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听

“我说桔梗，你一直吃咖喱不会厌吗？”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勺子下方的棕褐色垂坠到一半，像未完成体的沙漏。沥水篮里的盘子发出很小的倾倒声，桔梗没有去看，暂停的手指活动起来，将还散着热气的那勺中饭喂进了嘴里。
很怪的味道。也许是因为其中的肉是冷冻柜里的那块，应该是谁放进去的——塑料袋打结的方式与自己的完全两样；也可能是因为胡萝卜，和谁一起在超市里挑的，本着勤俭的原则对方在特价那栏里选了很久，久到自己推着满当当的车回来才结束甄选；或许是咖喱块的缘故，毕竟是按照别人的适口性选出的牌子，与他的喜好还是略有差池；又似乎是因为烹饪，自己煮过了一些、还是煮快了些？无所考证的细节塞满了大脑，勺子与磁盘划出清晰的响动，桔梗恍然回神，沉默地站起身，端起变空的盘子，转去了还亮着灯的厨房。

夜跑后的泡澡准备有些凉，桔梗光脚踩上防滑垫，浴缸里的塑料瓶安静地散开着，他站在垫上良久，直到水汽和寒气一同打上他的小腿，才从一边的置物架上摸下一只形状可爱的入浴球。抛下的动作像是掷出一块钱币，光洁的水面想起沙啦啦的融化声，葡萄的香味轻轻扫入鼻尖，熟悉的味道带出一道没有印象的回忆，水波划过胸口时的触感像一只温和触碰的手，略显尴尬的声音在浴室中回荡，消失在了氤氲的水雾中。
“这入浴剂什么时候买的？这味道我们用……是不是有些怪？”
“你不喜欢的话下次就用另一个吧，还买了其他的，在柜子里，你按感觉挑就好。”
“桔梗你没有偏好的味道吗？”
“没有，按的场喜欢的来就好。毕竟，我们洗后都是一样的味道，我对气味无所谓，但的场不一样吧？”
我们。
我们？
他俯下身，手指勾过瓶子吱嘎作响的瓶口，桔梗望着淡紫色的水面，呼吸平缓。空间里只有些许水滴声，他转过身，仔细地看向移门外的洗手台，单调且单独的洁具伫立在大理石切割的缝隙边，镜中透出数量为一的毛巾、牙刷和自己，相互对视的瞬间像是展开一场不愉快的相识，只是眼神接触便充满了疑惑与戒备。
移门的滑动声隔断了一切，水流轻浅的声音缓慢抹去了男人的疲惫与困惑，随着温度与香气的流逝，带出一首模糊的低吟。

“能和我说说是什么样的幻听吗？”
“是个男人的声音，似乎是在和我对话。第一次……时间已经记不得了，但他在我打扫卫生时和我说窗帘下方没有打扫干净，实际也的确如此，”桔梗平静地叙述着，“之后在我外出时，和我说过晚上记得带啤酒回来，在我听音乐时和我说似乎快下雨了，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是照着做了之后，啤酒因为朋友的突然来访派上了用场，先一步收下的衣服也没有被淋湿。”
“看起来，你最近还听到过？”
“是。不过最近，变成了我似乎应该回答的句子——或者说、我也不确定我是否真的回答过，”桔梗轻动了下眉头，“他问我一直吃咖喱是不是吃不腻、入浴剂的味道是不是不太适合男人用，所有的问题都与我正在做的事情过于相关，就好像……他曾经和我一起做过同样的事情一样。”
“你见过他的样子吗？”
“没有——我想是没有的，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幻觉或梦境中。”
“最近会有觉得难以入睡吗？”
“不，一切正常。”
他看着医生翻飞的笔尖，内心忽地生出一股异样，端正的坐姿因为这一丝的狐疑生出裂痕，他微微前倾上身，无意识地叫停了对方不断运动的手腕。
“我并不觉得他……对我有恶意。”镜片后的眼神难以读懂，桔梗在脑内修改着措辞，重新放下定义，“至少，到现在为止没有。”
对方弯起的眉眼示意着知情，医生对着记录沉默几秒，试探性地开了口。
“恕我冒犯，桔梗先生，如果您愿意，要不要做个测试？”

打印机发出吭哧吭哧的响声，刚消毒过双手的助理医师整理着口罩走了过去，拿起文件时导师的诊疗室恰好打开。他看过去，男人正彬彬有礼地朝导师道谢，转身时朝他也点了点头，他好奇地想多打量几眼，对方却健步如飞，只留皮鞋打在瓷砖上的余声。导师慢慢走过，抽走他手中的量表，轻轻地叹了口气。
“老师？是治疗不顺利吗？”
“是在那之前问题……”医生语焉不详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末了却像是放弃了一般，示意助手将一边厚厚的记录夹递给自己。助理递过东西，身体停在几步之外保持着距离，却在导师不断的翻页中猜测出了什么，忍不住出了声。
“难道您是在找这位先生的紧急联系人？可、他之前不是一直都表现的很安定吗？难道是这次……”
“你无法诊断不剖白自己的患者，而这种不坦述与不自白的根本原因，可能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导师砰地一声关上文件，自己伸手捞过了另一本，“如果我的印象没错，应该是在这里才对……找到了，横川君，替我拨这个号码，转4号。”

“居然送花……还是在这么多人的地方，你这家伙是不知道害羞吗？”
“给喜欢的人送花有什么不对。”
“我也没说不对，只是……我倒更希望你送些实用的东西。”
“不好看吗？”
声音与声音重叠在一起，脑内的影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颜色淡雅的花朵挨在一起依偎在紫色的包装纸中，一只手抚了抚还带着水珠的叶片，清新的香气也随着动作抖散开来。
“……嗯，挺漂亮的。谢了。”
报站声传来得有些突然，桔梗睁开眼，公交车窗上透出他有些睡眠不足的脸。临近站牌的一家花店正走出一位客人，对方臂弯中白色的百合在阳光的照射下越发刺眼。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手机转移视线，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眩晕的余韵像飓风一样在脑内回荡。下站时的脚步有些发飘，他盯着广告板看了良久，才实打实地将那些字母和图片看了个清楚。这附近的景色有些熟悉，他似乎时不时会在这里下车去办事，附近有家新鲜的蔬菜店，他常去光顾。想到这里脚尖便不由得朝那边走去，眼睛不断搜寻着脑海中熟悉的招牌，却直到一排雨檐的尽头都没能找到。
是自己记错了？还是搬迁了？他望着一间闭店了的卷闸门，有些出神地想着，身边踢踢踏踏跑过几个小小的身影，他朝孩子们的来路看去，洁白的建筑露出长长的侧影，车辆在弯道中停下又开走，轮胎的摩擦声混合着救护车的警报声，吵得人想要一走了之。
“你在这里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有些迟疑地回过头，里塚贤汰握着自己的公文包，正一脸平静地看着他。没有管对方不语的态度，贤汰拿起手机按了几下，再抬起头时推了推眼镜，用随意却不可拒绝的语气朝他发出了邀请。
“附近有家不错的餐厅，我还没有吃午餐，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非高峰期的家庭餐厅里放着音乐，推过去的棕色液体上还转着泡沫，里塚贤汰看着对方缓慢拿过杯子的动作，合上了手中的菜单。
“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
“是说‘和以前一样’，还是‘最近并没什么变化’？”
“都是一个意思不是吗？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杯底轻轻落在桌上，贤汰失笑地望向桌面，摇了摇头：“明明很努力地在扮演对方，却总是在和我说话时不能维持下去……我都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你在说什么？”
“航海，别再这样下去了，”贤汰的声音冷漠又温柔，仿佛直击要害的一刀，飞快且锋利，“人不可能完全抛开自我，也不可能完全成为其他人，就算你再怎么了解对方、与对方再怎么亲密无间过，也不可能将自己重塑成他。”
杯子中热可可的香气浓郁起来，航海急促地呼吸着，耳边的劝诫声还在继续，仿佛一场不会终结的梦魇。
“桔梗君也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的。今年的忌日、你没有去吧？你没有联系五棱他们，他们都很担心的样子。好歹也是冠上了对方姓氏的伴侣，我明白你很难接受，但是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航海，你——”
“……不要再说了，哥哥。”

关于咖喱的问句催出了桔梗对家中菜单的改革。熟悉的蔬菜店是两个人并肩去过无数次的那家。节日约会的夜里迎来的是出乎意料的花朵，盛开的粉色蔷薇像他的头发所以买了——这是桔梗的说辞，他对这油嘴滑舌又莫名真挚的话嫌弃异常，却还是在对方拥来时放松了腰肢回抱住他。
可是生老病死发生得太快了，从异常到衰竭甚至走不过几个日月，航海跑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呼吸里带着锈味，嘴里从干变湿，是咸味。
那之后，冰箱里的食材发酸了颓在保鲜盒里是模糊的一团；要他去选的入浴剂便只有一个人在用；买给他的花耷拉着花瓣干瘪枯萎到发出怪味，他望着空荡冷清的房间，朝前走了几步，却撞到了对方的拖鞋。
如果桔梗还在就好了。
食材就能被正常消耗掉，入浴剂的味道就不会太浓有人分担，瓶中将总有花朵绽放开来，自己也不用重新习惯灯下的单影和过宽的床铺。
如果……如果他还活着就好了。
模糊中他梦到有人为他披了件什么，那件冬季大衣曾被他腹诽为“拖地秀款”，他探过去抓对方的手却扑了个空，醒来便带着一身寒气急急忙忙闯进卧室。
航海打开衣柜，一件件再熟悉不过的衣服散发着与自己的衣服相似的味道，仿佛又看到了在阳台上流畅地晾着衣服的桔梗，自己在一边收着晾干的衣服，正苦恼于区分两个人一模一样的白T。
桔梗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似乎是在说。
“弄混也没什么不好，我们不一直都是不分彼此吗？”
唇瓣循着记忆念出句子，像是一道莫名的暗示，航海伏在凌乱无序的衣服上，慢慢地放轻了呼吸。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