨的化身,被苦难吞噬的灵魂,“不想死的话,让开。”
“别让牢狱之灾成为你生命的结局,离开这里吧,布加拉提!我会让他得到他应有的结局。”
“你又懂什么!”
应声挥落的拳头砸在乔鲁诺本能地护住头部的小臂上,布加拉提没有使用替身能力,拳头实打实地捶在他的身上,他披散的金发也被扯住,布加拉提要将他那张躲躲闪闪的,傲慢的,可恶的脸从他那双臂围成的堡垒中拉出来。
“你这......杀人不眨眼的人渣,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明白要如何背负着五条人命活下去!怎么会明白被仇恨和愧疚折磨的痛苦!”
他每说一句便落下一拳,鸟一样纤细的腕骨经不住一击便折掉,紧接着是下颌,胸腔,肋骨发出断裂的清脆声响,骨屑伤及肺叶,大口的鲜血从乔鲁诺口中喷出,再这样下去他恐怕会被布加拉提活活打死。
“你现在救他做什么,呵,改信上帝了?想要赎罪了?太可笑了,明明什么都不懂却摆着一张救世主的脸,别在这儿自我感动,令我恶心!”
又是一拳狠狠打在乔鲁诺脸上,他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肿了起来,视线也因此变得不甚明晰,失血与缺氧让他泛起震震耳鸣,他看不清布加拉提,也听不清他的声音,或许看不清听不清会更好,不至于伤心,但他必须要看,必须要听,他清楚地知道他要去接受属于布加拉提的一切,他的愤怒,他的痛苦,他矛盾的魂灵和不堪一击的内心。他向布加拉提伸出双手,一次次被打落却扔执拗地抬起。
“你为什么杀他?”
“闭嘴!闭嘴!”
布加拉提提起乔鲁诺的衣领,乔鲁诺顺势将双手攀上他的肩膀,他的右手腕已经骨折使不上力,轻而易举地便被布加拉提挥开。
“是为你的父亲,还有那五条人命复仇吗?”
“......”
“还是为了你自己?”
“我......”
“杀人能会让你好过吗,杀人能让你逃避自己的过去吗?”
他扬起的拳头没有落下,鲜血沿着乔鲁诺破开的皮肤滴到他擒着衣领的五指上,炙得他皮开肉绽,过去从四面八方涌来,漆黑的梦与升腾的烈焰,他从裂开的墙口爬进了人间炼狱,燃烧的恶鬼伸出枯黑的手指扯住他的脚踝,下一刻冰凉的雨水化为了浓烈呛鼻的黑烟,钻进他的肺将稀薄的空气驱赶出去,他的时间倒回了12岁,巴蒂尔夫人拖着生疮的身躯爬向他:“救救我,我的女儿才两岁啊!救救我!”
“救救我布鲁诺!”是安东尼欧先生,“求求你,我想活下去,克丽丝还在等我,我答应她......”
“救救我!”“救救我!”
炼狱中的呼救声连成一片蜂鸣,轰隆隆地在他混沌的脑海中回响,在他八年中每一个夜晚夺走他的安眠,为什么他当时没有死在那片火海中呢!他如果死了多好!没有人能帮自己承担这一切,即使向神父忏悔,向上帝祷告,也不能消弭这痛苦分毫,哪怕他呼救......
会有人来救他吗?
布加拉猛地攥进乔鲁诺的肩,湿淋淋的刘海遮住他的双眼,他在痛哭,眼眶泛红,鼻尖抽动,嘴唇颤抖,却没有眼泪,也没有声音。
“救救我......”
一双手突然破开浓烟,击碎来自地狱的梦魇,那双手将他拥入怀中,带着血腥气和新生命独有温柔气味,他凶狠地回应着这个拥抱,胸膛相贴,肋骨挤压在一起,人类的体温烘得他鼻酸,眼泪从干涸的眼眶涌出,连这痛苦似乎也被化与雨中的眼泪带走,他大张着嘴,任凭涕泪染上衣物。
这场暴雨足够大,足以冲刷掉血渍与眼泪,过去与罪恶,斑驳的铜锈从圣彼得的铜像上凋落,在他悲悯的表情上留下一个黑洞洞的伤痕。
那不勒斯已经入冬,乔鲁诺不太愿意放弃自己改造的开胸校服,只好塞了件围巾挡住,他下学后还喜欢往钟楼这跑,入秋的暴雨冲垮了钟芯,市政府总算想起来要维修圣彼得钟楼。乔鲁诺沿着街道走向布加拉提的渔铺,自那天之后渔铺就关门了,他去警局找阿帕基挨了两顿揍后便再也没有布加拉提的消息。
他习惯性地在对街的长椅上发了会儿呆,趁天色还不晚坐上回校的有轨电车。
“叮——”
一枚500里拉的硬币滚到他的脚边,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
“你的吗?”
一只手将它捡起来,他沿着被波点西装包裹的手骨往上看去,视线滑过他被修身西服衬得纤细的腰身,在胸前那不知是胸衣还是纹身的黑色线条前停留了片刻,再往上抬......
“布加拉提!”
乔鲁诺吃惊地叫了起来,布加拉提朝他笑了笑,举着硬币又问了一遍:“是你的吗?”
“不是。”乔鲁诺不知道他在搞什么把戏,布加拉提将硬币收进西装的内袋,坐到他对面。
“如果这里有一个装着10亿里拉的钱包,你会交给警察吗?”
“这是某种测试吗?”
“不,你就说说看。”
乔鲁诺将一条腿曲起搭在凳子上:“当然不会啦,我肯定会私吞掉。”
“那如果阿帕基在这里便衣巡逻,并且目睹了这一切呢?”
“那我肯定就没命了呗。”
两人对视着大笑起来,电车开始缓缓运行,乔鲁诺和布加拉提互相打量对方,他们自那之后都变得有些不同。
“好久不见,布加拉提。”乔鲁诺有些局促地打着招呼。
“是的,你现在在做些什么?”
“还能做什么,做黑帮啊。”
布加拉提摇摇头:“我听说你将那个毒枭和他联合波尔波私下贩卖可卡因的证据交给了‘热情’的另一位干部,现在你已经取代了波尔波成为这片地盘的老大。”
“是的。”乔鲁诺有点不好意思地拨弄着自己的手指,“但这不是终点,布加拉提,我迟早会爬到顶点,取代Boss,占领这座城市,倒时不再会有任何一个家庭因为毒品而伤痕累累。”
“真是像黄金一般的梦想,乔鲁诺。”布加拉提的唇边绽开微笑,“那么,这个梦想里有我的位置吗?”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想加入你,和你并肩战斗。”
“布加拉提,加入黑帮可不是什么玩笑!你明明有很多可以选择的人生而不必像我一样!”
“我父亲去世了。”布加拉提突然把话题扯远,刚刚还气焰正盛的乔鲁诺顿时安静了下来,小声地道抱歉。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我现在已经没有牵挂,也没有束缚,我自由了,乔鲁诺,这多亏了你。”布加拉提直视着乔鲁诺的双眼,“这不是为了报答你,我只是想,并不是所有人在遭受痛苦时都会有人去拯救他,就像你拯救我一样,所以我想尽我所能去减少他们遭受痛苦的可能,这个理由可以说服你吗?”
他的说辞足够真诚,乔鲁诺没有拒绝他的理由,更何况他心底也有那么一丝渴望, 渴望他们能在彼此的命运中留下更多的痕迹。
他们视线交缠,乔鲁诺突然产生了去吻他的冲动,但此时那些欲擒故纵的把戏却突然窜上乔鲁诺的脑海,小恶魔狡黠地眨眨双眼:“还不够。”
他向前倾身,凑近布加拉提,成年男人被他盯得脸红。
“好吧......我......”
他没来得及说出告白,到站刹车的惯性让乔鲁诺趔趄地向前倒去,也不知是不是他打好的算盘,两人在彼此放大的面庞中终于拥有了第一个像样的亲吻。
两根纺线再次交缠到一起,克罗托拍拍手,得意地对阿特洛波斯扬起下巴。
“瞧吧,姐姐,真爱总是会让两个灵魂突破命运的重重阻拦走到一起。”
“是的,当然,是在美丽的护士长小姐的小小助力下。”
“说起这个,您也不遑多让,优雅的面粉店老板娘可真是快要将我也骗过去。”
“好了,姐姐们。”拉刻西斯总是能及时熄灭两位女神之间冒头的火苗,“不管怎么说,这是个赌局,愿者服输,姐姐,轮到您支付赌注了。”
“擅自修改命运的恶果你还没有尝到吗。”阿特洛波斯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她那张严肃的脸已经快要绷不住。
“这可就没意思了,姐姐。”
“咱们只是向命运借取一点儿时间,不是吗。”拉刻西斯俏皮地绕了一圈手指,阿特洛波斯总算松了口,她拔下一根淡金色发丝,轻柔地缠绕在两根闪烁着光芒的命运之线上。
“打破命运的勇士,我祝愿你们此世福顺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