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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何/高史衍生] 船泊祭旗坡

作者 : 麟洲晚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脱离原型

原型 我的团长我的团,生死线 迷龙,何莫修

标签 我的团长我的团 生死线 迷龙 何莫修 高史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开欣

294 8 2021-3-28 20:47
导读
你没看错:迷龙X何莫修
summary:两个远离家乡流落禅达的人,在对方身上找到了家。
预警:有团孟!无上官!

在充满死人的地方,何莫修成为一个没有家乡的魂,和另一个思念家乡的魂在一起。家不在千里之外,而在你我之间。

1.




颠簸、晃荡、起伏不平。何莫修快要窒息在这片来自云南的绿海里。


他没有了美国人造的潜艇,也不配坐蒋光头的豪车,只能缩在云南边陲的破烂车里,鼻子里充斥着硝烟炮火和劣质皮革的味道。


离开沽宁,他像一只丧家犬,这里不要他,那里也不要他。他不知道自己又会是什么。



死啦死啦一路火花带闪电回到祭旗坡,车后又坐了一团糟七糟八的东西。


孟烦了眼尖,叉着手,站在土坡上阴阳怪气地叫唤:


“呦喂,您这是打哪儿又捡来的垃圾?”


不辣和豆饼耳朵尖,是来得最快的,两个脑袋挤一挤,闹得孟烦了心烦。


不辣说:“王八盖子滴......死啦死啦这是又从哪里捡来个人哦——”


孟烦了嘴角一勾:“您懂什么呀,姆们团座儿就爱捡点别人不要的垃圾——”


车后座上的那团东西听见这话身子微微颤抖,也不出声,摸不清楚到底是从哪儿来。


死啦死啦出奇地没和孟烦了斗嘴,这让孟烦了有些不适应。“去虞师座那儿一趟,这家伙让人给送到祭旗坡来了。”他难得有些结巴窘迫,或许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一个大活人。


孟烦了想起什么来了:“您是去要饭的,要来的饭呢?整一大活人,饭没要成,芭蕉叶子又不够吃了!”他扯过看热闹的丧门星,把丧门星拉到他跟前,用鲜红的布条擦乌漆嘛黑的手。“净整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死啦死啦懂他的意思,说:“他不是。”


孟烦了说:“不是?”


死啦死啦不经意朝车后斜了一眼,努力蜷缩成一团的人畏缩得可怜。“听说是美国人送过来的。”


孟烦了奇道:“美国人不送枪改送人了?——是麦师傅一家儿的吗?”


死啦死啦正欲说些什么,被大嗓门的迷龙吼回嗓子眼里了:“我说你俩打什么马虎眼呢!——哎,这谁啊这是?”


不辣不晓得高兴什么:“死啦死啦又捡回来的!”


迷龙老大不高兴,扯着嗓子:“叫你去要军饷,你咋给我整个人回来呢?你欠我那些——”


知道迷龙后面有一大串孟瘸子刚刚没说完用来问候祖宗的话,死啦死啦以同样不甘示弱的嗓音干吼:“你懂个屁!——这是虞师座亲自送到川军团的人!照顾不好你要个屁的饷钱!”


炮灰团一下子被唬住了,几双圆溜溜的大小眼睛干瞪着。只有孟烦了一个人冷哼:“哟喂,真是送来的?当我们这里垃圾场呢!”


死啦死啦狠拧孟烦了的腰侧的软肉,力道大得让孟烦了差点惊叫出声,事实上他也叫了。死啦死啦恶狠狠地说:“少说两句你会死啊!”


孟烦了疼得直哼哼,像只嗡嗡的蚊子。


迷龙没有关注到这边的战况,炮灰团都止步在车旁两三步,一群大老粗对待一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都极有默契地选择了同一种方式——用眼神杀死。


迷龙看不下去了,他的眼睛都快瞪干了,骂骂咧咧:“一群瘪犊子!......哎!那谁!”


那团东西又颤抖了一下。


迷龙转头问后方和孟烦了“打闹”的死啦死啦:“哎!这人怎么不出声啊!聋子?”


不辣嫌弃:“聋子来祭旗坡只能拿一半的军饷。”意思是他没多少东西可以抢的了。


豆饼可怜他:“啊,可惜!——兽医能治好么?”


丧门星说:“治个屁,他没把人治成瞎子就不错——”换来郝兽医一个烟锅的爆栗。


死啦死啦还在和孟烦了死磕,忙分神说:“刚回祭旗坡的路上被小鬼子炮挨了三下——哎哟!传令官!三米之内!——”孟烦了狠踹了一下死啦死啦,踹完就溜。


迷龙:“炮打了三下就能把魂打没了?”


孟烦了一个闪身躲过死啦死啦的回击,跑回迷龙身边,企图用迷龙抵挡一下攻击。这个时候也不忘耍耍嘴皮子:“这不就是您说的‘鳖犊子’吗?”


不辣和豆饼在旁边起哄:“鳖犊子鳖犊子!”


迷龙忍无可忍,一把把孟烦了这白骨精推到死啦死啦身边:“都他妈说了那叫‘瘪犊子’!不会说就别说!”他直接上手戳了戳那团东西。“哎!吱个声!”


一个细得像蚊子嗡嗡叫的声音响起:“请不要碰我好吗?......”


迷龙真以为是蚊子叫:“他妈的!说什么呢!老子听不见!”手上力气又变得重了点。


那团东西一下跳起来:“先生!请不要碰我!”


炮灰团众人惊异地看着此时站在车后座的人——姑且把他称作人吧,至少他比在祭旗坡的任何一个人都有个人样。可他看起来太弱小了,字面意义上的。不经折腾,弱不禁风,柔弱无骨。


最后迷龙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会说话啊......”


又是孟烦了第一个嗤笑出声:“龙爷,小太爷说这是个东西,您还真不把人当人看呐?”


迷龙呛他一声:“孟瘸子,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他转头看车里已经站起来的那人,一身西装革履,干净整洁,别说和祭旗坡上一群蓬头垢面的丘八比了,就是在如今中国的大半土地上都极其格格不入。迷龙从东北流浪到禅达十几年来,见到不少这样的人。大部分中国人对这类人有一个特定的称呼:“假洋鬼子。”——于是他也这么叫了。


“哎,假洋鬼子!来这里干嘛来的?”


何莫修声嘶力竭却又细弱无声地解释和控诉,一口蹩脚的官话让人听得难受:


“先生,我不叫假洋鬼子,我叫何莫修。——我来这里是因为一个使命,我的朋友和我的同志都费尽千辛万苦才把我送到这里,我却在这里受到这样的对待——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也不如沽宁......”


迷龙不耐烦,一把拉过孟烦了:“他在这扯什么犊子呢?”


孟烦了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瞧迷龙,又瞧何莫修,小嘴一撇,就是不说话。何莫修?这种人他见得也不少,在北平,在逃出北平的路上。每个都穿着人模狗样的西服,说着人模狗样的话,就是做狗事不做人事。何况,这个人,连一口人话也没学会。


迷龙一个巴掌呼扇过去,差点没把孟烦了给悠到地上。


孟烦了吃痛:“龙爷不是让小太爷当哑巴来着?”见迷龙又要上手,他赶紧说,“小太爷自幼学文,就没听过他这么说话的。酸不溜秋的。”说完连忙一步一瘸地躲在炮灰们后边。


不辣最爱看的就是迷龙揍人,只要揍的不是他自个儿,赶忙联合着豆饼丧门星把孟烦了给推了出去。孟烦了在挨揍一方面滑溜得像条泥鳅,他把自己这方面的伟绩归功于在死啦死啦手下的摸爬滚打。不辣一个人是奈何不了小太爷的。


死啦死啦出来装作打圆场:“各位爷爷们,灰孙子的阵地都快没人啦!别在这儿猫着啦!——”


郝兽医砸吧着破烟袋,他一向是最爱说公道话的一个,也是最固执的那个:“额说咧,这娃娃哪里来的嘛?跑来这里受罪......”


车上的何莫修瑟缩地看着眼前这场闹剧,重新来到一个环境对他意味着要重新面对很多人。他害怕见到人,不是因为人令他恐惧,他害怕自己的怪异让别人恐惧。他从展现出来的天赋让他没能融入过任何一个群体,他的天马行空,他的瑰丽想象,只能停留在火星上。


何莫修开始想念沽宁那座小城,至少他认得高父一家子,至少高父一家人不会恐惧他,这会使他感到稳定。——而在这样一个混乱不堪的山坳里,他感觉到命运如海上扁舟,漂浮不定。下一秒他会着陆,还是会沉底?


但即使是高家人的沽宁也容纳不下小莫修。他想起欧阳(别人都是这么称呼他),拉车的四道风,和那个狙击手……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好人,但再好的人都不会忍受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和一堆毫无用处的公式。


那一吨子弹和药品成了证明何莫修唯一价值的存在,这让他感到一丝慰藉。


郝兽医悲悯天下的目光在一众疯子里格外动人,何莫修无可避免地被打动了,他竟然从这个脏兮兮的老头身上看到了普渡众生的光芒。这让他想起小时候见过的神父,嘴里念叨着“上帝爱世人”,身穿整洁的神袍,仿佛真的是上帝派来的使者一样传播福音。


但这个山坳里的神父,甚至没有穿一双完整的鞋。


尽管如此,何莫修还是无法阻拦自己的信任走向兽医,他嗫嚅着:“我不是这里的人......”这是他第二次回话,而且并不是一些搞不清楚的胡言乱语。于是众人都停下闹剧,鼓励似的看向兽医。


何莫修至始至终瑟缩的可怜模样和那双闪闪发光的湿润双眸让兽医想到很多,比如黄土高原上的小羊羔,他不禁放缓了声调:“娃儿乖哦,那你是哪里人呐?什么时候回去?”


“我不,我不住在这里......我是说,中国,我的家不在中国......”何莫修语无伦次地说。


不辣笑嘻嘻地说:


“迷龙,这人莫不是跟你一样啰!被鬼子搞得莫家啰——”


这话突然让迷龙出奇地沉默,一股不合时宜的怜悯和同情因为可能相似的际遇涌上心头。


“......沽宁?你们听说过沽宁吗?——我的朋友住在那儿。”何莫修急忙道,他迫切地想要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找到一丝共同感,他不是个没有家的人,他至少曾经旅居过。


炮灰团面面相觑。


孟烦了看了这么久,也有些烦了,提溜着枪转身走了,因为这人勾不起他的兴趣。——比上次来的那个小书虫还不如。“得了,从哪儿来就送哪儿去吧。团座您自个儿找来的麻烦,自个儿解决了。”


阿译是见多识广的,他站出来:“沽宁,我以前去过......但没什么印象了。”他又干巴巴地补充,“沽宁是个好地方!”


就是一个没有印象的话,换谁都能这么说,何莫修还是从这句话中找到安慰,他几乎是感激涕零地说:“是的!沽宁很好!......我的朋友拼死才把我送出沽宁。”


郝兽医还是不明白何莫修想说什么,但他能感受到这又是一个迷路的孩子。于是他说:“娃儿乖哦,来了这儿啰,就是你的家。”


何莫修顺从地将自己依藏在郝兽医身后,像只可怜的小羊羔。


迷龙收回放在何莫修身上的眼神,破天荒地没觉得他有些装犊子。



“我说,你骗得了那帮傻子,骗不了小太爷。”孟烦了说,“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死啦死啦悠哉躺在破旧的行军床上,抱着狗肉撒欢。昏暗的防空洞里,就只剩下他和孟烦了两个人。


死啦死啦不咸不淡地说:“知道那么多对你又没好处。”



孟烦了瘸着身子也躺上自己的床,尽管现在是大白天,他还是有些犯困。“谁知道您又捡回什么祸祸人的东西。”


说到底,他还是忘不了小书虫,北平的小书虫。


死啦死啦邪笑着,两步并三步就跨上对面不远的床,一把推开床上那人,在单人行军床上努力窝出一个位置。


“你大爷的,这床窄呢!”


“没事,我副官身子软,躺我身上不就成了。”


“你大爷的!”孟烦了也只是嘴上说说,身子还是尽可能地在一个炙热的怀抱里找寻空隙。


死啦死啦说:“虞师里都传遍了——说是嫡系那边派过来的宝贝,顶不少用处。”


“虞啸卿又不是嫡系。”孟烦了嘀嘀咕咕,“再者说了,真是宝贝送来祭旗坡干嘛啊。”


“宝贝不听话,再宝贝也就不是宝贝了呗。”死啦死啦像是在说什么绕口令,“听说把上级气得不行,这才打发到了祭旗坡。我推都推不掉,我平白无故捡个人回来干嘛啊?”


最后那句话出来让孟烦了嗤笑不止:“谁知道你捡人回来干嘛啊。”察觉到死啦死啦的手在某些不可言说的地方磨蹭,他一个翻身把自己滚进被窝。“少来!——一个话都说不全的人,能顶什么用处?”


死啦死啦手上动作没停,嘴里说道:“不知道,管他的。——虞啸卿说不定时不时视察呢。”


“你大爷的,现在是大白天!”


“这洞里乌漆嘛黑,白天黑夜有什么关系?”


“......狗肉还在呢!”


“狗肉看的还少了?”


“唔!......”



2.


炮灰团很快就接受了祭旗坡来了个新人的事实。


实际上,炮灰团也能很快接受祭旗坡随时少一个人的现状。


因为炮弹无眼,下一秒随时有人就会死去。见过了太多生死的人,对生死麻木不仁,接受与不接受,又能顶什么用呢?


“哎,团座啊,这个人他住在哪里啊?”只有阿译是操心这个的,因为只有这些琐事能彰显他的价值。


死啦死啦漫不经心地滑铁轮,从不知道哪个自行车扒下来的:“你们睡哪他就睡哪。”


不辣背着枪,不高兴:“我和蛇屁股都快被挤死啰!”


豆饼说:“没事哥,你们和我挤一挤。”然后当然被不辣打了一拳。


“个背时砍脑壳的。”不辣学着他死去兄弟要麻的方言,最开始说得声色各异,他的兄弟也没纠正过来。后来,就没人纠正了,也只有不辣知道这句话怎么骂人。


“挤?谁不挤啊?我不都还和我的副官一起住呢吗。”死啦死啦狡辩,“我看你们平时也没这么多要求啊。”


孟烦了瘸着腿,整个身子趴在绳索编的网上,笑得开心,露出一口白牙:“得嘞!您既然嫌小的挤着您了,小太爷今晚就搬出去!——”


死啦死啦一把扯过孟烦了,使劲薅那枯草一般的头发:“——三米之内!就你这小身板还挤不着我。”


麦师傅适时过来了,皱皱眉头。自从来到祭旗坡,他的眉心几乎可以夹死两只蚊子。“你又在欺负你的副官。”



死啦死啦搂过他的三米之内:“这叫‘增进军官和士兵的感情’,这还是您教的,麦师傅。”


孟烦了趁机啐了死啦死啦一口。


麦师傅憋不出话来:“你们把这个精力放在打仗上......”


“就不会打这么多败仗了。”孟烦了抢先道,“说了这么多遍,麦师傅您好歹也换个词吧。”


麦师傅没好气,他说不过这个牙尖嘴利的副官,他见过很多副官从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那是谁?”他注意到了何莫修,一身西装在脏污的军装中十分显眼。这是一个新面孔,麦师傅不愿意在这个说不到明天的地方看见新面孔。


何莫修没想到能在怒江和横澜山旁见到任何属于外国的东西。即使是在沽宁,至少也是一个城市的沽宁,他也没能见到许多属于外国的东西。于是他吃惊地说:“Hello?”


炮灰团回以更吃惊的表情。


死啦死啦这才想起:“哦,真是美国来的?——麦师傅,说不定是你家亲戚。”


麦师傅知道“亲戚”是什么意思,他拒绝:“我是白种人,不会有黄种人的亲戚。”在祭旗坡这么久,他学会了怎么开一个中国式的玩笑。然后他顿了顿,重复了他的问题:“这到底是什么人?”


全民协助这会晃悠回来了,正想给孟烦了一个热情的拥抱,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一个穿着别扭西装的人身上,也不管有没有人听得懂他说的英语:“这是很重要的人吗?为什么你们都盯着他?”


何莫修更为吃惊,用英语回道:“你们是美国人?”


全民协助惊呼一声:“Oh

my

God!

He

can

speak

English!”


他直冲过去扑上何莫修,把他高高抱起,像是得到一件珍惜宝物。


“咳咳!......”何莫修被压得不行,气息喘不上来。


跟在迷龙后面的郝兽医连忙说:“快把他放下来!他刚受了弹!”


孟烦了哼哼:“哪儿受了弹啊,明明是被吓的。”


最后还是郝兽医和迷龙两个人把何莫修从全民协助的怀抱里解救出来。


兽医忙说:“迷龙,你把他弄到凉快点的地方,我看他有点喘不过气。”


迷龙应了,虽然他一向不爱多管闲事。他像抱一只小羊羔一样,将何莫修横举起来,掂了掂,好像没什么重量。这个人从心理还是身体,都不适合待在祭旗坡。


“外国人都这么热情?”观看完一场闹剧,死啦死啦小声问孟烦了,他怕麦师傅听见。


“谁知道呢。”孟烦了说。


死啦死啦又问:“全民协助这样抱过你吗?”因为孟烦了是祭旗坡唯一懂美国话的,全民协助总把他当作同类。


“......”


“像小孩一样颠着?好玩吗?”


“去你大爷的!”




3.


近乡情怯,何莫修很快就与全民协助和麦师傅两个人缠上了。准确地说,是全民协助缠上了何莫修,他找到一个比孟烦了好说话的“同伴”。


“我们是朋友。”全民协助操着一口比何莫修还蹩脚的官话。这也同时让何莫修感到欣慰,这里竟然有比他还不懂中文的人。


可祭旗坡的日子终归是无聊的,它并不如沽宁一样刀枪无眼,战火纷飞。甚至在这里,一江之隔的日军们,和祭旗坡上的炮灰有种惺惺相惜的生死之情:他们都是被抛弃在不算战场的战场炮灰。


何莫修最终还是在祭旗坡住下,就睡在迷龙和豆饼的中间。他有幸初来乍到就和炮灰团最强战斗力打得火热,不过是因为迷龙受不了豆饼深夜的梦呓和夹杂的动手动脚,而何莫修能够很好的当一个人肉屏障。


何莫修的到来只给祭旗坡带来三天的新鲜,再无其他。新兵蛋子们缠着他问这问那,终于发现他只是个来中国不到三个月的假洋鬼子,是在祭旗坡上连芭蕉叶子都吃不了三天的废物。


“团座儿,您别不是开玩笑呢吧?”孟烦了拿着刚到手的军饷,有些惊诧地说。


死啦死啦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今天去师部要军饷,就提了一句那小洋鬼子,这次二话不说就让账房先生来了。”他顿了顿,“所以说,以后少去酸咱们的活菩萨,得供着。”


孟烦了一噎,哼哼道:“转性了?”


“干我屁事。”死啦死啦说,“我还听别人说,这人还是咱们花一吨子弹和药品换的呢。”


孟烦了睁大眼睛:“多少?”


死啦死啦竖起一根食指:“这个数。吨。”


“扯呢吧?哪儿来这么多物资?”孟烦了一口否定,要是他们真有这么多物资,还会对一个可有可无的祭旗坡克扣?


死啦死啦说:“不光我们出,连大鼻子美国人也出了不少。”他看着对面土坑里已经换上脏乱军装却又滑稽的何莫修,“给了红布头一吨的东西,就抢来一个人。”


何莫修的来历似乎对两人而言不是什么秘密,从何莫修张口闭口的“同志”,和从未有人去过的“沽宁”,以及他眼中所有人都不会有的“希望与生命”,孟烦了很清楚地知道何莫修和北平的小书虫,相似又不同。


孟烦了咂舌:“真是金子做的?——他能有什么用处?”


死啦死啦显然无所谓:“反正也不是我拿钱养他,只让他别死了就行。”


话音未落,迷龙晃晃悠悠过来:“聊什么呢?”


死啦死啦瞥一眼他:“机枪手,不守着机枪你晃悠什么。”


迷龙咋咋呼呼:“对你债主好点啊!——我让豆饼守着呢。”他看见两人的视线锁定在那个刚来的小哑巴身上,“聊他呢?”


孟烦了侧头问:“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么?”他指着何莫修。


迷龙说:“这我哪知道哇。”


“你和他不是睡一个炕?”


“我和不辣还睡一个炕呢?我哪知道他在哪个坑拉屎。——他自己和兽医说他是学原子……什么物…什么核的。”


孟烦了的眼神瞬间变了,他缓了缓,对着死啦死啦说:“原子核物理——那咱们真是捡到宝了。”


死啦死啦听不明白:“你知道?”


孟烦了说:“当年家父留洋之际就遇到许多研究这个的,当时或者说现在,也没什么结果。”


迷龙听不懂学问:“那不还是废人一个。”


孟烦了摇头,破天荒没用他毒蛇的嘴酸他们中的任何人:“可一旦他们的东西研究出来,——就是结束战争的时候。”


听见那四个字,三人顿时沉默,那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也是他们做梦都想的东西。


死啦死啦哑声说:“——真这么神奇?”


孟烦了说:“我也不太懂。——他怎么会跟你……你们说起这个?”


迷龙侧头看向何莫修,说:“他帮兽医看病来着,说是自己也学了点医,把兽医哄得可开心了。”




有了全民协助和麦师傅的祭旗坡一到了吃饭的时候就会自动排成长队,所有兵蛋子都会把背上的枪械放下,摊在桌子上,供全民协助检阅。


何莫修第一次见这场面:“这是在干什么?”


全民协助见是他,想起他没有枪,摆手用英语回他:“显而易见,我在检查他们的枪。”


何莫修看着面前这团黑乎乎的东西,想起沽宁小城里的四道风们也是用着同样的、比这还低一等的武器在对抗钢枪铁炮。


“士兵的武器就是性命。”全民协助继续说,“所以我是在检查他们的命。”


何莫修似懂非懂,懵懵懂懂地走到兽医身边。兽医见了他,怜爱地拍了拍旁边的空地:“娃,过来坐。”


何莫修突然没头没尾地说:“现在的中国,都是这样吗?”


兽医盯着他,笑了一笑,嚼着烂烟叶:“娃啊,早些回去吧。”


“回哪里?”何莫修问他。


兽医摸摸何莫修的头:“回你该回的地方。——”突然空中传来一阵长啸,兽医逃命的动作快过他的声音:“快跑!炮来了!——”


炮灰团顿作鸟兽散,无序中又见有序,所有人都在寻找一个避难所,可祭旗坡从来不是一个避难所。何莫修在一片炮灰中惊惶地散落着。这和沽宁全然不同,又处处相同。何莫修顶着阵阵炮声,像是要和它们同归于尽、融为一体。


炮火、人命不论在哪里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现在的中国,都是这样吗?


突然一双强有力的大手箍住了何莫修颤栗的双臂,并把他带向较为安全的地方。何莫修的后背抵着一个温热强壮的怀抱,头顶是一阵骂声:


“操他妈的!死啦死啦和烦啦又死哪儿去了?两个瘪犊子玩意儿——”


回答他的是另一阵骂声,从斜对面的土包里传来:“木吉啊!谁知道他们这么快打炮啊!”


何莫修还未来得及琢磨“他们”是谁,一个强壮的身影跌跌撞撞跑来,嘴里念叨:“团长打一炮,团长打一炮啊……”


何莫修头顶的声音又骂:


“死胖子不要命啦!瘪犊子!——兽医?!兽医?”


回答他和何莫修的是一阵轰鸣的炮声,和随着炮声簌簌落下的尘土。何莫修吃了一嘴沙子,头上和面前是呼啸飞过的日本炮弹,背后靠着一个肩膀,心里不知为何格外平静。


或许是被眼下所有人的平静感染到的平静:每个人紧紧缩在土洞下,那点窄小的沟渠是他们的保命符,双手护住头顶上的钢盔。身子颤抖,神情淡然。


何莫修头顶的声音啐了一口:


“奶奶的,看我怎么整这些小鬼子!豆饼!——”


随即温暖的怀抱离开了何莫修,他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他一摸,是有人给他戴上了钢盔。兽医在几米之外的庇护所里颤颤悠悠地喊:“注意着些!——”


炮弹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何莫修也记不清是第几个一百了,对开炮的人和躲炮的人来说,仿佛好像是一件例行的公事:开炮,死人,结束,埋葬。


何莫修瑟缩在原来的沟渠里,也没人在意他是否安在。直到兽医晃晃悠悠地清点到他这里,就算到头了。


兽医怜爱地摸摸他:“乖娃,吓着了吧?”


沟渠上一个声音传来:“兽医!死了多少?”


何莫修感受到兽医抚摸他的手微微颤抖,最后化成一个数字:“上个月来的一个娃娃。”兽医没有说名字,何莫修想着,他知道那个新兵叫王守。


声音的主人慢慢过来了,站在何莫修和兽医面前:“找个空地埋了吧。”听起来他和所有人一样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幸运感。何莫修抬头看去,是迷龙。


迷龙见何莫修看他,一把拿回他的钢盔,嘴里数落着:“说你废物你还真废物啊?打炮了不知道躲?犯什么傻?想死就去前线!”


何莫修手足无措地感谢着迷龙的救命之恩,最后他只能对兽医说:“我帮你埋了他吧。”


说是埋葬,并没有超度的和尚,也没有诵经的牧师,他和兽医只是挖了一个坑,再把坑填成一个小土包。何莫修找了块木板,一笔一划地写着坑里睡着的小孩的名字。


兽医看见惊讶:“娃,你记得他的名字?”


何莫修点头说:“我记性一向很好。”他说完指指自己的脑袋。


兽医听了感慨,嘟嘟囔囔说了些何莫修听不懂的胡话,最后说:


“……要是你早点来就好了。”


“为什么?”


“这样我们就有人记着对岸死了的娃叫什么名字了。”


兽医的回答换来何莫修一阵沉默。



4.


何莫修没有去吃饭,也无人在意,就像炮灰们也不在意他们的长官和他从不离身的副官弃他们去了哪儿。——总归会回来的。


何莫修躺在祭旗坡后的树林里,随便那颗树下,抬头是一轮明月,低头是一地孤坟。


他穿着一件单薄的军装,和衣躺在湿土上。两眼圆睁,明月就在他眼底。祭旗坡的夜是那么的静谧,仿佛炮火从不曾光临。沽宁呢?沽宁的夜晚是否如期而至呢?他想起他的小昕,他的离去是会在女孩的心里留下一笔呢,还是被四道风的见面重逢冲淡消散?


这片土地因战争无一幸免,包括他的小昕。


他离开沽宁是为了更好的战争,他来到祭旗坡,却不能改变这里的战争。祭旗坡的炮灰平淡得不像是身处战争中。


这不对。何莫修自我否定。事情不该是这样。他一直渴求的和平是不会像吃饭放碗一样平和安然,死啦死啦和他的副官当然知道。


何莫修正对着王守的坟墓,孤零零的,是炮灰们的归宿。炮灰们真的是炮灰吗?何莫修又诘问自己。他回想起那个有力的怀抱,否定。


祭旗坡和沽宁全然相同:都被一群想活但不能活的人占据着。


而他何莫修,想做局内人的局外人,不能如人所愿苟活。



回到炮灰团里,炮灰们还有说有笑,那些炮弹对他们来说像是吃饭一样稀疏平常。生与死就在一线一念之间,他们只是在庆贺又一个劫后余生。


兽医看见何莫修,终于发出长者该有的长叹。每个新来的娃娃都会像何莫修一样,看见死,才能向着活。像他老得不成样子了,看的死也就多了。心地纯良的小何不该是在炮灰团里丧命。“娃?吃饭了么?”


何莫修看向一如既往慈祥的长者,摇头:“我不想吃。”


兽医点头,跟着他往营房里走。说是营房,其实就是几个土洞,里面摆上几摊子木炕。现在远不到睡觉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何莫修找到自己的位置,躺下,他不需要值守,他对兽医说:“我想睡了。”


兽医哎哎:“睡吧睡吧。”然后静静坐在何莫修的床头。何莫修听着兽医砸吧砸吧嚼烟叶的声音,昏昏沉沉,陷入空洞的梦中。


“……咋个发起烧来了?”


“兽医,你莫又给别人治死了哦!”


“都别说了……找点草药嚼嚼吧。迷龙,把你们的被子都盖在娃身上,出出汗……”


何莫修感到自己的皮肤在灼烧,但又抓握不住,身上仿佛有千斤重,又叫嚣不得。他昏昏沉沉地梦呓,双手双脚无力地击打着什么东西。


意识模糊间,何莫修听到耳边一句骂声:


“妈的,这小子睡觉不踏实。”


然后他陷入一个熟悉的火热的怀抱,箍住了他的双手双脚。有力的心跳声传进何莫修的耳朵里,是生命的声音。



死啦死啦和孟烦了像是一阵风,又刮回了祭旗坡。炮灰们像是没看见般各做各事,只是不忘说了几个数字的死亡。


何莫修一反常态扑向死啦死啦,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懒得管孟烦了在一边挤眉弄眼,死啦死啦说:“哟,何博士,这是做什么?”


何莫修语调起伏不定,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有很多东西……做出来……要是能做出来,就可以帮你们。”


“什么?”


“炸弹。”何莫修补充,“你们一定很缺炸弹!我可以先做这个。”


死啦死啦问孟烦了:“你知道他受什么刺激了吗?”


孟烦了说:“我跟您可是一起回来的啊。”


“——长官。”何莫修打断了死啦死啦,“您觉得我在说胡话……可是请您相信我——”


死啦死啦说:“你真能做出炸弹?”


何莫修抛下他一贯的谨慎谦逊:“我可以。”


于是乎,炮灰们建给麦师傅的屋子留给何莫修做炸弹去了。不辣手痒,看见什么稀奇东西就想伸手去碰,每次都被何莫修严声勒住,要是实在拦不住,何莫修只好叫兽医或者孟烦了把人给拖出去。


孟烦了喜欢干这活,只要他在祭旗坡就会去逗一逗炮灰:“哎!别碰啊!那可是酸!”


不辣闻一闻,什么都没闻到,撇嘴:“点都不酸!我屋头的醋都比它酸!”


这时孟烦了就来劲:


“哟喂,您还真以为这酸是咱吃的醋呐?这酸要是倒您手上了,嘿!您猜怎么着?您这手一半都没了!化成灰灰拌饭里嚼吧嚼吧啰!”


豆饼吓得再也不敢进屋,蛇屁股也敬而远之,只有不辣砸吧砸吧嘴像在思考手化成灰是个什么味道。


阿译是与众不同的,他只会整天在屋子面前转悠:“这不合规矩啊,不合规矩……上头的人查起来可怎么好的哦!”这般杞人忧天。


兽医和迷龙丧门星他们聚在一团。兽医嚼着烟叶子:“你说小何这娃娃能做出什么炸弹来哦?能有日本人那炮大?”


说话的是丧门星,他在煮马帮茶。“我看不得行,就是小娃儿过家家,闹起耍的。”


阿译也说:“我看不行的,以前我在军官学校的时候,老师跟我们讲过……”


不辣:“说的能放屁!”


克虏伯说:“做炮好!能打炮!”


迷龙说:“死胖子懂个屁,人家是炸弹。嘣!炸飞的!跟炮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兽医稀奇看着迷龙破天荒没有奚落一个人的热情:“迷龙,你觉得能做出来?”


迷龙沉默了一会,说:“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呗。”



死啦死啦也是这么想的,或者说压根没当回事的不抱希望。他和孟烦了神出鬼没于祭旗坡和对岸的日子从未停歇,就在地图绘制得快有一半的时候,何莫修高声宣布他已经大功告成。


死啦死啦盯着桌上这两瓶透明的跟水一样的东西:“你说这玩意儿能炸一个连?”


何莫修立马回答:“因为材料不够,没办法精确得出数据,但根据其他炸弹的威力配比……”


孟烦了嗤笑出声:“何博士,说点姆们团座听得懂的。”然后被死啦死啦打了一拳。


何莫修噤声:“对不起……”又解释道,“这是烈性液体炸药,具体实验没有做过,但威力很大,小心使用。”后又急急忙忙补充,“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死啦死啦将信将疑地拿起一瓶来,身后的何莫修立刻亦步亦趋地盯着。兽医站在一米开外,砸吧着嘴:“娃啊,这能当炸弹使?”兽医身后是畏畏缩缩的炮灰们。


孟烦了说:“那这也不敢炸啊。万一真使了,咱们不都得炸成灰灰?”


死啦死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总归不好打击何莫修的积极性,毕竟是祭旗坡的大金佛。“何博士做得好哇!为咱们缺少的炮弹增添力量!再接再厉——”


孟烦了在一旁嘀嘀咕咕:“敢情您还真信呐……”


“尤其是孟烦了!”死啦死啦瞪他一眼,大声说,“应该多向何博士学习学习怎么为川军团做点贡献!”


“川军团”这个名字足够稀奇,炮灰们纷纷大眼瞪小眼。但就连死啦死啦都没想好如何处置小何博士焚膏继晷发明的“炸弹”。两瓶像水一样的炸药孤零零地伫立在废弃的小木屋里。



5.


迷龙又没看见那个人。


兽医叫住他:“迷龙,小何那娃在睡觉么?”


“我哪知道。”迷龙说,“洞里没人。”


“那额去寻他,不吃饭可不行。”


迷龙拦住了兽医:“我去吧。”转身就走了。找到何莫修其实并不困难,因为只有祭旗坡这样孤零零的地方才藏不住一个人。何莫修还把自己藏在一片坟堆里。


“起来,回去了。”迷龙踢了一下蜷在草丛的何莫修。


何莫修的声音闷闷的:“不用理我。”


“你在这装什么犊子呢?”迷龙骂道,“小日本随便瞄个炮就把你轰了。”


何莫修瑟缩了一下,但仍没有离开湿润的土地,侧躺着,蜷缩成一个小虾米。迷龙索性坐在他身旁,也不急着开口。


“你那炸弹,真能炸?”


“应该能。”何莫修回答。


“那你挺厉害的,在这儿,能做出炸弹来。”迷龙说,“要是你早点来就好了。”


迷龙的细声细语让何莫修有些不习惯,但这句话,已经是第二次有人这么对他说了。“为什么?”


“你这炸弹要是早点来,我们在缅甸,在那个小木屋的时候,就能炸死那群小斥候。”迷龙又自嘲地笑,“不对,不行,那时我们都只有一条中国裤衩,你生不出炸弹来。”


“你应该在我们还在收容站的时候来。”


“收容站?”


“不对,不行。我们还没当成虞师的炮灰,你也根本见不到炮灰。”迷龙想了想,“你应该在小日本进山海关的时候来。”


“1937年我还没来中国。”


“是吗?……对,我忘了你是个洋鬼子。”


“我不是。”何莫修气恼地说。


“对,你不是。”迷龙再次纠正了他的话。“洋鬼子才不会做炸弹炸鬼子。”


何莫修气馁,垂着头像一只丧气的猫:


“我来得太迟了,所以我宁肯自己没来。”


迷龙一掌拍向了何莫修的脑袋,像和豆饼嬉闹一样揉揉他的发丝。“他妈的说什么丧气话呢?”他指着祭旗坡上来来往往的破军装,是那群炮灰,“你和你那破炸弹,来了,就是送他们回家。”


“回家?”


迷龙不喜欢说一些让人迷糊的话,他不像死啦死啦,身边总有一个孟烦了能听懂他在发什么牢骚。迷龙以前有,是他的上尉李乌拉和同年兵羊蛋子,只是他们没有迷龙赌命胜天的运气,都死了,还死在姓缅的地界。


要是迷龙和他的孙子们能够打回去,姓缅的变成姓中的,他那些东北的爱吃猪肉炖粉条的同乡们,就能认祖归宗,能得烧来的纸钱了。


迷龙也不管何莫修是否能听懂,这是他留给瘪犊子玩意儿仅剩的一点温柔。他讨厌装犊子的,阿译是有点,但何莫修不是。出于一场生死和同样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境遇,所以迷龙来找他吃芭蕉叶子当饭。


“走吧!挺老大一爷们的,躲在这里娘们唧唧的哭!”


何莫修被迷龙拉着起身,他又摸到了炮弹轰炸那天的手臂。“我没哭。”


“那你他妈躲这儿数骨灰呢!”


“你不要吓我——”


突然一股热浪袭来。“嘭!——”。爆炸声随着热浪翻腾,卷起一层又一层的沙土。迷龙的肌肉反应快过脑子,一把将何莫修压在身下的土坑中。


是小日本又来偷袭?——迷龙索命般地想要找到一个钢盔,一把枪,或者一根棍子也好。总归不能死在死人堆里,到时候骨灰都分辨不出来是谁的骨灰,他迷龙真就要死在离东北最远的地界了,他做不成东北的鬼了。


可臆想之中的炮弹雨并未如期而至。迷龙和何莫修挤在一个小坑里,满脸尘土,却不敢动弹。迷龙试探性地睁眼,却听到一声:


“——谁啊!他奶奶的又是谁乱放炮呢!”是死啦死啦的破喉咙又在敲锣。死啦死啦仍还活跃的声音让迷龙意识到祭旗坡是安全的。“死胖子!你哪来的炮?!”


后面的争吵迷龙已经听不见了,他感觉到身下的人在轻轻扭动。迷龙骂他:“干嘛呢你!老实点!”


何莫修被土和迷龙埋在地下,有些透不过气:“咳…哈…成……成功了……”


“什么玩意儿?”


“咳……我说……我那炸弹……成功了。”



6.


炸掉整个小木屋的大功臣此刻正灰头土脑地接受炮灰们的赞颂。孟烦了围着小木屋的残骸一瘸一拐地打转,嘴里啧啧称奇;不辣和蛇屁股也这个摸摸那个看看,豆饼显然是怕了,生怕再炸一次小命都丢了。


“何爷爷!”死啦死啦惊叫着,只差没给何莫修跪下,“您可真是我爷爷!”


“您真行嘿。”孟烦了冲着何莫修说,“这么大个房子,一下都给我炸了,你大爷的真有本事!”


何莫修一向摸不透孟烦了咬牙切齿的赞美究竟是褒扬还是讽刺,但这次,他确信这是褒扬。


“果真是炸得灰灰都没了。”这是不辣。


“额说咧要信小何嘛。”这是兽医。


“还好没人进去,要不然命都要除脱。”这是丧门星。


何莫修从迷龙身后站出来,满脸尘土:“我想要知道是怎么炸掉的,出了什么事?”


死啦死啦一把上去殷勤地帮何莫修拍灰扫尘,力度大得像是要把何莫修扇死:“谁知道啊,根本没人进去。可能是什么东西给碰到了。”


何莫修点头:“那稳固性还需要调试一下。”


“你看看,何博士多严谨啊!大家多学习一下何博士甘于奉献乐于钻研的精神!”


孟烦了小声嘀咕:“这下可给咱炮灰团长够脸了。”


话音未落,一辆疾驰的车迅速开到祭旗坡的空地上来。何书光从车上跳下:“干什么呢!刚才干什么呢!是不是未经允许又开炮?”


实在是何书光张牙舞爪的动作威慑不足但滑稽有余,何莫修往迷龙身侧挪动一点,刚才又一次生死之交让他开始信任这个大块头,悄悄说:“这是什么人?”


迷龙睨一眼:“一个瘪犊子玩意儿。你俩早八百年还是一个祖宗。”


何莫修狠狠瞪了迷龙一眼,威慑不足但滑稽有余,像只小猫崽,迷龙偷笑了一声。


在了解爆炸始末之后,何书光眼神一瞟,立马把何莫修像提小猪仔一样提走。迷龙想要追上去,死啦死啦拦住了他:“不会出事。”迷龙这才作罢。直到天色将晚,把何莫修送回祭旗坡的车才堪堪驶到。


兽医守着他回来:“娃,吃饭莫?”


何莫修点头:“吃过了。”


死啦死啦和孟烦了晃悠过来,死啦死啦问:“虞师长把你拉去干嘛了?”


何莫修如实回答:“让我把炸弹的方法教给他。”


孟烦了嗤笑:“虞啸卿明明是个师长,净干些土匪事。”说完被死啦死啦狠敲一下,他瞪了死啦死啦一眼,恶狠狠地呲牙,“那你还在想啥呢,你要是教给虞啸卿,就不用待在这里活受罪。”


何莫修怔忪,他环视四周,炮灰团的老炮灰们都围着他,他终于以此获得了所有人的重视。他终于在一个地方能够是个什么了。——但不该是这样,这是在煎熬生命。他的,还有其他人的。


他嗫嚅地说:“……这里不是在活受罪。”声音小到没人能够听见。


兽医很担心他:“娃,咋啦?有什么事和我讲啊。”


何莫修摇摇头,冲着炮灰们露出一个笑容:“让我再想想。”然后径直走向炮灰们睡得坑洞里,烛光消失了他的人影。


死啦死啦说:“他这是又招了什么邪?”他看向孟烦了。


不知为何,孟烦了突然成了最懂何莫修的那个,无论是骂还是夸,他们对祭旗坡格外眷恋。他出奇地沉默,一瘸一拐地走进他的坑洞里,月光消失了他的人影。


死啦死啦说:“他又是招了什么邪?”他看向迷龙。


迷龙没说话,沉默地站在月光下,也不让其他炮灰进去逗何莫修开心。



7.


祭旗坡的月夜和沽宁的月夜全然不同。


沽宁的月夜是漆黑的、惨白的、不见五指的、孕生光明的黑与白。只有沙门和日本人的队伍才有资格接触的月光和沽宁小巷里充斥的黑暗,以及沽宁这座城砖墙的缝里盛开的红花。


祭旗坡的月夜是寥廓无尽的、静寂的、充满杂质又获得新生的白与黑。月夜里没有敌人,只有自己。人总是在这样的月夜里能够思考很多,全然没有白日里把命拴在裤腰带上的提心吊胆。熬过月夜,就能苟活一天,黑夜里只有活。


在这个时候何莫修无比思念家乡,不是远渡重洋的那个,是沽宁。尽管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沽宁就成了他的家乡。


沽宁的战争是绝境中的悬崖红花,祭旗坡的战争却是焚烧劈柴的灰飞烟灭。谁能说谁看不到头?


但终究还是不同的。沽宁用何莫修换了一吨的子弹和药品,祭旗坡什么时候也能出个何莫修?


何莫修仰躺在土炕上,身边没有炮灰,他能将思绪放在离地球很远的火星上。



“偷袭!——鬼子偷袭!”


何莫修听到外边有人大喊,他急急忙忙穿上鞋就跑了出去。祭旗坡已然大乱,四下奔溃或是奔袭的炮灰们让祭旗坡今晚热闹纷呈。


死啦死啦叉着手站在一处高地上,举着他的手枪,鬣狗般兴奋地大喊:“爷爷们,这就是你们命都不要只求来的安逸!——”


何莫修神情慌乱,他身边没有一个停下来的人。


孟烦了背着汉阳造,神情严肃又讥诮地经过他,又停下。“你在这里做什么?”


何莫修从未见过孟烦了这个样子,有些陌生。“我,我出来看看……”


“没什么可看的。”孟烦了嗤笑,“鬼子找着过河的办法,派了些苍蝇斥候来打炮灰。”他在阐述一个事实,尽管它并不好笑。他一步一瘸地走,何莫修亦无声地跟上去。


孟烦了像是自言自语:“打炮灰?……打炮灰!太好笑了!”他阴恻恻地问何莫修,“你不觉得好笑吗?”


何莫修怯懦地摇头。


“鬼子能过河了,不打虞师的主力精锐,竟然花心思来打炮灰!真他妈的三生有幸!”


何莫修却听出孟烦了的不甘与愤怒,他陡生一个问题,于是脱口而出:“……咱们有人死了吗?”


孟烦了立刻停止他的念叨。“死了?死人了?……死的都是些炮灰而已……”


“炮灰不就是拿来送死的?……”


何莫修沉默地跟上孟烦了。


祭旗坡的纷乱终于停下,何莫修只是无措地跟着沸腾,然后再跟着停歇。“他们走了?”


孟烦了说:“斥候从不恋战,何况他们已经赢了。”他带着何莫修来到祭旗坡高处,站在这里能够远眺奔腾的怒江。月光和树丛很好地将他们隐蔽。孟烦了随意指着一处湍急的水流。


“怒江啊,哪里分是中国鬼还是日本鬼呢?”


突然他们侧耳听到从河滩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孟烦了终于不烦了,甚至可以说是大喜过望。“你大爷的!”他高兴地咒骂出声。


何莫修看着孟烦了猫手猫脚地逡巡过去,顺势躺倒在高地的草丛里,那里可以清晰地瞄准河滩上的人影。他想了想,沉默地跟上孟烦了。


孟烦了端着枪,姿势标准,这让何莫修想起沽宁的那位狙击手,只是孟烦了会在瞄准后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像极了和他厮混的死啦死啦。


孟烦了感受到身边的何莫修,想起月夜下后者惨淡苦涩又佯装高兴的笑容,丑得要死。于是他把汉阳造甩给何莫修,命令他:“你来。”


何莫修像是甩开一个烫手山芋一样躲避着一把枪:“我不行!我不行!”他反复地低吼着,甚至将头埋在草地里。


“瘪犊子玩意儿。”孟烦了骂他,迷龙的骂人话总是一如既往地好用,“我教你!”


“我不行!我不行!”


“你大爷的!”孟烦了直接上腿踹向何莫修,“你要想待在这里,就必须得用它!”


他们无谓的争执显然惊动了河滩上还未离去的日本兵,随即一颗子弹无情地打上两人栖身的大树,树干破裂的声音和扳机扣动的声音形成一道死亡交响。


孟烦了又骂了一句:“他奶奶的!你再不开枪,咱俩一发子弹都得死这儿!”


何莫修还是拒绝:“我不行!我不会!”


孟烦了听到下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军溃败多年的直觉告诉他下面这个日本鬼是在找个更好送他们上路的角度。他夺过汉阳造,一把拉上保险栓,又把枪塞进何莫修的手上,把着何莫修的手臂将枪同时搁在他的肩膀上:“你大爷的给老子看准了啊!”


砰!


枪声过后,河滩上传来笨重的倒地声。



何莫修惊惶失措地丢下汉阳造,奋力扒开草丛探头想要看清河滩上的尸体。可月光太残酷,他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


情况紧急,孟烦了被刚才奇怪的瞄准姿势带来的后坐力打了一拳,正仰躺在草地上呼哧呼哧喘气。他侧头借着月光看清何莫修脸上的惊恐、恶心、害怕,嗤笑说:“你真不该来这里,一个连枪都不会开的……”


“——炮灰吗?”何莫修喘着粗气接上。


孟烦了摇头,换了一种不太伤人的说法,“炮灰都算不上的灰。”


何莫修沉默。


孟烦了接着说:“或者说,你根本不该来中国,这里不缺不会开枪的人命。”


何莫修没有反驳,因为孟烦了知道战争。


“……兽医说,我应该早点来这里。”他说的是祭旗坡。


“为什么?”


“他说,我能记住对岸兄弟的名字。”


轮到孟烦了沉默,连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都不见踪影,像是被窒息被溺死。随后他又笑,“算了吧,我不想人记住我的名字。”


“为什么?”


“死的人太多,名字是记不完的。你今天把我记成孟烦了,明天就记成何烦了,后天就记不得了。”


说话和辩论,没有人能够敌得过孟烦了,这是何莫修来炮灰团第一天就知道的道理之一。


何莫修一阵干呕,他希望他的呕吐物能够流到河滩上。


“……会有人记住的,这是一条人命。”


“人命不值钱。中国人还是鬼子都不值钱。”


“可那是一条人命。”


孟烦了气结:“你大爷的!我说了,在这里!人命不值钱!”


他在咒骂何莫修的懦弱,亦或是他自己的,他没来由地愤怒和他以往的郁结相得映彰。何莫修第一次看穿了孟烦了整天烦恼讥笑的外壳,他同时惊讶地发现,原来孟烦了和他如此相像。


“可……”


“人命是一颗子弹可以了结的东西!”孟烦了拖着瘸腿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对何莫修说,“你不开枪,他的子弹就能崩了你!”他指着树干上偌大的弹洞,“你拿你那金贵的脑子想想,这颗子弹穿过咱俩的脑花的时候,你痛不痛?!”


“……”


“虞啸卿拿你的炸药,你怕了,怕的却是会炸在鬼子身上!可那些被鬼子炸死的炮灰呢?连炸药都没有!”孟烦了不知道是在说服何莫修,还是在说服他自己。“只要别是我们,只要死的别是我们……”


何莫修连开口的勇气都不复存在。他听见孟烦了说:“祭旗坡不是个好地方。你的沽宁呢,是不是比这里好很多?”


何莫修开始回忆,沽宁那座有水无山的小城,沙门、守备团、四道风、欧阳、高昕……真的比这里更好吗?他们不也是在这般过活?……


“我不知道。”


孟烦了无言,将何莫修从地上扯起来,随即一步一瘸地往回走。何莫修亦沉默地跟着他。



8.


这场偷袭既不声势浩大也不悄无声息,像是一阵吹来祭旗坡的晚风,带走些许月光。枪声偃旗息鼓,得以喘息的炮灰们又陷入了祭旗坡的黑夜。


孟烦了一瘸一拐地回到阵地上:“死伤多少?”


回答他的是兽医:“莫死咧,有个娃娃挨了一枪子。”


孟烦了侧头看去,炮灰们个个灰头土脸,溃败在他们脸上从未消逝。只有迷龙仍带有血腥的兴奋:“他奶奶的,爷爷我还没打几枪呢!——”然后在看到何莫修之后掐掉了后边的话。


何莫修是永远不会因为战场、血腥、死亡而兴奋的那个人,这是他和炮灰最大的区别。他有自己的信条,所以他在沽宁、祭旗坡都格格不入,只有火星,或许是他的归宿。


兽医走到何莫修前:“娃,受伤了莫?”


何莫修摇摇头,这比他从虞啸卿那儿回来还要令人挫败、难受,可他已经没有一个祭旗坡的防炮洞可以躲藏了。


见他神色不虞,兽医和炮灰们极有眼色地没去费力逗他笑。解决一个人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忽视他,让他自己找到答案。


天快亮了,祭旗坡却有些要睡了。


迷龙一直坐在何莫修旁边,何莫修几乎能感受到那具身体里传给他的热量,如同迷龙这个人一般炽热发烫。一阵夹着露水的晨风吹来,何莫修打了一个激灵,瑟缩成一团。迷龙用手臂环住他,他的头颅靠在一个肩膀上。


“睡吧。”


还有掷地有声的心跳。



9.


祭旗坡被枪弹扫射过后的土,如同被斥候扫射到的那个兵蛋子,伤痕累累,但不再流血,于是恢复如初。仔细算来,何莫修已经在这里待了足三个月,西装早已脱下,套上破破烂烂的旧军服,倒很像一副炮灰样,但比炮灰们干净多了。


“眼睛,眼睛还不像。”孟烦了仍评价道,说这话时嘴边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学着迷龙吊儿郎当。


死啦死啦不高兴:“人家当然跟咱们不一样,人家是何博士!”自从何莫修做了那烈性炸弹,让他看见一瓶炸死小日本一个连的曙光,他现在特不爱听孟瘸子酸里酸气喷何莫修。


孟烦了斜睨他一眼,张了他的臭口:“唷——何博士呢——”


死啦死啦刚想抬手敲他,后边伸出一只脏手先给了孟烦了一个蹦子,疼得孟烦了直嘶气满地打滚。


“你大爷的!”孟烦了不抬头就知道谁会下这么重的狠手。“迷龙你吃多了没地儿拉屎呐!”


照往常,迷龙势要和孟烦了骂上几百个回合,可今天却恹恹不再张口。死啦死啦注意到他的反常:“咋啦?机枪手?”


“你们这一天天的,有时好几天都见不着人,去哪儿霍霍了?”


死啦死啦诧异,迷龙不会是个细心观察的人,他反问:“出事了?”


迷龙说:“阿译最近清点物资的时候发现没了不少东西,小何想到你们,替你们给瞒过去了,让我来问问你俩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儿去了。”


死啦死啦撇嘴,不甚在意,用上他一贯敷衍的语调:“哎,不偷鸡也不摸狗,跟你们没关系。”


迷龙扯动嘴角。不多问,只执行,是多年炮灰学会的教条。从死啦死啦带着炮灰们打了几场为数不多的胜仗,将他们从行天渡带回来的那天起,死啦死啦就真正成为一个只有十几个人的团长。死啦死啦的事,他们从不过问。


但何莫修不一样,他已经把炮灰们当成家人,普通意义上的,绝不是战场上的。


话说到这里,迷龙便不再问下去,顺势坐在两人旁边:“你们也别在后边儿编排他。”他在说孟烦了。


“知道啦。”孟烦了随意应了声。


迷龙:“你和他那天到底聊了些啥?他回来也不跟兽医说过,念着你又不敢来找你。”


这话换来孟烦了一阵沉默,他嗤笑一声,心里暗骂一句胆小鬼,却是柔软的骂声。他告诉迷龙:“我只是让他朝一个小鬼子开枪,教他怎么扣扳机。”


“.……”轮到迷龙不说话了。


“你倒是别逼他。”死啦死啦说。任祭旗坡上的一只蚂蚁都看得出来,何莫修和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孟烦了啐了一口,怪里怪气地说:“是我错啦!不该教他怎么用枪,应该教他怎么把头埋进土里听不见枪响被打死!”


知道孟烦了什么脾气,死啦死啦和迷龙根本不想回嘴,回一句顶回来十句。倒是孟烦了自己颤巍巍站起来,拍拍灰土,一瘸一拐地走了。



这次他们回来得极其狼狈,可以算是绝地逢生。


兽医火急火燎地让炮灰去找各式各样的草药西药,能救人的,能死人的,全都用上。一盆一盆的血水从战防洞端出来,要是平常的不辣一定会笑着调侃一句“是生孩子啰”,但现在所有人都没有这个心情。


但凡见过死啦死啦和孟烦了破布一样的身躯,根本想象不到死啦死啦是怎样拖着重伤中弹的孟烦了淌过怒江浑浊的水。


是豆饼先发现的他们。那时的死啦死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见破军装就知道是自己的人,悬着的心一放,人也就顺势倒得不省人事。炮灰们心有灵犀地没有过问他们是去的哪,被谁打中,第一次默契地卸下他们身上的行囊包裹,把全祭旗坡的绷带都用在两个人身上。


惊惶失措的何莫修成了异类,他急得团团转。兽医不论是包扎还是用药都是在撞鬼神听天命,这样下去孟烦了他们没死在怒江的水,倒死在祭旗坡的床上。


“这样不行的!……必须要酒精给他们消毒!……还得要青霉素和磺胺,不然他们会感染死的。”何莫修一个劲儿地朝兽医念叨。


兽医算是懂得些的,但仍旧是愁眉苦脸。“娃啊,这里是祭旗坡哦——”他拖长了音调,像极了黄土高原的信天游,呼唤着两个失联的细娃。


何莫修没了法子,转头去找阿译,他是祭旗坡为数不多认识大官的人。“你得去要碘酒,去要磺胺,不然他们会死的!”他加重语气,强调这两条人命。


阿译一如既往地愁眉苦脸:“这个事情,这个事情它就是办不了嘛!……你知道的,我其实说不上话!……”他和炮灰们一样的心急如焚已经盖过他或许与生俱来的忧愁。


不辣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是只能等死啰!”


迷龙一脚踹上去:“你咋这么欠儿登呢!”他转头看向何莫修,“你也别急眼,让阿译那个装犊子的去要饭,咋还要不回来了呢!”死啦死啦和孟烦了陷入昏迷之后,暴力至上的迷龙倒成了主心骨。


炮灰们一致将头转向阿译,看得阿译直直摆手:“我说了的呀,我说不上话的……而且这个是要走程序的吧,上头问起来他们去哪儿受的伤,我不晓得侬个答啊……”


“我跟你去。”何莫修突然说,“我是他们花了钱来的。”他这样说,仿佛在虞啸卿面前他能有无上的优待似的。



10.


事实的确如此,至少一向很忙碌的虞师副师长唐基听说是何莫修找上门来,特地给他拨了半小时谈话时间。


“谢谢唐先生,茶就不喝了。”何莫修即使是穿着破军装,也保留着他自己的礼节,看上去倒是很滑稽,“我今天来是想向您讨要一些药品。”


唐基笑呵呵地说:“药品?为什么要这个?我记得祭旗坡不是什么军事重地。”


何莫修立刻讲出已经想好的说辞:“但上次敌军偷袭,还是有人中弹。如今药品紧缺,想要向虞师后备这边讨要一些必要的药品以备后患。”


“你的中国话说得不错嘛,还会用很多成语。”唐基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是想要在中国一直待下去吗?”


其实唐基早就听闻何莫修的大名,花了美国人一吨子弹和药品换来的人,因为不听从安排,被嫡系打发到祭旗坡。可上头的人还是命令要好好对待他,等他吃过祭旗坡的苦,就知道南京的甜。后来这小子又不知如何鼓捣出来那烈性炸弹,唐基一张老脸都要笑开花,恨不得把这宝贝供起来。


可这小子实在不知好歹。


突转直下的话题并未让何莫修受挫,但他不想再和唐基打太极:“祭旗坡也是虞师的军队,我想给些药品子弹补充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小何先生。”唐基笑着打断他,以一种高高在上的不容置喙,“您还不是虞师的人,就给虞师想法子了,实在是让老夫自愧不如啊。”他顿了顿,“既然是小何先生问了,鄙人也不妨告诉你吧,如今药品稀缺,虞师得让稀缺的物件紧着金贵的好兵啊,不然谁去打仗?川军团吗?这……”


何莫修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身居高位的老头。


他来到祭旗坡的第一天孟烦了就和他介绍他们:“我们是一群炮灰。”他没放在心上;在祭旗坡待了鸟不拉屎的三个月,他的耳朵都起了名叫“炮灰团”的茧子;敌军偷袭,守兵逃窜,他的耳边全是炮灰们兴奋的鬼叫;为首的两个炮灰,至今为了一些能够打胜的东西躺在行军床上生死不明……


他们所有人都把自己叫炮灰,可没让人真的把他们一把灰烧掉。


何莫修忍无可忍,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控诉:


“川军团怎么不能打仗?!如果不是他们,谁来拦着行天渡?你们却要仰仗一个满是瘸子老人孬兵,称不上一个团的团,才能取得胜利!……你敢说他们没有打过仗吗?!现在怒江成了禅达的护城河,你们却连一点药都懒得施舍给他们?!……”


这一次,何莫修丢掉他妈的礼节,他妈的谦虚,他妈的尊重,朝着一个老人怒吼。因为眼前这个人根本就是个“犊子”。


唐基面色一变,额角青筋浮现,冷言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也已经奖赏了他们。而你,小何先生,你当时根本不在场,又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你的长官呢?——我想我们不必再谈下去了。”他说着,准备叫门外的士兵进来。


门突然被推开,“给他。”虞啸卿说。


唐基一下站起身来:“师座怎么来了?不是在商量战术?……”他想要让开自己的位置给虞啸卿。


虞啸卿根本没进来,笔直地站在门外,毫不搭理唐基的话,只是命令道:


“我说把药和子弹,那些该给的份例都给他。虞师还不至于要克扣一个破团的物资才能苟活。”


何莫修双手捏紧成拳,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唐基面色迟疑:“可……”


虞啸卿当然知道唐基在盘算什么,他冲着何莫修补充:“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但不是做慈善。你得知道你来这里的初衷。”


“我明白。”何莫修冷声说,“我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11.


药品和绷带来得像及时雨,洗刷了死啦死啦和孟烦了一身的血污,一夜的高烧总算退下。众人都舒了一口气,这才能睡个安心觉。


等所有人都进了窝,克虏伯的鼾声能掀了整个洞顶的时候,迷龙用手后肘顶了顶何莫修的后腰,他知道何莫修还没睡。


自从何莫修上次无端的高烧后,他就不再是迷龙和豆饼之间的人肉分界线了。“你睡觉一点都不老实。”迷龙这么跟他说,然后把大炕最里边靠着墙的位置给了他。迷龙手长脚长,庞大超过寻常中原人的体型给何莫修圈出了一块炕地。何莫修往往背对着迷龙睡去,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那个给人安稳的怀抱靠去。


每次何莫修醒来,睁开眼咫尺之间就是另一个人的睡颜。一开始他吓得连忙爬起床,后来仿佛是渐渐习惯了一样,能够在迷龙还没醒之前再在那个怀抱里赖上一会。他不得不承认,迷龙身上的那股子枪药和泥土味,让他想起家的味道。


此时何莫修眼睛大睁着,面前是道什么花儿也没有的土墙。他的声音闷闷的。“干什么?”


迷龙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今天去虞师,和那个大尾巴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


“那你一副蔫头耷脑的丧气样……”


何莫修将被子蒙过了头,声音嗡嗡的:“你才丧气样。”


迷龙没听清,往何莫修那边凑近了些。“你说啥?”


“……”


“你要是有什么磕,可以找我唠唠。龙爷不收钱。”


何莫修从被窝里爬出来:“你想听我以前的故事吗?”


迷龙轻轻地哼了一声。


“我从沽宁来。”何莫修说,“沽宁和祭旗坡一样,也被一群人守着,但……他们又和你们不一样。”


迷龙嗤笑一声:“当然不一样,全中国都找不出我们这么孬的兵。”


何莫修轻轻摇头,“不。不是这个。”他强调,“我认识他们中的一个人,叫欧阳,他是他们的‘死啦死啦’。”


“我以为像他那样的大尾巴妖孽全天下就那么一个。”


何莫修被迷龙逗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是他的人,都很信任他,就像咱们一样。——欧阳很厉害,沽宁到处都是日本人和中国人,你们说的叛徒——”


“那叫汉奸。”迷龙说,“中国遍地都是汉奸。东三省就是被汉奸搞没的。”


“哦,日本人和汉奸。”何莫修继续说,“欧阳带着他的人,只有十几个,还有一道风,一直盘在沽宁,就好像沽宁的神。我也一直这么以为。后来发现不是,他们也会死,像我们一样。”


“是个人都会死。”迷龙说。


何莫修煞有介事地点头:


“是啊,人都会死。但他们好像根本不怕一样,像吃饭一样寻常,知道它了,就去迎接它。一声枪响,一个炮弹,人就那么轻飘飘地死了,可是欧阳和其他人还记得,每丢一个人,就会吃一只鸡喝一杯酒。——迷龙,我好羡慕。”


迷龙这时却没说话。


“他们坦然地死了,却重重地种在活人心里。这是不是孟烦了常说的,给死人叠纸船?……我不懂,但或许会是这个意思。欧阳看起来不伤心,其实却是最难过的那个,我们也喝酒假装自己不伤心。”


听着何莫修的话,迷龙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人,一个小书虫和那群拿着土枪烂炮的彪愣子们。迷龙这么一个爱枪嗜命的人,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把武器解下,留给桥对面的那个胖子。


后来是一阵雷鸣的炮响。


彪愣子们。迷龙索性闭上眼,就不想了。龙爷才不羡慕呢。


何莫修翻过身,侧身睡着,但还没完全睡着。他等了半天也没听见迷龙说话,料想他一定睡着了,剩下的话就只能说给自己听。


“……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祭旗坡的吗?”


“我给欧阳他们换来一吨子弹和药品,但又不愿给除欧阳之外的人效力,于是我就被赶来啦。”


“你猜欧阳他们拿了子弹和药会不会变得更好?肯定比祭旗坡好得多罢……”


“你说我再换回去能给一吨子弹和药品吗?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连孟烦了都救不活……”


何莫修无声地笑笑,带有几分自嘲的意味,“算啦,迷龙,我要睡觉啦。”


他翻回身,背对着迷龙,乞求着早日进入梦乡。


迷龙却全然醒着,毫无睡意,让他不能睡觉的人如今却打着小小的呼噜。迷龙无奈地一笑。或许连何莫修都没有意识到,尽管他刚到中国不足三年,来祭旗坡不足三个月,可他如今和孟烦了是多么地相像。


何莫修睡熟了,天生体寒的他下意识趋寻一个热源,仿佛演练过很多次一样轻轻靠进迷龙的怀里。


迷龙顺势隔着被子揽住他,调整到一个两个人都舒服的角度。“……从来不是你的错。”他闭上眼睛,也沉沉入睡。


12.


死啦死啦和孟烦了没醒的日子里,祭旗坡也没有过什么朝气。


不辣叼着根狗尾巴草:“烦啦啷个还不醒啰,他那个在城里的女娃子天天逮人。”


蛇屁股带着豆饼在一边玩泥巴,听了也说:“上次我和豆饼进城里,就被那个女孩子拦住啦,非要我告诉他烦啦到底怎么啦,这我怎么说好嘛。”


不辣帮腔:“都是都是,烦啦自己欠一屁股桃花债,还要我们帮他还。”


丧门星泼冷水:“人家哪是要你还,说的好像人家看上你似的。”


克虏伯和豆饼嘻嘻哈哈,不辣恼羞成怒一巴掌扇了过去,没想到被丧门星躲开了。


何莫修在一旁听着,有些好奇:“是哪家的女孩子?”他想了想,“说起来,我还没好好去过城里。”上次去,也是冲着师部去的,路上根本没见到几个人。


不辣哼笑:“哪个屋头的?——哪个屋头的都不是。”他沉默了一会,想起孟烦了对小醉的爱护,还是没有说做土娼的小醉一点不好。“总之烦啦是娶不回来的,他老汉那个脾气,哼。”


炮灰们你一嘴我一句地侃起来,何莫修这才知道孟烦了的父母亲就住在城里,住的还是迷龙的家。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他们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背井离乡才来到这里。


操着各式各地的方言口音,却奇异地融在这个大杂团里。而像炮灰团这样的大杂团,在如今炮火连天的中国并不少见,都是由一些没了家,回不了家,流离失所的炮灰们拼凑而成。


炮灰们说起孟烦了,就好像在说他们自己,在每个没心没肺睡着的夜晚的梦里,离开炮灰团,在还算安稳的家里还有爹妈,有满心爱你的人,说不定以后和她会有很多孩子,子孙满堂,高朋满座。


所以倒不如像孟烦了一直睡着,醒来就不会拖着病腿残躯,孑然一身。


即使活不成孟烦了,也得像迷龙一样,扎在一个地方,找个老婆,生个孩子,组一个家。


“大尾巴龙,干么子去了你!”不辣骂道。


何莫修回头一看,是迷龙回来了。


死啦死啦没醒,阿译就成了最高长官,新兵蛋子或许把阿译放在眼里,可绝不会是迷龙。没人拘着他,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偶尔回回禅达的家。


迷龙一脸不耐,啐了一口:“妈的晦气,一娘们堵我,跑老鼻子远才绕回来。”


“是烦啦那个小婆娘不?”


“是啦是啦,如果不是的话,迷龙早就打她啦。”


迷龙一口骂回去:“找削吧你!”只是因为是烦啦那个小相好而已。他复而又骂:“为个男人整天哭哭唧唧的,看着都烦!老子才不兴得理那娘们。”


迷龙和炮灰们没说出口的是,他们做梦都想有个人天天念着你好,想着你生。他们越想,所以就骂得越狠。


瘪犊子孟烦了,瘸腿都跨进鬼门关了都有人想要拉你出来,再他妈不出来——不识好歹!


炮灰们一唱一和地骂,渐渐地就聊起了女人。炮灰里只有年纪最小的豆饼没挨过女人的香,听着其他渣滓们吹牛,心里颇不是滋味,又不肯认输:“等打赢这仗,俺就回俺老家,老母还等着俺回去娶女娃娃生小娃娃!”


不辣一个箭步跑上去掐豆饼的小脏脸:“个小细伢还想着抱女人!”捏得豆饼直嗷嗷叫。“娶个老母猪给你生一窝子小猪吧!”


豆饼挣扎:“俺才不!俺要生个迷龙哥那样的娃娃!”


炮灰们纷纷停下手上有的没的的活计,反应过来了轰天大笑,一向板着面皮的丧门星都笑得直呛眼泪,更别提满地打滚的克虏伯了。


不辣笑得尖叫:“迷龙迷龙!豆饼要当你老汉咧!哈哈哈!”


把迷龙直气得两个人都收拾了一遍,再不敢哼一口气。豆饼还是弱弱地坚持:“是要像迷龙哥家的娃娃,肯定像迷龙哥,能打!”可不能像他爹,整天只有被打的命。


炮灰们是知道内情的。迷龙在吃完炮灰的白菜炖粉条之后总是会突然感性起来,不是举着酒杯“问青天”,而是抱着他一仓库里的罐头,唱着那首东北的歌,不伦不类。每到这个时候,炮灰们会安静下来,在迷龙劈柴的歌声里,替他想着东北的妻子,儿子,和土地。


“你让迷龙在禅达里找个婆娘嘛。”不辣哼哼,“房子也有了,不就差个婆娘啰。——那么大个房子自己住不成,全给了烦啦他家老汉,亏大求了!”


众人又笑了起来,不辣是个不怕打的。


迷龙鬼使神差地往何莫修那儿瞟了一眼,见他笑得正欢,心里突然更是不高兴,一脚又把不辣给踢得王八翻身。


“在干啥,这么热闹哦?”


兽医和阿译从伤员房里正出来,手里拿着刚换下来的药。


何莫修一见兽医就站了起来,“他们怎么样了?”


阿译说:“恢复得还可以,应该能醒的。”


见何莫修还是有些担心,兽医便让他去伤员房守着,人醒了就叫一声,还能有个照应。何莫修点点头,头也不回地去了。


剩下炮灰留在坑里,迷龙越看不辣越不顺眼,抬手便揍,兽医和阿译纷纷来劝架。


“别打了,这又是干啥嘛!”


“伤药很贵的呀!”


何莫修走出不远听见那边一阵热闹,又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13.


孟烦了悠悠转醒,掀起眼皮子带着身上的筋肉一块疼得他龇牙咧嘴。


“孟烦了!你醒啦!”孟烦了听见有个声音惊喜地喊,脑子都不用转就知道是哪个瘪犊子。——全祭旗坡就只有他不叫他烦啦。还没等孟烦了回应什么,那个声音已经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孟烦了撕扯着嗓子,像蚊子嗡嗡,“你大爷的……”,他现在只想喝水。


“烦啦?”“烦啦!”“烦啦——”


一群声音乌泱泱灌进孟烦了的耳朵,吵得他破口直骂,太激动又怕扯着伤口会疼,遂只好用眼神杀死所有人。炮灰们围着孟烦了的脑袋你一句我一句,根本不给孟烦了躺着喷毒汁的机会,他那张尖牙利嘴第一次没派上用场。


兽医无不骄傲:“咋样,治活了一个?”


迷龙嘘他:“你救活了啥啊都。你看满汉让你治的,都成蝙蝠了都。”他站在棚子的另一边,面前躺着全身绷带纱布的满汉,只给他脸上留三个窟窿。


兽医还想争辩,不辣说:“咦呀,烦啦不是他救活滴,是小何救活滴,他莫办法下手咧。你没动手,烦啦就活下来了。”


兽医瞪他:“滚滚滚滚!”


孟烦了迷瞪着眼,看着这群炮灰在他眼前耍宝,心底可给气成筛子。没看见小太爷正渴着呢吗!


全民协助在孟烦了脑袋边开了盖子,玻璃瓶里装着炮灰团都没喝过的洋酒。他大方地倒了半杯,想要灌给孟烦了,被兽医生生拦住了。


“你这是做啥咧!”兽医着急忙慌,“闹,闹,闹喝,他不能喝,喝了要他命捏。”


全民协助拽着洋文,做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动作。迷龙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杯子,样子馋极了:“这哪儿来得酒啊这。”


全民协助用英文阻止迷龙,这是给孟烦了的,你可不能喝。


眼睁睁地看着迷龙豪气干了一杯之后,全民协助把杯子抢过来,酒里兑了点水,说什么也不再给迷龙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抠抠搜搜的。”迷龙作势要抢,两个大汉差点在这小棚里打起来。


“让让!”何莫修站在外面喊,一进来就看见混乱的场面,“都让让!要打出去打!”他手里端着一碗水,小心翼翼地护着,“你们太吵了,安静些,他现在需要水分!”


孟烦了被扶了起来,要不是何莫修严格控制住他一口的大小,照孟烦了牛饮的喝法迟早要被呛死。


水喝完了,何莫修开心地笑了起来,“现在你需要阳光了。”他指挥着丧门星和迷龙把孟烦了给架起来,跟着他一步一瘸地往外走。


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孟烦了更是浑身没力气。


豆饼挑着水从他面前经过,见了他憨憨一笑:“长官好!长官没事吧?”


孟烦了耷拉着眼皮,咽着嗓子开口:“怎么……今天没训练吗?”他问的是麦师傅的统练,是他和死啦死啦求爷爷告奶奶求来的。


“教官他今儿上师里了。”豆饼说完就走了。


一群人陪着孟烦了,倒还让他伤心感怀不起来。可能晒太阳真的能给点力气,孟烦了的脑袋开始运转起来:“我昏几天了?……”


“三天。”何莫修守在他旁边,“不,应该是三天半。”


孟烦了又问:“死啦死啦……”


兽医才一旁说,死啦死啦比他先醒,但伤得更重,所以老是昏昏沉沉,一会醒一会昏的。孟烦了这才安下心来。


何莫修想起面目全非、只剩一口命吊着的死啦死啦,欲言又止:“孟烦了,你们到底去干什么事……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想起自己差点死在对岸成了不明不白的日本鬼,孟烦了没好气,直哼哼。还好不是全然没有收获。他望了望围在他周围的炮灰,都在懒洋洋地晒太阳,纳闷道:“阿译呢?”


兽医一边收捡着他的药,留待着下次保不齐哪个孩子又得用上,一边回他:“好像是去师部了。”


“那小犊子整天拍那谁的马屁。”迷龙嗤笑,他最看不得点头哈腰的犊子。


兽医说:“才不是嘞,好像是师部有个什么会要开,早早地就去了。”


一个声音自后方崩裂:“滚开!都给我滚开!”


孟烦了往后望去,是他许久未见的团长。死啦死啦全身缠着绷带,像是把整个禅达的绷带都席卷似的,血迹斑驳,狼狈不堪,但他仍是这里最有活力,最像个活人的那个。


“他妈的。”死啦死啦狠啐一口,拖着一条伤残的腿往前挪了几步,重心不稳就要摔个大马趴,众炮灰一把上去给他扶住。死啦死啦看也不看,直骂道:“那个麦家伙和林副团长是不是都已经去师部了?!——”


死啦死啦差不多全身被绷带紧裹着,绷带上渗出的血液早已凝固成黑色。而脸上和身上的裸露部分,则全是血道子。“为什么瞒着我?啊!知道这后果多严重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车呢!爷爷们!我车呢!”


孟烦了说话嗓子扯着劲,根本没力气吵,所有人近乎沉默地看着死啦死啦癫狂。直到团长的车开了过来,死啦死啦一把拉上重伤未愈的孟烦了蹿上车,连兽医准备的伤药都没带。


不辣朝前边没影的车喊:“慢点啊!”


何莫修有些担心:“他们会不会出什么事?”


迷龙揉了一把何莫修的头:“俩大老爷们能出什么事,师部里的兵蛋子比得上三个祭旗坡。”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也是担心的。


“可他们身上的伤还没好。”


“死啦死啦命大,死不了。”迷龙说,


“他们俩命都挺大的,都是俩千年大王八。”


没理会迷龙的笑话,何莫修仍旧忧心忡忡,“我还是要去看看。”



果然何莫修在师部门口就被拦下,拦他的士兵是替他递液体炸药配方的小孩,好像是叫何书光。


何书光厚厚的镜片反射出一丝不屑的光,冷冰冰地说:“上级有令,无关人员不得入内。”


迷龙早看这熊色不爽,整天怼着鼻孔看人。他一拳就抡上何书光的小脑袋,打得小孩两眼冒金光。


“你你你!殴打上级!军令处置!”何书光恼羞成怒,压根忘了自己传了话就要进去陪着虞啸卿沙盘推演,“来人!来人!——”


迷龙一撸衣袖:“你这大清朝活下来的小犊子还想叫几个太监来打你爷爷呐!”


眼见事情越闹越大,何莫修一把卡在两个壮汉中间,好声好气地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讲道理的嘛。——我们这就走,这就走。”说完拉着迷龙的衣袖便走了。


禅达的巷道弯弯绕绕,何莫修第一次认真地观赏这个与沽宁一点不相似的地方。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身边的迷龙停了下来。何莫修侧头看向他。


“这破旮沓地儿。”迷龙的语气满是嫌弃,脚步却生生止住。何莫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间依稀能看出模样的两进院子,已经是一堆破瓦残砖,残垣断壁。显然它不仅仅是这样。


“你要是早些时候来,还能跟着龙爷吃香喝辣。”迷龙指着院子里一间小屋,门框都快脱落,“那时候这破旮沓地,堆满了黑货。”


“这里是那个收容站?”


“你知道?”


何莫修点头:“兽医和我讲过,说你们都是这里来的。不对,你们之前都留在这里。”他想起迷龙对自己家乡的执念,连忙改口。“还说了虞啸卿……虞师长就是来这儿招的你们。”


迷龙没有纠正这个不算错误的错误:“虞啸卿那货,唬得不辣那群小犊子一愣一愣的。要不是老子带着回来,还不知道如今在哪儿养肥呢。”他没有避讳地说出这场他本不该打的仗。他最后再看了一眼这个野草疯长的院落,想要找到一块写着“白菜猪肉炖粉条”的黑板,或许被哪个讨饭的拿去做桌板了。


何莫修察觉到:“你在找什么?”


迷龙说:“没什么。”于是继续向前走去。


若是不去在意流民和军装,不听震天的炮响,没人看得出这里是中国西南几近失守的边陲小镇。走在禅达的人,也看不出时刻将头悬在脖子上的心惊胆战,他们就这样活着,不去想不去听不去问,就能活着。


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弯弯绕绕似乎就要通向沽宁的高家门前。这里和沽宁也没有什么两样,而何莫修已经不想再回美国了。


前面突然有些热闹,聚了人堆围成一圈,何莫修想要去凑这个热闹,拉着迷龙往里挤,还未到最里面便看见所有人对着当中跪着的人扔烂白菜,扔臭鸡蛋。


待何莫修看清,双眼睁大,惊呼一声:“孟烦了!”



14.


何莫修立马跑进人群中,不管不顾地掀开钳住孟烦了的那四个“精锐”。除了张立宪和何书光,其余两人都不认识何莫修,却被他这一身疯劲吓住,什么也没做就让开了。


禅达人将久憋心中的愤怒全都发泄在孟烦了身上,对着自己跪下的同胞叫着日本鬼子,烂白菜根在此时此刻都成了剜心的利器。


何莫修惊呼,他拦不住所有石头和白菜,只好裹着瘦削的身板挡在孟烦了身前,慌慌张张摘下孟烦了额前那个可笑的“裹布”:来自他的同僚,画上的日本军旗。何莫修快哭了,他知道孟烦了多么难受,比昏迷三天的伤来得更为致命,他把孟烦了揽进怀里,尽可能最大限度地裹着他。


“没事的,没事的。”何莫修不断重复。


烂白菜和石头全都投向了何莫修,打得他的背生疼。


迷龙一把推搡过去,骂骂咧咧:“都他妈搁这没事干?!老子他妈一枪崩你一个!”他剽悍的身形和满嘴威慑吓跑了一众可怜的禅达人,这场闹剧才堪堪结束。


“混蛋!混蛋!混蛋!你们抓错人了!”有个小老头逆着人群跑来,冲进包围圈,直直打向精锐们。何莫修感受到怀里奄奄一息的孟烦了身子陡然一颤。


何莫修抬头望去,老头一身西装马甲装束格外显眼,他听见老头说:“他是抗日将士!他为了吾国吾民连爹妈都不要了!连自己的腿都不要了!——”


何莫修吃惊地听着,孟烦了,是孟烦了吗?


眼见着精锐们连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都要拖行殴打,迷龙一个人应付着三个人,何莫修突然感到有些无望。他不知道孟烦了和团长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显然,事情不该是这样。


突然一个菜篮子打中了张立宪的头,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上前奋力对着精锐们发狠,从不对女人动手的精锐方寸大乱,立刻把老头给放下。


姑娘悲愤交加,手下的力气已经是她的极限:“他是川军团的人!我们给他们放过长明灯!”


川军团。何莫修怔忪一瞬,将孟烦了抱得更紧。



他们一行人像是打了败仗一样颓唐行走在禅达的街上。


拖着死啦死啦的板车都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文物,车轱辘和板子天生不是一对,一路上咿咿呀呀,像是老头唱的小曲。


何莫修走在迷龙旁边,后者身上绑着板车带子,像头老牛一样任劳任怨地拖着他的团长。他们很快就到了迷龙的家,何莫修是第一次来,难免惊叹:“你竟然还有这样的房子!”


迷龙哼哼:“都说了跟着龙爷吃香喝辣!”炮灰们好心地没有拆穿迷龙的大话,没有告诉何莫修他们是如何卑鄙地抢夺老百姓的东西。


安顿好死啦死啦,迷龙带着何莫修上了二楼,炮灰们只有在这个时候心有默契地避开孟烦了的家事。何莫修轻轻带上门,隔绝了院子里孟父的愤慨叫骂,一回头便望见屋子正中间稳稳当当摆着的梨花木雕大床。


何莫修有些犹疑:“这真是你的家?”


迷龙直接仰倒在床上,睡成一个大马叉。“那我还能骗你咋地。”他用力拍了拍身侧,让何莫修乖乖坐下。


何莫修将信将疑地挪步,心想要是迷龙真欠了哪家豪绅一屁股的债,自己作为他的朋友,若是帮得上忙,要给虞啸卿打多少年的工才挣得回来。


迷龙自然没能想到何莫修已经盘算自个儿给他当媳妇了,一把拉过他往床上坐:“想什么呢?”


何莫修说:“刚才那个姑娘……?”


迷龙说:“是她,烦啦那小子不知道从哪儿认的干妹妹,把炮灰团认了个眼熟,逮着人就问烦啦。”


何莫修想起一路上姑娘看着孟烦了心疼如水的目光,微微迟疑:“那她知道孟烦了和死啦死啦之间的事儿么?”尽管他们俩从未明说,炮灰们还是知道他们之间的弯弯绕绕。


不辣以前笑着损烦啦:“抱着软乎乎的婆娘不睡,非要跟个大男人。”


死啦死啦回嘴炫耀:“你看我这副官身子骨还不够软乎么?”哼哼唧唧抱着要骂人的烦啦就走了。


迷龙想了想,说:“可能知道?谁管她知不知道呢!”


“可……”


“你别瞎操心行不行?”迷龙有些不满,嘟嘟囔囔,“活都不知道能活几天,谁管他那么多。”说完又把何莫修摁在床中间,故意凶他,“给老子闭眼睡觉!”


整天瞎操闲心,自己成天睡不好也不管。


何莫修乖乖地合眼,让给迷龙半边床铺,身子微蜷,像只打迷糊的小羊羔。


就在何莫修快要会见周公的时候,身旁的迷龙突然小小声地问了一句:“……你知道烦啦和死啦死啦的事儿?”估计也没想让何莫修听见,他又问了一句,“你……你不觉得膈应?”


哪成想何莫修还未入睡,听见有些惊讶,反问道:“……你觉得他们很恶心?”


“扯淡!”迷龙立刻急眼,“谁敢觉得我兄弟膈应,老子第一个毙了他!”


何莫修闻言笑出声:“那不就行了。”他想了想,又说,“以前我在英国留学的时候,我的一个同学其实也是像他们一样,可是别人过得也很快乐,有他们自己的日子。只要我们把他们当成一样的人,尊重他们,不就可以了?”


迷龙听完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哪里是这个意思。但在这件事情上,他的嘴突然就不灵光了。他急得脑门出汗,干脆眼一闭,心一横:“那,那,要不要跟咱过日子?……”


真真儿是安静得落下一根针都能听见声儿。迷龙这颗老了快三十多年的心不受他控制似的扑通扑通快要炸了出来,却迟迟不见铡头的刀落下。何莫修答应不答应,他他妈的倒是给个准话啊,这也太磨叽!


迷龙这才低头看去,何莫修已经乖巧地闭上眼,枕在松软的枕头上沉沉睡去。


憋了一肚子气的迷龙登时就像泄气皮球往外耷拉皮,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他又气又恨,却没动那只何莫修靠着的胳膊,用了另一只手给他轻轻搭上被子。


迷龙忿忿不平:“他娘的,老子怎么就稀罕你了呢。”


何莫修睡着了,揪着迷龙衣袖的手却一直没有放开。迷龙将他揽过来,两个人面对面,呼吸打在对方身上,在晴白的天儿,做起了香甜安稳的梦。


他们不是亲情,因为没有血缘相亲;不是爱情,因为没有互诉衷肠;他们只是两个背离家乡的游子温存依偎,汲取暖意,把远隔千山重洋的家搬到了面前和这里。


所以禅达才亘古逢春。



15.


七月中元将至,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禅达开始忙碌起来,各家各户焚香燃炮,祭祀土地,等待先人庇佑家嗣。


直至回国三四年,何莫修才算明白中国这些大大小小的节日,有给活人过的,有给死人过的,这在西方很少见。


自死啦死啦和孟烦了师部大闹了一回,祭旗坡也跟着一起消停安定下来,也无人在意很久没有回阵地上的团长和副官。阿译传了师部的令给炮灰团放了一天假,说是上头体恤让兄弟们回禅达放河灯。


死啦死啦对此嗤之以鼻:“这里他妈不是孤魂就是野鬼。活着的尚且孤零零,死了连收尸的人都没有,给谁放灯呢?”死啦死啦从师部回来性情大变,炮灰们连一个屁都不敢放,生怕惹着这位神仙。


何莫修是不知道这个习俗的,问起迷龙来也是一知半解。迷龙便把皮球扔给孟烦了那小子,正巧遇见上门来的小醉。


孟烦了不耐烦:“河灯就是放在河上的灯。”


何莫修:“那怎么要在这天放?”


一旁的小醉知道:“是为了托生哪。地下的鬼魂太冷,只在这天回来,咱们要放盏灯暖暖他们,在阴间就不会冷啰。”


孟烦了皱眉头:“你哪儿听的封建迷信?”


小醉努努嘴:“巷口的岳飞爷爷讲的咧,说让我给我哥哥放灯。”


孟烦了:“你哥都不知道死哪儿,你给他放就能暖和?”


何莫修一听立刻给了孟烦了一记手肘,眼睛直瞪。炮灰们能忍孟烦了那张淬毒的嘴,压根是知道他就是条毒蛇。可小醉不一样,小女孩做了几年哥哥尚在人世的梦,一朝被孟烦了戳穿,好容易找到个依托,怎可随便践踏。


孟烦了知道自己不在理,悻悻止了嘴,瘸着腿去房间里把装死的死啦死啦挖出来。


“小何,你也去放灯么?”小醉似乎不在意孟烦了的话,侧头问。见何莫修点点头,她又说:“太好了,是该去的,河灯也能给阳间的人祈福的。”她笑了笑,缀满星光的眸子闪烁。


死啦死啦被孟烦了搅了清梦,隔院子很远都能听见他的不满:“放给祖宗的灯孟烦了你瞎凑什么热闹?你爹不是活生生在那!——”


孟烦了似乎是卯足了劲要把死啦死啦带上,嘴上不依不饶:“——你答应小太爷的!你答应他们的!烧纸船!——”


后面的话何莫修听不太清,只看见死啦死啦拖着残破的身子跟在孟烦了身后。


兽医上前去:“莫得事吧?”只可惜两个人都没搭理他,兽医无法,把留在迷龙家大院的炮灰们都吆喝着跟上。最开心的莫过于孟烦了他爹,自从死啦死啦和孟烦了一身伤,炮灰便从偶尔来看一两眼变成没羞没臊地在迷龙这儿挤下,整天不是拌嘴就是打架,惹得老人家躲在书房直跺脚。


炮灰一行人跟着小醉来到怒江边上,禅达人来了不少,但这里并不吵闹,静谧地只能听见江水滔滔。夜幕下的怒江水在今日变得不同,近乎浓稠的江水裹着一层又一层的浪拍打在礁石上。江水染着漆黑又血腥的红,让何莫修想起小时书房里父亲存放的中国古代奇志里描写的奈河:


“黑水红波,血腥阴秽,或如冰冷,或如火烧,就个人业因,各有深浅。”


站在这样的怒江前,无一人突兀出声。何莫修跟着一声不吭的小醉准备河灯,他看见死啦死啦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肃穆,身边是同样神情的孟烦了。


他俩的身子还未好全,但做这事的时候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助,并未假手于人。他们没有向小醉讨河灯,反倒是拿黄纸折了一个又一个的纸船,整齐排好在河边,等着河灯浸入江水后,那些小船载着小火苗也跟上去,直至覆灭。


死啦死啦和孟烦了做这件事的时候出乎意料地合拍默契。


何莫修不再去看,他除了给迷龙准备了河灯外,还点了三盏灯:一盏是给高老爷,一盏是给高昕,还有一盏,不知道地府的鬼认不认这盏,是给全沽宁的人。他离开沽宁,又好像从未离开。他闭眼双手合掌喃喃自语,希望这三盏灯能够如愿庇佑他们。


河灯缓缓漂去,那氤氲的灯火覆向河面,隐隐照出河下的世界,安息河下的鬼魂。纸船跟着河灯奔向怒江,奔向地底的南天门。


炮灰们沉默地走了,正如他们沉默地来。何莫修落在他们身后很远,迷龙还是跟着他。直到此刻何莫修终于有些明白,“团聚”对于中国人而言如此重要,以至于他们的每个节日都以不同的方式在践行。


落叶要归根,故土难别离。不论距离,不论生死,所有人都在往家的方向走去。


何莫修曾经爱过一个女孩子,现在仍然爱着。女孩子常常骂他傻瓜,其实他就是个想要讨她欢心的小丑,付出一切只为换她一个笑脸。或许听着有些滑稽,但事实如此,何莫修深深地被女孩的笑颜吸引,是阳光,是空气,是江河湖海,是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如同女孩生活的这片大地一样,她身上每一寸活跃、旺盛和顽强的分子在空气中肆意飞舞,何莫修待在她身边的一分一秒都是鲜活的。


正是这样的鲜活让何莫修停驻这里,甘愿离开。“家”从此对他不再是一个名词,而是能够具象化的事物。如今的他或许已经找到他的家了。


感受到何莫修的目光,迷龙侧头看他:“咋了?”


何莫修不说话,只摇头,露出一个鲜活的笑容。


他们一起并肩朝一个家走去。



16.


不知道因为什么,孟烦了再也没有轻易用他阴毒的嘴问候过炮灰们,像是将要给他们铡头的刽子手,出于怜悯嘴下留情一些时日,只待上路。死啦死啦像往常一样和他拌嘴,紧闭的防空洞门只能间杂着些许高亢的争吵。


何莫修一向细腻又天真,孟烦了那嘴像紧闭的蚌壳不松口,他自然也没有办法,只得留下一句“要是真的有事就随时来找我”的关怀,似乎他真能顶什么用一样。但孟烦了接受了他的好意,整个炮灰团也早已悦纳了这位博士,毕竟他脑子里的方子说不定还能再换几斤药品和子弹。


全民协助是炮灰团里最高兴的那个人,因为他有了除孟烦了之外的翻译。


麦师傅会中文,但不爱和炮灰聊天,总是满脸忧心仿佛第二天就要战死;孟烦了会英文,但他老是嘲弄全民协助的赤诚火热,虽然他心地不坏,但全民协助很是怕他那一张嘴和小猫一样的拳脚功夫;何莫修就不同了,他比全民协助懂的语言还多,比全民协助去过、待过的地方还多,他还知道无所不能的上帝!


哦,上帝!全民协助默默祷告,这是上帝赐给他在中国的伙伴!


炮灰们总算知道全民协助整天叽里呱啦叨叨什么。但要是全民协助说得太过激动,何莫修一时半会也只能说鸟语和他们干瞪眼了。


炮灰们用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换来麦师傅那瓶鸟颜色的酒,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惹得兽医频频嘘声,小心对岸那帮虎视眈眈的鬼子。于是炮灰们在无声的欢呼中将那瓶酒分个干净一点也没剩,麦师傅也不生气,孙悟空的故事谁不喜欢?


全民协助喝得半醉,顶着猴子屁股似的脸,两只手捆住何莫修不放,嘴里念着谁都听不懂的鸟语。


不辣见状就喊:“迷龙诶!大尾巴龙诶!有人非礼你婆娘哦!”喊得整个祭旗坡都是他的回声,他又忘记兽医刚才叮嘱他们什么。


蛇屁股和豆饼压着嗓子偷偷笑。丧门星和克虏伯是个好人,两个人喝醉了合力和全民协助打个平手,直到迷龙风风火火跑来。


迷龙扭着全民协助的手腕让后者直叫唤,全民协助松开了何莫修,嘴里还在说话。何莫修也在说话,可迷龙听不懂,有些烦躁。


不辣还在嚷嚷,似乎是没看出来迷龙已经“英雄救美”。迷龙捡了块石头,伸手就砸在不辣的脑门上,也就不再那么烦躁了。


何莫修要给孟烦了换药,他如今是兽医的得力助手,只好让迷龙收拾这个烂摊子:“他们喝了酒,不能让团长知道了。”他不知道迷龙刚从死啦死啦那里回来,心里正痒痒,还得照顾一群醉鬼,嘴上直哼哼。


何莫修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捏了捏迷龙炙热的手掌心,直到给迷龙捏舒坦了,才转身离开。



孟烦了的伤好了大半,除了子弹的贯穿伤有些棘手,需要几个壮汉把他压住之外,身上其余的外伤都交给何莫修上药了。相比于狼狈的孟烦了,比他伤重好几倍的死啦死啦很快就生龙活虎起来,气得孟烦了直骂他是“三千年死不掉的老妖精”。


何莫修进了防空洞,死啦死啦和孟烦了两人住的那个。两人正面对面各自在行军床上坐着,只是孟烦了嘴里咒骂的人突然换成了迷龙。


见何莫修进来,死啦死啦揶揄地打量他,发出几声不知所云的笑声,至少何莫修听起来有些不怀好意。死啦死啦说:“小何博士来啦?”


“是的,我来给孟烦了换药。”


死啦死啦含糊应了一声,又说:“最近可别太累呀,有什么事一定要和我说。”


何莫修云里雾里地应下。


只听得孟烦了一旁冷哼:“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种!精虫上脑!”


死啦死啦不依:“你不是也挺爽的,还怪到我头上!——你可别坏了人家好事!”


孟烦了听完直接丢给死啦死啦一个枕头,打得身上砰砰响,他本想还说什么,看见何莫修又住了嘴。死啦死啦又笑出声,下床走出去,“我先出去啦,不打扰小何博士上药。”


何莫修本想说不打扰,可死啦死啦的笑容让他怎么都说不出口。


待死啦死啦走后,何莫修让孟烦了趴在床上,衣服全都卷起来,细致地给人上药。药冰冰凉凉的,敷在伤口上还刺刺地疼,孟烦了闷哼几声,一头扎进枕头里。


枕头里发出闷闷的声音:“木脑袋,你喜欢这儿吗?”


何莫修确信“木脑袋”是指的他,他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你不喜欢?”


“这里有什么值得喜欢的,活了今天活不到明天。”


“但总归在活下去。”


“你不想逃?让迷龙带着你走?”


何莫修很不喜欢“逃”这个字眼,或许因为他就是从沽宁“逃”走的。他追问:“逃去哪?”


“去一个与世无争的桃花源,做五柳先生。”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因为他们足够清醒地认识到这句话明显的谬误。


何莫修叹一口气,他有一些懂孟烦了的心事,至少孟烦了口中描绘的一切不是何莫修想要的。


“你知道吗?我从英国逃到美国,从美国逃到中国,从沽宁逃到祭旗坡,见过许多人和许多事,没有什么是逃得过的。”


“你不是逃兵。”


“事实上,我就是一个逃兵,我甚至还不如小昕。所有人都在直面他们的现实,而我一直在逃。别人要我做原子弹,我逃了;回到中国我仍旧是这个命运,所以我来了祭旗坡……”


“现在呢?”


“我遇见了高叔叔,小昕,四道风,欧阳和你们。是你们教会了我不能逃。”


孟烦了一怔,别开眼:“不是我教会的,是死啦死啦。我是个逃兵。”


“你不是。”何莫修坚定地说,“成为一个逃兵,或者不成为,只是一个选择。”


“我不能替所有人做这个选择。”


“那就去问。”何莫修说,“走到他们面前,问他们,想要做一个逃兵吗?选择就在他们手里了。”


“这个选择本身就是错误的,这是在让他们送死,而我在推卸让他们送死的责任。”


药上好了,何莫修轻轻地把孟烦了的衣服放下来,嘴上说着:


“这还是原来那个问题,我们现在能逃,又能逃去哪里?——你让他们送死,真的是送死吗?”


“至少死得不该是我们。”


何莫修摇头,坚定地否认:


“死得不该是任何人,是战争。”


孟烦了不再说话。


他总是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他和何莫修是一胎双生,只是命运跌宕让他们降生在不同的家庭,因此有着不同的际遇。


孟烦了叹息,第一次在嘴上打了败仗,可心里却有些豁然。看着眼前关心自己又一脸固执的何莫修,想想门外虎视眈眈的大尾巴龙,又一阵惋惜。


“你……”孟烦了斟酌字句,“你最近小心点迷龙。”


还未等何莫修多问一句,死啦死啦近乎咆哮的叫骂以破竹之势刺破防空洞的大门。


“要死啊你们!各位爷爷!这他妈是在打仗!不是喝酒聊天打屁!!!”



17.


迷龙最近气得食不下咽,觉不能睡,成天唉声叹气,惹得众炮灰侧目连连。


兽医:“出了莫子事哦?”


豆饼:“不会是吃了啥子东西吧?”


蛇屁股:“这脸一看就上火气啦!得喝汤啊!”


不辣:“哪里要喝汤,找个婆娘睡了就好啰。”


丧门星:“多喝茶嘛。”


克虏伯:“打一炮,打一炮就好了。”


对付众苍蝇嗡嗡叫,迷龙一巴掌拍死俩,“去去去!没见我正烦着呢嘛!”


孟烦了瘸着过来了,阴恻恻地说:“哟,看来也有龙爷办不成的事儿呐!”


迷龙正巧找不到发火的人,一见是他火气更大了,冲着他直嚷嚷:


“孟烦了!你他妈快点把你爹弄回去!净坏老子好事!”


“您得说弄哪儿去啊,我爹就一读书的酸秀才,哪儿碍着龙爷的事儿啦。”


“你还好意思说?”迷龙一提这个就没好气,“你爹他不知道从哪知道小何是那什么狗屁博士,一回家愣拉着人不放手,整天聊聊聊就那闲书!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那叫学术探讨,为国利民的好事。”孟烦了嘲笑着说,“我爹再浑球也不会让人睡觉吧?您那睡觉怕不是正经人睡觉吧?”


迷龙的脸一下子臊红起来,支支吾吾不说话,嘴里只蹦出几个东北骂人的词句,毫无威慑力。这样的迷龙可把众炮灰逗乐不止,只有尚不懂人事的豆饼茫然地附和着众人大笑。


不辣笑得最大声:“哈哈哈哈,臭尾巴龙,想办事办不成,憋不死你哦!”


死啦死啦闻声过来,正瞧见迷龙,偷偷摸摸过去,低声说:“咋样?那雪花膏有用吧?我花了大价钱在黑市买的,看在小何博士份上才匀你点。孟烦了那小身板用了也能好——哎哟!”他回头怒视,看见孟烦了手里拿着一堆石头正扔他。“待会再收拾你!”他恶狠狠警告。


迷龙一听也推他,什么狗屁雪花膏。他恶狠狠地说:“好用个屁!”盖子都还没打开。


死啦死啦嘶了一声,侧头打量迷龙一番,好半天才惊叫:“不会吧?你没用?老子给你放两天假你都没用?你他娘的是不是不行啊!”


这句话没压住声儿,叫众炮灰听见,又是一阵笑闹。


笑过了,毕竟是自家兄弟,不帮一下怎么能行。迷龙差点给孟烦了都快跪下,才让后者答应下次给假的时候支开他老爹。


孟烦了恶狠狠地说:“就帮这一次!小太爷下回不帮了!”


迷龙差点没捧着孟烦了转圈:“太爷,太爷,您是太爷!”



迷龙今日回来得很早,正巧孟烦了带着孟老爷子和孟母出去逛一逛禅达,屋里就剩下何莫修在整理书册,是迷龙从和顺背回来的那些。


迷龙凑过去:“忙啥呢?”


何莫修头也没抬:“孟叔叔让我清一下书柜。”


迷龙暗骂这老浑球,被支走了还给他生事。“你别弄了,咱俩去睡觉去。”


“我不爱睡午觉。”


“老子喜欢,你陪我!”说着迷龙就把人给扛上楼了。


梨花木雕大床很大,把何莫修一个大男人放上去还能让人滚上一滚。看见何莫修陷在自己的被窝里,迷龙的心窝子别提有多舒坦了。


何莫修恍若未觉,挪了挪身子,给迷龙腾个睡觉的地儿。哪知他却被一脚蹬上床的迷龙扯着手臂往怀里带,赤裸又炙热的胸膛烧得何莫修的脸颊发烫。


“睡午觉脱什么衣服?——唔!”


迷龙一手穿过柔软的发丝扣住何莫修的后脑勺加深一个炽热的吻,一手顺着他的肩膀将碍事的衣物逐个褪去。口齿交融间,津液顺着两人的下颌流下几滴,缠绵的银丝联结的两人的唇。


迷龙抓住空暇,断断续续地说:“谁……谁说我要睡午觉了……”


何莫修常年待在室内的身子软腻细滑得不成样子,迷龙见过许多女人都没有何莫修的身子又白又软。迷龙的手心抚过细腻的脊背,盖住一边臀肉,揉捏着将手指探进股缝。


何莫修条件反射地用手推了推,被吻得迷迷糊糊的他已经失去半边清醒理智,“不……不对……好奇怪……”


迷龙这头饿狗肖想这么久的肥肉就在眼前,哪还管得了这么多:“奇怪啥啊,让龙爷带着你爽。”


两人的衣服都被迷龙扯到地上,赤裸的皮肤相贴刺激得彼此喉头发出一声喟叹。


迷龙把何莫修放平在床上,让他的双手搂住自己脖颈,向前亲吻他的侧颈,已经苏醒勃发的阴茎紧紧抵在何莫修的小腹,一只手在脊背间流连,一只手探向圈住何莫修还未进入状态颤巍巍的性器缓缓捋动,粗粝的手掌抚上脆弱的小家伙,还有迷龙恶趣味的指甲正一下一下刮擦着顶端的小孔,多重刺激让何莫修瞬间绷直腰背,双腿竟不自觉抬高夹紧迷龙有力的腰腹。


“等等……等会儿……”


迷龙凑过去吻他,使得何莫修说什么都只能是破碎的字句。未经人事的何莫修呼吸渐渐急促,浑然未觉自己下意识的动作使得正奸淫他的男人更加方便。


迷龙握着何莫修已经挺立的那根时不时地加重力道,将淌出的前液沾湿自己的手指。“媳妇,你还真是个雏儿啊……”


何莫修被刺激得说不出话,却已经是羞愤欲绝:“你……你说什么!”


“没事儿,我都稀罕你。”迷龙说完,稍稍直起身,从枕头下摸出一罐什么东西,带着香味。


“这是什么?……”


“雪花膏,老贵了,我从死啦死啦那里抠的。”


“你竟然——”何莫修气急,心想自己和迷龙之间的床事也被别人知道了,心中更是羞愧难当,算是想起前几天死啦死啦冲他揶揄的那个笑容。他扭动着身子,不曾想最脆弱的地方正被迷龙攥住,不小心又碰到敏感处,呼吸不稳,一阵轻喘。


迷龙给他一个安心的吻,“这可是好东西。”


说完,迷龙用沾着雪花膏的手指按揉着穴口。何莫修从不曾想过那里还有别的用处,全身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雪花膏被沁出的些许肠液润湿,迷龙的指腹毫不费力地按着何莫修敏感的内壁一点一点扩张。


何莫修慌乱之中扭动着身子,迷龙的手指还在他体内搅动,却突然被碰到哪一处,惹得他惊叫连连。


迷龙抓准时机,直照着刚才那一瞬感受到的地方重重按下去,何莫修猝不及防地惊喘一声,腰和腿都软了半截。迷龙另一只手滑下去按住他的腰,随着扩张的动作很快并了三根手指抽送,淫靡的肠液带着雪花膏的香味被带出又抽送进体内,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的喘息和咕叽咕叽的水声。


迷龙很快地抽出手指,扣紧了何莫修的细腰,将早已挺立炙热许久的阴茎一寸一寸地顶进那紧致的小穴。


初被进入,何莫修便已经开始连连叫停,声音带着细细的哭腔:“不要了……不要了……太大了……”


迷龙故意逗着他:“我这还没进去完呢?——”


“不要了……呜呜,就这样好不好?……”


迷龙借着凑上前去的身子又挺进半分,用细密绵长的吻堵住何莫修未说完的话语。但动作已经慢了几分,他拉长了动作慢慢顶入一截,胀大的头部精准地抵在软肉上紧碾着研磨。


何莫修一瞬间只觉得酥麻酸软的感觉从尾骨一路窜上天灵盖,在神经最敏感的一处轰然爆炸,急剧攀升的快感让他发颤,一叠声惊慌错乱地尖叫:“不行不行不行……啊……”


迷龙附身贴向他,硬硕的顶端终于擦过不堪蹂躏的敏感点顶进深处,柔嫩的窄穴彻底接纳了他,湿软地缠裹住火热的柱身,挤压着如同缠绵亲吻的小嘴,热情而放荡。


迷龙继续提速挺动着胯部开始抽送,密集的频次与深重的力度撞得丰腴的臀肉啪啪作响,掀起一层层肉浪。何莫修被撞得塌陷进梨花木雕大床,而迷龙仍不肯罢休,双手由他细腰间滑上去,抓揉那两处柔嫩的乳肉,敏感的乳尖被肆意抠挖揉捏,很快在指间硬挺胀红,皙白的软肉在不间断抓揉捏弄中溢出指缝,留下指痕的粉红与白皙肤色相间,是一片缭乱的情欲画作。


何莫修不住呻吟求饶,却一次次被迷龙忽视,“慢点……求求……”


迷龙俯下身,探出舌尖往那两处肿胀熟透的乳头流连而过,发出啧啧声响,挺动腰胯骤然加大贯穿的幅度,一下一下清晰深重地操干着他。已被彻底打开的穴道湿热异常,越来越多的透明体液随着抽送被带进带出,濡濡的水声衬着身体拍打的响动淫靡诱人,白皙挺翘的臀尖被撞得发红。


迷龙抬起头看着何莫修被干得潮红的面颊,眼神迷离不清地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整个身体泛着情欲的粉,像是天生的淫娃,纯真又诱惑地享受操干。他抱着何莫修身子微动,角度只是轻微变化就刺激得何莫修颤悠悠呻吟出声,一条胳膊软绵绵地落下去垂在嘴边虚咬手背,把刚放肆出声的呻吟又藏成细小的哼咛。


“以后说什么都不会跟那老头子住一起了。”迷龙气喘吁吁地说,“我媳妇叫得这么好听,只能我一个人听见。”


“唔!……”何莫修羞愤愈加,紧紧咬住手背不出声,被干得腰酸腿软没了气力。快感一波波疯狂席卷全身,身下的性器颤动着不断淌出前液,随着迷龙愈加凶猛地碾过敏感点操进深处而控制不住地哭喊射了出来,布满潮红的脸颊沾上不少星星点点的精液。


高潮的瞬间骤然绞紧的肉壁夹得迷龙额头突跳,加重喘息,却仍是毫无滞涩地沉腰往前强行挺进,破开重重阻力插向敏感点,听着何莫修陡然拔高的惊叫将阴茎撞入深处,后穴的高潮来得更汹涌绵长,滑腻的淫液涌过柱头,驱使他松了精关尽数射进甬道深处。


何莫修的身体止不住颤抖,接纳着迷龙的灌入,被磨得酥麻的内壁被烫热的精液灼得又爽又麻,让他错觉全身每一条神经都在为之颤抖。


力气从身体里抽离,何莫修抽噎着感受到那些白浊的体液从来不及合拢的穴口慢慢沿着腿根淌出。迷龙拿来润湿的巾帕,却没有马上给他擦拭身子,看见何莫修因为他糟糕淫靡得不成样子,他的心底有种奇异的满足。


迷龙爬上床,把还在抽噎的何莫修揽进怀里亲吻,精液和泪液混杂让何莫修此时有种破碎的情欲感。


他在全民协助那儿学了整整两天的鸟语,此时已经一干二净,能到嘴边的只剩下最简单的词句,他低哑着嗓音对何莫修说:


“爱老虎油。”


何莫修累得不行,耳朵没听见,嘟嘟囔囔:“你说什么?……”


迷龙害臊地又小声说了一遍。


何莫修“咯咯咯”小声笑出声,也对他说:“I

love

you

too.”


直觉告诉迷龙何莫修是在嘲笑他的口音,但一看见何莫修弯弯的眉眼,他也就不再计较,只管抱着眼前这人温存。


在祭旗坡剩下的最后这点快乐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18.


虞啸卿在蛰伏近四个月后,终于决定攻打南天门。看他唯死啦死啦马首是瞻的样子,似乎是从死啦死啦那里讨教的这打绝户仗的法子。


孟烦了是一边咒骂一边当领头的绝户。


这事瞒不住何莫修,天真的小博士想尽办法让他成为钻管道的一员。


“我在大学的时候辅修过野外求生和枪击瞄准的课程,英国皇家空军也会学习这门课程,我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孟烦了听见“野外求生”这个词有一瞬间是心动的,想要答应下来,可看见迷龙,又闭上了嘴。


虞啸卿笑着对何莫修说:“小何博士,这你不用担心。我的部下都会枪击瞄准。”说到这里他停顿一刻,笑出了声,“至于野外求生,他们登上堡顶之后我们会迅速支援,他们不需要这门课程。”


何莫修犹疑:“可……”


虞啸卿打断了他:“小何博士,你不是第一天来祭旗坡了,要相信虞师。”


何莫修抿着嘴唇不说话,死啦死啦过来劝慰:“小何博士,要不你多做几个炸弹给孟烦了防身吧。他那小胳膊小腿,没出几步我就怕他死了。到时咱们也有个保障。”


孟烦了瞪了死啦死啦一眼,没出声。


听见他能够作出的一点帮助,何莫修来了精神,立刻去研究稳定性更强,威力更大的炸弹。


迷龙走到死啦死啦身边:“谢了。”



明天就是决战的日子,虞啸卿很大方地给了一顿送行饭。没心没肺的炮灰们吃得舒爽,大摇大摆地走上禅达的街胡闹。


迷龙和何莫修回到他们的小家,孟烦了也跟了上来,身后是同样跟着的死啦死啦。


迷龙老大不高兴,骂骂咧咧:“你们一家子比我两口子吃的饭都多!”


孟烦了酸他:“当时跟你来胡闹的时候说好的给兄弟们留间房,怎么有房子了就翻脸不认人啦?这是你的房子吗?”


迷龙支支吾吾不说话,悻悻地闭上嘴。何莫修听见两人拌嘴直偷笑,迷龙凶狠地在何莫修的细腰上捏了一把,一进门还嚷嚷着要吃白菜猪肉炖粉条。


孟母一听就准备去做,也不管现在猪肉多金贵,总不能让房子主人饿着。死啦死啦拦住她,递给她师部发的好些个罐头:“别管那大傻子,您想吃什么就做什么。”


迷龙还在做他的大梦,冲着何莫修说:“你没吃过吧?只有东北才做得出来的炖粉条——”


房间里的孟老爷子出来了:“莫修,上次你同我说的那本书,我又重新看了一遍——”孟老爷子滔滔不绝地讲,何莫修只好扯开迷龙的手,进书房一起探讨。


以往这个时候,迷龙看见孟烦了他爹抢他媳妇,定是不会罢休地非要和老爷子吵上半个时辰。可今日倒安静些,何莫修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乖乖龙。


待何莫修进了书房,院子里就剩下四个人。孟烦了和死啦死啦坐在躺椅上晒太阳,孟母正在厨房里忙碌。


迷龙也坐了一会儿,进了厨房,对孟母说:“大娘,麻烦了。”


孟母知道是什么事,想起今天又是什么日子,望着院子里活动筋骨的儿子,眼角一阵发酸,颤颤巍巍地应下。


晚饭是白菜猪肉炖粉条,孟母的手艺和炮灰们比起来真是云泥之别。晚饭后,孟烦了和死啦死啦说什么也要回祭旗坡,迷龙和何莫修留了下来。


何莫修用他在英国学习的知识,合理准备他们的行囊,他给自己和迷龙都准备了一份,甚至还准备了一套稀奇古怪的背心。


迷龙穿上去,始终觉得不舒坦:“这不舒服。”


何莫修说:“忍忍就好了,这个还能挡子弹呢。”


迷龙捻着快两指厚的“子弹衣”:“这能挡子弹?我拿着马克沁一通扫了不就完事儿了。”


“你老冲着它打当然挡不住!”何莫修说,“流弹,日本人打的阴梭子,有时候能要人小命呢。”


“可我穿着这个连马克沁都背不上,而且还要爬沟子里,我连翻身都费老大劲。”


何莫修沉默了一会,他还没考虑到这个问题,可已经没有时间去改动了。


迷龙看出他的窘迫:“好啦,你放心,我肯定好好回来。”


何莫修抿嘴,有些泄气:“算了,反正我要和你一起去,必须得监督你。”


迷龙不说话了,缠着何莫修说要睡觉。


等何莫修关灯上床,还以为迷龙会像往常一样对他动手动脚,结果只是让他在迷龙的怀里睡一觉。


“睡吧。”迷龙说。



19.


今天是炮灰团上南天门的第三十天,何莫修数过,一笔一划地写在纸上。


孟母很是担心他:“小何,再多吃点吧。”


何莫修婉言拒绝了,吃过饭就回了房间,用被子裹住自己,闻上面仍旧残存的迷龙的气息。


他被迷龙锁在房间里整整七天之后,孟老爷子才来打开房门。


孟老爷子说:“莫修,是他不让你去,才叫我们将门锁住的。他说七天之后他自己来打开。可……”说到最后,老爷子一阵叹息。


七天,是他们约定的期限,也是虞啸卿和众军士约定的期限。


他还是太天真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面对几十条活生生的人命、面对即将取得的胜利,会用一张轻飘飘的“令行禁止”打发干净。


他听出孟老爷子的言外之意,冲出房门,冲进师部,迎面遇上了那个笑呵呵的唐基副师座。他听见自己声嘶力竭地叫喊“为什么不支援?为什么不上南天门?”。


唐基笑呵呵地说:“小何博士,我很尊敬读书人。但读书人也有个缺点,就是把什么事情都想得很简单。”他顿了顿,“所以说了算的,不能是读书人。”


何莫修一脸固执:“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我想见虞师座。”


唐基为难:“虞师座很忙的呀,现在滇缅战线已经得到上级的全面重视,他还要分精力调备军队和物资,我也很忙的呀。”


“你就让他们一直等死?”


“哎哟哎哟。”唐基打断了他,“这话可不能乱说,上级刚刚批准行动,他们不负众望拿下树堡,取得首功,得是英雄啊,怎么说是送死?”


“可——”


“小何博士,这是虞师内部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都是虞师的人,难道师座还会偏心不成?要是您再研究出来点东西,虞师要做什么还不是虞师座说了算?”


“……”


“回去吧。”唐基说,“我还有事要忙,就不送小何博士了。”说完毫无留恋地走了。


其实当时何莫修有很多话要说,比如咒骂虞啸卿是个“令人蒙羞的自大狂”,唐基是个“恬不知耻的老狐狸”,但他终究不是孟烦了,一腔愤怒永远不会从嘴里吐出,也吐不出任何毒液毒汁,所以毫无发泄的他只有独自承受伤心和痛苦。


三十天转瞬即逝,他多希望时间真的转瞬即逝。门敞开着,何莫修却把自己困在房间里,头顶飞机的怒号和炸弹的咆哮,一些充满噩耗的声音充斥堵塞着何莫修的耳朵,像是一些亡魂的哀鸣。


——


禅达仍旧是一片平和,除了细听才能发觉的炮火声,这里和平常无异。


今天已经是川军团攻上南天门的第三十七天,他们终于得到了援救。


一堆行尸走肉,心已死了,哪还有什么药可医?


听见重燃的激烈的炮火,何莫修奋力朝祭旗坡的方向跑去。是了,是了,必须得是今天了,再不上南天门连尸骨都无存了罢。


师部医院里出现了炮灰的影子,守门兵见过何莫修,欲言又止地没有多加阻拦。何莫修一个一个找过去,徒劳无功,直至有人拍上他的肩膀。


何莫修转头,是虞啸卿。


“你找他们?”


何莫修点头。


虞啸卿不可察地一顿:“他们在另一个帐篷。”


何莫修去了,死啦死啦是里面唯一的“活”人,他正坐在孟烦了的床边。


“……团长?”


死啦死啦抬头,“是小何博士啊。”他的声音有着浓浓的疲惫,可他仍然睁着眼睛。


何莫修察觉到了,嘴唇蠕动着:“团长,你躺下吧。”


死啦死啦冲他笑,“躺不了,在南天门上躺了太久了。”他清清嗓子,他疲惫,他睁着血红的眼,“我不敢闭眼,一闭上,眼睛里全是死人。”


何莫修没有指出这句话当中的现实谬误,他听见死啦死啦又说,“我刚把他打晕,小瘸子也不肯闭眼。”


何莫修看向躺在病床上的孟烦了,几十天的脱水和饥饿让他瘦削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尽管如此,他仍皱着眉头,不能安心睡去。


“他说,他一闭眼,兽医、豆饼、蛇屁股、满汉、要麻、康丫全都来找他……他受不住,他根本不想看见他们。”


“……郝兽医他们?……”


“豆饼是扛机枪死的,蛇屁股是抢物资死的,兽医是被回来游过江的流弹打死的——我竟分不出是鬼子还是自己人开的枪。”


何莫修沉默,一股能把人吞噬的悲伤席卷而来,让他动弹不得。


死啦死啦同样沉默,好半会才叫他,“去看看迷龙吧,那小子算是能挺。”


说是“能挺”,可迷龙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在何莫修眼里仍旧骇人。迷龙昏睡着,身上无数新鲜的血迹和伤痕。何莫修被锁上七天的愤懑一下烟消云散。


死啦死啦是知道的,“他不让你去,现在看来挺有先见之明。你去了,他更撑不下去。”没人惦念的人,在那样的境地,在生与死的挣扎中被遗弃,只会更想靠近死亡。“全民协助就没跟上来。”


一个人没了信仰,鬼神也好,爱亲也好,崩塌只是一瞬间的事。


死啦死啦又告诉他:


“回来的时候太混乱,他打死了军部大员的侄子,现在虞啸卿要杀了他——”


何莫修一瞬间就明白了,睁大眼睛诧异:“可他是立了首功的军人。”


死啦死啦又开始沉默:“是啊,小何博士,可这没什么用。那是军部大员的侄子。”


“虞啸卿要用一个英雄去换一个中饱私囊的废物。”


“是啊,小何博士,你说得没错。”


死啦死啦和何莫修同样深感到后者的平静无波,同样意识到整件事情的荒谬无稽,到最后只剩下两个字,“是啊”。


何莫修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想起他刚来祭旗坡的时候,整个炮灰团,除了孟烦了那群腐朽不堪的蛀虫,唯虞啸卿马首是瞻。尽管虞啸卿这个神仙把他们放在炮灰团里,把他们当作吹一吹就散的炮灰,他们崇拜他把“一滩烂泥变成标枪”的魔力。


这个虞啸卿,能站着绝不坐着地奉献战场,满怀一腔家国忧思,竟然会做这样的事,但也不难否认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只是千千万万个迷龙,注定要为千千万万个虞啸卿的丰功立碑了。


何莫修又一次颓丧,迷龙拼命换来的生,守不住了,他却靠此苟且活着,不费口舌之力。他想起自己离开沽宁前曾对欧阳说:


“我只是想不出离开这里我会是什么。我以为终于找到自己是谁,该怎么活,我以为只有在这里才能实现梦想。”


何莫修看向仍在昏睡的迷龙,失血过多让他脸上毫无血色。



20.


孟烦了嘴上没说,心里是埋怨的,炮灰们死的死,伤的伤,何莫修却一次也没来看过。直到兽医下葬的那天,孟烦了才看见他。


近一个多月没见,何莫修竟会瘦成这个样子,顶着一张苍白的脸,穿着宽大的衣服,仿佛风一吹就倒的麦秆。


兽医简单地被埋葬,坟头对着滔滔怒江,视野宽阔。阿译在坟前浇了整整半壶白酒,剩下半壶都由仍剩活的炮灰饮尽;坟前插了一块木牌,“父亲郝西川之墓”这几个大字是何莫修写的,内容是孟烦了的手笔;缺了一条腿的不辣仍旧笑嘻嘻,朝坟头泼洒几抔土,嘴里念叨要麻康丫等人的名字,要他们下去了好好招待兽医。


至少给他来一碗陕北的臊子面。


回程的路上。


“你去哪儿了?”孟烦了问何莫修。


何莫修笑笑:“最近有些忙。”


“忙?”孟烦了反笑,人都死完了,有什么可忙的,“迷龙呢?”


“正收监。”何莫修轻描淡写地说。


“你……”


“你不用担心我。我答应了虞啸卿给他们研究原子弹,嫡系那边记的是虞师的名字。”


孟烦了很快想通当中关节,“唐基是最看中这个。那摆平了?”


“唐基说找个死囚替死。”


“你若真是不愿给他们卖命,我们可以再想办法。”


“算了,这样挺好的,你们也很累了。”何莫修贴心地没有指出如今的川军团已经死伤大半,哪里还有更多能耐救下一个死人,“乱世之中,难逃一死,苟活已是成全。”


孟烦了一怔。


何莫修笑说:“这句话还是你父亲教给我的。——我是不愿迷龙就这样死,也终于不用拖你们后腿。”


“……”


“只是以后就难再见,烦啦,——我听他们都这样叫你,希望你不要介意。跟着团长走吧,跟着他。”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何莫修摇头,也不再多说,眼见已经到了师部门口,他进去,在里面冲孟烦了招手:“烦啦,我这就走了。”


孟烦了站在台阶下,也冲他招手。


直到很久以后,孟烦了成为红色队伍的“阶下囚”,漫漫无际长夜里他总会想起这天:他们身上还带有安葬兽医后的泥土味,站在禅达澄澈蔚蓝的天空下,嘴上说着永别。


何莫修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喊他“烦啦”,也是在那天。此后孟烦了就再也没见过他和迷龙,徒留他温柔的提醒:“跟着团长吧。”


孟烦了到最后也没能跟上那只妖孽。


妖孽说“要西进,不要北上”,于是他死了,孟烦了没有何莫修那么大的本事一个人能救下另一个人,只能生生看他死;于是孟烦了成为川军团长,把自己变成妖孽的样子,北上,战败,又北上,还是战败。


或许孟烦了一生的辉煌和激情就埋在死气沉沉的祭旗坡上。



队伍突然停下,孟烦了抬头,原来是两支队伍已经汇合,这里已经快靠近延安。


前面出现一些骚动,军令传下,传到孟烦了这里的时候他听清了:急需懂英语的人。


孟烦了问:“怎么了?”


“前边队伍里说那边有个何博士,想找人跟外国人打交道。”


“何博士?——叫什么名?”


“这我哪知道,大家都这么叫。”


孟烦了沉默下来。


队伍又开始行进了,似乎是没有找到符合要求的人,他们走得很快,很快离开了这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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