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明美走在通往前方的路上，长长的路旁没有其他人。
为什么不开车？他独自私下来日本，自然不会大摇大摆地把爱车一起带来。没关系，走走就到了。况且很久没和她一起走路，这样也好。
“……大君，你在听我说话吗？”
明美装作不高兴地看他。这女人总是故意对他摆出很多表情，他总能一眼看透，只是懒得对她说破罢了。
“刚才没在听。抱歉。”
“真是的。”明美赌气道。
真的生气了？不像。话说回来，这女人生气是什么样子来着？
“志保还是什么都不和我说。难得见一次面，明明心里有那么多事要问我，到最后也没能说出口，太不坦率了。做姐姐的想帮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像往常一样，她说着，他听着。
“不过我也没有把我知道的全部都告诉志保，毕竟那不是想聊什么就能聊什么的场合。就算这样，果然还是应该让志保多说些她的事……明明想为她做点什么，结果反而是自己搞错了，太可笑了。”
明美走到他斜前方停下，回过头看着他。他也停住脚步。
“现在想想，我也真笨……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还非要去做些什么，以为那样做就能到达对岸……怎么可能呢。连真正的目的都没弄明白，怎么可能成功呢。”
他不知道能说什么。
“结果，还有好多事没做，还有好多话来不及说……就这样死了……对不起。”
她露出无奈的笑容，柔软的长发垂下来，挡住了苦涩的脸。然后她继续向前走。
又在哭了。他太了解这个女人，了解到看到她的背影就知道她脸上的表情是什么。他想走上前拉住她说不是她的错，这样的冲动在脑中一闪而过，他不会也不可能这样做。赤井秀一已经意识到她不像以往亲昵地抱住他的胳膊，用每每与他产生鲜明反差的语气说话了。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想去做什么，心底却害怕那样的结果。即使这里一定不是现实，他也不想亲自促成那种电影特效般的场面。
他伸出手，只抓到空气。迎着他惊愕的眼神，她含着眼泪笑着说……
大君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呢……

“笨蛋。”
宫野明美回头，惊讶地看他。
“不是那回事。不要把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不要认为是你一个人导致了眼下这种局面。以前就和你说过，没有人全知全能，谁都会做错事，你不要想为一切负责，谁都不可能为所有后果负责。”
她没有回应。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在那样的条件下你尽力了，做得很不错。那个结果根本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道歉。”
“可是那之后志保——”
“你不需要对我道歉，”他移开视线，“是我对不起你。”
道歉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他没准备获得原谅。
然而她摇了摇头。“大君你不要再生自己的气了。”
生自己的气也没有用。
他听到她话里有话，一阵心痛，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笨蛋还在为他考虑，才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她望向他，眼中含泪，长发和黑色的毛皮领子几乎混为一体。赤井想，这不是她刚才的装扮。忽而一阵风夹杂着飞雪吹过，他才发现，他们已然走入一片风雪覆盖的雪地。她裹在黑色皮大衣里，雪中的脚印如同他们间的连接线，鲜红色高跟鞋在雪地中过于刺眼。不远处是火车站台，老电影中的旧式火车安静地等待着，褪色的灰黑铁皮与黑烟融混在一起，染脏了簌簌落下的白雪。风很大却没有风声，只有雪花片片落下时碎裂般的声音。
她沿着雪地中的连线，逆着风，重新走回他面前。
她不适合做太成熟的打扮，赤井想，黑色皮毛领反衬得她更像高中生。她比自己小太多，有些时候只觉得她是个小孩子，只觉得她还年轻……
“大君。”
回过神来，她身上的白色大衣好像随时会消失在雪色里，隐约使人不安。她却好像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自顾自地说起了别的。
“如果有来世……”
“可以。”
他也自顾自地打断了她。
“我还没说完。”
“你说什么都行。”他补充道，“不用来世也行。”
她笑了。“还是来世吧。”
他也笑了，脸皮下的肌肉轻轻抽动。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笑得出来。
“别这样笑啊，笑得真难看。”她踮起脚尖，举起双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那双手自然地穿过他的皮肤，稍微收回一点才停在合适的位置。“别露出这种表情呀……”
怎么轮到她说这句话？
赤井走前一步，站在一个可以紧抱住她的位置，他拥抱她，拥抱面前的虚无。她的幻影像是配合他的动作般挣扎些许，然后顺从地倒入他的怀中。他好像听到了她的低语，或许是抽泣，或许是风声，或许只是他的幻觉。如果真的是她，会怎么做……
他闭上双眼，回忆拥抱的温度和力度，回忆她的泪水怎样蹭湿他的上衣，回忆她皮肤的触感，纤细的手腕，冰凉的指尖，回忆宫野明美仍旧活着时的模样。他拥抱阔别两年的恋人，仿佛拥抱失而不可复得的过去，拥抱尚未开始就凋亡的未来。他睁开双眼再次确认，她依旧是记忆中的宫野明美，他的小女朋友，他的傻瓜，隔了两年仍敢发那种短信的蠢女人。
她一直都是那样的人。
“我爱你。无论你是否脱离组织，我都答应和你交往。”
他声音沙哑，内心从未如此动摇。
“我也爱你……但是我该走了。就到这里吧。”
被泪水浸湿的声音如同宣告了他的刑期。
他松开手，虚无从怀抱中脱离。她沉默地走了，雪地中脚印越来越长，白色大衣距离原地不动的他越来越远。汽笛声穿过不断落下的雪，在寒冷的空气中慢慢传播开来。和他预想的一样，她的白色大衣在雪里逐渐看不清楚，脚印逐渐被落雪覆盖。在重叠降落的白色世界里，她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一阵风雪吹过，彻底看不到她的身影，没有飞扬的长发，也没有远去的痕迹。
她想徒步穿过这片风雪，却因风雪太大没能赶上火车，最终被暴风雪所吞噬。
这样的想法令他震颤，他的思维开始不受控制。为什么是“就到这里”？刚才还说过……他是真心这么想。……然而最后她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就算说出口，有什么意义……
他开始头疼。汽笛声又响了。


天亮了，光线刺入他的眼睛，要他花时间慢慢适应。没有汽笛，没有火车，没有风雪，只有忘拉上的窗帘和电子钟告知现实世界的时间。早上八点，新年第一天，没有轮班，昨天或者说今天回的太晚，他应该闭上眼睛继续睡。
可是他合不上双眼，好像黑色虚空里有什么人的影子，白色的雪，刺眼的红色，绳索一样长长的足迹，最终消失的她，被浸湿的笑脸。别露出这种表情呀。我答应和你交往。窗户分明关着，他不应该听到汽笛声和风声，更不应该听到那个人的声音，然而这些在脑中不停回响，像一个伸出手刚好能触及的幻影。
他伸出手，抓住一团空气。
汽笛声又响了，他又开始头疼，眼睛因睡眠不足而发痛。但他不想闭上眼，不想回到空旷的雪原，不想在没有她的白色世界里独自茫然。梦里那个人说就到这里，可是他不准备就此止步。他还有必须做的事。
新年快乐。日本时间应该是晚上，但还是新年快乐。下午乘飞机回日本，托你的福我才有理由回去……
我可以认为大君在表扬我吗？
虚无或许在回应他，或许永远不会回应他。他翻了个身，对着枕旁的旧手机，一言不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