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将两杯调制好的黑咖啡递给店员，面无表情的亚裔店主转身拿起一边振动不已的手机。
“喂？”
“伦伦呀，做乜咁耐先接电话？”
“做嘢，”酷酷的咖啡店老板腾出左手来在电脑上点击接收新订单，换了右手拿手机，“仲有啊，叫你唔好噉叫我。”
“阿伦，伦哥，William哥！你想我点叫你呀，你讲咯？”
“张非凡你收声喇！”声音不自觉大了一点，坐得近的几个喝咖啡闲聊的客人抬起头来，店主忙换了一副稍微不那么拒人千里的表情，用英文连声道歉。

闪身进了储物间，现在名为William Cheung的咖啡店老板对着电话那头无语地叹口气：“无端端打电话做乜啊…有客人的嘛…”
“哇，做咖啡店店主做上瘾呀？真的不打算回香港啊？”张非凡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满，“Leo出任务去泰国，你又回美国…我一个人在香港不好玩啦！”
“你都是骑士会主席了玩乜玩啊…咦最近消耗咁快呀…五…十…十五…”顺便清点了一下咖啡豆库存，今天也认真做咖啡店老板的人敷衍地和兄弟隔着越洋电话聊着天。
“一点都不好玩，不当了…做回老本行搞互联网科技，要不要回来帮我啊？我好缺人的…”
“我又不懂这些高科技，你自己找专业的IT高手咯…”认真的咖啡店老板环顾四周，又开始核对新到的一批咖啡机。
“哇，暗网你都懂，你话你IT小白我不信喎…”张非凡的声音里满满的怂恿，“伦伦…William哥啊，离开骑士会前我都已经帮你把身份洗干净，也同他们通过气，警方绝对不会再找你或者蒋家的麻烦，你放心回香港啦！”

“我不会回香港，你死了这条心吧…好了就这样…”William Cheung走出储物间，准备挂掉这通没营养的电话。
“高彬！！”
对面突然抛出这个名字，William Cheung身形一顿，按在挂断键上的手指最终停在半空。
“你不想知道高彬的消息吗？”
“……”
正巧他那台电脑旁的电话座机开始响，William Cheung向站得离自己最近的女店员打了个手势，女店员知道老板这是准备摸鱼早退，会意地小跑过来接起电话。


“你想讲乜啊？”终于还是没忍住要问的人绕进小店后门的巷子，靠在涂满乱七八糟喷绘的墙面上点燃一支烟。呛人的烟雾升起的那刻，他仿佛又回到当年那个心狠手辣的前黑道坐馆、蒋氏四联集团主脑。
“高彬没回去当警察，一直在蒋氏四联帮蒋少爷坐稳这个位…”电话里张非凡的声音正经起来，“蒋氏现在发展得不错，也算是集娱乐休闲、餐饮消费于一身的巨头…明面上我都打算同他们合作。”
“哦，都几好呀。”吐了一口烟，他扯了扯唇角。那个傻仔虽然傻乎乎，但是都好有责任心好努力上进的，现在蒋氏专心做正道生意，暗地里有Fever帮忙看着，蒋氏兄妹几个再加上高彬，没理由做不好。

“蒋少爷呐就三天两头登上八卦娱乐杂志头版头条…今日同女明星，明日同女歌手…捕风捉影、煞有介事…总之呐，一堆风流债～狗仔就有意思咯，配图还总爱带上一张偷拍高彬黑面的照片…啧啧，究竟是怎样一番爱恨情仇…”
张非凡添油加醋的本领确实炉火纯青，听得电话这头拿烟的人整个愣住，差点没被燃掉一截的烟头灼到手指。
“对了，高彬现在不染发了，偷拍照片里看起来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喎…我都差点没认出来…我同你讲啊blabla…”

张非凡还在电话那头瞎BB，电话这头的人却已经无暇他顾、心绪翻涌。那个扑街仔总是学不会同女仔保持正常社交距离，说好听点是温柔体贴为人着想，说难听点就是处处留情当断不断。高彬同他一起这几年，不知道是早已习惯这个纯良无害的“中央空调”，还是仍然会为这个扑街仔对谁都一副关怀备至的模样不开心。不过他大概也没有资格声讨别人的感情生活，高彬既然都不再染发，也就是下定决心同过去彻底告别，忘掉以前所有不愉快，改头换面向前看。想来比起根本不懂温柔的自己，还是对谁都很温柔的人会让他快乐一些。

“得喇，我仲有嘢要做…收线喇，拜拜。”
“喂？喂！”张非凡听着对面干脆利落的嘟嘟声，心想自己这么激他都没反应，不会真的已经心如死灰遁入空门了吧？
“还装…明明很在意好吧…”张非凡嘟囔着将手机放回桌面，扶了扶眼镜，点开电脑屏幕上弹出的最新一则娱乐新闻头条：
[蒋氏四联影业今年打头阵的影视项目《新天若有情》临近开机。故事注入新活力，将赴美国、加拿大等地取景…]


香港•蒋氏四联集团大楼。

蒋少爷笑眯眯地走进高彬办公室转身把门关好，迫不及待地坐下，一脸“夸我快夸我”的狗狗表情。
“喂，做乜啊？要食饭自己去咯，我手头仲有D嘢要处理…”高彬头也不抬地打发对面的人，手里翻看着计划书。
“彬哥啊，唔使咁卖力喎…”蒋少爷探头过去瞅了瞅高彬手里的计划书，又随手翻了一下旁边高高一摞文件，“你知唔知，大妹同意让我在电影里客串一个重要角色喎！我就讲嘛，我前晚谈下那单case，大妹肯定会松口！”

高彬翻了个白眼，面前这个戏痴是真的无药可救了，都坐稳集团大佬的位置还心心念念要去跑龙套过戏瘾。
“得喇得喇，后天去美国的事你还记得吧？再迟到要我在机场等你的话，我一定让大妹收回这个决定。”高彬用笔指着面前欠揍的家伙，咬牙切齿道。
“彬、彬哥…其实我就是来和你商量…”蒋少爷突然扭捏起来，看了高彬一眼又低下头，“我刚刚问了导演，我的戏份刚好是后天开拍…我可能要迟点同你汇合…”

高彬冷冷抬起头来，望住面前纯良无害却莫名令人火大的家伙：“头先决定去美国考察取景是你哭着喊着要带上你的吧？”
“彬哥…对唔住啊！！我发誓就耽搁两天！！我拍完即刻赶过去同你汇合！！”蒋少爷双手合十对着高彬立正鞠躬，“你知我都好久没演戏，好心痒呀…我也不想打乱剧组的计划…所以只好来向你请罪…反正你们是去美国取景考察，我呐只是想顺路回去啄木鸟剧团看看大家…”

“得喇得喇，你是Boss嘛你说了算…”高彬无奈地挥了挥手，他愈发觉得自己像是在提前练习凑仔，这家伙就是来磨练他的意志的。
“彬哥你最好啦！你还没吃饭的嘛，我即刻下楼买，打包回来同你一起吃！”得到批准的蒋少爷生怕高彬反悔，一溜烟跑出办公室乘电梯溜掉，剩高彬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总监办公室外的普通办公隔间，三个女职员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站起身来。
“彬哥，我们先去吃饭了。”
“OK去吧，拜拜。”


三个女职员面无波澜地闲聊着走进电梯，在电梯门关上之后立马换了一副表情。

“我就说蒋少爷同彬哥才是真的啦！那些花边新闻肯定是假的…”三人里最年轻的女仔忍不住开口。
“不一定咯，我看蒋少爷处处留情…彬哥拴不住他喎…”另一位女仔冷冷一句浇灭她的热情，顺便拿出包里的化妆镜开始补妆。
“没有啊蒋少爷对彬哥都几好啊！至于那些绯闻…八卦杂志捕风捉影的嘛…”
“不过我听讲蒋少爷以前好难亲近喎，后来是因为’那件事’，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好温柔好平易近人…”
“大概是经历了生死，人就会想通透一点咯…”

“其实呢小蒋先生以前虽然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但是同彬哥都更般配…”旁边一直没搭腔的棕色短发女仔理了理自己的刘海，随意道，“那个时候小蒋先生虽然成日冷口冷面不苟言笑，但从来不会登上乜八卦杂志，亦不会同任何女人爆出绯闻，身边就只得彬哥一个…可能我比较另类咯，我比较撑以前的小蒋先生。”
“哇Yuki姐你太老套了吧…”
“系你哋后生仔too young too simple啦！得喇，到底想食乜呀？”
“烧腊饭？”
“会唔会太油腻…我宜家减肥喎…”

三个女仔打打闹闹走出电梯，早已把刚才关于自己上司的八卦话题抛在脑后。


TBC


（十八）

高彬是第一次踏上美利坚的土地。
他对这个国家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一想到那个人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内心总是会有种难以言明的滋味。
他不知道他现下在何处，过得怎么样，会不会还挂住他。亦或他已经有了新的生活，香港的三年对他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的插曲。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下，又睁开。
他是来工作的，不是来伤春悲秋的，做嘢要紧。


“Yuki，接我们的人看到没？”高彬拎着行李箱抬手看了看表，飞机到达洛杉矶比原定时间迟了一个钟头，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令他头晕目眩，精神不振。
“我即刻联系。”
Yuki走到一边打电话，高彬捏着鼻梁定了定神。他现在迫切需要一杯咖啡。

“彬哥，他们在另一侧的停车场，已经在过来的路上，这里到酒店大概半小时。”
高彬点点头，疲惫令他不想开口，他想快点到酒店冲个凉来清醒一下。


到酒店快速冲凉换衫，高彬迷迷糊糊倒进床上调整时差，也不知道睡了几个小时，醒来发现外面已是傍晚。美利坚的落日余晖好像和香港没什么不同，又好像是有那么一些不一样。高彬揉了揉头发，打算随便出去走走。

街角有一家咖啡店，名字叫“MISS YOU"。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迎面过来的年轻女店员是亚裔，他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觉得自己好笑。突然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当年那两个黄皮肤黑头发的小孩，在陌生的异国孤儿院，是怎么相互扶持相依为命慢慢长大的？他突然有点嫉妒起来，好似从始至终自己才是局外人，那两个混蛋才是过命的交情、彼此最特殊的存在。

他看了看菜单，店内主打写着黑咖啡，他也懒得再自己想，随手点了一杯黑咖，找了一个靠墙的角落坐下。店里的装潢很简单，却不同于那些复制粘贴的北欧极简风，细节上看得出费了一番心思，每一处装饰都像是在表达一些极个人、极私人的情绪。
亚裔店员妹妹微笑着端来黑咖啡，高彬礼貌地道谢，刚拿起咖啡，又被杯垫上小小的英文吸引了注意。
I miss you,but I've missed you.

高彬一边嘬着咖啡，一边无聊地翻看着这个小小的杯垫，心想这老板卖个咖啡还玩伤感。
不过咖啡还不错。

离开的时候高彬特地给了年轻的亚裔女店员5美元小费，后者红着脸将叠起的美元收好，腼腆地微笑着向他挥手拜拜。推开木制边框玻璃门的时候，他余光瞥到店里另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店员凑过去和亚裔妹妹耳语了些什么，两人悄悄打闹在一起。

从咖啡店出来，他觉得心情似乎也好一些了，站在异乡的街口，夜风吹在脸上却很舒服。他伸了个懒腰，慢慢走回酒店。


最后一个客人推门离开，墙上的时钟快要指向晚上九点，咖啡店的两位店员收拾好桌子准备打烊，听到还有人推门进来的声响，抬眼便看到自家老板一身黑走进来，活像一个来收保护费的黑社会。虽然自家老板穿黑色是很好看就是了，186公分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即使比起这里的白人也丝毫不逊色。

“新的滤水设备同冷藏柜马上到，我找人搬进来，时间不早了，你们两个收拾完就先回家。”
“谢谢boss！！！那我先走咯，拜拜Lena，拜拜boss~”
将店里卫生打扫完毕，亚裔妹子迫不及待地背上自己的小背包，对着空气挥了挥手雀跃地下班跑掉了。刚换回自己吊带衫同牛仔裤、一头淡金色短发的白人女店员，则打量着瞬间只剩两个人的冷清小店，不慌不忙、若有所思。

“Lena你还有事？”本来已经摸出一支烟准备点燃的人动作顿了顿，这几年他好像整个人变了很多，比如有女孩子在场他会尽量避免让人吸到二手烟。虽然他知道这个一口流利粤语的白人辣妹烟瘾说不定比他还大。
“没事，也不急着回家。”Lena吹了吹挡住眼睛的淡金色碎发，对着他笑了笑。

Lena对面前这位高大英俊又带着神秘气息的单身亚裔咖啡店老板一直非常有兴趣，特别是对方一门心思扑在这家小小的咖啡店，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关注，对男男女女递过来的写着电话的小纸条也无动于衷，平时除了接一接兄弟的跨洋电话（还很不耐烦）根本没有其他社交可言。
“做乜盯住我？”
“好奇咯…”


冲完凉出来的高彬本准备梳理梳理接下来的行程，搜半天口袋也没找到那张写了第二日接洽人电话的纸条，才意识到可能是夹在了那张5美元小费里。还有几分钟到晚上九点，高彬穿上外套离开酒店，准备去咖啡店碰碰运气。也许那家店还没有打烊，那位亚裔店员妹妹还没下班，他说不定今晚就可以找回那张纸条。

隔着十字路口望过去，对面的“MISS YOU”咖啡店果然还亮着几盏灯，高彬抱着一丝希望站在路口等着交通灯变绿。透过几面落地玻璃窗可以远远望见里面似乎是一男一女，男的被墙面遮住只露出一小半背影，女的应该是白天看到的那位金发碧眼辣妹店员。好像亚裔妹妹不在？高彬有些沮丧，伸长脖子又望了望。
远远看到金发辣妹突然勾住男人的后颈凑上去热吻，高彬瞪大眼睛，意识到自己不小心看到了别人私密的亲热场面，忙不自觉地侧过头躲避。算了，还是明天一早再去找吧，高彬挠了挠头，没再管已经转绿的交通灯，转身返回酒店。


“做乜啊？食错药？”刚被搂着一通热吻的人无动于衷地继续刚才的动作，稳稳夹着烟的手抬起来将烟凑到嘴边叼住，忍住没点着，只是眯着眼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辣妹店员。
“好啦我果然都系钟意女仔…唔好意思啊William，啱啱心情唔好。”直率的辣妹耸了耸肩，从包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烟雾便懒懒地缭绕在白皙纤细的指尖。
“你今日受咗乜刺激？Cici交男朋友了？”正好凑过去就着对方打火机借了个火，和烟瘾已经天人交战几个来回的William Cheung虚起眸子惬意地吸了口烟，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也会有八卦的欲望。

“她今日遇到个亚洲男仔，长得还OK吧，给了她5美元小费，里面夹着写了电话的小纸条…”
“…所以？”
“那个傻女好明显一见钟情啦…发现那张小纸条的时候好羞涩好开心来同我分享喎…”Lena翻了个白眼，侧过头吐出一口烟，“我是看不出那男的有何特别之处，普普通通…”

“你意见好大喎？那我建议你直接讲咯，大不了被拒绝嘛，何必白白便宜那个衰佬？你不怕今晚他俩就搞在一起啊？”大概是这几年受张非凡影响，他嘴皮子功夫也见长，甚至学会直白地表达幸灾乐祸。
“…闭上你的乌鸦嘴啦！”被自家无良老板安慰到愈发火大的女仔不忿地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来将背包往肩上一甩准备闪人，“东西到了你自己搬，走了…”

摸出第二支烟点燃，顺便朝对方敷衍地挥了挥手，William Cheung半晌没听见关门的声响，一抬眼只见Lena推开了玻璃门又转过头来看他。
“乜事？”
“我在想…你当时雇我是因为发现我是拉拉？还有会讲粤语这样？”
“不是啊，是因为我觉得你的头发，淡金色，几好睇喎…我钟意浅色头发的嘛…”

“真的假的，古古怪怪…”女仔翻了个白眼，嘟囔着向他挥挥手，“走了…拜拜William，还有啊我明天下午请半天假，约了朋友。”
“OK啊，不过早上记得早点来，试一下新设备先。”兢兢业业的咖啡店老板不忘提醒店员明天又是新一天的搬砖生活。
“知喇知喇…啰嗦…”

女仔撩了一下淡金色的额发，头也不回地小跑步出门左拐，一下子便消失在街角，留下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小小咖啡店，和隐在烟雾里看不清表情的咖啡店老板。


TBC